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中拋光廠老板金興奎和他的老婆子到趙二家來招人那時,打工已經很時興了。
之前,趙二隻給了他們一個地址,這對老家夥還真找上門了。
大年初八,是趙二哥哥結婚的日子。趙二端著菜盒子,正給客人添菜,卻見金興奎兩口子彎腰弓背在向別人問趙二家住哪道門。金興奎披著黃呢子大衣,他老婆子披著黑呢子大衣,背著帆布包。趙二喊他:“老廠長。”
老金猛地轉過身,一下子高興得手舞足蹈,而後搖搖頭苦笑笑,露出一口黃板牙:“哎呀,找得好苦啊。”
老金操著帶上海腔的普通話,臉紅彤彤的,像犯了高血壓一樣。他老婆不會普通話,緊跟在老金的屁股後麵,一言不發。老金被請坐入席,他從帆布包裏掏出一條“大前門”香煙,遞給趙二的母親。趙二母親是厚道人,說什麽也不要他的。老金急得不行,就讓趙二接了這條煙,這樣他老夫妻兩個才坐下來吃飯。煙要是不接,老金是不會吃飯的,他不能隨便吃人家的。老金六十多歲了,個頭不高,眼睛小如綠豆,眼珠血紅血紅的。在廠裏他一瞪眼,就像火星亂濺。到了外地,他也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小老頭,他老婆更是膽小得要命,好像趙二家是個土匪窩,要對他們老夫妻下毒手一樣。他飯吃得不多,一盅酒也沒喝就下桌子了。南方人小心謹慎,在這樣陌生的場合,他是不喝酒的。
趙二那些親戚們都想跟這對老夫妻說說話,跟大上海人拉拉家長那是多麽榮耀啊!酒席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到他們的身上。“上海來的,乖乖,多稀罕。”大家都伸長頸子想跟他老夫妻兩個坐近一點,好粘粘他們的光。
老金一個勁地誇獎趙二人好,其實趙二的活幹的不咋樣,經常被退貨,他對趙二沒有什麽好感的。他叫趙二幫他找十幾個小姑娘到他廠裏上班,男的不要,男孩愛打架,他怕麻煩。他跟趙二媽說:“老媽媽,你看這個事情就麻煩你家趙二了。”
他點頭哈腰的,一臉的討好。
“趙二明天就去找,一個村的就有好幾個了”
“老廠長,小孩子們不懂事,做錯了什麽事你要多原諒。”
“老媽媽放心,我這人心腸很好,不像有些老板黑心,在我那裏幹活,比在哪裏都強。”
老金來趙二家頗費了些周折。從合肥下火車,又坐上了汽車,他是按照地址上找,先找到縣城,再找鄉然後找村,彎過了九道彎,走了不少彎路花了不少冤枉錢。老家夥錢多,倒也不在乎的。
來了兩個大上海人,可招來不少人看。屋裏屋外都擠滿了人,小孩子擠在人縫裏被踩到,哇哇喊叫。男的斜著肩膀,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嘴裏抽著煙,耳朵上還夾著一根煙。有的肩膀上還扛著個孩子,頭上戴著老頭帽子。這些人眼睛直瞅著老金夫妻倆,老金屁股發燙,她老婆把臉埋在老金的脊梁蓋裏,畏畏縮縮像個孩子。
看客們小聲議論,上海人真大方,老了還這樣親熱。“你看這老夫妻倆個起碼六十多歲了,臉皺得如核桃一樣,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就親熱起來了,真不怕醜。城裏人都是這樣,老的年輕的都是手拉著手,肩膀搭著肩膀,有的走走路就親嘴。
老金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在趙二家坐了不久就急著要回去。趙二娘說,“鋪好了床,委屈一晚住在這裏了吧,現在沒有車子走不掉的。”他們還是要去住旅社,鄉下哪裏有旅社,趙二姐姐在鄉政府工作,趙二帶他們去鄉政府,在招待所住了一晚。老夫妻倆住到鄉政府心裏就踏實了,老金是相信黨相信政府的。
老金是共產黨員,他入黨那會很簡單。他這個人心疼老婆,是個模範丈夫。那天老金圍著圍裙正忙著燒飯,生產隊長趿拉著一雙出了腳指頭的破鞋來了。他手裏拿著缺了半邊的破草帽,一邊扇風一邊動員老金:“興奎入黨吧,你寫個申請就行了。”上麵派下來五個名額,因為每年要交三塊錢的黨費,一般人都不願意入。他糊裏糊塗地入了黨。他們一起入黨的幾個人都不識字,老金識字少,但也算認識幾個,後來就被推選為大隊書記。他開的拋光廠就是大隊的房子,這一點是做領導的好處。他是書記,得領導村民們奔小康。村民們沒有幾個在他這裏上班,他這裏的工作要靠外地人來做。窮地方的人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髒,要依靠本地的勞動力的話,拋光廠早就關門了。
老金性子急,怕到時工廠沒人幹活。老頭子本來想一個人來的,老婆子怕老頭子被熊瞎子舔去了。老夫妻倆膽小,上海人膽子都小,這是南方人處事的策略。他們為什麽不敢在趙二家住,是有原因的。
老金在路上遇到了大華的爸爸。他見老金倆不是本地人,就問他們從哪裏來的。老金就說從上海來找趙二的。老金的事他大概是知道了,他最反感趙二她們這些小姑娘們在外麵瞎跑。何況趙二還要勾引他家大華子。
他跟老金說,“你找趙二這個小姑娘,你眼睛是讓眼屎糊住了吧。我看你也不像個糊塗人,就跟你說實話吧,趙二根本就不是個正經人。五歲的時候,她就偷了我家的一頭肥羊。我家的羊在她家門前的田埂啃草。她拿著幾顆嫩草在我家的羊嘴邊晃,我家的羊貪嘴,就被她勾去了。等晚上關羊的時候,我發現少了一隻,到處都找不到。我到她家問,我家的羊聽到我在找它,就在她家羊圈裏哭。我去她家羊圈裏趕,她死活不給,還在我的腿上咬了一口。真是的,小姑娘家怎麽能這樣幹呢?九歲的時候,她偷供銷社一雙白鞋,被供銷社小林逮著了,把她栓在樹上不讓走。她倔得狠,一滴眼淚都不掉。她擱哪裏一站,人家就提防她了。”大華的爸爸端出來凳子讓老金夫婦坐著歇歇,他小聲地跟老金說,“你們看來都帶了不少錢,晚上千萬別在她家住。不然到時回家的路費都沒了,你們遇到我,算你們走運。”
後來下了一場暴雪,雪深齊大腿,到了正月半,趙二還出不了門。趙二找了十幾個人,都是趙二熟悉的:劉誌鳳﹑陸玉鬆﹑李月敏﹑大華子﹑王其敏﹑馬誌雲﹑月能﹑秦秀﹑大慧﹑胡世榮,還有她的堂姐毛芝子。
青石板縫裏露出枯死了的小草。南方的雪溫柔多了,路旁的冬青樹上像披著一條銀灰色的紗巾,地下隻餘了薄薄的一層。腳踩著咯吱咯吱響,天空灰蒙蒙的,眼前的世界一片肅殺。
這一次輕車熟路,也不愁工作,趙二豪情滿懷意氣風發。行李不多,就幾件衣服,走路輕鬆多了。大家都肩挑背扛,隻有她斜挎著個包袱,像走親戚一樣。她對於行李這個累贅怕得要命。這次大華子終於也來了,好些人想來名額有限,來不了。
那幾天趙二家如集市一樣,有的人提著禮品來的,有的人托人來的,趙二母親見了,連忙擋回去,說你們送什麽東西都是白送,隻要十幾個人,大家都要去,總得有先有後。趙二隻有躲著。她的朋友們都提前將行李送到她家,隻等雪化了就走人。她不能答應多了,老金隻說十幾個。人家一來趙二媽就說還早。她的堂姐姐毛芝子一天來幾趟,要趙二一定要帶著她。趙二不喜歡她,又不好明著得罪她。毛芝子四十多了,幹巴黑瘦,紮著兩個叉叉辮子。她是個廢話簍子,一說話吐沫星亂濺。趙二一見毛芝子就躲著。走的那天,毛芝子還是跟來了,簡直神了。
趙二沒念成書,就是毛芝子多嘴。因為頭年生病,趙二休學了。她舍不得不念書,背著書包要去學校。毛芝子一把拉住她:“二蝦子(趙二的小名),聽你姐姐的話。念書有什麽用,你看姐姐我一字不識,找你的姐夫長的也不醜。家裏喂了三頭大仔豬,養了一頭老牛,你看我有福沒福?你生病花了那麽多錢,家裏多不容易,也要替家裏想想。”
趙二的眼睛如敞開的田缺口,眼淚嘩啦啦淌下了。哪有這樣勸人的,簡直混賬。她應該這樣說,二蝦子,你家裏沒有錢讓你讀書,我來借給你,你這樣想念書,沒準就考上大學了,學費不就七塊錢嘛!
到了聯中拋光廠,老板娘忙著燒飯。她一臉喜色,笑得像幹巴樹皮開了紋。聯中是管飯的,飯盡著吃。早餐是泡飯,中餐和晚餐都是米飯,雪菜燒豆腐泡,或卷心菜燒粉絲,一個星期吃一次肉。老板娘燒肉的時候,老早就打招呼,想讓人提前高興一點,她不會普通話,她把肉說成鳥。但是吃肉這事兒隨便怎麽說都能聽懂。她一說吃鳥,大家就笑了。本地肉很嫩的,三個月出圈的豬,肉一燉就爛。紅燒五花肉,按照上海人的吃法放了糖。是肉就好吃,不論怎麽燒,解饞得很。先前還有幾個不吃肥肉的,三個月一過,就沒人不吃肥肉了。
吃了飯之後,就開始整理衣物鋪床,老金家用的是樹床,上麵鋪著蔑片訂的床板,有點硬。出門在外,誰還有那麽多講究,有個床比沒床總要好。頭一年在他家幹的幾個老工人,見了我們都有些不高興,好像我們搶了她們的飯碗。趙二跟她們打招呼,她們都冷笑,一個叫吳萬聰的說,嘿嘿夠你喝一盅的。趙二問她為什麽這樣說?她就不回答了。趙二說你擱這幹我們也沒人不同意。吳萬聰說我們想擱這幹你不同意也沒用,我們不擱這幹你同意也不算。我們有地方幹這個活哪個還稀罕得很。
下午吳萬聰就把行李背著走了。趙二看著她們氣呼呼地收拾東西,有點歉疚,但是這又怪誰呢?
開工了,老金笑逐顏開,他跟趙二說吳萬聰走了好,她不走老金也不想要她幹了,有事沒事就鬧罷工。
我們六點上班,老金來催,吃飯了上班了。有些人起不來戀床,上班拖拉,老金見了就板著臉,好像打死了他家人一樣。老金的廠比頭橋妖晴那裏的聲音小了不少,他總共才十二台機器,老金的廠房也不漏風,趙二感到她還是滿意的。一程子幹下來,大家都熟練了,活也幹得像模像樣,老廠長娘子卻越來越沒好臉色了,大家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老板娘像小孩一樣賭氣,跟老金鬧意見。老金生氣了,門一摔就出去了。老板娘正燒飯,眼淚就吧噠吧噠掉到鍋裏去了。她狠狠地往鍋灶裏塞了一把草,用火叉攪著鍋灶,差沒把鍋攪漏了。這一點老板娘還是有分寸的,不管怎麽鬧騰,她都得把飯都燒得好好的,工人吃飯是個大事。飯熟了,舀半瓢水澆在鍋底,老家夥聰明著呢,這樣的飯就不會結鍋巴。一碗鍋巴二斤米,不結鍋巴就省了糧食。
有兩個人嫌棄活太髒。一個是馬書記的女兒馬誌雲,一個是胡幹事的女兒胡世榮。回去時候,趙二送她們到汽車站。那時早跟她們說過,這裏不是她們來的地方。馬誌雲還哭了好幾場,晚上在被子裏捂著哭,傷心得很。
老金跟趙二訂了合同,這個事趙二是不知道怎麽幹,都由老金說了算。妖晴跟趙二說過,老金這人不壞,就是有點神經。妖晴也在聯中做過的。多了六十元的補助費,趙二高興的不得了。
“在帶班期間服從領導,不怠工不鬧事。”老金書寫,趙二簽字畫押。合同趙二隨身帶著,用一塊布包著。後來合同丟了,趙二嚇了一身冷汗。合同的事,誰都不知道,趙二怕老鄉們嫉妒,連大華子也不知道,老金說不能聲張。後來都知道趙二有帶班費。有的人無所謂的,有的人就不高興了。
“憑什麽呢,你給趙二帶班費,我們就不幹了。”連毛芝子也覺得趙二占了她們的便宜。被這件事搞得煩死了,趙二也認識到要帶班費是醜的,合同丟了就丟了。
他們一幫人住在謝清芳家,謝清芳是檢驗員,都叫她謝師傅。她家兩間兩層樓房,折出來一間,樓下的廚房也折了一間。謝師傅家隔壁有一個老太太,整天坐在椅子上,她的眉毛很重,如燕尾一樣漆黑,臉上的皺紋如刀刻的一樣。她們每天經過這個老太婆那裏,都會看到她眼睛裏露出來的仇恨的光芒。這個老人從來沒有愛過,從來也沒有被愛過。她的手沒有撫摸過親人和孩子,也沒有撫摸過鄰居的孩子。她沒有和人說過多少話,就那樣安靜坐著。她身上那種味道就叫孤獨。
謝師傅老公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家裏喂了好幾頭豬。豬喂的都是飼料,隻長膘不長精神。還有雞都關在籠子裏,呆頭呆腦的,羽毛都沒有光澤。這裏的牲口都是圈養,家門口就可以種菜。這裏耕地少,每一塊牆旮旯都用上了。豬圈的後麵就是菜地,菜的種類跟趙二老家差不多,大白菜、卷心菜、洋蔥、青稞菜。蠶豆、豌豆開出了各色的小花,有粉白、淡綠、紫紅,蜜蜂們嗡嗡飛著,純白的蝴蝶煽動翅膀,一會兒落在豌豆花上,一會兒落在蠶豆花上,就像一個左右逢源的情種。
謝師傅是老金的主心骨。她的工資是工人工資前三名的平均數。老金廠拋光生產的不是自行車的零件,他說是打炮機上的部件。誰也不知道什麽叫打炮機。齒條是三分錢一個,手熟的人一天能拋光三百個,就是九塊錢啦。手柄是四分五一個,兩百個也能掙到九塊。九塊錢啊,這樣的工作管吃管喝,比幹部們掙得還多。趙二姐夫是鄉長,工資一百八,一天才有六塊錢。
十二台機器十二個人,都圍著破圍裙子,戴著耳捂帽子。手上套著勞保套子,指頭都破出來了,就用破布纏著包裹起來。腳上鞋子也不成樣子,用破布捆住。機器與鐵器摩擦產生的火花濺到那裏那裏就著火,幹拋光是要多準備些舊衣服更換的。這些大姑娘們在鐵屑塵埃裏,分不出美和醜,隻有兩隻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砂輪,全神貫注。
毛芝子也能掙到九塊了。她跟別人說話用普通話。吃完飯時,她趴在飯桌上就睡覺,老板娘跟她說,睡在桌子上要著涼的。她用普通話說:“我就睡一小刻子。”
說話時候,她腦門繃起青筋,她怕老板娘聽不懂她的話。她想跟謝師傅談談心,因為謝師傅跟她年齡差不多。謝師傅很瘦,個子矮,最多隻有八十斤。謝師傅聽不懂她的話,她抓抓頭表示謝師傅太笨了。毛芝子上班去的最早,下班走的最晚,老金表揚她幹勁大,是個好人。凡是幹活下勁的人都是老金的好人。大華子也是個好人,她幹得相當不錯,能吃苦。大華個子高,人又胖,本地人都叫她大塊頭,大華子一肚子不高興,她嘀咕道﹕大塊頭怎的,沒擱你家鍋裏屙屎關你屁事啦。趙二說她大塊頭她沒意見的,趙二說她啥她都高興,誰讓她和趙二是拜了把子的。華子的活幹得比趙二要好,趙二腦筋不夠用,機器聲音太高,把她的耳朵吵聾了,她幹活收不掉光,絲拉不直。老金搖搖頭,趙二這個人沒用了。趙二怎麽也做不好,謝師傅看了趙二的貨也搖搖頭:“哎呀,這樣子不行。你看,太毛躁了。”謝師傅熱心地給趙二指點,說話和顏悅色。趙二不喜歡這個謝師傅,太挑剔,簡直是有意找茬子。
華子去交貨時,老金正在跟謝師傅調情。老金那黑紅的手,搭在謝師傅奶子上,謝師傅細語柔聲,情意綿綿。華子把貨往桌子上一擱就跑了,謝師傅連她的貨看都沒看就收了。華子跟趙二說 趕緊去送貨,多少貨都要。趙二也抱著一捆子齒條,謝師傅二話沒說就收了。謝師傅的一隻腳翹在老金的肚子上。
老板娘來了。謝師傅慌慌張張站起來,老金板著臉。老板娘上前就要撕老金:“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東西啊,你把我氣死啦,我跟你拚了!”
謝師傅臉上掛不住,就來拉架:
“金玉媽媽,又怎麽搞的跑來鬧,你們倆個不能見麵。”
“都是你,別裝蒜了,你這個**!”
老廠長就來轟自己的老婆,“滾回去!你這糟老婆子沒事找事。”
工人們都跑出來看熱鬧。
趙二希望著老金跟謝師傅天天調情,那她的貨就不會被退了。
趙二上班時,機器把膝蓋打到了。這個工作難度大,這次拋光的是底板,這個東西手不好拿,有些地方拋不上,隻能用膝蓋抵著光麵,然後拋光沒拋到的地方。趙二就因為腿一抖動,砂輪切到了膝蓋。要是再切深一點兒,骨頭就打碎了。血就如噴泉一樣噴出來了,趙二受傷了。
膝蓋上搽了許多紫藥水。用紗布綁著,褲子也不能穿,隻能睡在**。趙二覺得受傷帶給自己好處,終於不用去聽轟隆隆的機器響聲了。
給家裏的信,她吹了牛。她說她現在帶班,不用幹活啦。大上海可繁華啦,老廠長要帶她們去看大海,去金山衛。在外麵可高興啦,爸爸媽媽放心吧。
毛芝子也叫她寫信。毛芝子說:“二蝦子,你會不會寫信啊。你小學畢業吧,老師教你的那幾個字還記得住麽?算了就讓你寫吧,要是叫別人寫你還以為我看不起你。我說你寫,聽好了啊。”
“宜發哇,家裏都好吧,豬好嗎?羊好嗎?孩子們都聽話吧?我走了你要燒熱食給豬吃,冷的豬食豬吃了不長膘。小明子就別給她上學了,女孩子認幾個字就夠了。你看我一個字不識,也不比哪個差,我說的普通話就跟城市人說的一樣啦。”
“今年的棉花種在西傍子那裏,花生就種在大蓋子那裏吧。你好好幹,到時忙不過來,就找幾個親戚幫忙一下。我在這裏一天少不了九塊錢。宜發,跟你說吧,這裏就像我們家裏的加工廠碾米廠一樣,灰冒冒的,人一進了工廠就不像人了。你跟人別說,就說我們在上海當工人啦。我每天晚上都想著家裏的事,不放心家的,你找人寫回信啊。”
“蝦子你念給我聽聽,二蝦子你字寫得這麽潦草啊,像小禾苗一樣,披頭散發的。你姐我雖說認不得字,好歹還是看出來了。你這字王八寫的王八認,離了王八讓不清。一個人做事一定要認真,毛主席說的嘛,共產黨人最講認真了。連毛主席都認真,我們能不認真嗎?你看你被砂輪打壞了吧,這麽多人沒有一個給砂輪打壞,就你給砂輪打壞了。你做事太毛躁了,慢工出細活。你記住,別怪我多嘴。”
趙二懶得搭理。她這個人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要是有人買麵包或是麻花子什麽的被她看見了,就說人家不會過日子,食堂裏有飯吃的,還買這些幹嘛。年輕人就是餘不住錢,當家才知柴米貴,養兒才知道報娘恩。都是在人縫裏過日子,成家立業了才知道過日子艱難。她在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嚴肅。
趙二受傷了,好多人都來看。妖晴、老蘭子都來了,老蘭子見趙二這裏幹活吃飯不要錢,也想來幹。趙二去外麵買吃的,廠裏是不給外人吃飯的。登存也在,趙二最主要還是招待登存,登存對她有恩。出門在外,真正幫助自己不多的,有的隻是當麵很好。在很多時候,老鄉是融不到一塊兒的,在利益麵前誰也不認識誰了。這些人都隻會窩裏反,真正遇到大事,一個個生了軟蛋。
去飯店點了一桌子菜。趙二腿瘸著走在前麵。清明時節,田埂都返了青,杏花已經落下了,桃花還開得火紅,楊柳吐出了絮,柔軟的枝條隨風飄揚。田裏有人在種早稻秧苗,上海的鄉下跟老家還是差不多的。隻老家這時節老牛已經不閑著了,這裏沒有老牛,翻地用钁頭。這裏的耕地很少,大麵積的耕地當然是用鐵牛了。
一個白斬雞,一盤牛肉片,一個醬豬蹄,一條海魚,四個小炒,幾個素菜,一盆熱湯,一瓶高粱大曲。二十多人挨擠在一張桌子上。那天趙二哥哥的朋友虎子也在,趙二跟虎子哥是在南匯縣城那裏碰上的,他跟老鄉們正在找活,看見趙二就問了她的地址,說有空就來她這裏看看。虎子說,“老金這個老家夥要是敢少給你錢,你就去找我,看我怎麽收拾他。”虎子喝了兩杯酒,臉就紅起來了。“虎子哥,你們喝酒吃菜,別客氣。以後有什麽難處還要找你們的。”
還有老李夫妻兩個,老李長得不醜,妖晴最開始就是跟老李一起出來的。妖晴說老李心太黑,他帶班時,老板給他帶班費不算,他還從老家鄉們頭上抽費。他來上海多年了,卻混得一塌糊塗。他們夫妻倆太懶了。他在廠裏幹活初一不上班,十五不上班。天晴不上班,下雨不上班,還剩下什麽樣天氣是上班的呢。老李人很和氣,他老婆胖,臉色灰蒙蒙的,一笑牙花就露在外麵。他倆是近親,生了好幾個兒子都是傻子。
趙二覺得老李這個人很可憐的,他臉上表情很善。他的傻兒子也跟著,十二歲體重一百八十多。這孩子能吃,一頓能吃三斤肥豬肉,一般的家庭都吃不起,白蘿卜片子一樣的肥肉,什麽佐料都不用放,他稀裏嘩啦就吃了。他老婆又生了個兒子,老李把這個兒子賣給上海人去了。那人沒生育能力,家裏卻很有錢,給了老李三千塊,這筆錢很可觀的。老李覺得劃得來,幹脆就讓老婆生孩子賣,反正他的孩子也不是好孩子,越喂越傻。孩子在生下來時也白白胖胖眉清目秀的,上海人怎麽會知道這麽好看的孩子是先天性傻子。八歲才會笑,十二歲才牙牙學語。
領了老李的孩子喂了幾年,老李的孩子還是傻乎乎的,人家卻還高興的。什麽傻子什麽聰明人,聰明反被聰明誤,傻子自有傻子的路。這世界聰明人太多了傻子不夠用了。老李以為人家要來找他麻煩了,老李多慮了。那些領到老李的孩子的人家,誰也不願意說孩子是傻子。張三去探探李四的口風,“孩子乖吧,嗯乖的,你的呢?”“還不是一樣,挺好的,很會吃。”老李見了領他孩子的人來了,就佯裝什麽都不知道,如果人家要說孩子的事,他就會推辭得幹幹淨淨。“笑話!孩子是傻瓜,你才傻瓜呢?”出乎意料的是人家臨走還給他一大把錢,老李摸不著頭腦。後來又有人來慰問他,他知道不用擔心了。為此老李的命運發生了變化。他兩口子隻管吃飯生孩子,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操心了。
來看望趙二的還有結拜弟弟小福子,大華子的結拜弟弟浪子。都買了禮物,小福子買得最多。趙二覺得自己很淺薄,誰買的多誰就是好人,誰就是真朋友。禮物都是老一套的紅糖,餅幹,罐頭最多的。趙二敲開罐頭,叫一屋子的人都嚐嚐。罐頭有好多根本就不甜,比如蘑菇罐頭,竹筍罐頭都是不腥不臭,這是菜罐頭,趙二就把它們扔掉了。“一個個買東西也不瞅,要是敵敵畏呢?也買來,真是的。”
小福子姓趙,他們廠距離趙二她們聯中步行隻有十分鍾。他們拋光廠拋光的是扁條子,有扁擔長,幾十斤重,一般人拿著都吃不消。小福子是個結巴子,話說很費勁,話卻很多。“姐姐有什麽需要小弟我、我、我效勞的,隻、隻、隻管吩咐,小弟我、我、我、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趙二聽了,憋得臉紅。一屋子的人都不笑,趙二也忍著,但最後沒有忍住,她還是‘撲哧’一聲笑了。小福子是孤兒,他的爸爸媽媽早死了,他命苦,認趙二做姐姐是真心的。
夏天時候,姐弟四個一起出去偷西瓜。
沒有月亮的夜晚,趙二一夥兒悄悄地爬進到西瓜地。西瓜的藤蔓如墨綠色的毯子將瓜田蓋得嚴嚴實實,他們小心地沿著地溝,伸出賊爪子。太喜人了,瓜多得不知道摘哪一個合適。這時卻容不得再三酌量。趙二和華子一個人抱一隻,浪子和小福子要多摘一個。跑出了瓜地很遠才吃,沒有刀子破,就用拳頭砸開,不用太過用力。上海的西瓜甜得不得了,沙壤西瓜甚似蜜。吃的時候一點不顧斯文,一手一片,左右開弓。腮幫子漲得鼓鼓的,臉上都沾滿了西瓜籽和淺紅的西瓜汁液,有時幹脆就整個的抱著啃,連瓜子都吃掉了。
西瓜種子在胃裏裏不會腐爛的,隻要一遇到土壤就生根發芽。瓜吃多了脹肚子,也活該報應。浪子方便時,被蛇咬了一口,咬的那個部位,哭笑不得,這以後他就再也不偷瓜了。
瓜皮亂扔,廢話亂說,真是一個自由的世界。南方肥沃的土質、濕潤的空氣,西瓜既大又甜。南方人膽子小,看到趙二這些外地人下田摘瓜,倒被嚇著了。本來在田裏看瓜的,看見人來摘瓜反掉頭跑了。怕摘瓜的人見了,不好意思摘麽?當然不是,他們都是文明人,文明人遭遇了野蠻人,隻能避讓。難道還要為了幾個瓜去跟這些言語不通的蠻子,大打出手?如果流血犧牲了,吃虧就更大了。與其打爛頭,不如損失幾個瓜了事。有錢人怕沒錢人,因為沒錢人都是不要命的角色。魯迅他們村的閏土說,口渴了摘一個瓜是不算偷的,這是閏土厚道。不能因為人家的厚道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人要學會控製。人家上海人文明,我們這些人就該識趣點,別讓人感到厭惡。
浙江的農民可沒有上海農民那樣和氣。他們容不得這些外地人在自己的地盤裏撒野,他們對外地人的鄙夷溢於言表。浙江的本地人沒有外地人多。在打外地人這個問題上,本地人就像是跟別國發起戰爭一樣。麵對的都是敵人,不能有絲毫忍讓和退縮,哪怕沒有武器,用頭也要把你頂死。
在浙江趙二偷過桔子,她在路上碰到了桔子,伸手就能摘到,她的手就癢癢,非要摘幾個才罷休,有人摘桔子被打死了,後來她才不敢摘了,出門在外,嘴穩手穩到處安身。
在外地都是萍水相逢,停活的時候,互相串門,就熟悉起來了。老鄉來了就得請客,比平時多加一兩樣菜,打兩斤燒酒,吃著聊著,吃出了特別的情趣。頭頂著異鄉的天,腳踩著異鄉的地,耳聽著古怪的音,隻要是老鄉,隻要是音對準了,就是自己人。
後來聯中又來了一批小夥子,趙二的表弟王建,小紅子,文宇,李平等十幾個——老金說人手不夠,讓趙二寫信回家要的。都是男的,起初老金不敢要,怕男的不好管。男的喜歡打架鬧事,他最怕的還是鬧罷工。王建像個小痞子,頭發養得能紮辮子了,衣服也是花哨。她和小姑娘一樣的會洗衣做飯,打毛線,補衣服,小姑娘的活他基本上都會的。
那天王建補衣服被老金看見了,老金一下子改變了看法。王建連衣服都會補,絕對不是個壞孩子。幹了一段時間活,老金就愛上這些小夥子了,他們幹活又快又好。
王建留著長頭發是為了省錢,他不想花錢剃頭,所以頭發就長了。花衣服呢,也是他姐姐的,他是個聽話的乖孩子,從來不向家裏要錢買衣服什麽的。老金格外器重他,甚至要把他女兒金玉許給王建。
金玉為了試探王建,特地從家裏抱一大抱要補的衣服讓王建收拾。這對王建來說是小菜一碟。他做過裁縫,他還會盤扣子。他坐在馬紮子上,熟練地整理起那些衣服。他手小,適合做針線活。他把線碾得尖尖的,穿進一個三號針孔裏,在線頭上打一個疙瘩。他一邊幹活一邊吹著口哨,他吹的是百鳥爭春。那些鳥兒一個個來到了他的麵前,他用絲線將這些鳥兒繡進了一件白府綢褂子上,有喜鵲高枝站,有鴛鴦戲荷花。他將金玉的小褂子扣子盤做成綠蝴蝶結,可把這個傻丫頭喜壞了,她非王建不嫁。
這樣,這些小夥子在這裏安定下了。老金想招贅王建,可王建不喜歡這個老金家的丫頭。王建不幹,聯中的人可不同意。王建當了上門女婿,他們這些人就跟他沾光了。這不僅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還是他們全體的意願。王建是個有誌氣的人,說不幹就不幹。
來的這幾個小夥子,都被聯中的大姑娘號上了。先是陸玉鬆和李平好上了。李平才十八歲,陸玉鬆都二十三了,而且小鬆子在家定了親。小鬆媽就怕小鬆子在外麵有了情況。但是這樣的事情誰也勸不了,他們兩臉皮厚得很,當著老鄉們的麵就睡在一張**。小鬆子和李平一個打毛坯子,一個收光,合起來出活了不少。一男一女在一起幹活就不顯得累,這是一個很好的法子。其他小夥子大姑娘也都有了想法,能湊合就湊合。有別處的老鄉們來玩,都嘖嘖稱奇。
隻有大華子和趙二兩個,沒有情況。後來大華子也跟本地的人去了,大華子是有眼光的人。大華說要想混出個人樣,必須跟窮鄉告別。她說,貧富歸根結底就是地形上的優勢。南方水陸交通方便,這就是富裕的主要原因。
有一個男老鄉叫杏紅,人長得很帥氣。他來的時候,劉小鳳正從洗澡間出來,酥胸半裸,發絲飄香。兩個人一照麵,心裏就‘咯噔’一下,就對上了眼。杏紅三天兩頭來聯中耍。他衣服穿得很講究,有些紳士的風度,頭還抹了油。
大華子正在和趙二談這個家夥,一屋子人都在。大華子說:“杏紅是個瓢蟲。”華子是暗示劉小鳳別在杏紅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華子你是什麽意思,難道你想把杏紅說得壞壞的,讓別人都對他死心,給你一個人去愛他?”
話未落音,杏紅的大皮鞋就踏進了女宿舍,說曹操曹操到。
杏紅毫不計較。大華子有點不好意思,緊跟說:“你說你一個男的叫什麽杏紅。”
劉小鳳入了真情,為他清瘦了許多。她本來眼睛就大,清減之後,就越發變得大了。其實趙二也有些喜歡杏紅的。她有自知之明,像杏紅這樣被眾星拱月般地包圍了的人,最好別去惹。這樣的帥哥和美女一樣都是薄命人。杏紅小名二娃子,他也吃過很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