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再逢

賀家的馬車,停在七彎巷口。

上了車,賀提想到昨日自己凶神惡煞要跟陳璟拚命,心裏有點尷尬。他精明卻不失直爽,開口給陳璟道歉:“昨日魯莽,差點傷了央及,央及別怪我。”

“哪裏話?表兄也是擔心二表兄,你們兄弟情深,我羨慕得緊,哪有怪罪一說?”陳璟道。

昨日賀提要動手,沒有占到便宜,反而被陳璟踢了個泥啃。這事賀提不說,隻說他先動手,錯在先,給陳璟道歉,也不失光明磊落。

陳璟心裏就覺得這位表兄人品挺不錯的。

兩人說著話兒,馬車很快就到了賀家。

賀家是商戶,雖然富饒,大門口卻一點也不氣派。磨磚對縫的院牆,爬滿了藤蔓,綠浪搖曳;朱紅色的大門,顏色陳舊,像落了層灰。

車夫上前敲門。

很快就有小廝應門。

賀提引起陳璟,走進了大門。大門口,有兩排四間門房,兩邊是抄手遊廊;走過抄手遊廊,就到了垂花門。

進了垂花門,就進了內院。

垂花門口,有一處寬闊的穿堂。穿堂後,是一座油彩壁影。繞過壁影,裏麵的景致擺設就精致奢華,不再像外頭那麽簡樸。

商戶人家需要低調。

賀提走得很快,心急如焚往賀振那邊趕。

陳璟也顧不上打量賀家的院子陳設,一步不落跟著賀提。

很快,他們就到了賀振的院子。賀振的院子,是在正院偏東的一處小院。小院素淨,種了半畦竹子。竹葉翠綠,沐浴著驕陽,流轉著翡玉般的光潤。

賀提引著陳璟,進了屋子。

裏臥的梢間裏,坐滿了人。

一個穿著深藍色團花緙絲直裰的男子,四十來歲,高大結實,麵容白皙,眉宇間有幾分溫和,這應該是三姑丈。賀提和賀振兄弟都像三姑丈。

坐在三姑丈旁邊的,無疑就是三姑母。她高挑豐腴,麵色淨白,梳了高髻,鬢角插了兩支赤金銜紅寶石步搖,步搖下綴著瓔珞,搖曳生輝;穿著藕荷色提花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華貴雍容。

除了三姑丈和三姑母,梢間裏還有陳二陳瑛、劉大夫和另外兩名男子。這兩名男子,五官和三姑丈有點相似,可能是賀振的叔父們。

而劉大夫,就是上次在婉君閣遇到的劉大夫。原來,賀家也請他看病。

兩次和他相遇了,雖然都不是什麽好事。

看到陳璟進來,劉大夫臉色微斂,錯愕不已。

“三姑丈,三姑母。”陳璟先給長輩請安,再給二哥問安,然後才對劉大夫和賀家兩位叔父拱手施禮。

三姑丈微微頷首,目帶好奇望向陳璟。

三姑母則問:“你嫂子好?”

“好。她讓我代她,給姑父姑母請安。”陳璟道。

“好孩子,你們費心了......”三姑母讚了一句。

二哥笑著,沒開口。

那位劉大夫,臉上的笑容很勉強,不怎麽看陳璟。

裏臥就傳來悉悉索索的挪步聲。片刻,賀振由丫鬟攙扶著,從裏臥出來。看到陳璟,他露出淺淺笑容:“央及來了?”

“水曲表兄。”陳璟和他見禮,問他,“感覺如何?”

“好了大半。”賀振滿腔感激,“央及,你救了我一命啊......”

說罷,他就要跪下給陳璟磕頭。

陳璟連忙扶了他,不讓他行大禮,笑道:“表兄身子虛弱,尚未大安,不必現在就謝我。等真的好了,再謝不遲。”

賀提也幫忙攙扶著賀振。

“都是一家人,虛禮就免了,先診脈要緊。”陳二笑著提醒他們。

陳二從昨天下午來到賀家,就沒回去。他也生怕賀振半夜死了,賀家一時氣急鬧出大事,所以守在這裏。和三姑丈、三姑母等人一樣,陳二一夜未睡,眼底有濃濃的陰影,難掩神色疲憊。

“是啊,央及先診脈吧。”賀提也道。

三姑丈和三姑母也道:“央及,勞煩你了。”

賀振從暈迷到醒來,然後說能感覺到暖,這良好變化,讓大家實實在在看到了陳璟治療方法的成效,所以他們不再質疑陳璟。

他們更想知道,陳璟為何把賀振推到循水湖裏凍暈。

這到底是什麽緣故?

既然陳璟能治好,那麽賀振到底是什麽病,為什麽吃藥沒有,非要浸在涼水裏,賀家上下也想知道。

劉大夫更想知道。

兩次和陳璟狹路相逢,劉大夫心裏對這孩子憎惡極了。

“好。”陳璟沒有客氣,坐下給賀振切脈。

然後,他又看了看賀振的舌苔。

片刻,陳璟收回了手,笑道:“不妨事,病勢已經去了八成,往後安心靜養即可。”

賀家眾人皆喜上眉梢。

同時,又有點不太相信。真的嗎?病了五年多,就這麽好了嗎?

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總叫人難以置信。

劉大夫眉頭緊鎖。

“陳公子,開什麽方子?”賀家眾人沒有開口,劉大夫卻先問了。

他叫劉苓生,早年家境艱難,跟著鄉間一個赤腳郎中學了點醫術,靠哄騙度日。後來,父母去世,自己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又愛好醫學,想以此謀生,就四處尋訪名醫,求教學問。

他態度誠懇,意誌堅定,在名醫邵立飛門前跪了兩個月,讓發誓不肯收外姓子弟的邵立飛破格將他納入門內。從此,他在邵氏學醫十年,學得一身醫術,出師回鄉。

回鄉後,因為真才實學,很快就在望縣小有名氣。

婉君閣的東家婉娘初到望縣,水土不服,生了病,就是請了劉苓生診脈。劉苓生一劑藥治好了婉娘,從此獲得了婉娘的信任。等婉娘自己開了婉君閣,姑娘們生病都是請劉苓生看。

婉君閣一擲千金,診金豐厚,劉苓生的日子也挺滋潤。

直到上次惜文生病,差點被陳璟砸了飯碗。

所以,他心裏對陳璟仍有芥蒂。那種敗在陳璟手下的屈辱感,揮之不去。劉苓生心裏一直咽不下這口氣。婉娘看劉苓生的眼神,也不見了往日的敬重。

而劉苓生在賀家請脈,也有了兩年的光陰,和賀家上下建立了不錯的交情。

前年,賀家偶遇一位自稱神醫的郎中,給寒症的賀二公子用了寒涼的藥,差點要了賀二公子的命。賀家請了劉苓生來救命,劉苓生重用附子、炮薑等藥,將賀二公子救回來,賀家感激不盡。

至今已經兩年了,賀振的脈案一直都是劉苓生管著。

雖然賀振的病不見好轉,卻也沒有變壞,劉苓生就算有功無過。

賀家也是富饒之家,診金也很豐盛。

可現在呢,陳璟又來攪合了?

萬一真的被他治好了,豈不是又砸了劉苓生的飯碗?

“......跟這小子到底是哪輩子結了仇?”劉苓生恨得牙癢癢。雖然恨,劉苓生也不敢輕視陳璟,畢竟上次陳璟治好了惜文。

而這次呢,這小子是真的有本事,還是胡亂蒙的?

肯定是蒙的,劉苓生這樣安慰自己。他記得他學醫的時候,他的恩師說過,一個人的醫術不僅僅是讀書,還是積累病案。沒有積累,讀再多醫書也是枉然。

陳璟這麽年輕,他哪裏來的積累?他隻怕病家都沒見幾個吧。上次惜文的病,不過是他恰好讀了醫書,運氣很好蒙對了。一個人,哪裏會次次都有好運氣?

劉苓生自負師出名門,又從醫多年,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輸給陳璟。

隻要這小子開的方子和辯證不對,劉苓生立馬就對賀家說:“二公子原本就要大好了,陳璟不過是運氣好,正巧碰上,治了病尾。”把功勞奪過來。

其實,賀家對賀振的病已經不抱希望了。

隻要不治壞,就能不停的治下去,然後用賀家賺取診金。劉苓生覺得診金比較重要,他需要錢養家糊口。

“小子壞事。”劉苓生暗暗剮了陳璟一眼。

“方子就不用開了。”陳璟聽到劉大夫的話,知道大家都在等他開方子,就笑著道,“二表兄這病,暫時靜養,一日兩頓飲食清淡即可。再過半個月,他這病就徹底痊愈了。”

“真的?”賀振聞言大喜。

終於要痊愈了?

他是病家,其他人都沒有他這麽深刻的體會。聽到能痊愈,賀振心花怒放,充滿了期盼,

“當然!”陳璟很肯定。

劉苓生就在一旁翻白眼:狂妄!

治病這種事,很難控製的。病家的體質,決定了病情好轉的快慢,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一般的大夫,說話都會留三分餘地,不會準確告訴病家幾日能好。

萬一好不了,豈不是砸了招牌?

劉苓生的恩師邵立飛那等名醫,都從來不輕易許諾病家幾日能好。

而陳璟,他居然說了。

真是無知無畏!

“這......”三姑丈眼底閃過幾分不信任,“央及,無需再開方子?”

三姑丈不學醫,可是賀振生病多年,賀家其他人也有點久病成醫。三姑丈不知道太多的醫學知識,卻也明白,病情不可能一下子就好的,需要緩慢調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嘛。

抽絲肯定要一點點的慢慢來。

而賀振呢,之前病得那麽可怕,一病就是五年。

五年啊,那病就深入腑髒了吧?怎麽可能不用藥鞏固就好了呢?

有點好轉的跡象,就不再用藥,這不是兒戲嗎?

還是,這孩子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用藥?

想到這裏,三姑丈看了眼劉苓生。

他對陳璟的不信任,劉苓生看得一清二楚。

劉苓生不由在心裏笑了笑。

“真的不需要。”陳璟道。

“不如,老夫開個方子,陳公子裁剪指點?”劉苓生上前,溫和問道。

不需要?

是不會吧。

那麽,老夫幫幫你,讓眾人都瞧瞧,給你一個台階下。

劉苓生這話一出,是什麽意圖,屋子裏每個人都清楚。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下。

對陳璟的信任,也漸漸隨著陳璟不肯開方子的疑惑而消散幾分。哪怕是陳二,也覺得陳璟是偶然蒙對了賀振的病,不知道接下來怎麽治,才不肯開方子。

而劉苓生這個時候給個階梯,讓陳璟好下台,無疑是寬和大度,叫人敬佩。

三姑丈就感激看了眼劉苓生。

劉苓生淡然微笑。

“不用!”陳璟幹脆道,“劉大夫,恕晚輩無禮,我表兄這病,還是你的藥治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