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帝用力將信函拆開,修指輕挑抽出信函中的紙箋鋪張開來,墨跡雋秀流暢,一看便是出自女子手筆,但是落筆行頓有秩,又多了幾分尋常女子沒有的英氣。蠅頭小字,墨色寥寥,隻見得“今世已定,熹映明曦。冬春自寧,雪竟安離”。

是的,這便是我最後留給冷思寒的字句。“熹”字有“光明”之義,冷思寒現今是照耀明曦城乃至天下的光明,這是今世不爭的定論,他自會給百姓一個安寧的春秋。而我卻也會有自己安寧的春秋,在安離宮中。

我自是清楚冷思寒的心思,他將將即位不久,依照他的性子,必定會以天下事為重,這也是他因何苦苦與冷思成他們爭鬥的緣由,全是因著他想給天下百姓一個安寧的江山。我確信,他會是個聖明無比的君王,太平盛世更是指日可待,不過這一切,全是在我安於與他分離之後。

熹帝心中自是惱怒不已,他難以置信我究竟在想什麽,他不由得念及那夜我與他的約定。我說過“不負如來不負卿”,可如今我不負如來,卻是離開了他。

我雖在信中言及自己去了安離宮,可是安離宮到底是在何處?熹帝確實跟著幽涯他們一起去過一次,然而那次事態緊迫,他哪裏顧得上去辨清路途?離憶雪,離憶雪,他直念道我雖名“離”,卻為何真的要離了他而去?

這想必是熹帝一生中第二次失態,他怒吼著將皇甫宜道和所有的宮人都趕了出去,一邊將手邊的東西都摔向地上,漢玉青磚全被砸出了凸凹,卻仍是不解他心頭緊壓的憤懣。

李承權等人在門外慌亂不安地聽著殿內熹帝的怒吼,他謹慎地問向皇甫宜道:“右相,奴才鬥膽,陛下這是怎麽了?是不是那封信裏寫了什麽?老奴侍奉他二十餘年以來,可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啊!”

皇甫宜道心知是我的離去才讓冷思寒如此,卻不願告訴外人,隻得幽幽地搖了搖頭,輕歎道:“我怎知那封信裏寫了些什麽?你我同是臣下,又怎敢如此在宮人麵前揣測聖意?”言間,他抬起下頜朝李承權點了點奴才們站的方向。

李承權這才無奈輕歎,心中會意道:“多謝右相指點,是老奴疏忽了!過會,老奴讓奴才去給陛下奉盞寒櫻春雪,陛下最愛這茶的味道,想來能消消氣。”

聞言,皇甫宜道忙拉住李承權的衣袖,隨即凝眉道:“公公錯落了,還是高麗參花為好,清清陛下的肝火,這寒櫻春雪還是先放放,待陛下要的時候你再奉給他。”皇甫宜道自是明曉寒櫻春雪是我為熹帝而製,此時將寒櫻春雪奉給他,無疑是火上澆油。

“右相大人說的極是,老奴現在便去。”李承權言罷退下,他招去幾位奴才交待道:“小心在門口守著,陛下若是有什麽便趕緊去應答,別錯了規矩!”

皇甫宜道見李承權安排妥當,終於鬆了口氣,他無奈望了望緊閉的宮門,欲意轉身離去。熹帝與我的事情他管不了,他不能左右熹帝,更摸不清我的心思。

將要出宮時一聲怒吼驚住了皇甫宜道的腳步,隻聽得熹帝冷漠渾然的聲音怒喊道:“你決然走不脫的!”皇甫宜道抬眸看向宮牆之上的碧空,幾隻候鳥叫喊著遷向南方,這鳥兒走的有些晚了,但必定會到達它們要去的地方。

皇甫宜道的步子踏在泛黃的落葉上,秋冬交末,看來宮人還未緣掃。不再多做停留,皇甫宜道淺笑著闔了闔眸,闊步往宮外步去。

花開花落知何處,情緣深處醉遲暮……

回到安離宮之後,我似是輕鬆了許多,每天再無煩雜之心,想要奏箏便可以慢撚一曲,想要跳舞便可以執著鳳

唳劍譜一支新創的劍舞,而幽時和幽軼等人還不時被我喚來陪我練劍,如此的日子果真是如同神仙一般。

可是冷思寒卻依舊沒有放過我,他確是尋不到安離宮的位置,不過他也有自己的辦法。縱然他身在聖宮處理朝務,無暇分身,但他卻派了手下的血蓮子日夜守在逐燕山下,企圖尋到我們的蛛絲馬跡。

然而他們不知曉,逐燕山並沒有看起來那樣一覽無遺,經過安離宮中幾代人的開墾,山中不乏暗道密室,想要避開血蓮子們離開逐燕山,實則是易如反掌之事。

我多希望甚至能傳給血蓮子們一個我已死去的假消息,如此一來,冷思寒便能夠死心,不要再記掛著我。他的皇位來之不易,他付出了多少血汗才鑄就了今日的地位和政績,百姓對他愛戴有加,正因著他在繼承皇位之前屢立戰功,更是大興善堂和醫館接濟民生。

如此仁心仁政的君王,誰會放下國泰民安的日子,去反他呢?而這個,也正是我不願幽時他們與冷思寒為敵的原因,光複合歡,雖是功在社稷,可是卻苦在百姓。你讓百姓受苦,縱然我們能光複合歡,百姓豈能不恨我們,豈能安然飽受戰亂之苦,忍耐流離失所之痛?

如是眾雲,我在回到安離宮不久便召集宮人立下了監看皇室的書狀,安離宮本是皇室後裔,若是百年更迭後的君王昏庸無道,縱使我們不反,必有他人反之。既然一定要反,我們何不本著忠於百姓的心思,在芸芸眾生中擇一仁德賢良之人?總好過讓亂臣賊子篡奪了江山,亦是禍害了黎民蒼生。

或許是天不憐我,兩個月後,仍是發生了我最為擔憂的事情。幽涯依照慣例來為我搭脈,原本是想換個方子調理我的心疾,可他的眉頭緊鎖,總讓我覺得有什麽事情,隻聽得他抿唇問道:“你的身子倒是無礙,隻是你的月信,這兩月可是正常?”

我心下一震,略思片刻便輕聲道:“心疾不平,月信推遲的事情是常有的,我並未當做什麽要緊的事情。現今你這樣一說,確是有兩個月未來月信了,難道這並不是心疾所致?”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頭升起,我試探著望向幽涯低問道:“莫非是?”

我多麽期盼幽涯可以直接否決我的疑問,然而他凝眉點了點頭,更是讓我的心沉到了穀底。他小心地將我手腕放回袖中,隨即搖頭輕歎道:“世事難料,總是不該來的卻來了。你所猜不錯,你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你是說,我有了身孕?”我不可置信地撫向自己的小腹,霎時間,我似乎真感到有個生命在自己的腹內萌芽生長,直至要衝破所有的束縛,破繭而出。我一時怔住,隻低聲自喃道:“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老天要這樣?他不是在賦予我一個新的生命,而是給這個新生命賦予苦難!是的,他有著世間最尊貴的父皇,可他這一生都不會知道這件事情,他一生都不會離開這座曲折離奇的山峰,甚至是這座安離宮!

幽涯對於我的驚慌失措全不在意,他神態全無,冷聲道:“你的身子一直虛虧,這時候有了孩子並不是好事,更何況你不該把他生下來。回來我寫個方子,讓琉璃為你煎藥,讓這孩子早早地去輪回罷,這裏並不是他的歸屬。”

幽涯的每一字都重重地擊在我的心底,像是平滑的冰麵,硬生生被砸出了一個透著寒氣的冰洞,可洞裏並不是水,而是汩汩流淌的鮮血。他對我的孩子這樣漠然,是為了我的身子著想,我並非不知曉,可是母子連心,我是該選孩子,還是自己?

惟一知道我有了身孕的便是琉璃,她聽了幽涯的吩咐將藥熬好,顫抖著將

裝著打胎藥的藥碗遞到我的麵前。我愣愣地望著碗中的熱氣,那些白色的升騰忽然化作一個個令人發指的骷髏,叫囂著向我襲來!

我頓時驚醒,一把將琉璃手中的藥碗打翻!琉璃因著滾熱的藥灑在手上,是而叫喊了一聲,我急忙抓住她的手探看起來,一邊自責道:“琉璃,對不起,對不起,我太不小心,我太不小心了!”

“宮主!宮主不要這樣,琉璃知道,知道你心裏苦,你不想拋棄這個孩子。可是宮主,這個孩子你留不得啊!生孩子是個大坎,你的身子怎麽受得起這樣的折騰?”琉璃抬眸時已經落下了兩行清淚,她反過來握住我的手,希望我能夠保重自己。

與她的手相比,我的手是這樣冰冷無溫,我不是不愛惜自己,隻是我真的不能!本以為我足夠平靜,而滴滴晶瑩還是落在了我冰涼的手上,我水眸漣漣望向琉璃,沉沉地搖了搖頭道:“你可知道,我此刻是一個母親,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我愛他,所以我必須留下他!他還沒有長成人的樣子,還沒到世間走一走,哪怕隻是看看這逐雁山的山清水秀也好。”

琉璃聽罷垂首,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似是忍住極大的哀痛,抽噎道:“人生自是有情癡,宮主,你是成癡了!你愛的不僅是你腹中的孩兒,更是遠在千裏之外的他啊!”

是嗎?我是因為愛冷思寒,所以舍不得這個孩子嗎?也許是吧,我怎麽能否認,這孩子著實是我思念冷思寒的惟一念想。而生下這個孩子,是我能因為愛他而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也是我們的情存在過的證明。

思及至此,我唇間淺笑望向琉璃,一顆淚珠從眼角滑落,冰冷地打在手掌上,我輕聲道:“我自是情癡,便讓我癡一回,一生得此一次,我心足矣。”

藥碗破碎的聲響驚來門外的幽涯,他已然聽到我關在門中的言辭,自是心中不滿,看到我唇間的淺笑,隻得抿唇無奈道:“罷了罷了!我自引你至此,便由得你胡來一次也罷了!你既已做出決斷,我自當拚盡一身醫術,護住你與你腹中孩兒!”

道不盡的感激全在唇邊,若是一吐而盡,反而是汙了我與幽涯之間的情義。我闔眸頷首,靜靜感受著生命的孕育,可憐的孩子,或許我將他生下是個錯誤,又或者不生下他也是個錯誤,可惟有我錯了,才知道哪個過錯是不可饒恕的。

幽冬已至,看來這孩子降生的時節,會是韻景別致的初秋罷。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此刻的熹帝端坐天乾宮中,卻沒了賞雪的心情。雪?多麽令人揪心的字眼,這曾是他最愛的一個字,而今卻是他最為牽念的。等景不如撞景,他還是甩開了李承權等人,獨自一人漫步在宮中。

偌大的聖宮,大小宮殿不下百所,他最鍾情的卻是擷櫻齋。殿外的櫻樹早已枯椏,樹上卻開滿了白櫻般銀裝素裹,他不禁向雕窗望去,那裏似乎坐著一個身著白衣的絕美女子,手下慢撚撥挑著天華秦箏,唱出世間至美的音律。

熹帝忽地想起一句詩“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豈非與此時的情境太過相似?隻不過這滿院的不是梅花,而是白雪。不是他有心要生出這樣的淒愴之色,隻是“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此刻,熹帝嚐極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滋味,他登基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卻像是度過了漫長的三年。若是原本窗下撫箏的女子沒有走,或許這時日不會如此難熬?他曾說過,若是成事之後沒有了她在身邊,即使坐擁天下又有何意義?也許那時他是意氣之詞,不過今日這般滋味他可是深深嚐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