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蒼茫煙水(一)
張耀東最近心情不錯。雖然連續下的毛毛雨讓他無法出去踏青,參議會又因為軍隊參加戰爭,國內一時少了許多事情而沒什麽提議需要他們來一番唇槍舌劍,可他心情還是不錯,因為他那在國外作戰的兒子回來了。
“爸,我想過兩天回部隊去。”
正在翻閱報紙的張耀東眉頭一跳,放下報紙看著倒扣著門沿正在做引體向上的張浩天,慢吞吞說道:“那麽急回去幹什麽!你不還有四天假期嗎,多住幾天罷,我再給你們部隊首長發封電報,看看能不能把假期延長到一個月。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該在家好好休息休息才是。”
“欸,回到家整天下雨,哪兒也去不了,籃球打不了,廬山爬不了,想去遊長江,爸還說水太冷……”
“是太冷,我又沒騙你,這麽冷的水,萬一抽筋怎麽辦?”張耀東接過話,教導起兒子:“你又不是打漁的,這大冷天下什麽水去遊泳?”
“孟老夫子不是說過,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嘛,國父說過文明其精神,野蠻其身體,我這也是鍛煉自己。”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反對你打籃球,不過下水遊泳實在太危險,就是夏天,每年長江不都淹死幾個人?浩天,你要知道你現在是空中英雄,是萬民矚目之人,一舉一動大家都在注意著,萬一有個什麽意外,傳出去影響不好……這樣吧,過兩天參議院就要開會討論今年財政預算,到時候你跟我去,我帶你認識幾個老朋友去。這仗總有打完的時候,你也不可能當一輩子飛行員,我看過段時間你還是遞交退役申請,還是回來跟我從政好了。有一些老友幫忙,適應起來很快。現在這社會,萬般皆下品,隻有議員高啊。”
張耀東說到這裏,笑了起來。他以為自己給兒子選擇的道路實在不錯,自己在參議會現在還有些地位,加之兒子參加了戰爭,在戰鬥中擊落了九架敵機,是潯陽地區唯一的一名空軍王牌飛行員,屬於戰爭英雄,身上本身已經籠罩著一層聖輝,要是參加參議員選舉,把戰爭英雄這張牌打出去,不比那些什麽也沒做過,光張了一張嘴甚至隻有兩隻手的人更有優勢?自己這一生走到潯陽參議院當名參議員,看起來是到了頭,浩天隻要願意從政,潯陽是小意思了,省參議院都很有指望,高不好能當全國參議員,那可就風光無限,前程似錦了。
已經打下了那麽多敵機,再回空軍——雖然現在調回國內,擔任新飛行員教練任務,可指不準什麽時候又要上前線——有什麽好?頂多不過再擊落幾架飛機,參加戰鬥多了,長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萬一出了什麽意外,什麽都沒了,那可就太不合算了!
有這種想法,張耀東自然不願意兒子再回到國內,當張浩天回到家那一天起,張耀東就開始動用自己關係,想辦法先跟部隊請個長假,然後再說服兒子讓他遞交退役申請,自己再在部隊首長那裏做做工作,剩下的就是開香檳慶祝張家又出了一名參議員。張耀東委托的朋友已經答應幫張浩天請假,算算時間,用不了多少時候,批準長假的單子就會郵寄過來——他張耀東是什麽人?參議員啊,軍隊雖然很了不得,可他不還得聽政府的?參議員的麵子部隊一般還是會買的。
張耀東想的很美,可他的寶貝兒子張浩天卻在聽了父親話後,放開門沿,跳了下來,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議員?當議員有什麽好?我才不想當呢!我現在算是明白了,這世界沒什麽比當飛行員更好的工作了,爸你不知道,當我一推油門,將操縱杆向後拉,飛機離開地麵時候,那才真叫刺激!在空中望下去,長江不過一條小河溝,我是邁邁腿就過去了,至於廬山,那跟個小土包沒什麽區別,地下道路跟條飄帶一樣,天上的雲彩就在我身邊,這種感覺實在太爽了。”
“乖孫子,什麽事情這麽好?”
“爺爺回來啦!”
張耀東還沒動,張浩天已經衝了過去,把大門打開,打著雨傘的張義朝站在門外麵,正朝開門的孫子微笑:“看把你高興的,爺爺大老遠就聽到寶貝孫子哇啦哇啦大嗓門。”
“父親,您回來了?這麽大的雨,您老年歲也大了,真不該再去學校。”張耀東快步走到門口,幫父親將雨傘接過,收了起來放在門後架子上,順便幫老爺子取過拖鞋放在地上。
“我現在還是校長嘛,學校那些事情豈能不聞不問?哪天真得走不動路了,我就把這校長職務辭了,回家安心享清福即是。”在張耀東攙扶下,張義朝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浩天,你剛才說什麽呢?給爺爺聽聽成不?”
張浩天看了眼身邊的父親,一屁股坐在爺爺身邊,略帶點撒嬌,親熱地說道:“爺爺,我爸讓我當參議員呢,我不想從政,剛才正和老爸談這事情。”
“參議員?參議員好啊,別人削尖了腦袋還進不去參議院,你怎麽說參議員不好?”
“我那些戰友都說參議員不好,說是政客長了一張嘴,一開口就騙人。反正政客說的那些話,正話反過來聽保準沒錯。爺爺你想,這參議員不跟騙子一個樣?難道爺爺覺得您孫子應該整天騙人才算有能耐?”
張耀東一聽差點氣死,他自己就是參議員,按照兒子說法,老爸就屬於騙子集團一員了。這如何能讓張耀東接受?他可覺得自己的職業神聖著呢!
張義朝看了眼站在旁邊正臉紅脖子粗,狠狠瞪著孫子的張耀東。拍著孫子大腿,嗬嗬一樂:“話可不能這樣說,參議員怎麽可能是騙子?難道你父親是騙子嗎?我孫子還小,還不知道什麽叫藝術,有些話是不能對外人直言的,可你又必須說出來,這怎麽辦?隻能用藝術的語言,把你要表達出去的意思說出來,這和騙人是完全不同的。”
“就是,浩天還嫩著很,別人說什麽他就信什麽,怎麽不用自己腦子想想?騙人?騙人還分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身患重症病人,醫生是否該直言不諱告訴他‘你快死了,用不著醫治,還是早點回家等死吧’?你現在不是軍人嗎?難道每次出擊,都事先正大光明告訴敵人,你們出動多少飛機,什麽時間,什麽航線過去?那不是傻瓜還是什麽?!”張耀東畢竟是參議員,這張嘴一開口,他那隻知道打籃球駕駛飛機的兒子立刻傻了眼,張著嘴不知道應該如何說。
張義朝看了眼兒子,說道:“參議院就跟這個社會一樣,有好人,也有心腸不那麽好的,雖然都是民選出來的,可不還是比誰在競選中出的錢多?好啦……浩天還小,是否當參議員以後慢慢再說。”
老頭子如此說了,張耀東可是比張浩天更懂得做人子女的孝道了,馬上閉上嘴巴,不再吭一聲,可張浩天卻好象有什麽高人給他撐腰,臉上表情足以把張耀東氣死。張義朝剛揉揉腰,孝敬的孫子馬上用他那駕駛飛機的大手幫老爺子捶背。有孫如此,夫複何求?臉上皺紋趕上爬犁刨過農田的張義朝,現在那些皺紋全舒展開,紅光滿麵,年輕了至少二十歲。
張耀東正想兒子對自己不咋樣,看起來對爺爺還是滿孝順的,懂得體貼人,心情剛轉好一點,卻看到兒子正躲在爺爺背後,朝自己擠眉弄眼,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剛才的好心情立刻不翼而飛,想訓斥,卻又顧忌老頭子在家中權威,話到嘴邊,強忍著,硬生生咽了下去。
還好,閉著眼的老爺子雖然沒看到他那乖孫子正在慪自己老子,他卻有自己問題要問:“浩天啊,爺爺上次給你那幾本書,你看了沒有?你在部隊很忙,要在天上戰鬥值勤,還要進行身體鍛煉,年輕人,忙一點是好事。不過再忙,看書的時間應該有吧?前兩天我就想問問,看你剛回來,累著慌,也沒打擾你。今天爺爺可要好好考考你了。”
張浩天立刻傻了眼,捶下去的手也停了下來。
張義朝是手不釋卷的傳統文人,現在社會“人心不古”,讓老夫子捶胸頓足,大呼祖宗精華棄之不顧,隻得來些西人糟粕,可守著祖宗家法的大清王朝擋不住西人洋槍洋炮,給儒學舊瓶裝新酒的新中國,卻不光令英、法、俄諸強不敢輕起釁端(起了也沒一次討過好),還揚國威於四海,宣正義於化外。這種社會環境下,老夫子那些大聲疾呼,放進全民呐喊的海洋中,自然連個氣泡也不會泛起來。老夫子明白自己對國家沒什麽影響力,識時務者為俊傑,他隻能在自己影響範圍內(潯陽中學),對那些苦心讀書的學子灌輸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理念,還好,潯陽中學每年參加大學聯考,錄取比率就是在全省,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張老爺子的思想還算起了點作用,這也讓他聊以**。
改造整個世界是不可能的,在社會大環境下,改造學校也是困難重重,常常讓張義朝深有力不從心之感,改造自己的孫子,他倒顯得信心十足——作為教育家,要是連自己孫子也教育不好,這算什麽教育家?
張浩天現在心底裏已經無數次後悔上次歸國,為了安慰家中父親和爺爺,很是輕鬆告訴他們自己在戰場每天無所事事,難得到天上飛一趟,就算飛上天,空戰有空中英雄杜申利給他撐腰,隻有他打敵人的份,沒有敵人打他的道理,安全的很,倆位老人家大可不必擔心。落下地麵除了吃飯睡覺,想起來繞著機場跑上幾圈,其他時間張浩天晚上數星星,白天數沙礫,實在是空閑極了……自己把空軍描繪成養懶漢的地方,父親將信將疑,爺爺倒覺得把大好時間浪費在扮白癡狀,實在是對生命的一種犯罪行為,於是對孫子關愛有加的張義朝翻箱倒櫃,找出“幾本”書,讓張浩天帶到部隊沒事的時候好翻翻,一來打發空閑時間,一來又能陶冶個人情操。當時張浩天還沒覺得什麽,大大咧咧背上書就走,路上沒看兩眼,回到部隊將那些書塞床底下了,空軍飛來飛去,沒個固定落腳點,這麽長時間,那些書早就不知給什麽人當草紙擦了屁股,現在爺爺問起來,他自然張口結舌,無以為答了。
不能回答看過,要是說看過,爺爺提出那些問題怎麽回答?不是穿幫了?那都什麽書啊!周茂叔的《太極圖說》、《通書》,邵堯夫的《皇極經世》,程伯淳、程正叔的《二程全書》,朱元晦的《周易本義》、《朱子語類》,陸子靜的《象山先生全集》,王伯安的《王文成公全書》,顏易直的《習齋紀餘》、《四書正誤》……這些書張浩天翻了兩頁,裏麵不是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就是“人心莫不有知,惟蔽於人欲,則亡天德也”,還有什麽“富貴由來自有天”。張浩天雖然自認古文底子還有那麽一點的,可看這樣講究如何修身養性的東西,還有不看得兩眼發直道理?又不是武俠、神魔、都市(都是帶了點色彩的,如白斯文點評的那些書籍)小說,這樣大講道理的東西,隻看一頁,大白天眼前就有無數星星在晃悠了,又如何能堅持下去?
張浩天眼珠轉了轉,臉上掛著真摯的笑容:“爺爺,自從上次回去後,部隊忙得不可開交,天一亮就要起飛帶那些嫩鳥到天上轉轉,一直飛到天要黑了才下來休息,吃了飯天已經全黑了,為了防備敵人破壞,機場實施燈火管製,沒有燈,怎麽看書?爺爺送我那些書我根本沒時間看啊。”
“狡辯!”張耀東才不願意讓自己兒子蒙混過關。父親豈有不了解兒子的道理?張浩天眼珠一轉,站在對麵的張耀東就知道他肚子裏打得什麽鬼主意:“怎麽會沒有時間?你那飛機是燒汽油的,還是太陽能的?從早上飛到天黑?扯謊也不會找個好一點借口。燈火管製嗎,你那機場在後方吧?周圍那麽多部隊保護著,誰能破壞,誰敢破壞?”
張浩天這下見識了什麽叫政客:政客不光騙人是一流水平,當測謊家的本事也是大大的高。自己還以為借口找的不錯,跑到父親這裏,到處都是漏洞。不過張浩天是不會束手就擒的,強辯道:“誰說沒有人破壞?當地壞人多著呢!步兵保護自然是要保護的,可上麵為了萬無一失,要求燈火管製,這我怎麽能違抗?上級的命令,誰又能問他有沒有道理?軍隊沒有道理的事情多著呢!你還真以為什麽都要合乎邏輯啊?飛機自然不可能一直在天上轉悠,可沒油了,下來補充好汽油,不又要上天?老爸你不知道美索不達米亞有多熱,從飛機上跳下來,人跟水牛一樣,光爬在河邊喝水了,等灌好了水,解決下內部問題,汽油也加好了,這又要飛了,苦啊!”
很顯然,張浩天這些話並沒有說服張耀東,相反,他說的那些話漏洞就更多了。張耀東正想好好教訓一下兒子,讓他明白什麽叫說謊的藝術,老爺子張義朝看不下去了,在旁邊打斷道:“沒看就沒看,也沒什麽大不了,用不著解釋啦……浩天啊,部隊既然那麽苦,還是趕快想辦法回家吧,打仗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要死人的!這仗嘛——還是讓那些胸懷大誌之士去打好了,咱不已經打下不少飛機了嘛,可以交差了,就不用再湊這個熱鬧,啊。”
張耀東趕忙附和道:“是啊,打仗實在太危險了!爸你回來前,我不就正在讓浩天考慮退役事宜?可這小子比牛還倔,任你怎麽說,他也油鹽不進!”
“怎麽能這樣說?”張浩天很是委屈,好象自己人格受到了侮辱,很是激憤爭辯道:“小時候爺爺不就教導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利居眾後,責在人先’、‘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襟度’?難道這些隻是說說而已,或者別人需要遵守,我就可以拋之一旁?言之所以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為言?”
張義朝和張耀東,倆人麵麵相覷,他們沒想到自己對孩子的疼愛,卻讓孩子教訓了一回。張浩天說的那些話自然是張義朝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灌輸給他的,原來不過想教誨他做人的道理,哪知道有一天這個寶貝孫子會上前線,整天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拚命?
人總是難以割舍親情,自己的骨肉,豈能那麽大度!可張浩天說的這些話,反駁起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總不能跟張浩天說這個戰爭對中國而言,並非正義之戰,同盟國又沒有威脅到中國,又有什麽必要不遠萬裏,跑到人家地盤打仗去?
要這樣說,可以相信,張浩天必然會引用報紙上連篇累牘宣傳的那一套,什麽預防性啦,什麽水深火熱啦,什麽唇亡齒寒啦,什麽“敵人殺猶太人時,我不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敵人殺社會黨人時,我不說話,因為我不是社會黨人;敵人殺東正教徒時,我不說話,因為我不是東正教徒……當敵人殺我時,沒有人為我說話了”啦……
這些話足以讓張義朝血壓升高,兩眼發黑。可以想象,要是張義朝將自己對戰爭的理解說出來,一定會讓頭腦發熱的張浩天嗤之以鼻,認為爺爺老糊塗了,然後將上麵那些似是而非的大雜燴搬出來,表示中國參加戰爭是多麽高尚多麽正義的事業。
果然,還沒等張義朝提醒孫子戰爭要死多少無辜人,孫子已經開始給爺爺上課了。
在張浩天嘴裏,他所看到的阿拉伯人是多麽的食不果腹,衣不裹體,一個個麵黑肌瘦,手腳跟麻杆一樣,空洞的眼眶中,兩隻無神的眼睛就跟死魚眼一般。在奧斯曼土耳其那些帕夏老爺殘酷剝削下,阿拉伯人過著愚昧落後,暗無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至於自由、民主、人權,這更是無從談起。作為一名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中的新時代青年,麵對如此悲慘的世界,怎能無動於衷?那不是麻木不仁嘛!於是正義的化身,自由的庇護神,受壓迫民族的解放者——中國——點燃起熊熊火焰,將騎在被奴役民族頭上作威作福的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統統打倒,完後再踩上無數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徹底輪為臭狗屎。各個被壓迫民族翻身得解放,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哦,不,應該是被奴役民族在中國的真摯幫助下,從此走上了翻身做主人的金光大道。
在張浩天嘴裏,遠征軍將士個個充滿了偉大崇高的國際主義精神,他從天上望下去,那些將士如同洶湧奔騰的海浪,不停地拍打著邪惡勢力組成的岩礁,大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而且看起來仿佛很堅固的岩礁,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正義海潮麵前,最終還是崩潰了,被海潮所吞沒,好象六月的雪,在陽光下融化,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曾經問過被俘的土耳其人,據土耳其俘虜——還是比較高級的將領,某師副師長——所供稱,土耳其軍隊和土耳其人,早對奧斯曼土耳其上層統治者的殘暴統治和血腥鎮壓,有了刻骨銘心的仇恨,他們自然不會對邪惡的奧斯曼政權真心賣命,奧斯曼土耳其看起來很是龐大無比,仿佛一個怪獸,可它卻虛弱無比,不過是紙老虎一隻,隻要輕輕一推,馬上就垮了。最後,這個高級將領還在張浩天麵前痛哭流涕地請求,要求中國軍隊早日打到他美麗的家鄉,解放家鄉被奴役的親人……
連敵人軍方高級將領都這樣說,這樣的戰爭豈有不進行到底的道理?
張義朝聽得沉默不語,這些對他來說,都是老掉牙的東西了,自從解放戰爭開始,哪一次戰爭,中國軍隊沒有站在正義一邊?就算沒有站在正義一邊,宣傳部那些頭腦靈活的聰明人也會找出無數理由,證明正義與中國同在。到現在為止,取代清朝的中國沒輸過一場戰爭,“正義必勝”,也沒什麽人會質疑這些戰爭是否有打的必要,是否真得都是正義的。
張義朝自信自己並非人雲皆雲之輩,他有自己的頭腦,不願意勉強自己全麵相信輿論宣傳那一套。聖人之用兵,戢而時動,不得已而用之。從解放到現在多少年?中國軍隊打了多少仗?哪有一絲一毫聖人用兵的影子?分明是迷信武力嘛!恃武者滅,恃文者亡,這樣下去國家危殆……
“浩天啊,打仗總是要死人的……”
張浩天連忙道:“我知道,不過我和申利配合默契,不管什麽對手,遇到我們,隻有他倒黴的份,決無我們吃虧道理。至於機械故障,我們的地勤都是全空軍最好的,他們將一切隱患扼殺在搖籃中,不會讓我們開著有問題的飛機上天,所以啦,爺爺您也不用為我擔心就是。”
“我相信我家浩天聰明伶俐,技術過硬,你跟那個豹子配合,這我還是放心的。”
“聰明伶俐?他怎麽學習就看不出什麽地方聰明了。”張耀東插口說道。張義朝瞟了眼自己兒子,張耀東連忙不說了,張義朝回過頭看著孫子,眼裏充滿了對世人的憐憫:“但是你能承受把一個孩子殺死給他母親帶來的悲傷嗎?戰爭不是為奪去生命。如果別人殺害了你,你能想象你父親和我會有多悲傷!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古這就是人間最大悲劇。同樣,如果你殺害了別人的兒子,他的母親又會怎樣的悲傷阿。我們是人,不是禽獸,將心比心,你就能下得了手?”
張浩天撓了撓頭,他給爺爺提的問題困惑住了。張浩天不是冷血屠夫,他自認為自己還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紀律的新時代好青年,明知道不對,卻還強詞奪理的事情他是不屑為的——那跟地痞流氓沒什麽區別。老爺子信奉人之初,性本善,自然不會認為戰爭有多好,張浩天總覺得自己爺爺話裏大有問題,可他暫時想不出到底哪裏有問題。
張浩天和徐永晉不一樣,戰場上徐永晉不是麵對自己戰友的鮮血和屍體,就是麵對敵人士兵的屍骨與殘骸,對徐永晉來說,死亡每時每刻都跟隨在他左右,負傷的戰友因為無法後送,痛苦猙獰的麵孔,與垂死的敵人士兵那張充滿了強烈求生yu望,卻迅速灰敗下去的麵孔,徐永晉看的實在太多了。戰爭,對徐永晉來說,那是一場生與死的考驗,不光是自己的,同樣也是敵人的,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瞄準的稚嫩少年,是怎樣被一顆子彈——僅僅一顆子彈——將對未來全部的憧憬徹底打碎,戰場上,打死一個人,並不比打碎一個紅墨水瓶更困難。想想大家都有父母,要是自己死了,家人會如何傷心(最叫人恐懼的是讓炮彈炸個屍骨無存,你到時候隻能列入失蹤名單,家人總抱了萬一希望,認為你還活著,滿世界發瘋了找你,而你卻早已經與泥土為伴,沒有一個士兵不害怕這點。),而你的對手家人同樣如此……徐永晉上戰場沒多少時間,神經就差點崩潰。幾仗下來,按照徐永晉後來理解,自己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的怪物,也幸好如此,不然他會作為一名精神病人送回後方。
張浩天就不同了,地麵的戰鬥,他隻在天空看見過,從天上望下去,下麵到處是紅色的火球,灰白的硝煙,滾滾長龍一般的黃色煙塵,洶湧澎湃的潮水般的散兵線……下麵死個人,天上根本就看不出來,飛低一些,也就看一些人一聲不吭趴在地上而已。空戰?不錯,張浩天在空戰中擊落了不少飛機,他的長機杜申利擊落飛機就更多了,有些敵人飛行員從墜毀的飛機上跳下去,乘著降落傘安全落地,有些飛行員或許讓機槍打死,隨同飛機一起栽到地上,化做一團絢麗的火球,可在空戰中,張浩天是看不到自己追擊的敵機飛行員臉上有什麽表情,他的眼裏隻有木頭製造的飛行機器,他擊落的是機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對步兵來說,你死我活的讓人瘋狂戰爭,對張浩天而言,不過是一個特別刺激的遊戲而已,他以前是從來都未考慮這個遊戲有多麽殘酷。
“爺爺,我們參加的是解放被奴役民族的正義之戰,而敵人卻是想要繼續奴役其他民族,逆曆史潮流而動的非正義之戰,要是他們不抵抗,他們不就不會輕易死去?”
張義朝苦笑著搖搖頭:“正義之戰?你認為我們打的是解放被奴役民族的正義之戰,對你的敵人而言,難道他們打的就不是一場守土衛國的正義之戰?孔子有雲:春秋無義戰,沒有哪場戰爭是真正正義的。至於你所說要是他們不抵抗,他們就不會輕易死去,浩天啊,我怎麽聽著好象一頭狼在跟一群羊說,狼吃羊是自然法則,做羊的不能抵抗,你要抵抗就是非正義行為,要受到世人譴責,知道這是什麽邏輯嗎?”
“這個……”張浩天自然知道爺爺說的是什麽邏輯,好象是強盜邏輯,不過曆來都是中國指責別人強盜邏輯,要說中國也有持有強盜邏輯的人,這是堅決不承認的,何況說出這種邏輯的,還是他四好青年張浩天。
“土耳其人占領了我們家鄉嗎?他是否跑到我們國內燒殺奸掠?還是把軍艦開到咱們家門口,彎刀擱在我們脖子上?沒有,他們和我們隔著十萬八千裏,並沒有對我們偉大的祖國有什麽挑釁行為,你的正義之戰又從何而來?”
張浩天腦子越發混亂了,誠惶誠恐的他總覺得爺爺說的很成問題,問題在哪兒?他這個當孫子的實在學識淺薄,無法指正出來。
中國是一個民主國家,誰都能就個人或者整個世界(哪怕是宇宙)發表自己的觀點,而政府對與政府不同的聲音擁有最大的容納性——除了試圖煽動國家分裂的那種妖言惑眾言論,這可是要堅決打擊,絕不留情的,美利堅合眾國可以為了統一打一場南北戰爭,中國自然不願意陷入內戰旋渦中。任何中國人都有自由表達觀點的權利:包括把地球炸成宇宙隕石或者讓大家再回去當猿猴這種聳人聽聞的異類觀點,這觀點雖然比較可怕,但民主最終將體現人類和平與發展的願望,政府相信隨著民主的發展,一切可怕的異類觀點都會死於民主的強大威力。明白這一點,張浩天也不會給自己的爺爺上綱上線。
張浩天隻能按照報紙上說的那些來反駁:“土耳其人加入了同盟國,那邪惡的同盟國就跟蝗蟲一般,先占領了西歐,接著又進攻俄國,要是我們不參加戰爭,等俄國垮了,誰能保證他們不對我們中國進行攻擊?我們這也叫保家衛國,禦敵於國門之外,將可能出現的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何況挑起戰爭的是同盟國,他們先在大洋不分青紅皂白對所有貨輪進行攻擊,擊沉了我們貨輪,殺害了我們船員。在外交幹涉無效下,我們才不得不投入這場該死的戰爭。至於土耳其,既然他加入同盟國,我們打他也是完全正當的。”
現在張浩天不再說什麽正義了,把正義改成了正當。可張義朝並沒有想過要放過他那“頭腦簡單”的孫子:“你是說遠運037號事件?”
張浩天肯定地一點頭:“是,就是遠運037號事件。”
張義朝笑了起來:“我的乖孫子喲,不要欺爺爺老眼昏花,爺爺這心可什麽都明白著哪!……遠運037號事件?要我說,這根本是活該,是自找的!”張浩天嚇了一跳,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呆望著滿臉嘲笑的爺爺。見孫子一臉茫然,想問卻又不敢問,張義朝不再發笑,手指敲擊著茶幾,緩緩道:“別以為爺爺整天鑽在古文堆中,不聞世間世事。爺爺又不是生活在月亮上,怎麽能什麽都不懂?爺爺查過資料,不管是1616年的法荷商約,還是1780-1800年的武裝中立同盟專約,1854-1904年歐洲各國的中立宣言,或者戰前1909年的倫敦宣言,都禁止中立國敵性援助行為,知道什麽是敵性援助行為嗎?”
張浩天很老實地搖了搖頭,他雖然是軍人,並且參加了戰爭,可從未有任何人告訴他有關敵性援助行為定義,上級隻是告訴他,隻要在天上看到敵人飛機,打下來就是。至於其他的,這不是空軍戰鬥機飛行員應該考慮的問題,政府會幫他們處理好的。
張義朝解釋道:“所謂敵性援助行為,就是直接參加戰爭,或者接受交戰國的命令和控製,注意,什麽是接受交戰國控製?為了交戰國的戰爭利益而航行,或者雖不直接為交戰國的戰爭利益航行,卻屬於某中立國商船隊,該商船隊為交戰國利益而航行。對於懸掛交戰國旗幟,由交戰國軍艦護航的中立國護船隊,按照國際公約,應當受到交戰國對方的拿捕或者沒收,反抗者,可以擊沉。傻小子,明白了沒有?遠運037號當時是單獨航行的嗎?她運輸的是什麽東西?周圍什麽人給她保駕護航?”
雖然事件已經過去了快要三年,張浩天對遠運037號事件還是記憶猶新。這是讓中國投入戰爭的重大曆史事件,他怎麽可能忘記?遠運037號貨輪所屬的船隊,當時可是運送著英國從中國購買的物資,在兩艘英國裝甲巡洋艦護送下,將這些物資拉到英國去。都什麽物資?zha藥、有色金屬、最新的戰車、飛機發動機、魚雷……這些要不屬於戰爭物資,世界上也不會存在戰爭物資了。1913年7月8日,在非洲好望角外洋麵,這支由二十七艘貨輪,兩艘裝甲巡洋艦組成的船隊遭遇德國破襲艦隊,兩艘英國裝甲巡洋艦首先完蛋,遠運037號貨輪在逃跑中,被德國戰艦擊沉,九名船員遇難。如果爺爺說的有關公約真的存在,那麽隻可以說遠運037號貨輪是咎由自取了。公約真的存在嗎?張浩天相信自己爺爺決不會憑空亂說,他既然這樣說,那麽,這個公約是肯定存在了。以一艘違反公約的貨輪被擊沉為理由,宣布加入戰爭,這個理由是否成立?看起來好象立不住腳。不過張浩天記憶中,在中國宣布參加戰爭的報紙上,長篇累牘都是“民主的、自由的、代表正義的”協約國政府對中國貨輪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對中國的參戰持讚賞公告,至於同盟國的消息……同盟國裔中國人在中國的家產被砸,人被關押,他們的政府公告隻會淪為中國報紙批駁對象,又怎麽可能不戴任何偏見,全文刊載?
參加戰爭的理由給爺爺輕易地批駁了,張浩天頭腦越來越暈,天還沒熱,他已經有要流汗的感覺了:“不會吧?真要我們先違反了中立法,這個……怎麽會……”
“你還記得當時報紙是怎麽說的?當時報紙可沒說明什麽是中立法,什麽是敵性援助,隻會說我們無辜的輪船被炸沉,善良百姓被屠殺,群情激昂下,誰還理會什麽中立法?要說破壞中立法,我看英國人破壞的最嚴重,就我這兩年查閱資料,戰爭開始後,為了封鎖德國一切對外貿易往來,英國人可是扣押了我們不少貨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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