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希望史蒂夫能看到我們對漫威投資取得的碩果。這些影片或許不會引起他太多的關注(但我仍然認為他會為《黑豹》和《驚奇隊長》對行業陳規的公然挑戰而動容),但是對於自己在說服艾克一事上起到的關鍵作用以及漫威在迪士尼旗下的蓬勃發展,他一定會自豪的。
史蒂夫去世後,每每在公司取得成功的興奮之餘,我總會閃念:真希望史蒂夫能在這裏見證這一時刻。我無法不在腦海中勾勒出我們的對話——那些我想要與他麵對麵說的話。
2011年的夏天,史蒂夫和妻子勞倫來到我和薇羅在洛杉磯的家裏,和我們共進晚餐。當時的他已經進入了癌症晚期,形銷骨立,渾身劇痛。他身體羸弱至極,聲音低沉沙啞。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跟我們共度一晚,為了慶祝我們幾年前的合作。我們坐在餐廳,在晚餐之前舉杯相慶。“看看我們的成果吧,”史蒂夫說,“我們拯救了兩家公司。”
我們四人都熱淚盈眶。這是史蒂夫最溫暖也最真誠的一麵。他堅信,如果沒有加入迪士尼,皮克斯不會像今天一樣蓬勃發展;而如果沒有皮克斯的參與,迪士尼也無從恢複生機。我不禁回想起我們剛認識時進行的談話,以及當時的我因主動聯係他而心裏直打鼓的樣子。這些隻是短短六年以前的事情,但感覺卻恍若隔世。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史蒂夫都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舉杯時,我幾乎不敢直視薇羅。她認識史蒂夫比我要早很多,那是1982年,當時的史蒂夫還是蘋果公司年輕氣盛而才華橫溢的創始人之一。而現在的他卻形容枯槁,生命隻剩下寥寥數月,我知道,看到史蒂夫這副樣子,薇羅一定心如刀絞。
2011年10月5日,史蒂夫離開了我們。大約有二十五人參加了他在帕羅阿托的安葬儀式。我們緊緊圍在他的棺材四周,勞倫問,有沒有誰想要說些什麽。我沒有準備發言,但幾年前在皮克斯園區裏一起散步的回憶卻湧上了心頭。
這件事情,我隻告訴過我們的法律總顧問艾倫·布雷費曼和薇羅——那天經曆的感情波動太強烈,我必須要與妻子分擔。但我覺得,那個時刻將史蒂夫的個性完美呈現了出來,因此便在墓園裏為大家回憶起這段往事:史蒂夫把我拉到一邊,我們一起走過園區。他把一隻胳膊搭在我身後,對我講述他的境遇。他認為我有權利得到這條極其私密的壞消息,因為這可能會對我和迪士尼有所影響,而他也希望能夠完全坦誠相待。他滿懷深情地提起兒子,說必須活著看到兒子從高中畢業,等他以成年人的身份揭開人生序幕。
葬禮過後,勞倫走過來告訴我:“我還從來沒有從我的角度講過這件事呢。”她描述了史蒂夫當晚回家的情景。“我們吃完晚飯,孩子們離開餐桌後,我問史蒂夫:‘你告訴他了嗎?’‘告訴了。’然後我問:‘我們能信任他嗎?’”我們就站在那裏,身後便是史蒂夫的墳墓,而剛剛埋葬了丈夫的勞倫,饋贈了一份我從那天起幾乎每天都會回想的禮物。也是從那天起,史蒂夫每天都會浮現在我腦海。“我問他我們能不能信任你,”勞倫說,“然後史蒂夫回答說:‘我敬愛這個人。’”
而我對他,也有同感。
到庫比蒂諾與史蒂夫商討漫威一事時,他問我還有沒有考慮其他公司,我提到了盧卡斯影業。他說:“你應該直接給喬治打個電話。”史蒂夫從喬治·盧卡斯手中買下了皮克斯,兩人也是多年的密友。“說不定,”他說,“喬治會感興趣的。我們兩個應該約一天去他的牧場,和他一起吃頓午餐。”
這頓午餐我們終歸是沒有吃上。史蒂夫不久後便病入膏肓,對迪士尼事務的參與也漸漸減少。收購了漫威之後,盧卡斯影業就一直排在我們收購清單的榜首,我也一直在思考,該如何用一種不唐突的方式接近喬治,並提議他把自己親手打造的奇幻世界賣給我們。
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邁克爾·艾斯納就和喬治簽訂了一份授權許可,在我們的主題樂園裏搭建星球大戰和奪寶奇兵主題的娛樂設施。在經過了長達一年的翻新之後,2011年5月,我們重新開放了奧蘭多迪士尼世界和加州迪士尼樂園的星球大戰設施(名叫“星際遨遊”)。我知道,出於對我們公司和幻想工程部友人的人情,喬治將到奧蘭多為“星際遨遊”進行再次揭幕,而我也決定加入。除了少數例外,我一般會把新娛樂設施的揭幕留給主題樂園和度假區部門的負責人處理,但我覺得,這次活動可能會給我一次機會,至少能跟喬治簡單提幾句我的構想,試探一下他到底有沒有可能考慮把公司賣給我們。
我和喬治的友誼要回溯到我在ABC娛樂擔任總裁的時候。《雙峰鎮》獲得成功之後,一些好萊塢最有名望的導演開始表達出與我們合作電視劇的興趣。我與喬治見了一麵,他跟我介紹了一個電視劇的概念,內容是讓觀眾跟隨年輕時的印第安納·瓊斯一起環遊世界。他說:“每一集都是一堂曆史課。”在劇中,瓊斯可以與丘吉爾、弗洛伊德、德加[6]、瑪塔·哈麗[7]等曆史人物一起交流互動。我很快應允,於是在1992年,我們便把《少年印第安納瓊斯大冒險》搬上了周一晚間檔,在《周一橄欖球之夜》之前播出。這檔節目開播時取得了很高的收視率,但一段時間之後,觀眾開始對曆史知識失去了興趣,評分也逐漸下降。即便如此,喬治還是兌現了他所有的承諾,我因為他的言出必行,也因為他的資曆和能力,認為這檔節目應當再推出一季,重燃觀眾的興趣。這個願望雖然沒有實現,但喬治仍然對我當時能再給節目一次機會而心存感激。
奧蘭多的“星際遨遊”重新開放的當天,我在附近迪士尼好萊塢影城的布朗德比飯店預訂了早餐。這家飯店通常不在午前開業,但我要求他們隻為我和喬治安排一張桌子,好讓我們能在不受幹擾的環境中交談。當喬治和他當時的未婚妻麥勒迪·霍布森(Mellody Hobson)到場時,兩人驚奇地發現,整個飯店除了我以外竟沒有一個客人。我們坐下來共享了一頓美味的早餐,大約吃到一半時,我詢問喬治是否考慮過出售公司。當時的他已經六十八歲了,我盡量在避免冒犯他的前提下把話說得直截了當。我說:“喬治,我不想聽上去像個宿命論者一樣,如果你不想繼續談下去,盡可以打斷我,但我覺得有些話還是值得放在台麵上說的。你對未來有什麽打算?你沒有任何能幫你運營公司的繼承人。或許有人會掌控公司,但卻不能幫你運營公司。你是不是應該找人來保護或繼承你的傳統了?”
喬治在我說話的間隙不時點頭,他說:“我其實還沒有出售公司的準備,但你說得對。如果我真的決定出售,那麽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想賣。”他回憶起《少年印第安納瓊斯大冒險》的往事,對於我能給一檔收視率不佳的節目第二次機會,他表達了感激之情。接下來,他說到了我們對皮克斯的舉措,想必史蒂夫之前一定跟他提起過。“這件事你們做得很對,”他說,“你們將心比心地對待他們。我如果有一天想通了,隻會把電話打給你一個人。”
除此之外,他還說了一番話。之後每次與他交談,這番話都會在我腦中浮現:我死的時候,訃告的第一句話一定是:《星球大戰》的創始人喬治·盧卡斯……《星球大戰》已經成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點我當然知道,但他直視我的雙眼,語氣誠懇地說出這番話時的樣子,成了這次談話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不是一場關於收購公司的討論,而是一場關於選擇喬治遺產保管人的討論,而我,則需要時時刻刻對此保持最為高度的敏感。
就像漫威一樣,盧卡斯影業與迪士尼的企業戰略完美契合,因而深得凱文·梅爾以及其他幾位迪士尼高管垂青。但讓他們惱火的是,在佛羅裏達與喬治交談之後,我卻決定不再主動找他。如果談話要繼續推進,也隻是因為喬治願意繼續推進。我對喬治尊敬和喜愛有加,也必須讓他們明白這件事的主動權在他手裏。因此,我們便選擇了等待。那次早餐過了七個月後,喬治給我打來電話:“我想和你吃頓午飯,深入聊聊我們在奧蘭多談過的那件事。”
我們約在伯班克的迪士尼共進午餐,我讓喬治來主導談話的內容。他很快就切入主題,說他一直在思考我們的談話,也做好了考慮出售公司的準備。然後他表示,想要按照“皮克斯協議”往下進行。聽到他願意探索收購的可能性,我非常興奮,但也明白他所說的“皮克斯協議”意味著什麽,因此立即看出這次協商不可能太輕鬆。我們雖然已經意識到盧卡斯影業對我們有重大的潛在價值,但至少從當時的分析來看,這家公司並不值74億美元。當我們向皮克斯示好之時,皮克斯已經有六部電影進入了製作的不同階段,其發行檔期也大概確定。這也就意味著,這些電影很快就能帶來收入和利潤。同時,皮克斯也帶來了一大批世界一流的工程師和經驗豐富的導演、藝術家、編劇以及一套實實在在的製片基礎設施。而盧卡斯影業雖然擁有大批以科技人員著稱的傑出員工,但除了喬治之外卻沒有別的導演,而且據我們所知,公司也沒有一套前期開發或影視製作的流水線。我們估算過盧卡斯影業的價值,凱文和我就出價進行過幾次討論,但由於這不是一家上市公司,因此其財務信息並不公開,很多情況我們不了解或接觸不到。我們通過一係列的猜測得出分析結果,並試著以此為基礎搭建財務模型——無論是盧卡斯影業的影視素材、出版和可授權的資產、以《星球大戰》為主導的品牌本身,還是喬治在幾年前為給自家電影添加絢麗效果而成立的特效部門工業光魔,我們都一一估值。
接下來,我們又預測了收購公司後可能采取的策略,而這一切純粹基於臆斷。我們猜想,在收購後的前六年,每隔一年都可以製作並發行一部《星球大戰》係列的電影,但由於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正在開發中的內容,因此啟動階段也需要額外的時間。這次分析是在2012年年初進行的,因此我們估計,如果抓緊時間收購,那麽第一部《星球大戰》影片可以趕在2015年5月推出,後續電影則會在2017年和2019年陸續推出。然後,我們又預估了這幾部影片能夠帶來的全球票房收入,上一部影片《星球大戰:西斯的複仇》的上映要追溯到七年前的2005年,因此,我們對票房的估算就更是憑空臆斷了。凱文給了我一份盧卡斯影業之前推出的所有影片的影評以及票房的清單,於是,我們將前三部影片的全球票房定為每部至少十億美元。
接下來,我們對對方的授權業務進行了估值。《星球大戰》在孩子們中一直很有人氣,尤其是那些仍然著迷於用樂高玩具搭建千年隼號和舞弄光劍的小男孩們。將其授權業務加入我們的消費產品業務中,的確能增添很多價值,但是,授權產生的實際收入到底是多少,我們並沒有渠道獲取。最後,我們已經向盧卡斯影業支付了“星際遨遊”娛樂設施在三家主題樂園中的使用費,鑒於此,我們還考慮了這方麵能夠進行的業務對接。我本來對可修建的設施規劃了宏偉的藍圖,但由於未知因素太多,我們暫定,先不計入這部分業務帶來的價值。
在喬治看來,盧卡斯影業與皮克斯一樣值錢,但即便通過我們無甚根據的分析,前者的價值還是遠遠不及後者。盧卡斯影業或許終有一天能夠趕上皮克斯,但這需要經過好幾年的努力,而其間我們仍擔負著推出優秀電影的責任。我無意冒犯喬治,但也不想給他許諾空頭支票。在開始協商的時候,認為能夠取悅對方而暗示或承諾某些條件,後來又不得不改弦易轍,這是最糟糕的做法了。從開始起,你就要明確自己的立場在哪裏。我知道,如果隻是為了開始討價還價或維持協商的繼續進行而誤導喬治,那麽我最終定會引火燒身。
因此,我坦言:“喬治,我沒辦法給你開出皮克斯的條件。”然後我向他解釋了原因,回述了我早期參觀皮克斯的經曆以及在那裏發現的豐富創意。
他一時間有些語塞,我以為我們的談話或許要就此終止了。沒想到,他卻發話說:“好吧。那麽,我們該怎麽辦呢?”
我告訴他,我們需要對盧卡斯影業進行密切觀察,也需要他提供幫助。我們可以簽署一份保密協議,然後用不在公司內部引起太多疑問的方式進行調查。“我們隻需要你的首席財務官或其他懂得公司財務架構的人來介紹一下情況,”我說道,“我可以派一支小團隊進入你們的公司,快速完成調查。我們會對此事嚴加保密。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你的員工是不會察覺到我們在四處窺探的。”
一般來說,我們購買資產時所付的價格,不會與最開始對其價值的預估有太大出入。壓低起價,以期能以比你的估價低出許多的價格買入資產,這雖然往往能行得通,但在過程中也有失去對方信任的風險。我告訴喬治:“在這種事情上,我是不會耍心機的。”我們會盡快得出一個價格——這個價格不僅要與盧卡斯影業的價值相符,也要讓我能夠說服公司的董事會、股東以及華爾街。無論這個價格最終是多少,我都表示:“我不會開出低價,然後試圖協商出一個折中的價格。我當時如何對待史蒂夫,現在就會如何對待你。”
喬治給我們提供了所需的方便,但調查完成之後,我們仍然難以得出一個確切的估值。我們的大部分擔心,都是出於難以評定自己是否具有盡快開始製作優秀影片的能力。我們還沒有在這個項目上安排專門的創意者,因此還沒開始製訂長遠的創作願景。其實,我們什麽準備都沒有做,這也就意味著我們要在創意上承擔巨大的風險,而遵守我們為自己定下的時間表,也就成了一項艱巨甚至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這時間表,偏偏又是我們製做財務分析的依據。
最終,我打電話找到了喬治,告訴他我們已經縮小了價格區間,還需要時間確定具體的出價。這個數字,將會在35億美元到37.5億美元之間。喬治已經從他的“皮克斯收購價”作了很多讓步,但我能感覺到,他絕不會接受任何低於漫威的收購價。我和凱文及其團隊會麵,再次審閱分析報告。我們不願虛抬票房估價,但即便是以我向喬治開出的區間最高價計算,我們也有一些加價的空間,隻是這樣做會給電影的製作時限和票房成績施加更大的壓力。我們能在六年裏做出三部電影嗎?這些可是《星球大戰》係列影片,我們一點也馬虎不得。最終,凱文和我決定出價40.5億美元收購盧卡斯影業,這個價格比我們購買漫威的出價還要稍高一些,喬治也立即答應了。
然而,喬治在創意上的具體參與是個更難界定的話題。接下來,這輪談判開始了。對於皮克斯而言,整個收購的前提條件,便是約翰和艾德不僅要繼續參與皮克斯的業務,還要開始參與迪士尼動畫的管理。約翰雖然成為了皮克斯的首席創意官,但仍需直接向我匯報工作。在收購漫威時,我與凱文·費奇及其團隊的其他成員見了麵,也知道他們有哪些項目正在籌備之中,我們大家緊密合作,共同規劃未來推出的漫威電影。而對於盧卡斯影業而言,公司擁有創意控製權的隻有喬治一人。他希望保留控製權,也不願成為迪士尼的員工。如果在擲下40億美元重金後放話說,“這家公司還是你的。去吧,按照你能遵守的時間線去隨心創作電影吧”,我便無異於玩忽職守。
在電影行業中,像喬治一樣德高望重之人可謂鳳毛麟角。一直以來,《星球大戰》都是他一個人的寶貝。出售公司和保留創意控製權無異於南轅北轍,無論喬治從理性上有多麽理解這一點,但他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卻還是認為,自己一手打造了可稱為我們時代中最偉大的神話史詩。這樣的創舉的確很難拱手讓人,而我也非常能夠體恤這一點。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就是讓喬治感覺受到了冒犯。
但我也知道,我們是沒法花下這筆錢,然後讓喬治牽著走的,我也明白,這話一出口,整個協議便會岌岌可危了。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我們很快就在價格上達成了協議,但卻為了喬治的角色進行了幾個月的來回往複。喬治難以放棄他對不斷壯大的《星球大戰》係列的控製權,如果控製權不在我們手裏,這場收購也就沒有意義。我們圍繞同樣的話題進行了一輪接一輪的協商——喬治表示,他就是沒法把自己的畢生心血交給別人,而我們則爭論,買下版權卻沒有控製權是不合情理的。其間,我們甚至兩次中止談判並取消協議(第一次是我們先放棄的,第二次則是喬治)。
在談判過程中,喬治告訴我,他已為三部新電影製定了完整的大綱,並同意寄給我們三份複印件:一份給我,一份給艾倫·布雷費曼,一份給剛剛受雇成為迪士尼影業主席的艾倫·霍恩。艾倫·霍恩和我讀完喬治的大綱後,決定將版權買下,但也特地在購買協議中注明,我們沒有義務遵守喬治鋪設的劇情。
最終,資本收益相關法律中一個即將出台的變化,挽救了這場談判。如果我們到2012年底還不能完成交易,那麽,完全持有盧卡斯影業的喬治便要在售價上砍掉5億美元。如果喬治想要把公司賣給我們,那麽從價格方麵來講,他就承受著一些不得不盡快達成協議的壓力。他知道我會在創意控製權上堅守立場,這對他而言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因此他勉強答應,會在我們提出要求的前提下與我們共同商量構思。我則答應他,我們會對他的想法持開放接受的態度(作出這個承諾並不困難,我們當然會接受喬治·盧卡斯的想法了),但就如對待他的故事大綱的態度一樣,我們沒有義務遵循他的想法。
2012年10月30日,喬治來到我的辦公室,我們坐在辦公桌前,簽署了迪士尼收購盧卡斯影業的協議。雖然喬治全力掩飾,但從他的聲音和眼神中,我能感覺到他在這一刻是多麽百感交集。畢竟一筆落下,《星球大戰》的版權便從此出讓給了別人。
達成協議的幾個月前,喬治雇傭了製片人凱西·肯尼迪(Kathy Kennedy)來負責盧卡斯影業的運營。凱西曾聯手丈夫弗蘭克·馬歇爾(Frank Marshall)和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創立安培林娛樂,並製作了數十部叫好又叫座的大熱影片,其中包括了《E.T.外星人》和《侏羅紀公園》係列。喬治的這個舉動讓人出乎意料。我們正在準備收購公司的節骨眼兒上,他卻突然定下了運營公司並最終將會負責接下來影片製作的人選。這一舉動並沒有讓我們感到氣憤,但確實讓我們措手不及,同樣地,發現自己答應運營的公司即將賣給別人時,凱西也大吃了一驚!凱西是一位傳奇製片人,也是一位優秀的合作夥伴,將信任的人安排在監管人的位置上,這也是喬治為保護他畢生心血而使出的最後一招。
2012年末簽訂協議後,凱西、艾倫和我便開始尋找創意團隊。我們最終說服了J.J.艾布拉姆斯來執導我們的第一部《星球大戰》影片,並雇請了《玩具總動員3》和《陽光小美女》的編劇邁克爾·阿恩特(Michael Arndt)創作劇本。J. J.決定接受項目後不久,我和他一起吃了一頓晚餐。我還在ABC任職時,我們就已經相互認識——我們的《雙麵女間諜》和《迷失》等作品就出自他手。這個項目所承載的賭注,比我們倆之前做過的任何項目都要高,與他坐下來把這件我倆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擺在桌麵上,對於我來說有著重要的意義。吃晚餐時,我開玩笑說這是一部“價值40億美元的電影”——意指整個收購的成敗都要看這部電影的表現,J.J.後來告訴我,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與他一樣,我也在這個項目中押下了巨大的賭注。為第一部不出自喬治·盧卡斯之手的《星球大戰》挑梁的責任,我也能與他一起分擔。我知道,他對此頗感欣慰。從關於故事應該如何展開的初期討論,到參觀拍攝場地和到剪輯室審片,在我和J.J.的所有交流中,我都努力向他表明我是這個項目中的合作夥伴,而不隻是一位敦促他交出質量上乘、票房大賣的影片的首席執行官。我們兩人肩上都扛著重擔,而我希望讓他知道,無論遇到什麽棘手的問題,他都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討論,而我如果有靈光閃現,也會打電話告知他。我是他的資源、他的合作者,而不是出於虛榮心、職位或職務所迫而必須在電影中打下我烙印的推手。幸好,我們有著相仿的風格和品位,對於哪裏存在問題和哪裏進展順利幾乎看法相同。開發和製作過程先後輾轉了洛杉磯、倫敦製片廠、冰島、蘇格蘭和阿布紮比,在這漫長的過程中,J.J.用事實證明了自己是一位優秀的合作夥伴,無論是在喬治、《星球大戰》迷、媒體或是我們的投資人麵前,他都沒有辜負這個宏偉的項目或項目中所承載的重任。
沒有什麽規章手冊能告訴你該如何應對這樣的挑戰,但你通常需要試著認識到,麵對一個牽涉重大利益的項目,往項目工作人員的身上施壓是收效甚微的。將你的焦慮投射到團隊的身上,往往適得其反。表達你與團隊分擔壓力,和大家共同奮戰,以及表達你需要大家拿出好的結果以減輕你的壓力,這二者之間的區別雖然很小,但卻能造成完全不同的效果。對於這個項目而言,沒有人需要被告知其中的利害關係。我的職責,便是讓大家在創意和實踐上遇到困難時不忘終極目標,幫助大家通過最合適的途徑找到解決方法。這有時意味著調派更多的資源,有時意味著對新一稿劇本繼續探討,有時意味著觀看沒完沒了的樣片和不計其數的剪輯版本。而通常來說,我需要做的隻是提醒J.J.、凱西·肯尼迪以及艾倫·霍恩,我信賴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堅信他們是製作這部電影的不二人選。
這並不是說這部電影的製作從一開始便順風順水。製作的初期,凱西曾帶著J.J.和邁克爾·阿恩特到喬治在北加州的牧場,一起探討兩人對於這部電影的構想。兩人開始描述劇情,喬治卻很快憤憤不平起來,因為他意識到,我們並沒有使用他在協商期間給我們遞交的故事。
實際上,凱西、J.J.、艾倫和我已經討論了故事應有的走向,我們一致認為,這個走向與喬治所勾勒出的故事並不相符。喬治明白,合同上並未規定我們需要使用他的故事,但他認為我們購買故事大綱,其實就是默認會按此進行製作,因此對自己的故事被棄一事頗為失望。自從我們的第一次交談,我就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以任何方式對他造成誤導,雖然現在我也不認為自己當時誤導了他,但我的確可以把這件事處理得更妥當。我應該安排他與J.J.和邁克爾見麵,並將我們之間的討論告訴他,讓他知道我們覺得故事應該采取不同的走向。我應當與他把這件事情說清楚,盡可能不給他製造意外,避免惹他不悅。沒想到,在與喬治探討《星球大戰》未來走向的初次會議上,他就已經覺得自己受到了背叛,雖然這整個過程對他而言不可能輕鬆如意,但我們卻不小心在一開篇就鬧出了一場本可避免的僵局。
除了喬治對於《星球大戰》的感情牽絆之外,我們還遇到了其他的問題。邁克爾在打磨劇本上花了幾個月的心血,但最終J.J.和凱西作出決定,選用與喬治合寫過《星球大戰:帝國反擊戰》和《星球大戰:絕地歸來》的拉裏·卡斯丹(Larry Kasdan)(除此之外,他還創作過《奪寶奇兵》和《大寒》等多部影片),將邁克爾替換了下來。拉裏和J.J.以較快的速度寫出了一稿劇本,我們在2014年的春天開始了拍攝。
我們最初計劃在2015年5月推出電影,但由於最初幾稿劇本的延遲以及後續的一些其他問題,電影直到12月才最終上映。於是,這部電影就從我們的2015財年挪到了2016財年。無論是我在收購前對董事會的發言,還是公司對投資者的信息披露,都保證公司在2015年就能開始看到投資回報,而這些承諾最後都沒能兌現。數億美元的資產[8]從上一個財年進入了下一個財年,這雖然不是太大的問題,但也必須加以處理。
根據我的觀察,製片公司所犯的最大錯誤,便是先鎖定一個上映日期,然後任創意決策被這個日期牽著鼻子走,還時常會在準備完善之前倉促開始製作。我非常注意,盡量不被時限縛住手腳。為了把電影打磨得更好而放棄上映日期,這才是上策,而我們也一直努力堅持將質量擺在一切因素的首位,即便這意味著對公司的利潤造成短期的衝擊。在這部影片上,我們最不想做的,就是推出一部達不到《星球大戰》粉絲預期的片子。這是一群忠誠狂熱的粉絲,我們必須奉上能讓他們真心喜愛並感覺不枉投入的作品。如果我們的第一部《星球大戰》影片沒能達到這個效果,那就等於破壞了與觀眾之間的信任,亡羊補牢,談何容易。
在全球首映之前,凱西為喬治放映了《星球大戰:原力覺醒》。他並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還說:“完全沒有新東西。”在三部前傳之中,喬治確保每部都要推出新世界、新故事、新角色和新技術。按他的話說,在這部作品中,“視覺或技術上的飛躍不夠顯著”。這話雖然沒錯,但他並沒有考慮到,為了給熱心影迷們呈現出一部原汁原味的《星球大戰》影片,我們承受了多少壓力。我們特地打造了一個從視覺和風格上與前幾部影片相契合的世界,以避免太過背離觀眾的熱切期盼,而喬治卻偏偏在我們努力達成的效果上挑毛病。經曆了幾年的時間和幾部《星球大戰》的製作經驗,回溯往事,我相信J.J.建起了一座完美銜接過去和未來的橋梁,完成了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除了喬治的反饋之外,媒體和死忠粉們也對我們將如何對《星球大戰》進行“迪士尼化”作了諸多揣測。就像對漫威采取的措施一樣,我決定不在影片任何地方加入“迪士尼”的標誌,也不對《星球大戰》的商標進行任何修改。從動畫品牌推廣的視角來看,“迪士尼-皮克斯”這個品牌有其獨特的意義,但我們要讓盧卡斯的粉絲們確信,我們本身也是從影迷出身,我們尊重原作者,意在拓展而非篡改他的傳統。
雖然喬治對影片心懷不滿,但我仍然認為讓他參加《星球大戰:原力覺醒》的首映式有其重要意義。剛開始的時候,喬治並不願意到場,但在喬治現任夫人麥勒迪·霍布森的幫助下,凱西還是說服了他。在馬上要簽署協議之前,我們討論的最後一批事項中,涉及一條非貶低條款。我要求喬治同意,他不能在公眾麵前批評我們所製作的任何一部《星球大戰》影片。我提出這一條款後,他表示:“我就要成為華特迪士尼公司的一名大股東了,對你們或你們所做的任何作品加以貶低有什麽好處呢?你得相信我。”就這樣,我相信了他的話。
現在的問題,就是該如何安排首映式。我想讓全世界知道,這是J.J.的電影,是凱西的電影,也是我們的第一部《星球大戰》電影。毫無疑問,這是我在擔任公司首席執行官後推出的製作成本最高的影片。我們在頒布奧斯卡金像獎的杜比劇院進行了一場盛大的首映禮,我首先登台,在請出J.J.和凱西與我同台之前,我發言說:“我們大家之所以能在這裏,全是因為一個人,是他,創造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神話故事,並將其托付給了華特迪士尼公司。”喬治當時正坐在他的座位上,人們站起身來,為他長時間熱烈鼓掌歡呼。坐在喬治身後一排的薇羅,用相機記錄下他被幾千名起身致敬的嘉賓包圍其中的美好一刻。事後翻看這張照片,看到喬治麵對這熱烈奔湧的崇敬之情時是多麽欣慰和感激,我心裏也美滋滋的。
影片甫一上映,便打破了一係列的票房紀錄,大家也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的第一部《星球大戰》電影已經完成,而忠實粉絲們也明顯對影片喜愛有加。然而,影片上映後不久,一則喬治在幾周前接受查理·羅斯(Charlie Rose)訪談的視頻卻被播了出來。喬治談到了他對我們沒能采用他的大綱的沮喪,還說將公司賣給迪士尼,就像是將自己的孩子賣給了“拐賣兒童為娼的人販子”。用這樣的方式來形容將自己看作心頭肉的東西賣給別人的感覺,不但不當,而且不雅。我決定不發聲,讓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發表任何的公開聲明或是進行反駁,都是無甚裨益的。麥勒迪給我發了一封電子郵件致歉,解釋說整件事對於喬治而言是多麽難以接受。然後,喬治也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做得太出格了,”他說,“我不應該用那樣的措辭。我隻是想要傳達放手公司對於我來說有多麽困難。”
我對喬治表示了理解。四年半前,我與喬治坐下來共進早餐,試著讓他相信我理解這件事對他而言有多麽難以接受,同時也想讓他知道,如果準備好出售公司,他大可以相信我。我們先是交涉價格,而後又探討他對《星球大戰》的持續參與問題,這些所有的交涉,都是一種對平衡點的摸索。我尊重喬治的成就,也理解他對整個項目的深情,但我對我們公司負有責任,因而,我必須平衡這些因素。我能夠感喬治所感,但不能對他的條件全盤接受。這期間的每一步,我都必須一麵明確表達自己的立場,一麵體恤整個過程給他施加的感情負擔。
回看皮克斯、漫威以及盧卡斯影業的收購,三者之間貫穿的一條主線(除此之外的另一個共同點,便是這三家企業一起改變了迪士尼),便是每次收購都以與一個控權實體之間搭建的信任為基礎。每次收購的協商過程中都會牽扯複雜的問題,而負責每次並購的團隊都會為最終協議的達成花費大量的時間。然而,每次收購中牽扯到的個人情感,才是協議達成與否的決定因素。史蒂夫需要相信,我會堅守尊重皮克斯精髓的承諾。艾克需要理解,我會對漫威團隊予以重視,也會提供讓他們在新公司裏茁壯成長的機會。而喬治則需要肯定,他視為“孩子”的心血之作,會在迪士尼得到精心的嗬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