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沒丟過東西?趙二拿自己丟掉的東西來給考連排解。她丟過的東西是最多的了。雨傘雨披這樣的小物件丟了也不值得提。那一年在上海打工回家,買了一些稀罕東西,值好多錢的。她在提的時候就丟了一包,後來趕回去找,讓她竊喜的是,那個包還好好地躺在候車室的凳子下。這得感謝上帝,這得感謝文明的大上海。要是在老家安徽,一百個包都被人拿走了。她在合肥火車站買饅頭的時候,把包袱往地下一放,轉過身包袱不見了。包袱裏隻有換洗的衣服,“哪個缺德的家夥拿走了快還給我,我願意給你幾個錢。”就有一個家夥說願意幫趙二找回包袱,要趙二先給他五塊錢。趙二知道就是這個鳥人拿走了她的包袱。考連我跟你說,在很救以前,我賣餅子丟了三百多塊,比你現在的一千塊還多吧,但是我沒有哭,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你記住。
考連終於點了頭,說他不哭了。
永勝翻砂場的老牌職工連考,在這三月十四這個不詳的日子裏掉了一千塊,不是一般的問題了。那天考連脫了油乎乎、髒兮兮一年半沒洗過的工作服,換上嶄新的的確良褲子,積壓在箱底裏幾十年的灰色中山裝。他這副模樣,就像**時候,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在作最高指示時的穿著。當然不能把他和林副主席相提並論,更不能說衣服是林副主席送的,他和林副主席沒任何瓜葛的。他是要去參加外甥女的婚禮,總得稍微打扮一下。
考連禿頂,一顆小頭如橢圓形的曬場,四周的幾縷毛發如曬場邊生的青草。這樣的頭省錢,洗頭的時候,用毛巾抹一下就ok了。他左手拿幾顆硬蠶豆,右手捏一瓶小高井,往食堂的餐桌上一放,下意識的摸了一下口袋,突然如失了火一樣跑起來。壞了!他從老板借的一千塊錢在五分鍾之間不翼而飛了。
壞就壞在新買的的確良褲子,口袋打滑。考連如遭了電擊,他知道無論如何錢是不會回來了。他咧開嘴就嗚嗚地哭起來。哪個王八羔子撿去了,還給他吧。他丟的錢不是最多,打擊卻是最大。他省吃儉用,半世攢錢,到頭來都到了別人的口袋。
他和白眼何發負責錘生鐵。十八磅的大錘握在手上,就跟握著一根雞毛一樣。褂子脫掉了,光著膀子,外褲脫掉了,隻穿大褲頭子。即便寒冬臘月,他們都隻穿褲頭子上陣,幹力氣活衣服穿多是累贅,少一件衣服就多一分力。一塊生鐵在兩錘之間斷為三截,幾乎錘錘擊中目標。他的脊梁勾子的汗水如小溪般緩緩流淌,筆直的流到屁眼勾子,順著屁眼勾子又流到拐彎抹角的地方。他感到有點癢,他放下錘子坐到大石頭上,掏出小高井,看著天空,用嘴咬開了瓶塞。“好爽啊”,他便咕咕嘟嘟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老板對他是放心的,他幹活不偷懶。老板在也一樣,不在也一樣,他的活都是不緊不慢。他隻有喝酒了,使出的錘子才有勁道。就像武鬆的醉拳一樣,多一分酒量就多一分才氣。翻砂場許多雜活是不能計件酬勞的,幹雜活的人有的見老板在,就格外賣力,像老驢搶食一樣。老板不在的時候,就漫不經心,焉不拉幾,一個個像霜打過的茄子。過去集體農莊也是這樣的,到大集體幹活不賣力,就是跟人比脊梁蓋子,反正看見脊梁蓋子就記你的工分。現在是打卡,打了卡混混就是一天。但是老板不傻,他看得你幹了多少活兒,他看得出哪個臭不要臉的耍滑頭。這樣的遲早要被老板一槍斃掉。如果你不想被老板槍斃還是好好幹活吧。
考連工作非常投入。一瓶小高井下肚,他眼裏的景象就不一樣了。地下堆集如山的鐵塊就如一團團爛泥,他手裏的錘子就是一把鋒利的鍘刀,鍘刀切爛泥,刀隨人意,勢如破竹。活幹到這樣,他興致也來了,他嘴裏好似拉著二胡,敲著鑼鼓,“鋼給鋼給給給鋼……咚嗆咚嗆咚咚嗆……”“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一會從京劇轉到越劇。“九妹就是英台英台就是九妹。”
他的眼前五光十色,綴滿流蘇,大舞台上的紅男綠女,姍姍而來,翩翩而去。一旁的何發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他根本沒注意。這時的他舉起的錘子在空中稍微有點彎曲,但是在落下時仍然是不偏不斜。他的肉體和精神分處在兩個平行世界,兩者互不幹涉,肉體在這裏錘鐵,精神之軀墜落了雲山霧罩中。他在過去裏往來駐足,又在未來裏展開翅羽。
他做石匠的時候,還是個大小夥子,也攢了一點錢,卻都毀在女人的手上。他在李二麻子家幹活回來,有個女的拉了一板車毛竹在急轉彎時,擦掉了他的三顆門牙。多虧毛竹及時逃離了作案現場,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那女的半舊確良褂子敞開著,兩個布口袋一樣的奶子耷拉到大腿根,肩膀上搭一條毛巾。她一臉凶巴巴地瞧著連考,再回頭看看毛竹,完好無損,這才開口:“怎麽搞的,走路在想什麽?要是毛竹碰壞了,就沒有這樣客氣了。”
按照常理,考連要讓她賠牙。打掉牙的該賠牙,打掉眼珠的該賠眼珠,想賴也賴不掉。但是這個女的好像是占了上理。是毛竹碰了考連,還是考連撞了毛竹呢?考連捂著血嘴陷入了沉思,他的許多想法不知道怎麽說出來。比如,你打掉了別人的牙齒,你能一走了之嗎,憑什麽?我讓你鑲一副金牙,你敢不答應嗎?如果你覺得金牙貴了,就改為磁牙,你看怎樣。你應該有個說法,對吧。
她還是表了態:“跟我走吧,我幫你治”。
考連被帶到她家。什麽叫給他治,她很有經驗,她從窗台上抓來一把曬幹的鬼糊泡。這種東西如蘑菇一樣,有不懂經的人當蘑菇食用,就要被毒死了。她把鬼糊泡揉成齏粉,按在考連淌血的牙花上,頓時血就止住了。止住了痛,考連就忘記了安牙的事,轉身就要回家,女人一聲斷喝:“站住!”
站住就站住,都聽你的還不行嗎。
那天晚上考連在她家睡了,她還有一個精屁猴子一樣的兒子,跑來跑去的。考連覺得有點吃虧,這個女人是個寡婦。她死鬼男的原來是做篾器的,搬椅子,打席子。女的下巴上一顆痣,是克夫的命,據考連不正確估計。但是考連被她染了指,破了金身,他就屬於她的了,他考連不是朝秦暮楚的人。
是的,考連要不是委身於寡婦,找一個大姑娘可能性不大的。他長得實在欠佳,長期做彎腰活使他的背也有點駝,脊梁蓋上像是背著一口黑鍋。一指寬的臉還坑坑窪窪的,細眼小鼻子,他一點兒不受看。一個有錢的男的,要是醜一點,那叫酷。比如老板,歪鼻子,扣眼睛,身子窄斜著,臉上疙疙瘩瘩的如癩蛤蟆一樣烏七八糟的,但是人家是老板就受看,不但有漂亮能幹的老婆,還可以有不少姘頭子。
寡婦沒說要招贅他,但是他們把事情都做了。他也不東想西想了,一個榔頭一個把,既然他已經有了榔頭,即使再有別的好榔頭來勾引他,他也不會變心了,他不想學那些壞男人。寡婦誇他的活幹的不錯,有勁道。她是過來人,她說不錯就是不錯。美中不足的是他有點臭,類似那種死蛇死蛤蟆的酸腐。這也不能怪他,他活重,汗流的多。既然寡婦都是他的人了,他就該對她好,寡婦的家就是他的家,寡婦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拿出了在**時就積攢的一筆款子,幫助寡婦蓋房子,還把自己家山上鬆樹杉樹的木材,一車一車的拉來。寡婦高大的房子落成了,這個婊子馬上翻臉不認人,一腳就將他踹出去了。
他被寡婦趕出門那天,他試探著再回去過。畢竟在那裏生活了一段,也像個家,累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
他隻顧幫寡婦蓋房子,自己卻沒有房子。他那破窩子,一切都是冷冰冰的,鍋灶是涼的,床鋪是亂的,床鋪上起碼有十幾斤老鼠屎,老鼠把被絮咬得滿床都是碎粉,房屋是漏的,屋頂上一個篩子大的洞,把屋子照得通亮。
那天他拖著疲乏的身子,敲著寡婦家的門,寡婦沒有出來,出來一個如狼似虎的家夥,當頭就一盆洗澡水澆到他頭上。這是寡婦洗澡的水,有個味道,他太熟悉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臉,自嘲地調侃,“何必太客氣,鮮湯見麵禮啊。”他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男的想女的想得不得了,每天都去給一個女的家幹活,什麽樣的活都幹,放牛啊割稻啊挑水啊。人家很不歡迎他,他卻嬉皮笑臉地賴在人家家裏幹活。一天他的丈母娘陰沉著臉跟他說,要想娶她的女兒也不難,隻要把她女兒洗澡水喝掉。這本來是一句氣話,結果這人就真喝了。喝了之後,丈母娘就反悔,女的卻被感動了。他都這樣了,還要他怎樣?一個大老爺們一點誌氣都不要了。考連搖搖頭。
他心痛樹,心痛錢,心痛三顆門牙。後來他死心了,不再去寡婦家了,在路上碰到寡婦,他冷著臉,讓寡婦知道他考連也是個有誌氣的人,你一個寡婦燒個雞巴子,少了你我考連會死了不成。
後來考連的工作有了調動,錘鐵這樣的工作被取消了。生產工具總是不斷的翻新改造,大爐子容量是原來小爐子的幾倍,減少了很多勞力。這隻給老板帶來便利,與工人們沒有什麽關係。考連被安排為焦炭工,工作之餘,他還負責喂老板家的五口大豬,老板娘信任他,將大門的鑰匙也給了他,他晚上不用回自己的那個破窩了,直接睡在廠裏。老板娘總是溫柔地交代他怎樣做∶“考連啊,初一和十五要記住給我點觀音燭,手要洗幹淨知道嗎?”老板娘是個佛教徒,她在工人食堂的天平中央安放一個觀音佛。老板娘是個善人,吃齋念佛,初一和十五都是齋戒日,她經常抽空去寺廟燒香磕頭。
老板娘的香味兒使考連有點暈乎,他不敢往深處想。老板娘拍拍他的肩,他有點感應,但這是上下級之間團結友愛友好合作的感應,他不能節外生枝,不能惹出事端,老板和老板娘把他當作自家人,他就要做出自家人的樣子。他不能讓老板娘失望,因此他自告奮勇地將喂狼狗這項工作也攬來了。
考連每兩個月就要除一次廁所。考連是農民,他怎麽會嫌那麽些髒。他年輕的時候拾糞還跟他的鄰居小和子打了架,小和子硬說他拾了她家栓豬樁旁邊的豬糞。那天他糞筐裏確實有豬屎,這讓他百口難辨。他靈機一動跟小和子:“你家的豬屎寫了名字了嗎,你喊它看它答應你不?”
考連挑糞時也要喝一杯子,喝了酒的考連擔著糞桶,走出轎夫踩街時的步子。考連在歇息的時候,要抽根煙,那種辣嗓子的劣質煙。他從來不給別人散煙,別人給他散煙他也不要。他不能占人家的便宜,人家一根煙就抵上他一包煙。吃菜也不要好的,吃什麽都一樣,吃糠咽菜的同樣也是人。他將錢攢著,總是攢到人家的口袋裏。
王大有騙了他一萬六。
王大有確實是個“錢鱉子”,什麽樣的錢都想賺。王大有的老丈母娘,八十多歲了,攢了幾個養老錢也被他摳去了。她每天清早就在小有的廠門口哭鼻子。誰罵都沒有他老丈母娘罵的精辟,她邊罵變數落他的罪狀。王大有就出來轟趕他的丈母娘。他拿著棍子向指點江山的大人物一樣。他丈母娘駝著背手裏提著個拾破爛的蛇皮袋,袋子裏有酒瓶子,老家夥就用啤酒瓶子打這個狗日的。王大有跟自己的丈母娘拉拉扯扯的,被路人看見都要恥笑他,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還做人販子,從貴州搞來一批姑娘,一萬八一個。他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呱唧呱唧一個勁地煽動,給考連八折五優惠,考連又栽了。那姑娘隻和考連睡了一晚上就消失了。考連眯縫著眼睛半醒不著,他的一條胳膊還墊在他那姑娘的頭下。他隱隱約約看見她輕輕地把頭從他的胳膊裏掙出來,然後躡手躡腳地出了屋,一溜煙便不見了。
他頃刻之間成了窮光蛋。
每年殺豬的時候,老板娘總是忘不了考連。給他點什麽呢?砍一刀肉吧,考連他說他是回子,不吃肉。老板娘知道考連是嫌肉太貴,豬血應該要的。老板娘吩咐下去:“稱二斤豬血給考連,稱頭一定要足。”
考連貓著腰,捧著豬血,感到無比榮耀。全廠職工哪個能吃上老板家的豬血,他們不配,除了有他考連。
考連一連三天沒來上班了,第四天他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步一踉蹌地來了。臉色蠟黃蠟黃的,肚子脹的像一匹小鼓。他得了肝腹水,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那天丟了一千塊錢的時候,他為什麽哭了呢。區區一千塊屌毛一根,但是他已經不能輕視一千塊了。
“考連來了。”
老板娘一陣驚喜,他來了就好,好些活都等著他呢。
考連幹黃的小臉上擠出來一絲笑容,他是來請假的。他的病沒有錢醫治。
老板娘煮了一碗枸杞子湯,碗裏飄著幾片鴨蛋花子,端到考連麵前。“吃了吧,吃了我就來把帳算給你。”考連雙手接過來,他的黃眼珠裏滾動著渾濁的淚。考連吃過的碗老板娘說扔掉算了,病菌會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