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人家:“不當心碰著點總歸有的,你罵人幹什麽?”那男人彈出眼珠準備大動幹戈,他連忙息事寧人地道個歉。他惱恨地瞪她一眼,沒文化,在馬路上尋相罵讓眾人看猴戲呀?特別是,對麵那張無可比擬的麵孔正漸漸地逼近。
倘若沒有身邊的她,他將撥開人群朝著對麵的她衝刺,然後與她雙雙踏遍城市的每條馬路,並且手挽著手。由衷的悲哀淹沒了他讓他窒息,隨後又凝聚成刻骨的仇恨。他緊走幾步,她趕上了他又落後幾步,她又側身停住等他。他覺得有一條褐色的赤練蛇緊緊地纏住了他。待他重新仰起臉,那張無可比擬的麵孔卻不見了。天空幽暗起來,幾抹殘存的晚霞像從被剪開的雞脖子裏淌出的血,他的心境也幽暗起來。
她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一個十分親昵的動作。他卻像被蛇咬了一口。“你看,今朝報欄前人特別多呐!”她仍是柔情蜜意地說。他知道,今天的晚報上有一篇關於他的專訪,並且還有一張他的近影。“走,我們去看看。”她拽住他的衣袖。他像撣去一條刺毛蟲似的掙脫了,輕蔑地掃了她一眼。
這時刻人群中有人喚他,他尋聲望去,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卻怎麽也想不起姓甚名誰了。“忘了我了吧,大名人了嘛。”那人擠過來跟他握手,熱情得簡直要把他手臂甩脫臼。他隻得表示很熟撚的樣子應道:“哪裏能忘了你,啊哈哈哈……”那人便按照熟穩應有的禮節閑扯起來:“你最近在忙什麽呀,…聽說某某某出了本集子呢……某某某最近要高升了……”
她緊緊地挨著他站著, 目光炯炯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人,希望他能把她介紹一番。他裝作沒看見,隻顧與那想不起姓名的人扯閑。他希望那熟人能快點打住話題道聲再見,可那人是個萬分周到的人,你不說走他決不說道別,總顯得與你有訴不盡的心裏話一般,他亦不能先道別,一來怕落個架子大的名聲,二來那人或許是什麽重要人物呢?他吃力地支撐著笑臉,左一句右一句地應著不著邊際的話題。
“這位同誌什麽時候請到家來坐坐吧,時光太晚了,兒子在幼兒園裏要等出心髒病了。”她終究忍耐不住遭此冷落。那熟人捶他一拳:“老兄,夫人在邊上半天怎麽也不介紹介紹?”一邊與她握手,一邊用審視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間劃來劃去。她得意地、害羞地抿嘴笑笑,他希望此刻來個地震把自己埋了。
他們終於與那人道出個再見。他渾身精疲力盡像一場拳擊賽中的失敗者。他和她常常進行這樣的格鬥,而每每以她的勝利而告終。
他和她錯開兩步,就像一條中段被剔空的剩魚,魚頭和魚尾單剩一根**裸的魚背聯結著。
“暖,你往哪兒走?連兒子的幼兒園都不認識了,這樣的爸爸隻好打零分!過馬路。”她拔直喉嚨喊著說,如入無人之境。
此刻馬路上車輛成災,車頭咬車尾,車壁貼車壁,她催他快穿過馬路,他冷冷地說:“那麽多車,尋死呀?”她白他一眼:“真有點像阿鄉進城了,現在是紅燈看見哦?”說著她一步跨下人行道遊刃有餘地在車與車的空檔間穿行。
她從一輛小轎車和一輛公共汽車的空隙間穿過,她生過兒子的身軀並不苗條,此刻夾在兩輛車中卻顯得嬌小而動人了。她左右扭動著臀部在車與車的空檔中匆匆穿過。然而就在她即將穿過的那一刻,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街**通燈突然閃現綠色,馬路上頓時喇叭轟鳴,滿街停滯的車輛一起聳動起來。她慌神了,應該往前竄偏偏身不由己住後縮,縮進死神的音兄裏,汽車司機亦慌神了,應該踩煞車偏偏加大油門,隻聽得驚天動地咕嘰一聲
他突然像落入無底的黑洞,他發瘋似地奔到馬路中央,看見那輛黑色的轎車底下有鮮紅的血淚泊地淌出來,血和西天邊殘存的紅雲融匯在一起,把整個世界染得血紅。他聽見兒子嘶破嗓子喊媽媽,他的心如刀絞一般,他的臉像座背陰的黑褐色的岩石。
她的血肉模糊的屍體被整理幹淨了躺在靈堂裏的黑幕後麵,她的癟陷的胸前橫著一束鮮花,那是他獻給她的。追悼會規模不大卻很隆重,他寫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悼文,他優美無比地朗讀了,他流下了男子漢的熱淚。人人為他對她的深情而啼噓不已。
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都認為像他這樣年富力強的男人應該續弦,於是那張無可比擬的麵孔理所應當地出現在他身邊了。他挽著她的手臂高稚地在馬路上散步,來往行人不時地向他們投來羨慕和讚許的目光……
“當心J”她驚呼一聲。他抬頭一看魂飛魄散,一輛高頭大馬的載重卡車正逼在跟前,山似的壓過來。她狠命拽了他一把,他就勢撲在她懷裏,卡車隆隆地貼著他的屁股駛過去了。
她抱住驚魂未定的他,疼愛地慎道:“嚇死我了,還好還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呀,呆頭呆腦地又在構思什麽文章了?以後過馬路一定要集中,萬一出了車禍,叫我和兒子怎麽過?哦。我想都不敢想……”她的眼睛濕濡起來。
他定定神,盯著她那熟悉得令他憎恨的麵孔。人行道上有許多人正點點戳戳地評判他們,他發現自己仍被她擁抱著,逃也似的掙脫出來,撞開車與人的屏障。“散開,散開,沒什麽事!”交通警驅趕著人群。
“兒子真要等得眼淚鼻涕了!”她像年輕了許多,臉上呈著勝利者的驕傲和患難與共的好妻子的賢惠,緊緊地追上了他,頑強地與他肩並肩地走著。
這時西天邊殘存的晚霞欲遁未遁,格外豔麗。而馬路卻被灰色的暮靄籠罩著,像一條蛇般地扭了起來。相隔百米之遙,中間還有層層疊疊晃動著的人頭,她還是一目了然地認出了他!
這條馬路東西走向,她由西往東走,背著夕陽他由東往西走,朝著夕陽。他的臉被餘暉映得十分光采。
他一點沒有變,時光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仍是那樣修長,沒有一點發福,額前飄著一絡烏黑油亮微卷濃發,那樣滿不在乎的飄逸,那樣不修邊幅的灑脫。那個站在十幾年前偏僻的小火車站上的他,眼中含著能熔化人心的愛情,信誓旦旦地對她說:“等著我,我很快就會來接你們的!”
她找了他好長一段時間,四處托人打聽他的處所。當初,她經曆了逐漸絕望的等待,如鈍刀子割肉般的痛苦,聽得人說他已另娶淑女時,她奄奄一息地詛咒:永不再見他,永不!後來她的境遇漸漸好轉了,她獲得了世風所舉的文憑,獲得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還獲得了一個舒適可依的小家庭,房子、丈夫、孩子。似乎命運該補償了,人生該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滿足間她滋長出想見見他的欲望,什麽也不為,隻是見見麵。偶爾曾風聞他且不怎麽如意,她想見他的欲望便更強烈了。她找一位舊時的同學打聽他的住處,那同學搖搖頭:“誰都不知道他住哪,他和誰都不來往。據說前幾年不知為什麽受了個處分,這幾年又和老婆鬧離婚,大概混得不好,無臉見江東父老吧!”那同學隨即又詭秘地笑笑說:“你打聽他做什麽?還想和他重續舊情麽?他呀,真是現世報,要是他不甩了你,恐怕也不至於如此倒黴了。”她一絲不苛地審慎自己的感情,沒有,並沒有想重續舊情的蛛絲馬跡,過去的愛和恨早已壽終正寢了。她隻想見見他,像一個故人一般。
她終於邁動腳步往前走去,人行道上人如流,你不去人家也會推著你走。他也正迎著她走過來,他們中間的空氣像彈簧一般一點一點被壓縮,從而具有了巨大的爆破力。
她的心像一柄小鼓錘答答答地擊著,她緊張地擺弄自己的眉眼嘴鼻,選擇最適當的麵部表情,麵對他,該喜該怒該笑該怨?
他朝著西天的餘暉滿臉亮堂神情鮮明讓人一目了然。她看見他一邊走一邊偏著頭跟身旁的女人說些什麽,兩隻手還在空中做著某種手勢。是的,他身旁的確翩翩然挨著個女人,她才發現,腦袋便嗡的一下漲大了。原來就是這條狐狸精叼走了他的原本屬於她的心麽?胸膛裏不知哪一處隱隱地紮痛起來,那壽終正寢的愛和恨像吃了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又伸拳踢腳地複活。
她駭人清晰地記起他曾經害得她活著僅比死人多一口氣,她應該恨他,她聽到他落魄的消息應該十分解氣,她應該借此機會暢暢快快地羞辱他一番的。於是她迅速地調整麵部肌肉雙眉吊起,眼皮低垂,讓寒噢嘎刀子般的目光從半翁的眼中逼出,抿緊雙唇一邊嘴角微微翹起,好,這是副刻薄、冷笑的臉譜。待走到他的麵前,她隻需說一句話:“哦,是你。聽說混得不得法,怎麽?攀龍附鳳並沒有使你平步青雲哆?”她想看著他無限懊喪的神情,看著他膽怯地乞憐的目光,然後對著他嗤之以鼻道個拜拜,好不痛快! 至於那個女人嘛,根本不屑一顧。她準備就緒,腳底生風,”曾嘈地走去。
近了。他的臉放大了一倍。她這才發現他眼邊蛛網似的皺紋,還有粗糙了的臉部輪廓線,他畢竟也會老的。她感到他是看見自己了,他像是瞥了她一眼,轉過臉跟身旁的女人做了個挪榆的笑容。那個女人,濃妝豔抹得像匹**的雌斑馬!一股濃血衝上腦門,她的心尖和指尖一起顫抖起來。他或許正告訴那女人當初她是如何癡情地愛過他的?那女人血紅的雙唇撇了一下,那是種輕蔑的表示!啊,她決不能讓他和那個女人輕視她。她記起母親在很久以前告誡她的一席話,那時母親知道他在追求她,母親說:“記牢,千萬不要匆匆忙忙地把什麽都交給他。一個女人在男人麵前永遠要保住一定的隱秘,才能使男人覺得你有無窮的魅力。可是她沒有接受母親的告誡,她以為愛便是要奉獻一切,她急匆匆不加絲毫反抗地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他了。也許是這樣才使他有了輕視自己的借口?可是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從前交給他的那個她了,她已經借助歲月重新鑄造了自己。她決定拋棄那副刻薄的冷笑的臉譜那斤斤計較地惦著過去的怨憤,不正說明自己還念念不忘他和她的那段的戀情嗎?險些鑄成大錯!現在還來得及更換臉譜。對,擺平眉梢,收斂目光持去麵肌的一切溝褶,看似沒有表情,骨子裏透出一種清高。
她換上淡漠的清高的表情迎著他走去。越發地近了。她感到左眼皮突突地彈跳起來她屈起一個指頭揉著、她記起那遙遠了的細小的一樁事,她在盼他音訊的時候,有一天,突然眼皮也這麽突突地平跳起來,怎麽也不行。就在那天傍晚,她得知他已與別人結婚。幸好此刻她揉了幾下眼皮倒安寧下來了。她再抬眼望去,不覺大驚失色。她看清了他的真貌,他的腹部已經葫蘆般地突起,上衣的前襟滑稽地岔開他的頭頂心已禿空,隻得把邊上的頭發留長,拉到額前遮醜。他的神情疲憊而沮喪,他的衣著上下不相稱而且因為緊身顯得局促。他使勁地跟旁邊的女人說著什麽,她甚至看見有一滴唾沫從他口中噴出落在那女人的鼻尖上。那女人雖是滿身珠光卻也露出衰老的痕跡,眼睛下像吊著兩袋熟了的豬血。那女人也斜著眼看著他,上下嘴唇抿得錯了位,一臉了不起的悍婦樣。這一對男女走在大街上,即便她不認識他毫不知曉他的故事,也能一眼看出他生活的頹敗與煩躁。她的心一寸寸地收縮起來。她被擊倒了。所有的愛和恨化作一股溫柔的寬容的憐憫之情,老天已經懲罰了他,難道還不夠嗎?她想著,眉尖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薄薄的一層水光籠住了她的眸子,嘴角柔和地彎曲了,這是一副慈愛的同情的恩施於人的臉譜,她將以它去麵對他,並且悄悄地對他說:“振作起來,你正當年。”
她這麽想著跨了幾步,猛抬頭他已經逼在眼皮一F了,她和他隻隔著一拳寬的空間,她聞到他身上煙味和其他什麽混雜的氣味,久違的、陌生的、曾經熟悉的……她在一瞬間停住了腳步,他卻仍走著,她還來不及表示什麽,他已經擦過她的肩膀,她本能地“暖”了一聲他站住了,朝她點點頭,咧嘴一笑:“暖,你好。”她動了動唇:“逛街呀?”他聳聳肩:“陪老婆嘛。”又點點頭,“再見再見,有空來玩啊。”說著他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去了,一麵仍跟旁邊的女人指手劃腳地說著什麽。他竟像全然忘了和她的那段感情,哦,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發生了最親密的關係以後竟能完全地忘記對方!也許……他並沒有認出是她?!是的,她比從前改變了許多許多,也許他永遠隻記著從前的那個她,而僅僅把她認作一個普普通通的麵孔有點熟的舊人了?也許……是她自己認錯人了呢?!也許他並不是跟她有過一段親密關係的那個他,而隻是麵目相似的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呢?也許……哦,世界也許的事太多。也許過去並不存在。不。……她搖搖,邁步匯入人流。
走不遠,她扭過頭,街道上麵狹長的天空,是一派沉靜、悠遠而嫵媚的青。
早先,我們家裏,活著的都是人。
買菜的阿姨有時送來幾尾活蹦亂跳的什麽魚,或者拎來一隻被草繩束了翅膀而顯得垂頭喪氣的什麽雞,往往不過半小時,它們便成了阿娘菜刀下的屈死鬼。阿娘雖然篤信佛家的慈善為本,不過剖魚斬雞決不手軟。
倘若在家裏某個房間內發現一隻蒼蠅或蚊子,我們全家便會群起而攻之地追打捕殺,非將它叭嗒一下拍得腦漿迸流不可在廚房的碗櫥、案桌等嶂螂經常出入之處,我們總是放上幾粒**和毒殺嶂螂非常有效的白色藥片,每當藥片上出現齧咬過的痕跡,第二天,必定會清掃出幾隻翻肚而死的嶂螂。
我們是人之家,決不允許異類的侵入,這是非常理直氣壯的事。
有一年房管所對我們家的這幢樓進行大修了。窗外搭起了腳手架,房間裏的家具都往屋中央靠攏,牆粉和白灰弄得滿地都是,砰砰嘮澎地折騰了兩個多月,總算收拾得牆新窗亮,新建造的房屋一般挺括。
滿心喜歡想適適意意享受享受住新房的樂趣,換了新的窗簾桌布,還買了鮮花。
半夜裏,我被一陣容寒章率的聲音鬧醒了,那聲音來自走廊上放棉花胎的閣樓。我很害怕,聯想到的是盜竊犯之類的事,於是我狼心推醒熟睡的丈夫。
“什麽事?”
“噓好像……有人……”
啪!他拉開燈,朦朧著雙眼卻警覺地豎起耳朵:“你在做夢吧?”他聽了一會,什麽聲音都沒有,咕濃了一句,馬上又睡著了。
我把燈關上,不敢睡著。因為黑暗中我又聽到那寒奉聲了。我拚命讓自己相信,那一定是幻覺,或者是夢遺留下來的……
後來我還是睡著了,那時大概己經快天亮了。由此我醒得很晚,滿屋子陽光了。隻聽得阿娘在廚房喳喳地嚷:“要命啦,昨晚老鼠猛鬧了一夜,把阿杉寄來的鬆子咬得一塌糊塗……
我趕緊披衣而起,跑到廚房間去湊熱鬧。
那包鬆子昨天才從郵局裏取回,阿娘就慣在案桌上的,毛巾縫的口袋被咬破了幾個洞,鬆子撒了一地,真鬼,好我害怕”
不能怪阿娘大意,我們家可是從來沒有出現過老鼠的呀。
“恐怕不是老鼠吧?昨晚我也聽見聲響,像人老鼠哪能把殼剝得這麽幹淨?”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嚓。
“是老鼠,是老鼠。真是人,讓你這麽太平呀?老鼠聰明得很呢。我跑了幾家人家,都說在鬧鼠,都是大修房子修出來的,外麵的鼠順著腳手架跑到樓房裏來啦。”買菜的阿姨說。
天哪!
阿娘當即跑到雜貨店買回一隻白鉛絲做的捕鼠籠子。
傍晚時分,阿娘撿了一塊肥瘦適中人人見了嘴饞的醬肉,點上幾滴小磨麻油,掛在籠子裏的彎鉤上,把籠子輕輕地放在廚房的門旁。
下這麽精美的誘餌,不怕老鼠不上鉤!
半夜裏,我又聽見那寨容率卑的聲音了。我想起老鼠那尖嘴尖腮的醜惡形象,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這時我倒寧願那聲音是人類出來的了,畢竟是人呀。其實老鼠和小偷,我究竟怕誰?我自己也確定不下來。我隻希望那籠子能發揮作用。
一果然捕到了一隻鼠,黑溜溜的一團,絕望地蹦跳掙紮,帶著籠子一起滾動。
阿娘吩咐小弟用滾沸的開水燙死了鼠,然後把它的屍體慣到垃圾箱裏去了。
我沒有膽量敢去觀賞那一場消滅老鼠的戰鬥,太殘酷了,令人惡心。
老鼠的複仇心理竟然如此強烈,它們向我們家進行了全麵的反撲。
我婆婆珍藏著的蘋果(婆婆怕孩子們總是“偷”她的蘋果,就把它們藏在床底下最隱蔽的角落裏),那青青的帶點兒粉紅的可愛的蘋果皮上,出現了老鼠們橫七豎八的齒印,婆婆隻好把它們統統發給阿娘,削了皮作水果羹。
阿娘的兩瓶小磨麻油被推倒了,油從碗櫥裏淌到案桌上又淌到地上,阿娘心疼得用匙去舀, 舀得的殘油裏有幾顆赤豆般的鼠糞,阿娘隻好又倒了。
最嚴重的是:我公公去開他書櫥下那隻長抽屜,那抽屜是公公珍藏名人字畫的寶貝。公公剛拉開了一條縫,吱溜溜,率落落,從抽屜裏竄出一串小老鼠,四分五散地朝屋子各處逃奔。
“簡直造反了!它們竟敢在我的書櫥裏作窩了!”公公氣得臉發青,真讓人擔心他的高血壓病會犯。公公的那些畫都是價值連城的,倘若被鼠咬破了,那是無法彌補的損失。
鼠的問題引起了真正的重視。平素以勤儉為驕傲、一張包書紙都舍不得慣掉的公公下令去買了三隻捕鼠籠,並且用隻有待客才蒸上一碗的香腸作誘餌。
那天晚上公公要大家都早早地熄燈睡覺,哪裏睡得著,都揣著一股仇恨焦急地等待老鼠入籠。
我們卻遭到了可怕的慘敗。籠子隻隻都關上了,隻隻都空著,而鉤上的香腸卻不翼而飛!
這種險惡而巧妙的手段難道是那些醜陋的老鼠能幹得了的嗎?
全家人陷入震怒和迷惘之中。
最後,是小弟經過反複的摹擬試驗,終於自以為解開了這個謎,他示範著說:“老鼠是跳到籠子上麵,先把門門碰上了,然後再不斷地晃動籠子,讓鉤上的香腸落下,一點一點地從孔裏把香腸銜出來吃了……看,就這樣。”
“老鼠有這麽聰明?”
“老鼠有這麽聰明!”
我們隻得相信這個解釋,我們麵對日夜猖撅的鼠而束手無策。
“去弄隻貓來吧,老鼠隻怕貓。”
於是,小弟從自由市場上的一位老太婆手中以一元錢的代價買回了一隻出世兩個月的小貓。
於是我們家中第一次出現了不是仇敵而是朋友的異類。
小 咪
凡是貓大都叫咪咪,我們權且把這隻小貓叫做小咪。小咪是灰種,縮在那兒像一團灰絨線。
“這麽小,會捉鼠嗎?”公公表示懷疑。
“會的,貓捉老鼠,老鼠怕貓,這是天性。”阿娘肯定地說,“小貓養大了好,護家,要弄隻老貓來,它會總記著先前的主人的。”
公公推測老鼠的巢穴是在閣樓上,建議讓小咪住到閣樓上去,讓它戰鬥在第一線嘛。
阿娘反對,第一,小咪太小,閣樓太高。第二,閣樓上都是棉花胎,倘若讓小咪尿濕了怎麽辦?
“貓捉老鼠,貓捉老鼠,有老鼠的地方貓自然會去的。”阿娘在廚房間的角落裏放了一隻大圓盒,那是給芳芳做一周歲生日時婆婆從喬家珊食品店買回的生日蛋糕盒,盒中墊上破棉絮,真是優待小咪了。
芳芳喝牛奶,小咪喝洗牛奶瓶的水芳芳吃剔去骨刺的魚肉,小咪吃剔去魚肉的骨刺。
小咪來我們家後,果然,半夜裏那寒惠辜率的聲音不再發作了,阿娘的麻油瓶不倒了,婆婆的蘋果完好無缺了,公公的抽屜裏不再窩小鼠了,這一切功勞都歸在小咪身上。
吃飯的時候,公公慷慨地把一段魚尾,不剔去肉,整個兒地賞給了小咪。
閣樓上不鬧鼠一,我決定把拆換下來的棉花胎放到閣樓上去。
晚飯後,有精彩的足球賽,我不忍打擾丈夫看球的雅興,他這個人沒有太多的嗜好,唯獨把看足球賽當作性命一般。我還是一個人搬棉花胎上閣樓吧C
架好木梯,把棉花胎夾在胳肢窩裏,一隻手扶著梯子。一步一步地跨上去。夠著樓板了,我稍稍喘了口氣……
閣樓上東西很多,光線幽暗,還散發出一股黴氣味。我不願多逗留,胡亂地把棉花胎往裏麵塞,得用力,不用力就放不進去了。
突然,不知哪個角落裏發出一聲叫喚,很輕,很弱,像一根飄忽的遊絲。我太敏感,仍舊捉住了它。
我討厭這種突如其來的不像人息的聲音,它使我毛骨驚然而血液凝固。
“誰?!”我顫抖著問了一聲,慌亂中,我瞥見一雙美目,嵌在幽暗中。杏核般的、綠寶石般的、鬼火般的…令人想象這是一雙嬌豔而精明的女子的眼睛!
“啊有人!”我用最恐懼最驚慌的聲音喊叫起來,雙腿一軟,僻裏啪啦從木梯上滾下來!
驚動了全家老小,都聚攏來。
“摔痛了嗎?摔傷了嗎?”婆婆問。
“你怎麽讓她一個人上閣樓呀?公公責怪我丈夫。
“上麵……有個……”我哆哆嗦嗦地說。
我丈夫為了贖罪,為了顯示他男子漢的氣魄,一個箭步竄上木梯,那神情的神聖和莊嚴並不亞於戰場上的黃繼光和董存瑞。就在他撲上閣樓的那一瞬間,嘎地一聲,閣樓上飛出一道弧光,銀灰色,如閃電一般,那道灰色的弧光直射向廚房去了。
“哦喲喲,是小咪呀!”阿娘首先笑了起來。
“是小咪?”
“是小咪。小咪上閣樓捉鼠去呢。”
“小咪真頂用場呀!”
“你呀,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丈夫陵了我一眼,怨了一句。
小咪怎麽會有那樣一副人一般的眼神呢?那種自尊又自憐、 自愛又自悲的複雜的目光,像一瓢冰水淋透了我全身,使我不斷地浮起一層層的雞皮疙瘩。
像人一般精靈的生命卻附在那般奇怪的形體之中,簡直是不可思議。古怪得令人心寒膽顫。
這便是大千世界麽?
我深深地感覺到了作為一個人的生命與形體結合存在的可貴的幸運。
從那次以後,我再也不敢正視小咪的眼睛了,我害怕看見它人一般的性靈,我不敢碰它,不敢走近它,不敢和它單獨地待在一間屋裏。
我害怕狗,盡管有許多敘述狗如何如何忠義並勇敢的小說,然而我曾在電影中看到過狗將人活活咬死的場麵我害怕蛇,盡管中國古代有著美麗的白蛇化人嫁許仙的傳說,然而我在大山裏親眼看到過經毒蛇咬而一命嗚呼的事情。
我從來不喜歡去遊動物園的,我覺得去看種種非人形的奇形怪狀的生命,是一種很痛苦的事。
隻有貓,人類的評價宣傳一向是讚美的,溫順、可愛的。
真可惜,我將連貓也害怕起來了……
有一次,家中設便宴請客。杯筋交錯之際,忽覺腳背上貼著一團熱烘供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小咪趴在我腳背上呢!
它竟然還和我親熱。
我不由自主地發出厭惡並恐怖的叫聲,彈簧般地跳離椅子,酒杯碰翻了。
“我這個媳婦呀,什麽都能幹,就是膽子小,連貓也怕。嘻嘻,吃吧,吃菜,吃菜呀。”公公解嘲地跟客人們打招呼。
我丈夫認為我替他丟了臉,狠狠地劍了我一眼。
盡管我知道貓不咬人,我仍舊害怕它。
我由害怕而變得憎恨小咪,我替芳芳燒牛奶後,洗奶瓶的水寧願倒馬桶裏也不給小咪喝。我不準小咪進我的房間,它若跑到我房門口,我就跺著腳把它趕走。
可是我的芳芳卻和小咪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芳芳剛學會走路,喜歡追皮球玩,她把小咪當成了球,捧起它,又摔在地上。小咪發出淒慘的叫聲,但是芳芳的爸爸、叔叔、爺爺、奶奶、阿太都誇芳芳勇敢,比她媽勇敢多了。於是芳芳經常為客人們表演和小咪打架,她力氣也真大,能抓住小咪的尾巴把小咪吊起來,大夥都誇她:“芳芳將來一定有出息。”
有一次,芳芳把一杯水嘩地一下全倒在小咪身上。
“哦芳芳真愛幹淨,芳芳要給小咪洗澡啦"
芳芳非常高興,經常用水去澆小咪。
小咪終於生病了,蜷縮在蛋糕盒子裏,一動也不動,一身灰毛癟塌塌的,眼睛也黯然無神了。
“小咪要死了吧?”我脫口而出地問,又生怕別人會窺探了我內心的秘密,我是一直盼著小咪在某一刻裏突然……死去!
“不要瞎話三幹,人也有三病六災的,何況貓呢!”阿娘說。
阿娘顫顫地給小咪燒大米粥,裏麵還打了隻雞蛋,小咪一口也不吃。
“阿娘,別費心了,浪費這麽多東西。”我嘀咕著。
那天,我下班回來,看見阿娘滿臉得意樣。
“阿娘遇上什麽神仙啦?
“嘿嘿,我給小咪喂了藥呢,小咪很快就會好的。”
“什麽藥?”
“嗒,我看你每天給芳芳吃的嘛。”
原來阿娘把芳芳的嬰兒素給小咪當藥喂了,真令我好氣又好笑。
不過小咪倒真是稍微神氣了兩天,那眼睛又像人一般有神。
可恨的眼睛。
大妹帶著兒子回娘家。大妹的兒子叫駿駿,比芳芳大一歲。
駿駿發現了小咪,著了迷一般,蹲在蛋糕盒邊上不肯走了。
芳芳跑過來把小咪捧在手中,她怕哥哥搶她的小咪。
駿駿比芳芳高半個頭,拉住小咪的尾巴不鬆手。
芳芳哭了,把小咪緊緊地摟在懷裏。
駿駿死命地拉小咪的尾巴。
“鬆手呀,鬆手呀。”阿娘急得團團轉。
“死小鬼,快鬆手!”大妹啪地打了駿駿一下。
駿駿鬆了手,哭了。
“駿駿,小舅明天再給你也買一隻小貓。”小弟哄駿駿。
芳芳把小咪足足摟了半天,直等大妹領駿駿回家了才鬆手。
第二天一早,阿娘苦巴巴著臉向大家報喪:“真真作孽呀,小咪昨晚就斷了氣,一夜沒響動,早晨起來看,它已經冰冰冷的了!”
全家人都愣住了。
芳芳還伸出小手去摸小咪,她爸爸就狠狠地打她的手背。
芳芳哭了,給小咪出喪。
小咪和老鼠一樣被攢到垃圾箱裏去了。
對於小咪的死,我是不是有點責任?當我暗自慶幸不會再看見那一雙古怪的眼睛的時候,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可怕的念頭。
白 咪
秦伯伯是公公的好朋友,是個著名的畫家。
秦伯伯來,公公總是叫阿娘加菜,並且拿出最好的酒。
這天公公陪著秦伯伯喝酒喝得麵孔關公一般,秦伯伯乘著酒興要作畫,公公忙叫我研墨。
秦伯伯左一筆、右一筆,醉醒膝地墨興正濃,不一會就滿紙生花了。
我定睛一瞧,心咯噎撞在肋骨上,雪白的畫紙上出現了一隻蜷憩在花籬下的貓!
“貓!
“是貓呀,我喜歡貓,貓性情最平靜,從無過分的欲念,高雅,淡泊。”秦伯伯一邊說一邊舉筆在畫紙邊角上題上了“凝眸”兩字,“哈哈,你說它在想什麽嗎?沒有沒有,它的思緒如白雲般散淡,如藍天般透明哪!
秦伯伯畫的貓,的確和善,那眼珠半掩在長長的白毛之中,墉倦而無神。
“貓的眼睛......不是這樣的……”我呐呐地說,我想起了小咪精靈般的目光。
“當然,也有各種脾氣的貓。”
“我們家前兩天剛剛死了一隻小貓。,公公像是隨意說。
“你也喜歡貓?那好,明天我給你送一隻好貓來。”
我正想說:“不用不用”可公公規說:“謝謝,謝謝。”
隔天秦伯伯果然送貓來了。我好不情願替他倒茶水呀。
當秦伯伯打開盛貓的布袋時,全家人都歡呼起來(除了我,我偷偷呻吟了一下)。
這是一隻渾身雪白的貓,竟然找不出一根雜色的毛。
“白咪咪,白咪咪。”芳芳高興地撲上去,雙手按住了貓的腰身。
“暖暖暖,千萬不可這般欺侮貓呀。”秦伯伯撥開芳芳的手。
“我們芳芳是喜歡它呀。”
“貓的骨頭脆,容易折,折了骨就活不長了。”
“噢芳芳以後不許碰貓。”公公下了命令。
我悄悄地觀察這隻貓的眼睛,它眯縫著眼,眼神迷蒙而模糊。我稍稍定了定心,也許這才是隻真正的貓,不具有人一般的眼神。
我們叫它白咪吧。
秦伯伯要回家了,大家送到門口,白咪也跟到門口,繞著秦伯伯的褲管,“貓貓”地叫著。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這叫聲裏含著一股哀愁,就像是……我不敢往下想了。
“咪咪,咪咪,從今天起這兒就是你的家啦。”秦伯伯輕輕撫著貓的毛,又對我們說:“待它好一些,它可通人情呢。”
秦伯伯跨出門檻,用腳尖把白咪撥進門框,隨手帶上了門。白咪把嘴吻著門縫,爪子撕著門框,“瞄瞄”地呼喚著
我無法欺騙自己的感覺,白咪的叫聲太像少女的哀位了!
一隻貓,怎麽能發出如此帶感情的聲音呢?莫非,小咪附靈在白咪身上了?
“咪咪,咪咪,來吃飯呀!”阿娘開始進行感化工作了,她竟舀了我們吃的排骨湯拌飯給白咪吃。
“不要太嬌慣一它,貓嘛!”公公說,
可是,白咪竟連這麽香的飯食都不肯吃。
“這貓好,這貓有情義。咪咪,我們會待你好的呀。”阿娘把白咪的窩安在她自己的床底下,想加深她和它的感情。
半夜裏,我被白咪一聲接一聲的哀叫鬧醒了。
“瞄瞄一一瞄貓瞄”像誰在唱一曲哀傷的小調,聽得人心酸。
是一隻貓發出的聲音!一想到這點,我就膩得想吐。我推推丈夫:“喂,你聽這死貓,討厭,鬧得人睡不著……”
“你呀,神經不要太過敏!”丈夫又呼呼入睡。
我擰亮燈,捏起掃帚,攝手鑷腳地拉開房門,我要懲罰這隻可恨的貓。
啊,白咪撲在大門邊上,對著門縫瞄瞄地哀呼。那形狀令我想起戲文中的孟薑女哭長城。
我哆嗦著,把掃帚對著白咪,壓低聲音凶狠地訓斥著:“不準再叫衛再叫!再叫就打死你!”
白咪忽地弓縮起身子,在昏暗的門廊裏,它變成一團模糊的微光。
我重新躺下的時候忽然意識到:我不是把白咪當作人一般地來訓了嗎?它是聽懂我的話了,所以不再叫了。
恐懼從心靈深處爬遍全身每個細胞。
芳芳總是抑製不住地要去摟抱白咪,阿娘也並不真正地製止她,阿娘覺得秦伯伯痛白咪,講那話是嚇唬芳芳的。
可是白咪決不像小咪那樣任芳芳擺布。芳芳去抓白咪,白咪就逃,沿著櫥底沙發底亂奔,讓芳芳追不上它,讓芳芳摔一大交,讓芳芳哇哇地哭。
芳芳一哭,就有人護她了,小弟挺身而出,“爺叔幫你捉白咪。”小弟腿長手長,抓住白咪,讓芳芳玩。
芳芳一把揪住白咪,白咪死命掙紮,芳芳揪下了白咪一撮毛,破涕而笑。
白咪沒有叫喚,它隻是不再碰我們家給它做的任何食物,哪怕阿娘把魚骨煮得爛熟噴香。它不讓我們家任何人碰它,總是躲到什麽角落裏,不聲不響,讓人覺得它已經不存在了。
阿娘急得團團轉,硬要公公打電話給秦伯伯討救兵。
於是秦伯母來了。秦伯母一共養了四隻貓,要不是秦伯伯發脾氣,她是不肯把白咪送給我們家的。
秦伯母一進門就開始尋白咪。
“咪咪”秦伯母喚白咪像唱催眠曲。
哩地一聲,白咪不知從哪個角落裏竄出來,跳到秦伯母的雙膝中間,不肯離去了。
“哦喲,心肝咪咪,幾天不見,就瘦成這樣了呀!”秦伯母心痛地說。
“是呀是呀,給它吃什麽都不要,是不是病了?”阿娘抱歉地說。
“它愛吃得新鮮,別老給它吃剩魚骨頭,每天化幾毛錢買些小魚,它可愛吃呢。”秦伯母說著掏出一截魚肉香腸遞給白咪,白咪抓在爪子裏,津津有昧地吃起來。
“乖乖,這魚肉香腸我們平時都舍不得吃呢。”阿娘歎了口氣。
“我這是難得的,平常隻要有新鮮魚,小魚,做要精心做,當它人看待,它可有情義呢。每天要給它洗澡,那一身毛白得晶瑩,可討人喜了。”秦伯母關照阿娘。
“嗯嗯嗯。”阿娘連連應著。
秦伯母要走了,白咪用爪子扯著她的褲管不放,秦伯母眼圈紅了。
“阿娘,你要好生待它。”
“嗯嗯嗯”
秦伯母走了,白咪賴在門邊上死不肯離開,阿娘隻好把它的窩放到門背後來了。
門開門關,白咪都要從窩裏探出腦袋來看看。
阿娘說:“進門出門留心些,別讓白咪溜出去呀。”
我聽了心裏一動。
晚上,我有客,說笑到十點多鍾。送客出門,我沒把門掩緊。在樓梯口與客道別,我恍惚看見一道白影從門縫裏閃出,我沒做聲。
第二天,阿娘四處找白咪,白咪不見了。
“它準是又躲到什麽角落裏去了,別管它,餓急了總會出來的。”
“咪咪”阿娘效法秦伯母的叫喚,角角落落地尋著。
“瞄瞄貓瞄瞄”
“白咪在叫”
我打了個寒曦。
這叫聲是從窗外弄堂裏傳進來的。
“白咪什麽時候跑出去的呀?”
“不知道。”我低下了頭。
阿娘拖住小弟到弄堂裏去找白咪,隻聽得白咪嘴瞄地叫,就是不見它的影子。
白咪一定看見阿娘的,因為它認出是阿娘叫它而不是秦伯母叫它,所以它不肯出來了。
隻好又打電話給秦伯伯。
秦伯母又來了,急匆匆地,坐也不肯坐,向阿娘討了一隻碗一根匙,跑到弄堂裏去了。
“當當當當……”
秦伯母在弄堂裏叫著,敲著碗。
“瞄嘀、白咪在應,那應聲裏有辛酸,也有快活。
“秦伯母找到白咪了。”小弟來報告。
“哦”阿娘喜出望外,“快叫秦伯母上來息息呀。”
“秦伯母不上來了,她抱著白咪回家去了。”黑 咪
“我就不信我們家連一隻貓也養不住!”小弟發火了,秦伯母抱著白咪不聲不響地離開,觸怒了他的自尊心。
“我們單位食堂裏有好幾隻貓,我看它們專吃剩食,一點不嬌慣,好養得很,我去討一隻來吧。”公公說。
公公果然帶回了一隻貓。
公公剛把裝貓的盒子放在地上,一隻漆黑的貓便扯破盒蓋跳了出來,站在屋中央,弓起背,仰著臉,豎起尾巴,望著新主人的家庭成員。
“好一隻貓呀!”阿娘叫起來。
“聽我們單位的廚師講,多大的鼠都逃不過它的爪子呢。”公公得意地說。
芳芳真是小小的女中公子,看見貓又迫不及待地湊上。
“芳芳!不準碰貓!”我尖聲製止女兒。芳芳也許從來沒見我這麽凶待她,嚇呆了,半天不眨眼。
“你瘋啦?把孩一子嚇出毛病來怎麽辦?不能好好說嗎?”我丈夫疼女兒甚於疼我。我害怕”。
“不要緊,讓芳芳跟黑咪玩嘛,黑咪不像小咪那樣弱,也不像白咪那樣嬌。”小弟說。
“不不不……”我不想明講,我不願讓芳芳碰這隻貓,並不是擔心傷了貓。而是怕貓傷了芳芳。方才,我已經從這隻黑貓的眼中看到了一股漂悍和勇猛之氣,我擔心它會扯破芳芳的嫩皮肉。
我得時刻提防它呀。
吃過晚飯,全家人圍在客廳裏看電視,阿娘咯咯笑著從廚房跑出來:“你們快去看呀,黑咪還會捉嶂螂,剛才連捉了兩隻呢。”
小弟把黑咪引出來當場表演。黑咪把捉得的嶂螂放在爪下玩耍,讓嶂螂拋起又跌下,然後,才一口吞下了它。
“太棒了,以後連嶂螂藥都好省了。”
黑咪贏得了全家人(除我之外)的歡心。
阿娘每天買兩毛錢小魚,精心煮,甚至還放味精,給黑咪吃。
芳芳不顧我的阻攔,還是愛和黑咪玩。我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某一天下班回來,發現芳芳的胖臉頰上有一條帶血痕的印。
“阿娘,芳芳今天摔交了嗎?”
阿娘支支吾吾了關天,才說出真情:“芳芳去拔黑咪的毛,把黑咪惹火了,抬起爪子抓了她一下……”
“要死了!貓爪子多髒,芳芳會得破傷風的!"我緊張極了,找出紅藥水給芳芳抹臉,又抱著芳芳到兒童醫院去檢查。
“阿娘,以後千萬別讓黑咪走近芳芳呀!”我關照阿娘。
“暖暖暖……”阿娘明知辦不到的。
黑咪存心和我作對,總是纏著芳芳,芳芳拉尿它就蹲在痰盂旁邊,芳芳吃飯它就盯著芳芳的碗。
“滾開,否則就掐死你。”我像威脅白咪那樣地威脅它,它卻毫不懼怕,直瞪瞪地盯住我,我不敢正視它的眼睛,那裏麵有一種野獸的凶狠。
“你到底管不管女兒呀?要是黑咪把芳芳的眼珠摳出來怎麽辦?”我朝我丈夫發火。
我丈夫采取的是綏靖政策。他買了一盒乒乓球,又買了幾包鹹魚幹。當黑咪一走近芳芳時,他就“咪咪咪”地叫著,並出示乒乓球或者魚幹,這辦法倒真不錯,黑咪往往被他手中的球或魚幹所吸引而忘記了芳芳。
不久,黑咪成了我丈夫最忠實的朋友,隻要聽得他“咪咪咪”的叫聲,黑咪必定尋聲而去的。
“你犯不著為一隻貓花這麽多錢。”我對他說。
“有什麽辦法,是你要我引開它的。”,
小弟心血**地要給黑咪洗澡,並且把我們家養不住小咪和白咪的原因歸結於沒給它們洗澡。
小弟抱了一大盆肥皂水,把黑咪浸進去。霎那間,白花花的水麵上浮起了密密麻麻的黑點,像撤開的黑芝麻一樣。
小弟愣了一下,突然喊道:“跳蚤,這是跳蚤!”
是跳蚤。一隻貓身上原來要寄生這麽多跳蚤呀!
“這麽髒的貓,攢掉它算了。”我趁機提議。
“不,這是因為長久不給它洗澡的緣故呀。往後,我每天給它洗澡,再塗上滅害靈藥水,保險不長跳蚤了。”小弟像是下決心把黑咪養下去了。
那天傍晚,我在陽台上給芳芳講故事,黑咪又悄悄地溜到芳芳身後了。
“啊”我想起那一盆黑芝麻般的跳蚤,渾身發毛,忙把芳芳摟在懷裏。
黑咪背著欄杆站著,那欄杆的空隙像一隻鏡架框著黑咪的影子。
……隻要我伸出腳來輕輕一踏,黑咪就會從那個空隙裏跌下去,摔成肉餅子
我為我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我抵禦不了這個念頭的**,一點一點地伸出了腳 …
黑咪喇地弓起了背,那兩眼冒火般地看著我……
哦,它警覺了。好吧,這回繞了你,以後再找機會……
我一點一點地縮回了腳。
“咪咪咪……”我丈夫很盡職,看見黑咪在芳芳身旁,馬上叫了起來,手上拿著魚幹。
黑咪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很害怕,它那一眼中像藏著什麽……
老天爺為了我那一瞬間的壞心來懲罰我了。半夜裏,我恍恍惚惚總聽見寨塞竄拿的聲音,一會兒在櫥頂,一會兒在床底下。
“是什麽?是什麽呀?”我咬著丈夫的耳朵問。
“什麽也不是,是風。”
“窗關著。”
“窗關著也會有風,睡吧。”
“不不不,是老鼠!”我慌忙把燈開了。
“你還讓不讓人睡覺呀?什麽聲音也沒有,都是你神經過敏。”
“我聽得清清楚楚的……”
“誰讓你不肯讓貓進屋的?別處的老鼠都絕淨了,偏偏我們的屋裏鬧鼠。你別怕,我去把黑咪抱進來,它一來,老鼠就嚇跑了。”
“不不不,我害怕……”真真是左右為難呀。
“你考慮考慮,究竟是鼠可怕還是貓可怕?你究竟願意與鼠同處一室還是與貓同處一室?”
都可怕、可厭、可恨......反複比較下來,我決定同意丈夫去把黑咪抱進屋來待一個晚上。讓它把鼠嚇走了,再趕它出去!
黑咪進了我們的屋,渾身毛豎起,弓背曲腿,那樣子像戰場上的鬥士。
我把椅子擋在床兩沿,生怕黑咪跳到我的**。
我緊緊地摟住丈夫寬闊的背脊,以減少聚在心頭的恐懼。
黑暗中,我聽見黑咪沿著牆腳走動,一步一步,很威嚴,很莊重。
我偷偷地睜開眼,看見一對雪亮的眼睛。
怪不得老鼠怕貓呀。
可是我即怕老鼠又怕貓,人真是奇怪。
我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醒來時,夜晚發生的事都已記不清了,懶洋洋地睜開眼……
黑咪蹲在我床邊的椅子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呢。
我大叫一聲,用毯子蒙住了頭。
這是我一生中經曆的最恐懼的一刻……
黑咪在我們家愈來愈肆無忌憚了。它已經不滿意阿娘替它做的窩,總是要找更舒適的地方睡覺。藤椅、沙發,甚至阿娘的床,都成了它的窩。
“要死了,它會把跳蚤傳遍我們家的每個角落的。”我發出警告。
凡黑咪待過的椅子、沙發我都拒絕去坐,也不讓芳芳坐。結果隻好坐硬板凳吃飯看電視,弄得腰酸背痛。
可恨的黑咪。
黑咪的胃口愈來愈大, 口味也愈來愈刁了。它再不滿足於小魚燒成的羹,它凱覷著我們菜碗裏的大魚大肉。阿娘在燒菜時,它就繞著阿娘的腳間瞄瞄地叫個不停,阿娘總是無可奈何地丟給它一塊肉或一塊魚。
“夥食費開銷愈來愈大啦J”公公、婆婆每晚記賬時總要發出哀歎。
天氣漸熱了,公公的腿上發出赤豆般大小的紅塊,癢,還有點痛。看了醫生,說是皮膚過敏,徐地塞米鬆軟膏。
“這不像過敏,一定是跳蚤咬的。”我趁機危言聳聽地說。
“怪不得,前天黑咪睡在沙發上的,昨天我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公公相信了我的推測。
芳芳突然腹瀉不止,一天拉了五次,急忙送急診,打針,吃藥,折騰得人心痛。
“昨天,我看見黑咪從案板上跳下來。芳芳的牛奶就放在那兒的,會不會是黑咪偷吃過芳芳的牛奶?傳染了病菌?”我疑神疑鬼總疑到黑咪。
“很可能……”我丈夫不得不同意我的懷疑。
最終決定黑咪命運的是它自己。
公公要請客,從自由市場花大價錢買回一條桂魚。阿娘剖洗淨了放在碗裏,擱上料酒、蔥薑、火腿片,準備蒸著吃。一轉眼,黑咪踩著米缸跳上了案桌,迅速地叼起魚身……
“尋死呀,死貓!”阿娘難得罵黑咪的。
大桂魚被黑咪咬了一大口,真正激怒了公公與婆婆,於是,關於黑咪的去向問題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老鼠已多時不鬧了,關於鼠的危害的滋味也已經淡漠了。
“算了,我們家沒有閑人,誰能一心顧著貓,把它送回去吧。”公公作了決定。
小弟嘟著嘴不說話,芳芳哭了,她說:“我要黑咪。”
“你要黑咪,媽媽就不要你。”我嚇她。
單位裏的大廚師上我們家來捉黑咪,黑咪又一次表現了它的頑強與刁滑。它決不讓人觸到它的皮膚,靈活地避開掃帚柄和繩子,在擺滿家具的房間裏跟人打一場迂回戰。
“你們家太舒服了,所以它不肯回老窩去了。”大廚師追貓追得氣喘籲籲,無可奈何地說。
沒有人抓得住黑咪。一直沉默著的我的丈夫開口了:“讓我來試試吧。”
“咪咪”他摸出一塊魚幹,朝黑咪顯示著。
黑咪看看他的臉,從櫥底下跑出來了。
黑咪吃著魚幹,他摸著黑咪的背脊。
黑咪終於安靜地臥在他腳邊了。
他輕輕地抱起了黑咪,把它交給了大廚師。
“貓”黑咪在被裝進口袋時發出扯心裂肺的一聲喚。
我非常賣力地幫著婆婆把沙發啦藤椅啦用沾著藥水的棉花擦拭了一遍。
“哦,今天,我們家裏可清淨啦!”我輕鬆地說。
沒有一個人應和我。
“媽的!我丈夫突然罵了句粗話。
“你,怎麽啦?”我驚愕!
“它相信我,我卻出賣了它一媽的!”我丈夫又罵了一句。
誰都不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