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這幫人決裂了,徹底地。她失去了經濟來源,便去做各種促銷,比如雙休日站在商廈裏賣洗發水,衛生巾,一天二十五塊,沒做多久,便嫌錢來得太慢。於是她一個人兜兜轉轉,停在古鏡街的某家酒吧門前,她看那張招聘啟事足足看了十分鍾,本店招聘女性服務員兩名,二十五歲以下,身高一米六以上,本市戶口優先。

她走進去了,再也回不了頭。

這家酒吧是古鏡街上生意最好的一家,裏麵已經有三名吧女,分別叫伊蓮娜,嘉寶,珍珍,一聽就是出來做的名字。

老板娘叫陳嫵,長得清冷又不失明豔,僅從外表上,就能判斷出陳嫵的故事,高中畢業後出來做事,做得不開心,便去娛樂場所做小姐。先是不出台,後來,到底出了台,然後便成了當家花旦,接著一路做到了媽媽桑,是A城最年輕的媽媽桑,很快,便完成了原始積累,於是迅速退場,自己出來開酒吧賺幹淨錢了,已經不稀罕一身銅臭的男人,也不相信什麽真愛這個傳說,所以,她沒有男人,養了一個叫小獸的小白臉。但陳嫵也不是笨人,隻肯給他一點零花錢,小獸自然也不傻,除了陳嫵,亦奉承著另外的女人。

便這樣有真有假的,彼此填補掉大片大片的寂寞。

小獸經常過來,往吧台前一坐,下巴搭在涼涼的吧台上,一雙像碎玻璃的花眼,癡癡地看住對麵的人。伊蓮娜懶得理他,嘉寶則隨手抓點東西,拍他的頭,珍珍則伸手去捏他的臉。初時第一次見小獸時,不知道他和陳嫵的關係,看他那副軟綿綿的舉止,以為是同性戀。

小獸本來就把自己當成女人,有一次,初時百無聊賴地對他發牢騷,說自己沒有男朋友。小獸很用心地聽著,認真地說,怎麽辦呢,我已經是陳嫵的人了。

初時撲哧一聲笑出來,小獸生得唇紅牙白,細皮嫩肉,更可怕的是他本來就是學昆劇的,有一次玩得高興,開腔清唱了一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初時當時正在擦高腳杯,驀然間聽到這麽熟悉的唱腔,頓時不設防地濕了眼眶,急忙跑進衛生間,關上黑色小門,看著菱角鏡中的自己,擰開水龍頭,把水撲向臉,哭了起來。

小獸很少唱昆劇,他這樣的男人亦不願回望自己那段清純歲月,生怕回望也是一種褻瀆。

他經常拿著麥克風唱,不要不要,不要驟來驟去,請珍惜我的心,如明白我,繼續情願熱愛這個容易受傷的男人。

一個迷人的哀怨低飛高走,把一幹在場的男男女女都震暈了。

然後他便跑進吧台,手臂環住陳嫵,撒起嬌來,賞兩個銅板吧。

嘉寶生得最好看,但脾氣太臭,常常給客人看眼色,幸好有一個很有錢的日本人風雨無阻地來受她的氣,捧她的場,陳嫵才沒有炒掉她。

珍珍傻傻的,肚子裏藏不住話,逮誰都能拍著大腿掏出心肝來。伊蓮娜是個厲害角色,周璿於眾多男人間,貌似高傲,實則低賤。她說,沒有男人能真正得到她的心,她誰也不愛。初時淡淡地反駁了過去,那誰又在乎你的心呢。

伊蓮娜被煙嗆了一下,咳了兩聲,半響,她說,無非是冷暖自知。在華麗的燈光與音樂聲裏,她的聲音冰涼冰涼。

她們幾個每晚七點相聚至淩晨,能說的話都說盡了,沒有客人的時候,酒吧裏竟是沉默的,也許是笑容和表情都已透支,沒有力氣再偽飾。

漫堤酒吧裏,初時漸漸變成了另一個女子,和她所能料想的一樣,她早就不打算抗拒了,向往一切浮華,輕擁這個盛世,穿華衣,抹濃彩,惟有一點點的蒼涼爬入眼內,透出了倦意。

她開始生出深深的眼黑,塗各種眼霜都無濟於事,總是失眠,輾轉反側,形不成一場好夢。她一個人在城東租了很大的房子,晚上泡在浴缸裏,有一次,朦朦朧朧地,覺得呼吸困難,好像有一雙手用力將她往下壓,往下,往下,扯住她的頭發,她拚命掙紮,手腳舞動,終於浮出了水麵。她噴出一口水,驚慌失措地朝四周望,什麽都沒有,隻有窗簾隨著陣陣夜風飄飛。

她白天照常去上課,但由於睡眠太少的緣故,經常如同夢遊般,像一朵萎謝的玫瑰。淩言在路上看到她這副樣子,有一點痛心,在心中幽歎,這個女孩,回不了頭了。

但她依然縱容她,甚至江邁提出要開掉紀初時,她也辯解,家境不好,怎麽辦?江邁奇怪地瞅了她一眼,不響了。

是,家境不好,怎麽辦?年輕時的淩言也直麵了這個問題。那年高考,她考了極高的分數,上任何一所大學都沒問題,父母都嚇壞了,父親甚至頓時白了半邊頭,活活給嚇的,母親也憂鬱極了,一家人就因為她成績太好,而陷入了絕境。晚上,她聽到父母房裏有聲音,便爬起來,赤腳俯過去聽,父親去賣血了,但杯水車薪,根本沒有用,母親也已借遍了親朋好友,但還是不夠。

現在不夠,以後的四年,依然不夠。

父母長籲短歎,然後她聽到父親說,就把她許給劉啟生吧,劉啟生說,如果我們答應婚事,錢都由他來出。

母親說,再等等,實在沒辦法了,就那樣。

劉啟生是村上的首富,做包工頭的,一口黃牙,一到夏天就**個上身,三十好幾了,還沒有結婚,聽說外頭是有女人的,但來路不正,所以他一直想在村裏找一個。他看中了淩言,以前不敢奢望,但淩家有困難了,便覺得自己來了機會,托了媒人來說。

次日,淩言拿了家裏三百塊錢,留了張紙條,說去南方打工賺學費。她很清醒,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她想對自己的命運負責,她不要嫁給劉啟生那樣的人。

那兩個月成了她心中的陰影,隻有她自己知,那兩個月充滿了一種怎樣的腥味。她站在街頭的電話亭給家裏打電話,說找到工作了,在一家電子廠上班,兩個月後就回去。

她控製住自己內心的千萬種滋味,盡量用平穩的聲調,捏造著自己在廣州的生活,說著說著,連她自己幾乎都要信了,老板很摳,監視她們工作,廠裏包食宿,每周放假一天,同宿舍的幾個姐妹都很照顧她。

掛了電話,她一個人慢慢地走,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完全沒有方向,所謂流鶯,便是如此吧。她年輕貌美,故意穿得極清涼,四下環顧,或佇足某一處,總會有人來搭訕,特別是晚上。

後來她漸漸明白,這樣是抬不高身價的,便去夜總會做。她打扮起來亭亭玉立,再加上談吐不凡,又懂得察言觀色,很快,就成了媽媽桑手裏的紅人。

她夜夜笙歌,日進千金,夢裏不知身是客,已經全然沒有初來廣州的青澀與憂傷。她是一個極能適應環境的女子,兩個月即將期滿時,她對自己的明天有了一絲困惑,她害怕自己回不去了,便去問一個相熟的客人,他是浙江人,做涼席生意,很喜歡她,但歡場中的喜歡舉步維艱,彼此都知道沒有可能。

他說,回去。

回答簡潔而有力,他看著她。

她靠在他肩上,隔了許久,幽幽地說,我走後,就當我死了,我們,再也不會不會見麵了。

最後三天,他們一直在一起,他帶她吃盡廣州美食,去白雲山看日出,亦一起去光孝寺燒香拜佛,她在香火繚繞裏,許了個願,她對佛說,請讓我,重頭再來。

佛相慈善,應承了她。

她拿出一部分錢寄回去,另外的悉數存了銀行,一個人也沒有說。她不再缺錢,她惟一所希望的是自己可以失憶。

忘記在廣州所經曆的燈紅酒綠,她將所有的衣服都送人了,仍然穿著來時的那套簡樸的衣服,紮起馬尾辮,坐在熙熙攘攘的候車室裏,有一瞬間,她希望衣服裏裹著的身體沒有經過那些手指的流連,沒有沉淪過,沒有腐爛過。

念頭一閃而過,就被自己否定了,她不曾後悔,即使再回到兩個月前,依然會南下廣州,承擔起自己的命運。

淩言重生www.Freexs.Cc了。她努力學習,做優等生,分配到好工作,來到A大,很快就做了A大曆史上最年輕的係主任。

誰也不曾想過,淩言有過不堪的往事。淩言有時候自己也不記得,偶爾想起,有片刻的陌生,想起那個浙江的商人,她執意不留任何聯係方式,彼此丟掉。

見到紀初時,淩言驀然間觸動了內心極隱秘極柔軟的一部分。她很想去幫紀初時,阻止她往下墜,可是沒有用,還是眼看她一步步走遠,比當初的自己還要走得荒涼。

她所能做的,僅僅保住她的學籍。

一個人想放棄自己時,別人是無法救她上岸的。淩言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樓下穿著黑衣長發披肩的紀初時。

她說這句話時,已經有一些冷漠了,她亦恨紀初時不夠自愛,辜負了自己的一腔憐惜。

也不是沒有一絲陰暗的歡喜,她想,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那樣堅強,從困境裏爬出,重頭再來。

五年前,當年動過她腦筋的劉啟生破產了,被債主追殺,逃到外省去了。她聽聞這個消息時,臉上掛了一縷不自覺的笑意。

她的丈夫是公務員,踏踏實實地上下班,不搞婚外情,又做得一手好菜,**一周兩次,比較和諧。她想,明年就要個孩子吧,再拖下去,生育就會有危險了。

七月某一晚,酒吧打烊得很遲,三點多了,伊蓮娜要請大家去宵夜。陳嫵累了,便和小獸先回去了。珍珍和嘉寶遲疑了一會,也各自找了借口推脫,伊蓮娜轉過頭看著初時,伊蓮娜妝容半褪,頭發微蓬。

初時點點頭說,我同你去。

伊蓮娜攔了出租,帶初時去A城最好的酒店,初時有閶紉歟夜宵而已,不用那麽聲勢浩大吧,她拉了拉伊蓮娜,無所謂,隨便吃點就行了?/p>

伊蓮娜笑著說,我請你。

在雅客酒店的十八樓頂層餐廳,淩晨四點,她們坐在那裏,俯看整個A城,灰黑的,一望無際,像海一般。伊蓮娜叫了兩瓶軒尼詩,餐廳裏除了她們,隻有百無聊賴的服務員遠遠地坐著,背景音樂是劉美君的《一雙舊皮鞋》,很老很老的歌了,甚至這位歌手的去向無以得知,不期然地,卻撞見了這一首歌,劉美君獨自一人唱著。

他鄉裏跨過冰雪的疆界,踏著長路與短街,始終靠近我,不怕風霜阻,是這雙舊白皮鞋,想起爸爸,將粗線每步每針地緊拉來造這鞋,交給我沿路穿戴。

伊蓮娜抱著酒瓶幽幽地說,我爸爸也很疼,我離家那天,他送了很遠很遠,他一直希望我回去嫁個好人。前年,他死了,死的時候沒有看到我最後一麵,眼睛都不曾合上。伊蓮娜聲音淒涼,我回去後,幫他合上了眼睛,別人去合,都沒有用,他不肯瞑目。

伊蓮娜仰脖喝了一口,初時,你信不信有鬼,信不信這些呢?

我不知,初時想起母親,低下頭,我希望死後,什麽不要有,成了灰,便了結了。

我希望有,伊蓮娜抹了一下適才情緒失控落下的淚,勉強笑著說,這輩子的遺憾,還有下輩子來彌合。

管以後呢,活好現在,已經是奢侈,初時打了個哈欠,倦意又深了些,麵前的伊蓮娜仍然在絮絮地說著話。漸漸的,初時成了聆聽者,她從不知伊蓮娜會這樣地好說,和平日的她有極大的不同,平時,她冷冷的,把頭抬得高高,說話也簡潔。

天微微亮了,透過落地玻璃能清楚地看到日出,也能清楚看到這個城市慢慢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了,初時晃了晃酸疼的脖子說,伊蓮娜,我們走吧。

伊蓮娜對初時說,謝謝你。

神經,是你請客,初時說。

錢財不過是身外物,伊蓮娜給了服務員一百塊小費,出手之大方,使昏昏欲睡的服務員嚇了一跳,急忙跑去拉門。

次日,伊蓮娜叫陳嫵替她結算工資,她說,我要走了。

陳嫵點點頭。

伊蓮娜伏在吧台上,打了個響指,來瓶紅方,讓我痛快一下。

陳嫵轉身從酒櫃裏拿下一瓶,算我的。

伊蓮娜笑,不用,我們誰也不缺錢,是吧,她眯著眼睛笑。

陳嫵拍拍她的肩,頓了頓說,你要好好的。

伊蓮娜那夜喝得東倒西歪,陳嫵叫小獸送她回去,小獸正和珍珍玩猜拳,有些不情願。陳嫵臉一拉,你去不去?小獸咕囔地扶起伊蓮娜走了,走到門口時,伊蓮娜攥著門把不肯走,陳嫵走過去,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柔聲說,走吧,伊蓮娜。

伊蓮娜終於離去了。

嘉寶朝初時使了個眼色說,你知道麽?

什麽?初時問她。

伊蓮娜要嫁人了。

嫁人?初時一怔,沒聽她說過啊。

嘉寶吐了個煙圈,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做她爸爸綽綽有餘,陳嫵也知道。

初時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她想起昨晚在雅客餐廳,伊蓮娜似乎說了一些關於婚姻的話,但她沒有仔細聽。伊蓮娜昨晚有很多心事,想要找一個人傾訴。但初時太倦了,伊蓮娜的憂愁都散在了稀薄的空氣裏,散掉了。

秋天很快就到了,初時已經很久沒有去學校了,漫堤的生意還是很好。A城所有的賓館酒店初時都去遍了,她在那條街上已經很紅,這樣的名聲於她,絕對不是件好事,她有些害怕起來,想要脫離漫堤。

正在籌劃時,陳嫵突然決定結束掉漫堤。那天,剛剛七點,客人還沒有來,陳嫵把她們都叫過來說,漫堤再做一周,就要轉手了,如果她們願意做,便繼續做下去,沒有什麽不同,隻是換了個老板。

嘉寶說,我不做了,我想歇一段日子,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畢竟,這裏有她十四個月的青春時光。

珍珍表示會繼續做下去,她說,A城大大小小酒吧數百家,在哪兒都是一樣的,做生不如做熟。

陳嫵看著初時,你呢?

初時搖搖頭,我也不做了,最近功課也有些緊。

她說功課時,她們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她,似乎訝異她竟還關心功課這種事。初時有一些窘意,為了驅逐這種感覺,她又故作輕鬆地加了一句,我還是想拿畢業證書的。

嘉寶嘴角上不客氣地掛上了一縷冷笑,珍珍也在笑,她們都看穿了初時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心態,覺得有點好笑和鄙視,既然出來做了,還扮什麽純情。

初時被她們這種反應搞得有點窩火,她在心裏冷冷地回了一句,即使出來做,有學曆,就比你們高貴。

最後一天,生意異常的好,但小獸沒來。初時回想了一下,小獸似乎有好幾天沒來了,她廁身問陳嫵,小獸呢,怎麽沒看到他?

陳嫵緩緩回過頭,藍色燈光下,陳嫵的臉有些淒厲,她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她掉過頭去,正好有個熟客來,她便過去了。

珍珍拉了拉,壓低聲音說,小獸跟了個男人,嘖,小獸真看不出來,男女通吃,夠猛的。

初時忽然覺得頭痛,她倚著吧台,抬頭看吧台上方精美的掛燈,發了會兒呆。嘉寶在另一邊用微波爐打了盤爆米花,真香啊,這種香是奶裏奶氣的,能夠聞見爆米花本身的微甜。

起先是硬硬的,小顆粒,經過高溫,慢慢膨脹成了另一種,香香脆脆大大空空的物體,在一定的條件下,任何東西都會變質的,那些條件,可能是時間地點,也可能是天氣心情,或者諸多不可預料的因素,總之,都會變。

生活充滿了變數,而自己彷徨其中,所能做的不過是接受一次次變,完全沒有力量抗拒命運。初時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許每個人都是一片秋天的正往下墜落點不確定的葉子。

終有一天會塵埃落定,命運就像一隻黑匣子,啪地一聲,合上了結局。

離開漫堤不過幾天,初時就發現自己已經適應了那種夜夜有去處的生活,或者說已經適應了大手大腳花錢的生活。於是她去做啤酒促銷,其實,她自己知道,無論做什麽,都是做暗娼。

她找不到自己了,從這張床渡到那張床,二十一歲,青春尚好,清純不再。

她在錦都幽幽地看著張耀明和裘暮呈一同來一同走,心就像一張被撕裂的紙。偶而,她回想起與張耀明在晚亭說的那些話。她說,我們不適合,張耀明憂傷地看著她,握緊她的手,靠近她,額頭相抵,他低聲說,我不介意。

他那般誠懇,可是來不及了啊,初時在心中淒切地反複念,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還是掙脫了他,飛快地逃走,她聽到他在後麵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滿世界都是回音,紀初時紀初時紀初時,她跑到體育館邊上,趔趄了一下,然後停下來,抱住頭,失聲痛哭。

她把眼睛都哭腫了,把心都哭碎了,把天空哭得落下了雨,忽然之間,陰雲密布,大風橫掃,豆大的雨點沒有預兆地砸下來。她懵了會,衣服頃刻濕透,急忙退了幾步,跳到體育館的屋簷下,她靠在玻璃門上,淚水始終像麵前的雨,不停不歇,無休止地。

她想起在碩鎮那場最初的不倫之戀,不倫,徹底地,無論站在哪個角度都荒唐,都是罪,她想起自己在畫室裏一次次敞開,燈光的暖,投射於身體的涼,想起在大同小異的賓館裏曖昧的床,她劇烈地痛起來,她不能置信,也不能否認,她隻覺得自己無法與整個命運相抗,必有一股不可違的凶狠力量,將她推向了今時今日這種處境。

雨勢漸漸小了,有個人站在她麵前,他也是濕的,走過來,輕柔而堅決地將瘦弱的她擁入懷中,瘦弱的她,哭泣的她,微微發顫,她哭得那麽委屈而無助,她怨恨自己,而不得救贖。

她隨他回去,他住在老城區,她洗了個熱水澡,用他的洗發水,他的毛巾,穿了他的白T恤,很寬很大,也很長,她將兩人的衣服都洗了,擰幹,一件件掛在陽台上,她夠不到竿,便拖了張椅子,站在上麵去夠,她隻穿了這麽件白T恤,手一抬,便露出曲線優美的腿。

她那麽美好。

頭發濕濕,臉是幹淨的,一點鉛華都沒有。她生來便是讓他來愛的,他想,可到底是為什麽,他們互明心跡時,已離得這麽遠,這麽遠,遠到兩人齊齊心如刀絞。

她睡在他身邊,他們隻是這樣睡著,她吐氣若蘭,睫毛微動,唇邊有甜美,這房間裏,隻有他們的愛緩緩流淌,無關任何。

他們都有倦意,模模糊糊地睡去,斷斷續續地醒來,半夢半醒,看到對方在,心安了,又跌回夢裏,夢裏,他們也是這樣相擁而眠。

一直這樣辨不清現實與夢境。

後來,初時經常過來,她有鑰匙,無論多晚,她想念他,便過來,不開燈,熟練地摸進他的房間,在他邊上躺下來。有時,他被驚醒,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便在黑暗裏微笑,那種香味在夢中縈繞,有她的夜,漫長又短暫。

那麽長,似乎他們已經睡了一生那麽久,那麽短,似乎一轉眼,一生便過去了。

乍冷還暖,摟著初時,張耀明常常會沒來由地想起鄭愁予的一句詩,左腳才下午,右腳已黃昏。他們在一起時,他對於時間的流逝,特別地特別地憂傷。

他們一直止於擁抱與親吻,至死也不曾交織。彼此沒有言語溝通,卻心照不宣,他們企圖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將這份感情變得與眾不同。不得到她的身體,他之於她,便是不同的,不讓他得到,他與別的男人,便是不同的。

是這樣吧,未曾一路至底的迷戀,將成為最大的**,存活於彼此心頭,隔了許多年,也因為有所憾,而不忘。

裘暮呈出現了,九八年夏,張耀明終於成了她的虛妄,她眼睜睜看著裘暮呈,一點點蠶食了她的溫暖,而張耀明,一點點淡出了她的生活。

她再也沒有用過那把鑰匙,知道自己終於沒有資格了,鑰匙仍然保留著,偶爾拿出來,手指輕輕地在彎彎曲曲的齒輪上,一路摸過去,她和張耀明的柏拉圖之戀生鏽了。

這是遲早的事,她明白,她不能與他光明正大地戀愛,亦不能阻止他去健康正常地戀愛,她必須忍受內心的痛楚,呈上祝福於他。

她不能要求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他須得往前走,遇上別的女子,過另一種生活。

她經常經常地醉,經常地經常地不能睡,經常經常地落淚,也經常經常地需要別人的撫慰。漸漸地,她覺得與別人睡,不僅僅是為了錢,而是真的真的寂寞難麵對。

她在錦都幾乎天天都會與男人一同走,去吃夜宵,然後順理成章地過夜,她努力驅逐張

耀明的身影,努力地笑,努力變得堅強。

可這一切表麵的偽飾,多麽容易被摧毀。

那是她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最後一個夜,她不能預知。穿著很平常的黑色短袖毛衣,露出好看的脖子,十二點時,保安來叫她,說外麵有人找,她出去了,這一去,再沒有回來。

保安說找她的男人戴了幅墨鏡,中等身材,穿一身灰。

一輛黑色轎車接走了她,一共有三個男人,葛笙幾乎是強行帶走了她,她想大聲喊保安,可嘴被他撫住了,她被塞進了後座。

另外兩個男人用不好懷意的眼光打量她,她按納住內心的驚恐問葛笙,你們要做什麽?葛笙的雙臂緊緊環住了她,嘴角一扯,露出她所熟悉的邪邪的笑容,做什麽,你是做什麽的?

放開我,她尖叫著。車子開得飛快,飛快,已經上了公路。她薄薄的毛衣被葛笙和另一個男人一把扯下,衣衫褪盡,她在狹窄的空間裏徒勞掙紮著,她的頭被葛笙按在大腿上,另一個男人野蠻地侵入了她,激烈地運作起來。

重重的噩夢摔在她身上,她發出了淒厲的哭聲,猶然聽到葛笙在邊上說,怎麽樣,我說這妞不錯吧,她是天生的,她就喜歡這樣。

車子飛快地朝夜幕深處開去,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好像已經浮起來了,身體軟綿綿卻又分明是極痛極痛的,仿佛被人拿著刀一片片剁著。她發不出聲音,嘴茫然地張著,她很疲倦,想起了容真,在內心深處湧出一聲呼喊,媽媽,媽媽,救我。

她也想起了張耀明,想起自己愛著的那個男人,她哭了起來,頭發零亂,大汗淋漓,她被肢解了,撕裂了,墜入了世界盡頭,她要回家。

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車子停在了路邊,然後又開了,繼續瘋狂地往前,身上的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們歡笑著,在夜的風裏盡情羞辱她,隨意翻動著她的身體,用他們的粗暴,占據了她的柔弱,她無力抗拒這場鋪天蓋地的波濤,她被淹沒了,連呼吸都不能。

再後來,她被推起來,歪歪地倒在車門上,野外的風將她吹醒,她赤身,看到了天上的月亮,她勉強睜開眼睛,然後回想起三年前的中秋之夜所看到的滿月。

一樣的月光,不一樣的她。

那時,張耀明彈著吉他,溫柔地唱著,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

為什麽旁邊沒有雲彩

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

你為什麽還不到來喲

一滴淚水落在了自己的身體上,隻一滴,便濕透了全身。她覺得那樣的累,再也不能撐下去,再不能,哪怕一分,一秒。她伸手拉開車門,邊上正在係皮帶的葛笙來不及驚呼,亦來不及拉她,她滾下去了,掉入無邊的夜色裏。

車子一個急刹車,葛笙臉色煞白,伸出顫抖的手,拉上了車門。開車的那一個回過頭,要說點什麽,被葛笙喝止,住嘴,繼續開。

車子往回城的方向開,和來時一樣的速度。

他知道她死了,不用下車,不用回頭,這麽快的速度摔下去,她是抱了必死之心的。那夜葛笙跌跌撞撞地回家,揭開那些陳年舊作上的白布,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他不曾料想會是這樣,他隻是仍然迷戀她的身體,他甚至有一些愛她,卻因得不到她而惱羞成怒,他亦恨她的放浪形骸,他以為這樣的手段,用在她身上不值一提。

她在A城是一個妓女。

他正想穿戴整齊後給她錢,她卻已經拉開車門了。

太突然。

這個月色皎潔的夜所發生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她確實死了,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她血肉模糊的照片上了社會新聞版。

後事是張耀明料理的,他沒有經驗,所有的事都一一細問了壽衣店老板,他親自給初時擦洗身體,換了新衣,細細地幫她梳頭,淚水落在她臉上,成串的,啪答啪答,她身體僵硬而冰涼,這是他第一次看她的身體。

他打電話給父母,說要去上海找工作,缺錢。父母給他匯了一筆錢,他又向梁木借,他從來不向別人借錢,但現在他需要錢,他所能做的隻是給初時一個體麵的結束。

現在,她都不知了,也不在乎了。他越做越傷心,但他不許自己崩潰,硬撐著去聯係靈車,聯係殯儀館,聯係墳地。

他想將她葬在山上,他知道她是喜歡山的。

這其間,他置暮呈於不顧,暮呈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看他的隱忍與哀慟,看他握著初時冰涼的手,低下頭,親吻著親吻著,似乎這樣能把她喚醒。

葬禮很簡單,張耀明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工作人員推走遺體,他跟在後麵,有人去拉他,他大力揮開,跑過去,趴在鐵窗上看,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些男人將初時的身體往前一推,推進了焚屍爐。

他的心轟一聲,大顆大顆的淚水落下來,他還是失控了,兩眼通紅,發出駭人的嘶喊,不不不!

他不能將初時就交給那些人,聽任他們將她燒成灰,將他的她燒成陰陽相隔的灰。他兩手緊攥鐵欄,妄想拉斷它們,衝進ァ?/p>

可初時已經在燃燒了,在火紅火紅的火裏,那火吞噬了睡容靜好一無所知的她。

周圍的朋友急忙圍上前來拉他,他兩手亂舞,兩腳亂踢,想要擺脫這些障礙,救出快要成灰的初時,在掙脫間,他一陣暈眩,失去了方向,栽倒在地。

梁木也哭了,他知道張耀明與紀初時的曖昧,卻不知他愛她那麽的撕心裂肺,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暮呈也知道了。

她站在邊上看著發狂的張耀明,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心慢慢地委頓在地,有一部分的愛情確確實實死掉了,也被那火帶走了,成了灰。

如果死的是她,張耀明會不會這樣痛不欲生。

過了片刻,一個清晰的答案浮上心頭,不會。

那晚,她零錢不夠了,於是去二樓的桑拿房,找那裏的收銀員換錢,她拿著一疊錢下樓,看到有個男人,將紀初時推進一輛黑色車子裏。

車子裏還有另外兩個男人,但她看不清,夜太深,距離又遠,時間又短,車子絕塵而去,她是最後一個看到初時的人。

她和保安被公安找去問話,她所能提供的線索比保安好不了多少。

她隻看到一個背影,和幾個模糊的側麵,她說,一輛黑色的車。

公安問,什麽車?

她迷茫地說,我不懂車的型號。

她說,車裏還有兩個男人,一個在前座,一個在後麵。

穿什麽衣服?

沒看清,臉也沒看清,但一定是男人,他們很快就將車走了,往西麵去。

公安問她還有什麽細節,再想想。

她凝神細想,搖了搖頭,又皺了下眉,好像好像,那個背影在哪裏見過,不能確定,中等身材,不胖不瘦。

公安讓她再想想,努力想想,到底在哪兒見過。但她腦海裏空****,空****。

出來後,張耀明跟在她後麵,眼睛直直地盯著她,那男人是誰?

我真的不知道,暮呈虛弱地歎口氣,世上很多人的背影都相差無幾,也許,隻是錯覺,再說,一個背影能證明什麽。

張耀明雙手搭在她肩上,手指似乎要嵌進她的肉裏,那麽用力,狠狠地,眼睛裏有淩厲的光芒,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什麽?

你看到那麽多人擄走初時,你卻若無其事地走了,張耀明聲音低沉一字一頓。

暮呈辯解著,我不知道是擄走,她又沒有喊,我以為,我以為,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張耀明冷冷地問。

暮呈吸了口氣,轉過頭去,我以為,那些都是她的客人。

話一出口,她就感覺到氣氛瞬間結了冰。

她本來是無罪的,但她活著,活著,就成為他遷怒的對象。

他指責她,控訴她,怨恨她,你為什麽不阻止,為什麽不記得車牌,為什麽不上前問一下,為什麽不記得所有人的臉,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對初時這樣漠不關心,為什麽完全沒有警惕性,是不是嫉恨她,仇視她,是不是存心想讓她死,是不是……

暮呈捂住耳朵,淒烈地尖叫一聲,是,我巴不得她死掉,讓她去死,去死。

然後,她臉上重重挨了一記火辣辣的耳光,她疼了,卻顧不得臉上的疼,側著頭,倔強地注視著張耀明,這個曾經與她恩恩愛愛的男人。

然後,張耀明眼睛紅了,但暮呈分明知道,那悲傷不是為她。

暮呈蹲下來,號啕大哭,在公安局門口。

她哭了很久,抬起頭時,張耀明已經不在了,他不在了,永遠不在了,她收了淚,站起來,踉踉蹌蹌往前走。

張耀明快要畢業了,但他沒有像別人那樣到處遞履曆,推薦表,參加各種招聘會。輾轉聽來消息,他準備南下廣州,暮呈苦笑,不久以前,他信誓旦旦會留在A城,他們一起在工業園區找工作,買房,然後結婚,她以為這些過程會一一實現,以為真的能與他攜手共老。

轉眼間,這些都成了陳年往事。

張耀明答辯那天,暮呈和蘭莊一起在圖書館查明清小說的資料,蘭莊一邊翻著馮夢龍的書,一邊問她,就這麽結束了?

暮呈心裏一片酸楚。

去談一次,再去一次,蘭莊放下書,手搭在她的肩上,你們畢竟是有感情的。

暮呈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沿著書架一路看過去。

她知道沒有用了,他們的感情已經敗壞了,彼此都不能原諒對方,紀初時的猝死作為一道堅實的屏障,橫隔了他們。

張耀明的遷怒隻是一個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紀初時的分量得到了驗證,張耀明要遠遠地離開這個傷心地。

一個死別,一個生離,而他的心已經無從收拾,隻能離去。

張耀明連散夥飯都沒吃,便去了火車站,隻有梁木一個人送他,張耀明所有的行李隻有一隻皮箱,別的都留給了梁木。

要上火車了,梁木忍住不舍的淚,嗚咽著說,自己好好的。

張耀明說,等我穩定下來,就還你錢。

梁木當胸捶了他一拳,是不是哥們,說這些。

張耀明走了,梁木跟著火車慢跑了十幾米,火車終於消失在盡頭,月台上空寂一片,鐵軌無限延伸,滿眼都是曲終人散的悲涼。

最後一年,暮呈的生活重心移向了圖書館,偶爾也會同霍思遠出去,在旁人看來她與霍思遠必有些細枝末葉。隻有她和思遠才知,彼此都不會動心,隻是太寂寞,寂寞。有一個長相不俗的異性伴於身邊,一同吃吃飯,散散步,周末看場電影,到底是好的。

思遠還是經常與一些女孩子見麵,大抵是在網上認識,然後坐了飛機或火車,跑到A城來,她們無一例外地都對思遠深情款款。

思遠吃飯時,經常將暮呈拉去,女孩子便心懷警惕地看著暮呈,暮呈漸漸習慣了,隻顧埋頭吃飯,吃完了,抹嘴走人。

三月的時候,思遠的網吧裏來了一個很好看的女子,她坐在思遠的椅子上,捧著杯茶,思遠則坐在桌子上,微低著頭同她說話。

那女子穿著V字領的短袖,頭發盤在腦後,下巴尖俏,眼神嫵媚,也許是近視的緣故,下意識地微眯著。

照例去蓮花座吃飯,席間聽那女子說起麗江,說起西藏,說起青島,似乎她將全中國可去的地方都走了個遍。暮呈忍不住問,小姐做導遊的嗎?

她爽朗地笑著搖頭,不是,我隻是半年打魚半年曬網,側著頭又添了一句,幾年了,沒有一分錢積蓄,都奉獻給大好河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