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種很重要的,五畝田買的都是優良品種矮秸雜交稻種。這種稻秧很矮,稻穗壯實,比一般品種多產糧。成熟的時候,稻葉如鋸齒一樣割手。下種這件事她沒有經手,是她公公郭道芝幫忙撒的。雜交種子不多,她把發了牙的種子遞給公公,他是老莊稼手了,經他撒種更把握。趙二叫公公婆婆到她家裏吃飯,即便分家那時吵得有點不愉快,但是畢竟是父母。
趙二在地裏種棉花。她婆婆急急忙忙叫她回家,說家裏來了大客人,是公公早年當兵時的老戰友。婆婆殺了隻生蛋的老母雞,張羅了不少菜,招待這個家夥。她公公讓她喊這個人叔叔,趙二瞧不起這個“叔叔”,他衣服破舊,肮髒不堪,還拿架子,招呼他他還愛理不理的。趙二問公公,“你的老戰友混的不咋樣吧,他來有什麽事?不會是借錢的吧。”
他公公說,這個戰友在部隊時就不圖好,衣服就穿得隨便,人家是秀才不在頭頂。他現在官做大了,在縣裏武裝部工作,說要來扶幫他,上麵派他下來調查的。公公五二年抗美援朝過,上麵很可能要幫他子女安排個事情幹幹。公公說話時候,臉漲得通紅。趙二信以為真了,也怎麽想討好這個叔叔,好給九斤安排個工作。那叔叔滿口應承下來。這個老家夥在婆婆家吃了好幾隻雞,好多斤豬肉。過了五天他說要去辦事了,順便給公公家帶幾包複合肥。價錢很便宜,要他們先拿錢來,老夫妻兩個當時沒錢才沒上當。趙二問公公,這個戰友叫什麽名字?公公說,不知道。“你認識他嗎?”“不知道。”
老糊塗啊,一問三不知。
五畝田的秧趙二一個人栽,那根本也不是事,十幾天就完成了,雜交秧拔秧很省事,一顆秧分成幾瓣,插在田裏稀稀郎朗,遠看就像一汪水田裏星星點點漂浮著幾顆浮草。但隻要不缺乏肥料,半個月之後,嫩綠的秧苗就把整個水田擠得沒有縫隙了。晚上在秧田邊聽,秧苗拔節的聲音好似水草裏戲水的蝦子。趙二家這一年減產了,她拔秧的時候,他公公指錯了秧苗。這個老糊塗,把糯穀當成雜交秧苗,這大咧咧的栽法,當然減產了。糯稻的秧苗是幾根苗子栽一簇,而雜交秧苗是一根秧苗栽幾簇。慘了慘了,販麵粉遇到了狂風,賣煤炭遇到了暖冬,仰天長歎一泡鳥事落入口中。
種不到好莊稼一季,找不到好老公一世。
春節到了,九斤去領工資那天是臘月二十八。趙二實指望能領個六七百,九斤垂頭喪氣地交給她六十二塊。
“九斤,有沒有搞錯啊,才六十二塊。你一年到頭吃家的喝家的,才掙六十二塊?工資誰發給你的?”
“我也不知道,班長給我的。”
“快一起去問班長,這個混蛋是不是把你的工資吞掉了。早就看這個王八班長烏把個嘴唇,眼像牛蛋子,不是個好人。”
九斤騎著自行車,趙二坐在後座上,朝班長熊文龍家裏去。
“班長,九斤怎麽就這點工資?他一天都沒有耍,他的工資呢?”
“九斤嫂,你坐下聽我說。”趙二拉了一條凳子坐著,臉氣的脹鼓鼓的。他老婆帶著孩子一邊看電視,一邊磕著瓜子。她瓜子嗑的非常不錯,趙二一邊心急火燎等待班長回話,一邊看著他老婆嗑瓜子。她這半邊的嘴放進去瓜子,那半邊的嘴吐出來殼子,就像窯廠裏這個傳送帶進來毛坯,那個傳送帶出去成品磚似的。
電視裏放著《世上隻有媽媽好》,九斤一下子就被迷住了。手舞足蹈跟著電視裏唱, 根本忘記了工資的事。九斤很有音樂天賦,一首歌曲聽一遍就記住了詞。別的什麽事情他都記不住,孩子出生的時間他應該記住的,但是你要問他,他會想半天還是錯了很多時間。。
熊文龍拍拍九斤的肩膀,“九斤,錢不都是你支去了嗎?”
九斤說:“嗯,對的,是我支的。”
“那你還帶家屬來問什麽啊?”
“不是我要來問,是她自己要來,她說你給的不對。”
“有支款的單子,簽過字的,要麽去窯廠看看。”
1991年3月26日,郭本金支款二百八十塊。大寫貮百捌拾塊。
經手人:熊文龍。
1991年5月4日,郭本金支款一百六十塊。大寫壹百陸拾塊。
經手人:熊文龍。
1991年10月2日郭本金支款一百九十塊。大寫壹百玖拾塊。
經手人:熊文龍。
本年出勤日是三百多四十八天,兩塊錢一天合計是六百九十六塊。
“九斤嫂,九斤的工資基本上都領走了。”
“九斤你說是不是真的。”
九斤傻乎乎地看著趙二,手放在頭上抓繞,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啊。”
媽呀,這樣的日子怎麽過。“我問你九斤,你拿到錢沒有?你把錢藏哪裏去了?”
“別說了,我頭腦要爆炸了,難不成要我死麽?”
“那我再問你,誰讓你簽字的?”
“班長呀,那天傳送帶壞了在修,我們沒事幹就打牌。班長把我叫過去,說簽個名字,我就簽了。”
“你是傻子那,簽你個頭。”趙二甩了他一個耳刮子,清脆利落。
“你有病啊去死吧。”
開了年,趙二就不讓他在窯廠幹了,這個人難道是真傻子,趙二有點搞不準。從許多方麵看,都不能說他是傻子的。他親嘴什麽都幹得像模像樣。他那張嘴,還會喝酒,喝得很多,傻子會嗎?“難道他不是傻子?那就是我是傻子。我懷疑這樣的聰明人是傻子,就說明我自己是傻子。”
趙二帶九斤到了上海,她讓大家來認一下,他究竟是傻子還是明白人。
趙二在二金那裏落了腳。
前些年,她和老金鬧得不愉快。她膝蓋受了傷,老金不但沒補助趙二,還要趕趙二出廠。六十塊的帶班費也不給,這老家夥翻臉無情。當初他去趙二家招人的時候,就該揍這個老家夥,把他關在黑房裏,打他三十大板,給誰幹活也不給這個黑心爛肝的人幹活。
趙二帶來的人都不幹了。老金綠豆眼骨碌碌地轉著,一根煙接著一根煙抽,還沒有抽完就掐滅,老金亂了方陣。謝師傅拉攏老實巴交的月敏,說隻要她好好幹,老板就要重用她,多給她工資。飯後,大家都聚集在廊簷下,小紅子、王建、文宇、小鳳、小鬆、李平、華子,有幾個不想罷工的也不好意思去幹活,躲在宿舍裏。這時,月敏換上了那一身破洞百出的工作服,拿著手套旁若無人地去幹活了。幾個男的喊她:“月敏站住,你敢去幹活,就揍你!”
“不幹活你給工錢?”她一個人開響了機器,隆隆的機器聲擊敗了所有的罷工計劃,很快其他人也跟著去幹活了。堂姐毛芝子心裏也慌得很。“罷工?二蝦子不是我說你,你隻怪你自己把腿打壞了,你不能怪廠長。”
趙二很沮喪,叫來幾個老鄉,跟老金談。老金有點害怕,說趙二壞極了。那天老金夾煙的手氣得顫抖。
那次回去,趙二決定再也不到上海打工了,生活逼迫她又背起了行囊。
這時候打工已經風靡全國,打工者肩膀挨著肩膀,行囊碰著行囊。雲貴川皖豫這些地方的勞苦大眾們,如螞蟻一樣順著撒滿蜜糖的道路,亦步亦趨地前進。螞蟻們磕磕絆絆,擠擠挨挨,有被磕的頭破血流的,有被摔得半死的。有進了難民收容所的,有找不到工作沒錢回家投江淹死的,有爬火車被抓住跳窗跌死的,有急成神精病的。
趙二大年初三就從家裏來了,怕遲來工作不好找。趙二直奔二金的廠也是想萬無一失,她一年多沒有出門,原來的的老戰友們也不知去向。
趙二表侄女小翠子上一年就在二金廠幹,是熟手了。她從家裏帶了一班人馬,小翠子比趙二遲來十幾天。她一到就找二金說話:“金廠長,怎麽辦,要他們還是要我們?不妨就跟你實說,趙二是我媽的親表妹,她有精神病。你要她幹的話以後麻煩很大的,她發了神經要砸了你的廠子,你找誰說理呢。”
這些話趙二當然不知道,趙二跟小翠客氣得很,“翠子,以後我們就在一塊幹了,我們是親戚心要貼在一起。”
趙二他們被二金趕走了。
“翠子好狠啊,小小年紀竟然學會了用別人的死來換自己的生,真是大手筆。”趙二對表姐的孩子感到很失望,表姐自幼喪父母,被趙二的父親領回家,表姐和趙二的感情非常深。但是孩子們就不一樣了,要是到表姐家吃一頓飯,孩子們都冷著臉的。
翠子沒有趕盡殺絕,她借給了趙二二十塊錢,她一再叮囑這錢回家就要還給她。
趙二帶著九斤到了無錫,她找她哥哥的同學得如。得如在無錫當兵,是軍官,連隊指導員。下了火車,她就四處打聽83117部隊的路線。她和門崗說她是得如妹妹,門崗便去把得如叫來了。得如吃了一驚:“二蝦子你怎麽跑來了?”
趙二怕得如以為他們到他這裏來混飯吃了。或許他最反感今天來這個老鄉明天來那個老鄉了。得如不是這樣的人吧,他探家的時候,還挨戶去每家散煙談心。患黃疸型肝炎的老陸躺在**要死了,那是傳染病,一般人都不敢跟他接觸。得如要去看他,別人勸他算了,反正要死了。得如說不要緊的,他還用手摸了老陸的身子,老陸全身蠟黃,瘦得像麻杆。得如跟老陸談了很多話,老陸那天異常的清醒。第二天老陸就一命嗚呼,他是在傾訴之後,沒有遺憾了才走的。
得如一點都不擺官架子,他披著黃大氅,手裏夾著一支煙。他帥氣,有軍官的氣派。他大手一揮,就有小兵過來,得如說他有事。趙二聽到他說“堅定社會主義信念的教育”,大概是個很重要的會議。小兵把趙二安排到家屬接待室,然後就有人送來了飯菜。那菜真是講究,用小碟子盛著,芹菜肉絲摻著紅蘿卜絲,就像大姑娘的水紅褂子還配著綠褲子,板栗燒肉,一個蛋湯,鮮美得要死,米飯粒飽滿得如珍珠一樣圓滾滾的。
九斤在無錫綠化隊幹活了,綠化隊不收女的,趙二隻好回家。得如派了一個小兵送趙二上車。車票是得如花錢的,小兵從軍人窗口買票也不用排隊。九斤在公園栽花種草坪,馬路上栽樹。到處都去,很熱鬧,把九斤高興死了。四塊錢一天,九斤很能吃,幹活兒的錢吃飯還不夠。回家的時候,他被人家扣住了行李。有人送信來讓趙二拿錢去贖人。趙二氣憤地說:“不贖了,誰願意留就留著好了。”
九斤回家就和趙二說無錫的新鮮事兒。每一頓都吃方塊肉,白蘿卜一樣的大肉擱醬油燒得紅彤彤,吃起來甜絲絲的。還有綠化隊領導的老婆叫崔瑩瑩,好看得不得了。九斤眉飛色舞,說到來勁處唾沫亂飛。九斤還帶了一瓶礦泉水,趙二打開喝。“一點也不甜,就是水嘛,買了多少錢?”“五毛。”“傻子才花五毛錢買水呢。你大方啊客氣啊,喝水也是高級水了,你掙錢啊,還玩女人啊。”
趙二買了條魚,多放了些湯,魚湯很鮮。她懷了孩子想吃魚,一直舍不得錢。家裏池塘的魚苗是九斤媽放的,塘裏的魚也沒有她的份。魚端到桌子上,趙二去有事出去了。這個家夥一點兒都不客氣,把魚都吃光了,還被刺卡住了喉嚨。他發火了,為什麽要買魚給他吃,難道不知道他一吃魚就要卡喉嚨嗎!
那晚上,趙二被他關在門外。他用力將趙二一推,隨即門嘭的一聲關了。她挺著肚子,要臨產了,身子很虛。她用拳頭敲打著門,九斤不應,她又跑到後麵窗戶去敲,九斤已經睡著了。她無助地站了一會,呆呆地看著門前的那蓬月季,花下有一對碧綠的眼睛如鬼火一樣閃閃爍爍。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隨即發現一隻夜貓拖著黃色的尾巴,一縱身向牆頭那邊翻走了。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踩著破碎的月光,在村前村後轉悠。她感到異常的孤獨,她摸摸肚子裏孩子。夜很深了,單薄的黑色衣衫跟著她一起被溶化在深沉的夜色裏。寒冷襲擊著她,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再次轉到自己家門前,拔了一把稻草鋪在地上,和著衣躺下了。她聽到那個人鼾聲如雷。此時此景她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