第八十二章 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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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有腳步聲響起,便都倏然閉嘴。
那趙姓青年四下張望,見陳恪退到艙內,亦飛快的跟上,兩人並肩靠在門後,待一隊巡邏的士兵過去,都為方才的動作忍俊不禁。
有了方才那一段,待重新回到甲板,兩人便感覺親近多了。陳恪笑道:“這位小哥兒,你也是蹭船的吧?”
“蹭船?”趙姓青年有些懵懂道:“什麽蹭船?”
‘裝,真能裝……’陳恪嘿然笑道:“這是一艘運糧船,不載人的。你出現在船上,豈不是蹭船?”
“這樣說,也對……”趙姓青年點點頭道:“我確實是蹭船的。”
陳恪將上身趴在欄杆上,美美的伸個懶腰,吸一口清涼的湖風道:“你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吧。”
“你如何知道?”
“哈哈,這節骨眼上,沒有一點關係,也不可能蹭上官船。”
“要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趙姓青年卻很敏銳道:“我又何必躲人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陳恪活動著筋骨道:“少一事不如沒有事麽。”
“哈哈哈……”趙姓青年低聲笑起來,自打生下來,還從沒人跟他這麽說過話呢。
兩人又愉快的交談幾句,陳恪約莫下時間,便道:“我得回去了。”
“急什麽,還早呢。”
“我還有同伴要等著放風呢,”陳恪笑道:“你想聊天的話,找他也可以的。”
“算了。”趙姓青年搖搖頭道:“我也該回去了。”
陳恪撇撇嘴,暗道,貴族病好嚴重的小子啊。
第二天晚上出來透氣的時候,陳恪又遇到了那趙姓青年。
“好巧啊。”青年朝他笑道。
“嘿……”陳恪笑道:“不巧,在一條船上,放風的時間有限,碰上是必然的。”
“也對。”青年笑道:“可惜明天就要下船了。”
‘呃……’陳恪不禁起一身雞皮疙瘩,他真想打個燈籠,照照這小子的麵孔,看看是不是程大郎那樣的花美男。
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天來,自然而然說到眼下的戰事上,青年搖頭歎息道:“真想不通,廣南兩路二十萬兵馬,為何被一個小小的儂智高,殺得潰不成軍,實在太丟人了。”
“哦,你這視角,很有些高屋建瓴的範兒,”陳恪笑道:“不過為什麽就不能被殺得潰不成軍?”
“我們人數占絕對優勢,且不是野戰而是守城。以最擅長的方式迎敵,怎麽能一敗塗地呢?”雖然天黑看不清臉色,但想必青年是一臉的氣憤。
“打仗不是打牌,你牌好不一定能贏。”陳恪搖頭道:“儂智高雖然隻有五千人,但在造反前夜,據說一場大火把他的老巢燒成白地。他便對部下們說,整個部族的積蓄,都被天火燒光了,搶出來的糧食,全族人吃十天都不夠。要想活下去,隻有打破邕州城,占領廣州,自立一國,不然大家都死定了!”這都是前日,聽那疑似邵雍的男人講的,他拿來現炒現賣。
“這個我也聽說了,”青年歎口氣道。
“像不像西楚霸王的破釜沉舟?”
“你是說……”青年瞪大眼道:“那場火,是儂智高自己放的?”
“這還用問麽。”陳恪坐在欄杆,搖頭笑道:“就算是娶個媳婦,也得提前準備一個月,何況這是造反唉,老兄,沒個幾年的精心準備,誰敢喊出個‘反’字?”
“你說得對,火災第二天,就能出發去打邕州,”青年相信了,點頭道:“絕對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嗯,就憑這股破釜沉舟的勁兒。”陳恪點頭道:“至少在決心方麵,他已經淩駕在絕大多數的宋朝人之上!”
“你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青年搖頭道:“南人向來軟弱無力,朝廷已經征調北方的精英南下,到時候,儂智高自然原形畢露。”
“嘿嘿,精英……”陳恪對宋軍戰力的評價,都是從前世教科書上得來的,便不屑的搖頭笑道:“世無英雄,使趙元昊豎子成名。我看當時在西北鏖戰的諸位相公,都不過爾爾。”
聽他提到西北戰場,宋軍以十倍的兵力,百倍的財力決戰,卻被戰鬥力並不強大的趙元昊打成了篩子……那可是公認最強大的西軍啊。青年就無語了,半晌才悶聲道:“李元昊那是三代苦心經營,其實力之強大,遠超國人想象。儂智高怎能與他相比?不信你看吧,朝廷派來平叛的統帥一到,就是儂賊覆滅之時。”
“朝廷派何人南下?”陳恪好奇問道。
“這個,早已朝野皆知,告訴你也無妨。”青年沉吟一下道:“一位是潭州知州餘武溪,一位是三司判官楊樂道……呃,你聽過這兩位的大名麽?”
“前一位,是‘慶曆四諫’中的那位吧。”陳恪不確定道:“後一位卻沒聽說過。”餘武溪名叫餘靖,武溪是他的號,職業是言官。當年慶曆黨爭中,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稱譽範、歐陽、尹、餘為‘四賢’,以高為‘不肖’。其中詩句‘斬然安道生頭角,氣虹萬丈橫天衢。臣靖胸中有屈語,舉嗌不避蕭斧誅’,就是稱讚餘靖。
這首詩後來被人們紛紛傳寫販賣,遠近馳名。甚至契丹使者聞悉,也買了該詩寫本,張貼於幽州館,餘靖由是知名中外。
出名後,餘靖再接再厲……或者說變本加厲,毫不留情的向皇帝提意見。據說情緒激動時,將唾沫噴到皇帝臉上也不自知。這樣一位慶曆新政的先鋒大將,在新政失敗後,自然受到牽連。靠邊站了好多年,現在國難之時,又被啟用了。
陳恪對那餘靖老先生的人格和名氣,自然不敢懷疑……隻是現在是打仗唉,派個言官過去幹什麽?難道指望以理服人,或者施展毒舌功夫,把儂智高罵死?
好在那青年,很快解開了他的疑惑。謎底就在副帥楊畋楊樂道身上——楊,是楊家將的楊。
青年告訴陳恪。楊畋,是楊業之弟楊重勳的重孫、大將楊文廣的堂侄。因為有這層關係,雖然楊畋乃正牌進士出身,卻總也做不好本職工作……不是他工作不用心,而是哪裏一有叛亂,朝廷就會把他調去平叛。
九年前,就是這荊湖南路的瑤人造反,雖然規模沒有這次大,但難度卻是一樣的……一開打,瑤族人就殺到眼前了!因為宋軍轉眼全跑光了,把堂堂的主帥大人晾在了當地。為免祖宗的威名受辱,楊畋隻好跳下山崖,好在崖不深,草又厚,才逃出了一條命。
楊畋不愧是楊家將的後代,就在這種絕望的狀況下,兩年後,他竟硬生生把叛給平了。所以這次又出現類似的情況,朝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陳恪明白了,感情派政治過硬的餘靖,是當政委來的。楊畋才是負責軍事指揮的。聽起來這個搭配很是合理,兼具經驗和聲望。但他還是有疑問:“幹嘛整這麽複雜,我聽說,明相公、文相公剛剛平定了貝州之亂,更別說昔年在西北領兵的韓相公、尹大人、張大人等人了,為什麽不派他們去?”
“嘿……”那青年有些尷尬的笑笑道:“可能是殺雞不用宰牛刀吧。”其實是因為,這年代,朝廷能有效統治的地區,隻有長江以北。長江以南,尤其是嶺南地區,就像劍門關以外的四川一樣,是宋朝鞭長不及之地。朝廷可不敢派一個強力人物過去,萬一再冒出個南漢,樂子可就大了。
話題越來越沉重,時間也不早了,兩人便不再繼續下去,抱拳作別,各自回房,誰也沒問對方叫什麽。
第二天上午,官船到了衡陽碼頭。陳恪等人迫不及待想出倉,卻被帶他們上船的官差攔住,道:“有貴人要下船,你們先等著。”
“貴人,什麽貴人?”陳恪心中一動,仗著個子高,向外張望著。隻見幾十名勁裝漢子,護衛著一個儒士打扮的中年人,在中年人的身後,緊隨著一男一女,女子戴著白紗罩麵,男子體態勻稱,身材高大,八成就是他連續兩晚夜談的那個。
那青年男子似有所覺,回過頭來,現出一張相貌堂堂的國字麵孔,他也看到陳恪,朝他呲牙笑笑,便跟隨中年人,登上了他們隨身攜帶的便轎。
“這家人排場可夠大的……”宋端平道:“做生意的吧。”
“不像。”陳恪搖頭道:“倒像是大官子弟。”
過了一刻鍾,他們終於也能下船。
一進衡陽城,才發現這裏已經變成一座兵城。這座從南北通衢的重鎮,聚集著大量從兩廣路退下來的部隊,又有從各地新開到的軍隊。臨近各路轉運司,也都在全力把軍需運到這座城市。
所以整座城市之兵荒馬亂也就可想而知了。街上到處是大車,塞得滿滿當當,水泄不通。牲口糞便的味道讓人掩鼻。屋簷下、店肆裏,擠滿了衣冠不整的官軍,在吃酒耍錢,鬧哄哄,亂糟糟,汙言穢語漫天起飛。
要不人家說‘有組織的時候是兵,沒組織的時候是匪’,這話一點不假,陳恪四人一路走來,見了好幾起強搶民財、毆打百姓的事件。好在他們四個一看就是又窮又橫不好惹的那種,是以一路打聽到衡陽縣衙,倒也沒遇上什麽麻煩。
“終於到家了!”眾人不禁長舒一口氣。陳恪便上前對那守門的老差人道:“這位老丈,請問這裏是衡陽縣衙麽?”
“原來是,現在暫時不是了。”見他身材高大,老差人倒也老實回答道:“現在是荊湖南路轉運使司駐地。”
“那縣衙現在搬哪去了。”陳恪問道。
“也在裏頭,你幹什麽?”老差人警覺起來道。
“我想找陳大令。”
“陳大令……”老差人瞪大眼道:“你們是?”
“我是他兒子。”
“啊……”老差人先是麵色一變,剛要說話,這時,衙門裏有官員出來。他頓時緊張無比,連連朝陳恪使眼色,然後舉起手中的棍子,一麵驅趕他們,一麵大聲道:“快閃開,快閃開,現在這時候,誰還管你們的雞毛蒜皮!”
陳恪頓感蹊蹺,五郎要發作,被他死死按住外拖。
“他們是幹什麽的?”那官員停住腳,問那差人道。
“幾個娃娃,丟了盤纏要報官。”差人睜著眼說瞎話道。
“唉,你們也不看看,官府哪還有功夫幫你們抓賊。”官員搖搖頭道:“帶他們進去備個案吧。”說完便匆匆走了。
“噓,好險……”待那官員走掉,差人鬆口氣,朝陳恪急聲道:“快走吧,要讓人知道,你們是來找陳大令的,就完蛋了!”
“為何?”陳恪幾人一下就懵了。
“別在這兒杵著了,我家在隔一條街的第五戶,門上還貼著門神的就是,鑰匙在門沿上,你們先去我家等我。”差人連聲吩咐,急著催促道:“快走吧……”
“你先說我爹怎麽了,我就走。”陳恪緊緊皺眉道。
“出事了,下獄了。”差人快要急瘋了:“你們要是再不走,引來法司的人,就陪著你爹蹲大牢吧!”
陳恪終於還是冷靜下來,帶著三人離開了衙門,按照那差人所指示的,找到他的家,摸到鑰匙開了門。
進到屋裏,宋端平驚慌道:“陳伯伯不會有事吧。”五郎雖然沒問,但也是一臉緊張。
“阿彌陀佛……”玄玉小和尚雙手合十。
“等那人來了再說吧。”陳恪搖搖頭,吐出一口濁氣道:“想不到,還真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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