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晃眼,皎月亦顯得特別明亮。遠近峰巒,清晰可見,附近除了輕微鬆濤聲,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傻了般呆站在樹邊,凝神苦思,若娘親知道了首領身份,會怎麽樣對待趙德睿?又怎麽麵對她自己?我想破了腦袋,仍是沒有絲毫頭緒。

正想得入神,突覺肩頭上搭上了一雙手,我心中大驚,轉身之時順勢推出一掌。背後之人功力顯然高於我太多,掌力被他輕易化解。一腔愁緒頓時化作驚怒,對著來人疾速揮一掌。

來人不閃不避:“蠻兒。”

我慌忙欲撤去掌力,可自己功力尚不能收發自如。隻得驚呼一聲:“師公,閃開。”

師公飄然移開。

“有沒有傷到你?”

師公搖搖頭:“你功力尚淺,還不足以傷到我。蠻兒,時也命也,是青寇命苦。現在既然已知首領是誰,青寇離開幽月宮的日子也不遠了。”

我雙眸噙淚:“師公,那人若不是我生身爹爹,他對娘親的所作所為,我一定會讓他後悔一生,會讓他付出慘痛代價。可現在,我卻不知該怎麽辦?還有那個女人,她不是南鴻釀酒奇人柴東屏的獨生女兒嗎?她的名字叫柴灩,怎麽會和東丹後裔扯上關係?還有,首領不是男子嗎,怎麽會是女子呢?”

師公牽著我的手,向山下走去:“據你娘親說她從未見過首領,所有訊息都是左護法傳達。所以是男子還是女子,除了和首領接觸過的人知道,其他人都是聽傳聞。而傳聞總有不實之處。至於說她是柴東屏的女兒,柴東屏早已死去多年,他的女兒是什麽樣的容貌,亦無人知曉。”

心中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徘徊我心間,糾纏著心神,揮之不去。

師公見我心不在焉,問:“你是否擔心此事趙德睿本就知道。”

心中憂慮被師公一語道破,而我確實不知道怎麽辦:“若真是這樣,娘親如果得悉真相,這種打擊她能不能禁得住?她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趙德睿在世另娶已讓娘親青絲變了白發,我不敢想象以後的事。”

師公搖頭輕歎:“若真是那樣,那這個世間唯一讓青寇留戀的隻有你。”

我一怔,是啊,師公說得不錯。於是,我趕忙點頭道:“蠻兒知道師公的意思。”

師公讚賞地輕輕頷首。

“您什麽時候來的?您不是和鬼叔叔同去娘親的大殿了嗎?”

師公點了下我的頭:“趙淩沒有走到大殿便準備回去,說你必有古怪,因為你曾問過禁地之事,青寇不會對你說,而你剛來這裏為何會知道禁地之事。我們擔心你出事,我回去時恰好見到你拍啞仆的門,你前麵進洞,我後麵就隨了上去。你出洞後出神之時,我已自你身後到了鬆林裏。若不是我隨著,你要如何回宮?還有,下了階後要重新按下機關,床板方能落下。”

差點打草驚蛇,我朝他吐吐舌頭,江湖經驗不足的我居然露出這麽大破綻。隻想到能跟上啞仆,竟忘了自己進耳房時床板是落下的。

腳踩白雪發出咯吱輕響聲,這麽走了會兒,師公牽我的手的手稍稍用了下力,我心領神會,暗中運氣步子輕盈力求無聲,師公細辨了下方向,朝東北方向而去。

兩塊巨石錯位重疊壓著,中間有半人高的縫隙。縫隙幽長,師公在前我跟在後俯著身緩步前行,走到頭,師公握著我的手飄然落在宮內石橋上。

左右打探一圈,幸是無人,我悄悄鬆了口氣。

跨入院子,鬼叔叔聞聲出房,英目之中全是擔憂,但神色卻力求平靜:“蠻丫頭,宮主事務繁忙,一天下來早已疲憊不堪。你在她宮裏待了一下午,已增加她不少負擔。若不是師公尋你,是不是還不回來?這麽大的姑娘了,以後要學著體貼長輩。”

知他說給啞仆聽,我壓下心中酸澀嘿嘿一笑,道:“我若不是心疼娘親,我還真想住到她宮裏呢。”

“這丫頭。”鬼叔叔很無奈地笑笑。

啞仆自夥房端起托盤,口中“啊啊”有聲示意眾人用飯,鬼叔叔含笑頷首,她步履蹣跚緩步向前移著。

我雙目不眨恨恨盯著她的後背,不覺間,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抑不住憤怒。師公驚覺我氣息不對,暗自握了下我的手,我深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下心底怒氣。

一天天過去,啞仆仍沒有同任何人接觸,宮內亦沒有消息傳出。我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但又不能輕舉妄動。

這天,遠離殿宇的溪流邊,啞仆坐在石塊上慢騰騰地揉搓著衣物。不遠處,五六名宮眾一邊洗衣一邊竊竊私語。

“你看那邊是不是一對鴛鴦?”

正當隱於暗處的我心中煩悶欲往回走時,宮眾之中年紀偏小的綠衫姑娘站起身子遙指著不遠處湖麵上的一對鴛鴦開心地嚷著。

其他五人聞聲均直起身子看過去,相互交換一下眼神後眸中神色一暗,幽幽歎口氣蹲下身子默默洗著衣衫。綠衫姑娘伸著的手臂倏然落下,略帶歉意朝身邊宮眾小聲嘟囔道:“東丹後人怎麽了?女子就該老死幽月宮嗎?讓女人衝在前麵,而男人們躲在後麵,這樣的組織真能成事?能推翻穩若磐石的大北奴政權?”

其他五人麵帶悚容,警惕地朝四周查看一番,見不遠處隻有啞仆,麵色稍稍放鬆,七嘴八舌斥責綠衫少女道:“雪翠,大逆不道的話休要再說,否則小命不保。”

雪翠口中雖然應下但仍低聲道:“這事大家心知肚明,隻不過大家都不敢說出來而已。宮外就是男人耕田女人織布,男主外女主內,咱宮裏卻黑白顛倒。”

年紀最長的女子輕哼一聲,冷聲道:“以後這話再讓我聽到,禁閉半月。”

雪翠低下頭,憤憤揉著衣物。

忽然啞仆“啊啊”叫起來,正專注聽眾女子說話的我急忙扭過頭,卻見溪流中央漂著一件衣物,啞仆站起身子隨著衣物漂的方向追去。這邊宮眾中那年長的女子倏然起身,隨手拿起盒中洗好的束帶向前一個縱躍,手中束帶直揮向溪中衣物,然後手稍用勁輕盈地繞一圈,衣物已被束帶圈出。

啞仆滿臉褶皺的臉上笑開了花,邊“啊啊”有聲邊點著頭。

年長女子遞過衣物朝她微一頷首,然後返回帶著那幾名宮眾端著盆離去。

啞仆仍是慢悠悠地反複揉搓著那幾件衣物,我心中焦急漸去,安下心來,她的本意應該不是洗衣,而是等人。

身子絲毫不敢亂動,對方武功高於我,稍稍一個聲響就會打草驚蛇。所有努力將會付諸東流。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一絲細微的聲音傳來。我屏住呼吸,身子雖已僵直,但仍忍著不動。

左護法出現在視力範圍之內,他似是沒有看到啞仆,走到距啞仆幾步開外處,身形忽然暴起,直向溪流對麵飛去。我心中驚疑,對麵乃是光滑石壁,他要去什麽地方?

他摸索了下石壁,“軋軋”聲起,石壁上竟裂開了一條縫。左護法閃身入內,啞仆身形靈活,倏地直起身子,快速打量了眼四周,然後身形縱起直向縫隙而去。待縫隙合上,我躍出林子向溪邊而去。

這時候,一道白色身影擋在身前,卻是師公。

師公搖頭阻止,我指向對麵開口欲訴說緣由,師公一個轉身如大鵬展翅般飛過溪流,身子緊貼在石壁凝神靜聽。

我返回剛才的躲身之處藏好身形,雙眸則直盯著師公。

很快,隻是盞茶工夫師公直起身子向上直縱,直飛到地宮頂部,隱於放置夜明珠的平台上。師公身形剛剛隱好“軋軋”聲又起,啞仆率先出來,飛掠到這邊端起木盆步履蹣跚往回走去。接著,左護法離去。

我心中急於想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抬頭望向師公隱身處就欲出林子,卻見師公探出身子微搖了下頭,我心一動,默默待在原處。師公複又隱去。

過了一會兒,左護法沿著溪流緩步而來。走到這裏並不停留,慢慢向前走去。又過半炷香的工夫,師公才飄然落下,我迎上去,要問的話未及出口,忽見自湖麵漂來一物。定睛一瞧,心中一陣難受,竟然是那對鴛鴦。當然此時它們已不是活物。

師公見我難受,撫了把我的肩,邊往回走邊道:“啞仆向左護法傳了首領口訊,大意有兩點,一是關於男子住在內宮,因趙淩是青寇舊仆,青寇又是宮主,破了例也就破了,隻要青寇一心為宮內做事即可。二是宮內女子的思想波動,此事會嚴查,待查出散布流言企圖分裂幽月宮者,以宮中最嚴的宮規處置。”

“開口笑”倏地閃進腦中,我全身不由一陣輕顫。

見狀,師公霜眉一揚,低聲問:“蠻兒,師公一直想問你,你為何知道跟蹤啞仆?青寇、趙淩均對她有所懷疑,可礙於行動一直受人監視,隻好作罷。而你第一日就知道防備她,你已百毒不侵,自不擔心飯菜內有毒,你害怕被人動手腳,功力用不上?”

師公既然在這裏開口,聲音範圍內自不會有人。

我道:“宮內有名女宮眾是自己人,她一來散布消息,二來負責保護娘親安全。待娘親安全脫離幽月宮,她會在北奴有新的身份。啞仆之事,就是自她口中得知。毒我不懼,但你們也不能有事。”

師公撫須頷首:“這是宏光那孩子與那女子盟定的?”

我點點頭。

師公又道:“這女子既然有長遠打算,你我便不用費心,不會查到她頭上。左護法若不罷手,一直查下去,這女子自會找替罪羊。”

心中已對柴灩的身份確定無疑,趙德睿另娶的女人竟是暗中統領娘親的人。這是多麽諷刺的事。我低頭苦笑後咬牙恨聲道:“趙德睿,若娘親有個三長兩短,我必會讓你付出代價。”

師公眉蹙起:“蠻兒,生養之恩永不可忘。”

我含淚接口道:“可是娘親……”

師公截口道:“沒有可是。”

我淚成串落下,嘟著臉望向師公。

師公憐愛地攬著我溫言道:“蠻兒,人生在世是要經過磨難的。青寇當初既然選擇了趙德睿,那就不能單方麵怪一個人。因為是非曲直不是表麵那麽簡單。切記,做事之前要考慮清楚,自己才不會後悔。”

我默然頷首。

自那日後,我便央求娘親住進了她的大殿。因為我希望知道娘親的一舉一動,我太擔心她了。

轉眼除夕已過,距我和師公離開的日子已越來越近。

如師公所料,沒有查到紫漓身上,查出的造謠生事者竟是另外一名宮眾,而且和自己竟有一麵之緣。是那綠衫少女,雪翠。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所有宮眾聚於刑堂。雪翠被執行開口笑。

我不是宮眾,亦不忍心。若沒有我們和紫漓的盟定,那毫無心機的雪翠哪會有這種無妄之災。

娘親見我整日不樂,以為我與她分別在即心中難受,便每日盡量與我單獨相處。但時間不會因此而停。

元宵佳節,我攪著碗中的湯圓悶悶不樂。娘親笑看著我安慰:“端午節、中秋節,隻要過節娘親就會去尋你,和你團聚。”

娘親的滿頭雪發在燈花之下越發刺目,我心中微酸慌忙低頭淚已成串落入碗中。

“蠻兒,不必傷心。你已成人,娘親在哪裏生活都是一樣的。”

我悄悄擦去淚後抬頭起,強笑著道:“蠻兒知道了。”

娘親輕輕一歎:“蠻兒,年前便有人稟報有人闖入嵩山幽月宮範圍。因沒有發現宮門,右護法沒有理會。你鬼叔叔暗中查探過,領頭之人是宇文宏光。”

我心中大驚,幸是右護法蕭狂前去查探,若是左護法宇文清垣,他可是認得宇文宏光的。

既然是年前,現在已過了十幾日,他們若沒有離去,在這白雪皚皚的山上,用什麽果腹?又住在哪裏?

也許是關切之情顯露臉上,娘親看到後再次輕不可聞歎口氣,笑著道:“總以為韓世奇會是我的乘龍快婿,沒有想到會是這孩子。隻是,他府上乃北奴顯貴,而你的身份卻這麽複雜,這讓娘親如何放得下心。”

我雙耳火燙,嬌聲嗔道:“娘親就會打趣蠻兒。”

娘親輕點了下我的腦門,笑斥道:“傻丫頭,不用擔心。你鬼叔叔已暗中給他們送了食物,至於住宿,山上山洞多的是,他若沒有本事找到,凍了也活該。”

娘親這麽說說明宇文宏光一行安全無恙,我放下心來。

自知宇文宏光身在嵩山,我心中悲傷竟然淡了些。這些細微改變我自己沒有感覺到,但娘親卻已覺察,她笑著道:“兒大不由娘,子女的事還是由你們自己做主。省得將來後悔。”

娘親說的前兩句揶揄口氣甚是明顯,我正麵熱心慌之際,她的聲調卻微變,“將來後悔”四字低沉冷澀,我心頭一震,凝目注視著娘親。她笑靨盈盈,但眸底悲傷深蘊。

娘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嗎?

娘親猶若知道我心中的疑問,邊把碗中湯圓撥給我兩個邊淺笑著道:“娘親不曾後悔過。蠻兒,明早宮內有要事,早飯後趙淩會送你和師父離去。”

整個晚上,我不願閉眼,和娘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躍出瀑布,外麵積雪已化溪河流水潺潺。

我握著鬼叔叔的手:“鬼叔叔,照顧好娘親。”

他頷首輕笑後問道:“宮中內線是紫漓嗎?”

我看向師公,師公點點頭道:“我對青寇提過此事?”

我心中一驚,師公對娘親說了多少?娘親知道柴灩的事嗎?但此時又不能問,因為若鬼叔叔知道,娘親一定會知道。

鬼叔叔裝作不悅,道:“小丫頭,為何要瞞著我?”

我撓了下臉頰有點不好意思。

見我這樣,師公撫須輕笑,鬼叔叔已嗬嗬大笑,笑過之後低聲道:“快走吧,宇文將軍已等了近二十日。”

我臉上一熱,轉身向林子裏飛縱。

鬼叔叔笑聲又起:“小丫頭終是長大了。”

背後傳來衣袂破風聲,我心知是師公,遂不回頭,往山下掠去。急急飛馳一會兒,清新空氣裏竟有烤肉香味順風飄來,我猛地停下身子。

師公停在身側笑著道:“肉味醇正,連師公這食素之人都食指大動。”

我咽咽口水疾掠過去。

宇文宏光坐在一塊凸出的石頭上,一腿曲起一腿平伸靜靜望著遠方。

咄賀一、蕭達石與雲狼二十騎,有的煮酒有的烤肉,忙得不亦樂乎。蕭達石率先聽到響聲,待看清來人是我們,眼睛倏然一亮:“少爺,是小蠻姑娘。”

宇文宏光馬上彈跳起來。

師公含笑徑向烤肉方向走去。

宇文宏光凝望著緩步走去的我,我步子越來越慢,最後默站原地,回望著他。他雖然身著白貂皮裘,但身姿卻不顯臃腫,而是英挺依舊。

他已走到跟前,兩人默默看著,他不言我不語,仿若天地萬物都已靜止。他嘴角微微翹起,雙手掌心向上向我平伸過來,我心頭漾出絲柔情,慢慢把雙手伸過去,放入他的手心,他手掌慢慢收起,待兩雙手緊握在一起,他緊緊握著,仿佛這樣才能確信他眼前的人是我。

雙手被他握得生疼,可我卻不願拿開。

“地道的烤肉,老道也忍不住了。”耳邊響起師公的嘖嘖稱讚聲。

我回神,宇文宏光卻仍靜靜直視著我,仿若天地之間除我之外再無值得他注意的事。我心“突突”直跳,撇過頭卻見眾人雖看似專心於手上的事,可眼睛餘光仍不時瞟向這邊。

我心中一急,慌忙欲抽出手,但宇文宏光握得很緊。

師公一陣開懷大笑。

我頭臉火燙,怒瞪宇文宏光一眼,他臉含笑眉微揚,又緊握了下才鬆開,我抽出手轉身向山下急掠。

背後的宇文宏光笑道:“賀一,好好招待道長。我們汴梁再見。”

咄賀一聲音洪亮大聲應下:“您放心。”

宇文宏光跟上來,道:“春季來臨,鳥畜獵物都已出洞,獵人們在山中放置了許多捕獸器,你不要在前麵,過來跟著我。”

我伸手過去,他含笑握著。

走下山,附近田間勞作的農人勃然變色。我和宇文宏光恍若不知,仍攜手邊說邊向官道走去。

走著走著,我就想起一個問題:“宏光,說了過年我會來嵩山陪伴娘親,你為何還要前來?若讓左護法宇文清垣見到你們一行,那該怎麽辦?”

他噙著絲笑道:“我也說了,年前會再來一趟,來後沒有見到你,所以就進山等你了。”

他說得輕巧,可在山風陰寒滴水成冰的雪山之中,雖有山洞藏身,那滋味若沒有親身經曆根本無法體會到。但是,我知道他是擔憂我一入幽月宮再也無法出來,頓時,我心頭暖洋洋的:“有師公相陪,必定不會有事。還有娘親,若沒有師公跟著,她不會讓我進宮的。宏光,我知道了幽月宮首領是誰。”

見我神色有異,他眉蹙起看著我,問:“是我們認識的人?”

我頷首:“柴灩。”見他眉依然蹙著,我補充道:“趙德睿府上那個女人。”

他有些吃驚:“她真實身份不是南鴻釀酒奇人柴東屏女兒,而是東丹王後裔?趙德睿知道她的身份嗎?”

我搖了下頭,他鬆了口氣。

知他誤會,我隻好說得再詳盡一些:“我不清楚趙德睿知道,還是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娘親,我擔心娘親再次受到打擊。”

宇文宏光沉默一瞬,歎道:“但願趙德睿不知情,這件事越來越棘手,不能再拖了。”說完便沉吟不語,知他想速戰速決的對策,我隨意打量著官道上來往的眾人,不開口說話去打擾他。

小半個時辰過後,路過一個小鎮。此處臨近汴梁,鎮雖小但甚是繁華。

此時陽光明媚,行人熙攘,路邊攤販手中拿著物品對路人賣力比劃著,酒樓客棧的小二夥計們站在店門口高聲吆喝著拉攏客人,宇文宏光不受任何影響仍暗自沉思。

這時候,左側酒樓的二樓有一人突然探著身子望著我們,目光相遇我心頭一驚,樓上的王峰猛地站起身子衝我揮揮手,然後身子倏地不見,想是已衝向樓梯。他出現在這裏,會是誰在這裏?趙澤玨還是王繼恩?我暗自歎口氣,心中有些不安。

宇文宏光忽地側過頭看向我,淡淡地開口道:“是誰?宮裏的人?”

我微愣,原來他雖沒有開口,但周遭的一切他仍注意著。

我輕頷下首,皺眉道:“小太監王峰,我在宮中時身邊的事多是他打理。他怎麽可能單獨在這?”

宇文宏光唇邊噙著絲笑,語調透著絲古怪,道:“當然是有人差他來此,至於何人派他來,相信你心中已然有數,隻是沒有想到趙家老三這麽深情。”

“不是,你別……”

見我著急,他臉上笑意擴大:“好在他輩分高於你,又是血緣至親。若不然……”

“你……”氣結的我語塞。

他得意地大笑起來:“怎麽了,我說得不對?”

其實心中已猜到王峰必是趙澤玨所派,因為王繼恩巴不得我和師公遠離汴梁,永遠不再出現在皇宮內,當然不可能是他。

心事輕易被他揭穿,我麵上一熱,啐道:“休要胡說,說不定王峰是身有任務而恰遇了我們呢。”

他淡然一笑,看著小跑著過來的王峰斜睨我一眼,意思似是“你就牙尖嘴硬吧”。

王峰跑到跟前,歡顏滿麵道:“小蠻姑娘,太……”

他瞅了眼宇文宏光慌忙改口道:“我家公子差奴才在汴梁附近尋你,從年前到現在,汴梁邊緣的城鎮奴才幾乎全找了一遍。一直沒尋到,這才想到嵩山峰巒挺秀,道長可能會來,才沿著官道上一路前來,果不其然,真找到姑娘你了。”

宇文宏光抿唇輕笑,我越發不敢向他直視。

王峰悄眼打量著我們兩人眉宇間神色的變化,然後臉上笑容斂去,低眉順眼立在我身側。

宇文宏光笑指下酒樓,我輕點下頭。

王峰抬頭看一眼宇文宏光的背影怯怯地道:“酒樓後院馬匹已經喂好,奴才是先回宮報信,還是隨著服侍你?”

我含笑道:“你回宮後轉告太子,是小蠻姑娘不讓你跟著,更不許你說出我的行蹤。若是為了尋我師公,一張告示即可。”

王峰忙不迭地點頭:“奴才會快馬回宮轉告。後院之中馬車是否留給您用?裏麵幹糧水壺一應俱全,車夫乃公子信得過之人。”

如今西越擾邊未停,南鴻趙氏父子知是北奴暗中支持。而宇文宏光身份特殊,皇宮之人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心念及此,遂笑著推辭道:“我們沿途會賞景景看看花,不需要馬車。”

王峰點頭應下,轉身離去。

走到酒樓,小二立馬笑迎上來熱情地招呼:“這位姑娘定是剛才那位爺要等的人。”

我側過頭邊往二樓走邊笑問:“小二哥為何如此肯定?”

小二哈著腰拱手賠笑道:“那位爺玉麵星目劍眉,而姑娘你容貌出眾風姿動人,雖說小鎮離汴梁近,不乏達官貴人路過,但甚少出現像你們這樣的,氣度高華不沾纖塵。”

我上樓的步子漸緩:“小二哥談吐不俗,似是讀過書。何以現在會在酒樓之中跑堂,而不繼續讀書呢?”

小二鄙夷神色漸起,輕哼一聲道:“我不止讀過書,還是堂堂秀才呢。想當年我業已通過應舉選拔考試,但吏治腐敗,考試通過又有什麽用,爭取不到推薦,終究隻是不第秀才。既然如此,若還不能認清形勢找個活幹養家糊口,還一味讀死書等待那幫蠢材舉薦,怎麽對得起養我育我的老爹老娘。”

看那小二滿臉憤慨,我心中酸楚上湧,為了百姓口中這樣的國家,趙德睿甘願舍棄了娘親,舍棄了我,值得嗎?

入目之處,宇文宏光坐在沿街窗邊已點好幾個菜,邊斟酒邊向這邊看過來。見到我,他唇邊現出絲笑。

小二仍絮絮地發著牢騷,我道:“小二哥,以後說話需謹慎,若被官府中人聽到,終是不妥。”

小二正說得唾沫橫飛,聽我這麽一說麵色稍變慌忙掃了眼樓上客人。新年剛過,樓上雅座隻是稀稀落落的幾桌,並沒有太多人。小二輕拍了下心口,麵色恢複如常。

我坐在宇文宏光對麵,見他眉眼間隱著一絲疑問,我笑道:“打發回去了。”

他笑著輕頷了下首,淡淡地開口道:“我先點了幾個菜,若還想吃其他的,正好小二哥也在,順帶再點幾個。”

我搖了搖頭,朝小二道:“菜夠了。”

估計小二滿肚子不滿,平素裏又找不到人訴說。而剛才開了頭卻沒有說痛快,因此雖然聽到飯菜已夠,但仍沒有下樓的意思,悄眼瞥了下左右,低聲道:“青神縣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你們聽說了嗎?”

宇文宏光看我一眼,我輕搖一下頭,宇文宏光聲音冷漠問:“什麽事?”

小二不以為意,聲音又低了些:“青神縣縣令齊元振貪贓枉法,並用所斂財物賄賂朝廷考察吏治的京官,皇上聽此京官讚齊元振為官清廉精明強幹,特下詔書將他當作‘良吏’嘉獎。如此一來,這齊元振更加為所欲為有恃無恐。”

小二雙眸靈動,看看我,又看向宇文宏光,故作高深地問:“公子可知道青神縣來曆?”

齊元振的事明顯還沒有說完,小二怎麽會話鋒一轉問起了青神縣來曆?

我正狐疑不解,宇文宏光麵無表情口氣淡淡地道:“青神原為西蜀屬地,蜀為南鴻所滅,蜀庫所存被南鴻皇帝悉數運往汴梁,而所派治蜀官員喜尚功利,往往額外征求苛擾民間。”

小二重重地點了下頭:“這齊元振在這些貪官之中算上最狠最毒的一人了,百姓們的日子沒法過了,青神農民王小波揭竿而起,學效先賢,聚集而來的也都是衣衫襤褸的窮苦之人,王小波對那些人說‘這個世道貧的貧死富的富死,很不平均令人痛恨。我們起事不為爭城奪池,隻為均平貧富。’”

宇文宏光啜了口酒後淡聲道:“此語一出,王小波的隊伍不出月餘定成氣候,這齊元振是自作孽不可活,死狀定是極慘。”

小二衝宇文宏光蹺起了大拇指:“公子猜得不錯,王小波殺了齊元振後,剖開其腹,把他府中搜刮而來的珠寶塞入肚中,然後縫起暴屍街頭。而剩下的金銀綾羅分給窮苦百姓。因而,過年時青神百姓湧上街頭歡歌載舞好不樂哉,聽聞朝廷正欲調兵遣將前去鎮壓呢!唉,外有西越,內有青神,百姓日子隻會苦上加苦了……”

“小墩子,在哪貓著偷懶呢?貴客上門都不知道迎進來?”樓下傳來一聲怒喝。

小二身子一矮,麵帶苦相訕訕一笑,轉身向樓梯口衝去,邊小跑著邊迭聲應著:“掌櫃的,小墩子在樓上招待貴客呢。”

痛失愛子之際,內亂生起,這足夠大病初愈的趙光耀焦頭爛額的了。

宇文宏光為我夾箸菜,然後目光投過來盯著我道:“回汴梁後,我會吩咐賀一先尋趙德睿的行蹤。擒住了柴灩,便無須再費周折,直接帶你娘親出宮即可。至於幽月宮的事,你就不需再操心,那是北奴王室的事,我自會稟報大王再作決斷。東丹王之事也該有個結果了。”

他雖說得簡單,可我心裏卻清楚地知道事情並不會這麽輕易解決。

我沉吟一瞬擔憂地看向他:“因為我的身份已明朗,娘親在幽月宮一日我便安全一日。若娘親沒有親眼見到首領,為了我的安全著想,她也不會輕易脫離幽月宮。但若娘親見到了柴灩,我無法想象會是怎樣的情形,也無法預料會出什麽事?”

他放箸於桌上,為自己斟滿一杯酒:“這是我唯一擔心的地方。但事實是這樣,不管怎麽說,你娘親總歸要麵對。”

情理上雖是這樣,可我心裏卻不願娘親再受到打擊。其實,自知柴灩的身份,我滿腔鬱積一直無法疏解,此時聽他坦然自若分析我最擔心的事,於是,再也遏製不住,不滿地對他輕哼一聲:“不是你娘親,你當然不知心疼。”

他臉色一沉怔怔地凝神看著我,黑瞳之中兩簇怒火隱著。

其實,話一出口我心中便已後悔,他在雪山之巔等待我半月有餘,我卻如此誤解他。剛才他說的是事實,是我不該口出妄言。

但他強忍著不吭聲,我心中越發忐忑不安。

過了一陣子,他見我氣焰褪去,神色也轉為局促不安。他兩瞳中微怒也就散了,嘴角抿著絲笑說:“此間事了後,我們回去後馬上成婚。”

話題轉移得太快,我一呆。

他盯著我:“這樣就更加名副其實,早日改口,省得落某人口實。”

我回過味兒後頭臉火燒火燎的。這個人,成婚這種大事也能信口胡說。他剛才聲音不小,我慌忙掃一眼左右,還好,除了左側一桌食客投以詫異目光外並沒有他人注意。

“害羞了?”

我啐他:“你不正經。”

他依然笑意盈盈:“我每次前來阿奶都叮囑,要早日接你回去。”

怕他再說出自己意想不到的話,我用竹箸敲敲他的碗碟:“吃飯吃飯。”

他哈哈大笑。

“臨窗還有張桌子,客官這邊走。”

小二聲音獻媚,我目光無意中掃過去,隻見四名中年漢子,兩個在前兩個在後,雖作儒生打扮,可身材異常魁偉,有點異於南鴻男子。而且,他們並沒有坐小二介紹的臨窗雅座,而選了通風不暢光線欠佳的角落裏。

宇文宏光卻仿若不知多了這四個怪人,依然慢悠悠地用著飯。

我暗中運氣,凝神靜聽周圍的動靜。

“大王同意與北奴聯合乃權宜之策,我們的目的是南鴻物產的富饒,若不費一兵一卒就得到,何苦……”

南鴻稱皇,北奴和西越才稱王。我心中暗驚,他口中的大王應該是西越王李繼镔。

宇文宏光沉靜地坐著,唇邊帶著絲絲微笑。但黑瞳冷若玄冰,眸中也亦沒有絲毫溫度。

他也聽到了?我盯著他,用竹箸悄悄指了下四人方向。他輕頷下首,低聲冷冷地道:“李繼镔陽奉陰違,表麵上同意與北奴結盟,暗中卻與南鴻聯絡,著實可恨。”

這是政事,我不敢斷言,隻得再次集中精力聽著,但顯然四人也知這裏非談話之地,再不開口,隻是埋頭吃飯。

宇文宏光眉頭蹙起默默沉思起來。

與西越結盟,是宇文宏光出使西越一手促成,而現在李繼镔竟暗中聯絡南鴻,對宇文宏光來說,不隻是功敗垂成,簡直可算是奇恥大辱。想到這裏,我心裏仿若壓了塊巨石一般沉甸甸的。雖然急切地想知道柴灩身在何方,想讓娘親早日隨自己離開南鴻境內。但心中更清楚,這兩件事肯定都要落在宇文宏光身上的,可這種情況下,我能讓他兩難嗎?

宇文宏光臉色慢慢舒緩下來,他溫和地笑著道:“李繼镔還不敢公然撕破盟約,這事你無須費心神。”

他一心一意為我著想,我又怎能讓他為難呢?況且他離開後並不影響咄賀一一行的查訪,待查出趙德睿的住所擒獲柴灩時,肯定還要依仗師公。我親眼見過柴灩的功力,我或是宇文宏光都不是她的對手。他在或是不在,並不影響這邊事情的大局。可是,李繼镔一事可大可小,不能掉以輕心。這是北奴大王宇文隆緒奪權爭勢的第一步,不能有失。若有了差池,宇文宏光首當其衝會受到波及。心思既定,我緊繃著的神經慢慢鬆了下來:“在汴梁與咄賀一會合後,你領著蕭達石回去,讓咄賀一他們著手查探柴灩一事,這樣兩邊的事都不耽誤,豈不是更好。”

他想都不想直接拒絕:“達石隨我走,賀一去查訪,若師公再被請進宮,誰來保護你?”

我瞪他一眼,然後沒好氣地道:“有誰會整天惦記著暗算我?你若不放心,師公若進宮我隨著進宮也就是了。”

他緊盯著我板著臉低聲道:“整天惦記著你的人多了。”

韓世奇早已明白我的心意,他卻又一次次提醒,我心頭微怒漸起。

見我神色有異,他嘿嘿一笑道:“是你自己想偏了,我說的是趙家老三及嵩山之中的那幫人。”

我正要開口,卻見那四人已吃完飯往樓梯口走,目光便不由自主一路追隨。

宇文宏光輕輕咳嗽:“他們戴著人皮麵具,看也是白看。”

我有點失望,本來我還想憑我還說得過去的丹青造詣畫出他們的長相特征呢。

四人身影消失,我道:“你不回去,若李繼镔那邊出了紕漏影響到你,或是影響了你的家人,我會內疚一輩子。若不想讓我心中一直念著這件事,你就回去。至於我,隨著師公進宮總比外麵安全些。”

這次他倒沒有再拒絕,隻是言語之間越發溫和起來:“遵命。娘子大人。”

“你不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