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日月。
很快,今冬的第一場雪下來了。先是籽粒雪後是鵝毛大雪,整整半個月,整個山穀雪白雪白晶亮得閃人眼睛。
我的禁足令早已過了期限,借著玩雪的幌子出穀一趟,可是,令我十分懊惱的是那隊人馬早已不在。我把當初他們紮營處的積雪全部掃光,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甚至對那少年說的崖下也讓大小乖下去找了幾遭,很可惜根本沒有麵具的影子。
惆悵著,除夕到了。
雪積在青鬆的蓬蓬鬆針上,像朵朵潔白的花。我如往年一樣,把鬆針上這些沒有落到地上的雪收集起來,裝進屋後的那數十口大壇裏以便來年煮茶。
“小蠻,快來吃飯。”
鬼叔叔這半個月足不出穀製作煙花。截至昨晚已大功告成,年夜飯後就要開始燃放。我暫時把心中那份不安壓下,歡快地應一聲後跑向廚屋:“吃扁食嘍。”
餐案上一如往年,有我喜歡的栗粉餅,有娘親喜歡的玉合白菜,有鬼叔叔的最愛熏烤蟒段,精致豐富,但有一樣令我覺得稀罕,那就是案台之上居然有三個杯子:“娘親,要來客人?”
“蠻丫頭,先坐下。”
娘親臉上掛著淺笑,那笑容雖淺,但又不同於往日。我盯著娘親,打量許久,這才發現娘親眉梢上揚眼角微彎,顯然,那是來自心底的笑容。
這細微的變化不隻被我發現,鬼叔叔看看娘親,又瞅瞅我,最後也抿嘴笑起來,他邊笑邊端起酒觚為娘親倒上:“小姐,既是今兒高興,就喝一點。”
娘親笑著點點頭。
鬼叔叔倒了兩杯後看向娘親:“小姐,……?”
娘親淺淺一笑,看我一眼後接過酒觚,慢慢把空著的那隻酒盞倒滿。我舔了下唇,難道娘親想讓滴酒未沾過的我也喝。
鬼叔叔看我一眼,斂了臉上的微笑,顯然也不解娘親為何如此。
娘親放下酒盞,語調異常溫柔:“蠻兒,把你床頭的麵具拿來。”
最擔憂的事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被人提起,況且,是在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裏。呆如木雞的我沒發覺筷子從手中滑落。啪的一聲砸在心上,這一刻,我死了的心都有了。顧不得撿筷子偷偷望向鬼叔叔,希望他能救我。卻見他一愣後臉上湧出笑容,顯然了然娘親的意思。
“不早就想知道麵具的來曆了嗎?還不去拿。”娘親笑責。
我根本不敢和娘親對視。怎麽辦?是坦承錯誤還是編個謊言?瞬息之間,腦中便轉了無數個念頭,隻是細想起來,卻無一個可用。
“蠻丫頭,怎麽了?”見我半晌沒有動靜,鬼叔叔目光之中帶了絲探究。
娘親也覺察出我的異狀:“蠻兒,怎麽了?小臉通紅,額頭還冒著汗,剛才收雪時受涼了?”
“麵具是不是很重要?”我的聲音在喉間輾轉,不確定娘親能聽得到。
我對麵的鬼叔叔懂唇語:“很重要。”
他很少這麽嚴肅,我明白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必須實話實說:“麵具……丟了。”
啪的一聲,鬼叔叔手中的酒壺落在地上,“丟在哪了?”
我的目光仍鎖在娘親手上,那碗剛從沸騰鍋裏盛出的扁食熱湯正慢慢往外灑,娘親白皙的手上一片紅,可娘親卻仿若不覺。我明白,娘親也在等答案。
後悔悲傷諸般感覺齊湧心頭,我一把奪過碗:“娘親,你的手燙傷了。”
“丟哪了?”娘親聲音有些顫。
“丟穀外了,沒找回來。”
“你這孩子。”鬼叔叔語調很是無奈,可我明白這是他最嚴厲的批評:“什麽時候的事?”
“兩個月前。”
“是上次那幫北奴人進山遊獵時?”
我咬唇點了點頭。
“小姐,那幫人……”鬼叔叔的目光落在娘親燙傷的手上,“小姐,你的手……我去拿藥材。”
“習武之人哪這麽嬌病。沒關係,別拿了,開飯。”娘親說得很隨意。
鬼叔叔步子不停走出廚屋。
我再也忍不住,淚成串落下。
娘親含笑寬慰我,“丟了就丟了,有什麽打緊。這過了年都十六了,是大姑娘了,遇事哭哭啼啼像什麽話。”
“我真不是故意丟的。”
娘親為我拭去淚,“再珍貴也隻是一個麵具,比起蠻兒來算不了什麽。別哭了。”
跨進門檻的鬼叔叔歎口氣,“也怪我大意,回來後也沒細問這丫頭。來,小組,上藥。”
“不用。”
“冬日的傷好得慢,還是上些藥。”鬼叔叔不顧娘親反對執意為她敷上藥。
娘親含笑歎氣,“看來不上藥這頓飯是吃不好了。”
鬼叔叔為娘親包紮好後,三個人開始吃飯。席間她一直淺淺笑著,可雙眸卻黯淡無神,那笑,分明是強撐著的。扁食和栗粉餅是我的最愛,可此時,吃在嘴裏卻味同嚼蠟。
鬼叔叔默默吃了會兒,忽然抬起頭,對娘親道:“小姐,既然已準備說出來,就對小蠻明言吧,這也是遲早的事。”
我緊張得忘記了剛才的愧疚,多年的疑惑在這一刻就要揭曉。
娘親默一陣後放下筷子,先看一眼鬼叔叔,又看一眼我,最後斂了臉上的笑,盯著我道:“蠻兒,你是南鴻人,姓趙,蠻兒是你爹爹給你取的乳名。”
“趙蠻兒。”
娘親點點頭。
“娘親呢?”
以前沒下山前,不知道人有美醜之分,隻是認為每個人長得不同而已,但是下山幾次後,卻發現並非如此,男人是有魁偉單薄瀟灑猥瑣之分的,而女人也是有高挑嬌小美麗平庸之分。娘親在女人之中是美麗的,她的那種美不是嬌媚的,而是清麗……我一時之間有些說不上來用什麽形容,默默想一瞬,悟出了那是種脫俗的美。
我想到這裏,自顧抿嘴一笑,自己長得有八分像娘親,誇娘親的美是脫俗的,豈非變相說自己也是超出凡塵的。
娘親回神恰好看到我在傻笑,她眉頭微蹙了下,默盯著我問:“你是南鴻人,因為這很高興?”
我抽出手撫撫鼻頭:“不是。”
娘親眉頭舒展:“娘親是北奴人。”
北奴彪悍善戰,數十年前以武力取得南鴻天然屏障燕雲十六州後,本就摩擦不斷的兩國矛盾升級,為緩解矛盾,北奴大王宇文隆緒繼位後,采取一國兩製,以國製治北奴,以南鴻製待燕雲十六州的南鴻人,做法雖具成效,但卻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北奴人與南鴻人通婚即是有辱門風,自降身價。
爹爹是南鴻人,娘親是北奴人。難道我們是山下賀糍鎮的人?因為除了三國交界處的這裏,我還真想不到有哪個地方南鴻人與北奴人能夠通婚。可如果是賀糍鎮人,娘親又為什麽隱居呢?想不通的我開始胡亂猜測:“爹爹和娘親一定是南鴻與北奴貴族中人,婚姻不止得不到家人祝福,連通婚最為聚集的賀糍鎮也不能住,隻能躲到這深山老林裏,才能躲開雙方家人的追蹤。爹爹呢?他怎麽不住這裏?”
鬼叔叔的嘴似是微微張翕一下,但卻沒說什麽,隻是看了娘親一眼。
娘親眸中一黯,目光定在桌上,半晌不動。
我咬唇暗自後悔,娘親不說,自己也不提就好了,幹嗎這麽多嘴。正在自責,心中驀然想起那個麵具,娘親這麽緊張,恰巧今晚又要說出爹爹,腦中靈光一閃,難道這麵具竟是爹爹留下來的。腦門不由自主滲出絲絲冷汗,假如……假如爹爹已不在這世間,那……我桌下的手微微顫起來,抬起頭,盯著娘親,心中特別難受。
娘親悄無聲息隱去臉上的淡淡淒色,微微笑了下:“當年我和你爹爹被人追殺。娘親跳崖重傷,你爹爹卻生死未卜。我和你爹爹曾有約定,如果我發生意外,那個麵具就是你去找他的信物。”
“被何人追殺?”
娘親雙目驟然一寒,臉上神情也變得極為冷厲,半晌之後才恢複往日淡然:“娘親以後自會告訴你。好了,今天先吃飯。”
“娘親,對不起。”
“傻孩子,娘親並未發生意外,信物當然沒用了。”
我心裏一鬆,歡快地吃起扁食來。可是,第二天我就知道自己的錯了。娘親居然一夜未睡,我推開窗子時,發現她成了雪人。
我明白了,那個麵具並非隻是信物。為彌補錯誤,也為了越來越纖瘦的娘親臉上笑容多一些,我沒等山中積雪完全融化就悄悄背著行囊下山了。深山無路,僅靠腦裏殘存記憶辨別方向。用了整整五天,我才走出山林。
望著眼前殘破不堪的賀糍鎮,我舉臂揮舞:“我終於出來了,我終於走出來了。哈哈哈。”
“哪來的野丫頭。”
聽到這聲略帶鄙夷的聲音,心情還正大好的我輕盈轉過身還擊:“哪家不長眼的小子……”
我沒有說完,見到眼前白衫公子的那刹那我腦子空白一瞬,書中所形容的和風霽月般溫文爾雅之人也敵不過他吧?
見我呆愣,那白衫公子僅是淺淺一笑。他身邊的小僮卻撇撇嘴:“蠻荒之地居然也有花癡。”
我臉上一熱,掩飾地指指那個白衫公子身後:“奇怪了,它們怎麽今冬沒飛走。”
受騙的小僮急忙轉身去看。
我飛快從地上抓了把雪在手心揉成硬硬的一小坨。
小僮左看右望也沒看到半空中有什麽稀罕物,他邊轉身邊嘟囔:“什麽也沒有,大驚小……呃,呃,呃。你,臭……”
小僮依然口出髒言,我笑盈盈彎身再抓一把雪。
見貼身小僮被我戲弄,那白衫公子朝我微微一笑:“阿風無禮在先,現已受到教訓,姑娘莫要再怪。”
見美得不像話的公子開了口,我扔掉雪球拍拍手:“我大人不計小人過,暫時放你一馬。現在本姑娘身有要事,先走一步。”
“少爺,那臭丫頭……”
聽身後傳來阿風憤怒的抱怨聲,跑遠了的我回頭看一眼他們後哈哈大笑起來:“是不是還想嚐嚐冰栗子的滋味。”
白衫公子微笑著搖搖頭:“好調皮的丫頭,阿風,我們回鋪子。”
仍不停咳嗽的阿風點點頭:“可是,少爺,我們不是上山欣賞雪景的嗎?”
我趕緊回頭提醒白衫公子:“公子,大雪封山還是不要進去的好。迷路事小,可千萬別便宜林中滿山遊走覓食的餓獸才好。”
白衫公子笑容燦爛:“謝謝姑娘。”
從賀糍鎮的東頭走到西頭,然後繞鎮又走一圈,我形容的那個小王爺沒人見過。日落西山,街道上的人漸漸稀少,我還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我焦躁卻又無助,隻好走向刊家糧鋪。這是鬼叔叔帶我常光顧過的糧鋪,希望店內夥計還認得我,我想在那裏借宿一宿。
還好,店門仍大開著。我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向燈下算賬的王爺爺。
聽到腳步聲,王爺爺用手遮住油燈眯著眼:“要買什麽?你是小蠻?奇怪,今日你沒戴麵紗?你叔叔呢?”
這和藹可親的爺爺還認識自己,我心中一暖:“爺爺,能否讓我在此借宿一宿?”
王爺爺卻仔細詢問了我為何隻身一人出現,又為何夜晚不回家,把該問的都問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也都知道後,他搖搖頭:“南鴻沒有這樣的人馬,隻有北奴和西越會有,他們絕非普通人,身份必定非富即貴。孩子,明天回家吧,不管你說的東西有多珍貴,都不值得涉這個險。”
我自然不願意,一直懇求他收留我一宿。
見我不死心,王爺爺輕輕一歎:“我家少爺這一兩天會動身回燕京,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帶上你。”
燕京是北奴王都。我心中大喜:“他在哪裏?”
“我家少爺外出還未歸……”
“誰找少爺?”
聲音有點耳熟,我循聲望向門口。看到跨進門檻的兩個人時,我愣了。居然是那白衣公子,當然,還有那個叫阿風的小僮。
就在我萬分後悔中午逞一時之氣時,怒氣衝衝的阿風已經認出了我:“死丫頭,找我家少爺何事?”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雖然很想用東西再次堵住阿風的嘴,可是因為心有顧念隻好生生咽下這個念頭,不僅如此,臉上更是極力擠出諂媚討好的笑:“阿風少爺,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中午我十惡不赦的行為。”
阿風被那聲“少爺”嚇呆了:“死丫頭不要亂叫。”
王爺爺看得目瞪口呆。
白衫公子淡淡掃一眼阿風,“阿風。”
阿風立即閉嘴。白衫公子朝我微微一笑:“真巧。”
眼前白衫公子的神情一如下午見時一樣,淡淡的,猜不出來他的真正情緒。有求於人的我心中忐忑:“確實夠巧。我才問到你,你就出現了。”
白衫公子笑意加深:“姑娘找我何事?”
我心中惴惴:“公子回燕京時能否帶上我?”
白衫公子目光淡淡掃一眼王爺爺,王爺爺輕歎一聲後把我要找人的事大略敘述一遍,聽後,白衫公子漆黑的雙眸默盯著我:“東西很重要?”
自除夕夜後本就纖細的娘親急劇消瘦,每每想起我心裏總是止不住難過。因此,聽到白衫公子問話,我眼窩微酸:“很重要,真的十分重要。”
白衫公子沉默一瞬:“回燕京前我還要去薊州辦些事。”
也許是喜極而泣,我竟然控製不住淚濕雙頰,“你願意帶我?太好了,我跟著你們去薊州,沒關係的,我不著急。”
白衫公子掏出絲帕遞過來,“不必客氣,順路而已。”
王爺爺使勁揉揉眼睛,似是不相信事情這麽順利。阿風早已目瞪口呆:“少年,你……她……我們……”
王爺爺率先反應過來,“小蠻,還不謝謝少爺。”
“謝謝,謝謝!”我邊用絲帕擦淚邊迭聲道謝。
阿風呆呆盯著我手中的絲帕:“少爺,那是夫人給你繡的那條……”
白衫公子截住話頭,“阿風,還不準備客房。你叫小蠻?”
“是,我叫小蠻。”手中絲帕已半濕,我很是不好意思,“絲帕我洗過之後再還你。”
“小蠻,名字很好。我姓韓,名世奇。我們明早啟程,今晚都早點歇了吧。”白衫公子向後院走去,“阿風,為小蠻姑娘收拾好客房,再準備些吃的。”
阿風看看隨風飄忽的簾子,再看看我手中的絲帕:“臭丫頭,我們這裏不歡迎你,走走走。”
白衫公子前腳剛走,阿風後腳就發難。看在燕京之行有了著落的分上,我決定不和他計較。可阿風顯然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死丫頭,走不走?”
臭丫頭變成了死丫頭,忍無可忍的我嘿嘿一笑彎腰抓起幾粒糧食。
“死丫頭,你敢……”
我手腕翻動,阿風急忙閉嘴。
我輕蔑一笑,伸開手掌,幾粒糧食赫然還在掌中。阿風有點敢怒不敢言,我笑看向王爺爺:“爺爺,我肚子好餓。”
身後,阿風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死丫頭。”
扯著王爺爺袖子往後院走的我快速回頭,指頭一曲,幾粒糧食已疾射而出。
“咳咳咳……”躲避不開的阿風蹲下身子咳嗽。
“小風,怎麽了?”
正想回頭的王爺爺被我拽著往前走:“門口風大,他肯定是受涼了。”
馬車緩緩離開賀糍鎮,我掀起窗簾望向賀蘭山,朝居住的山穀久久望著。不知不覺間,滿心悲傷變成了滿心希望。娘親,我一定會帶回麵具的,到時候你一定不要再皺眉,不要再歎氣,好嗎?
馬車寬敞而舒適。裏麵用絲絨鋪得軟和。白衫公子靠在綢白條枕上默默觀察著我。也許是看到我神情悲傷,他很是不解:“小蠻,既然不舍得離開就回去吧。東西再重要不過是一件東西而已。”
我堅決地搖頭:“不行。我一定要找回來。”
白衫公子輕輕一歎:“不知道對方姓名,也沒有任何線索可查。這麽找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的話提醒了我,其實我並不是毫無線索可尋:“他的貼身侍衛一個叫賀一,一個叫達石。侍衛們稱他為王爺。我想,既然是王爺,一定是住在京城裏的吧。”
“賀一,達石,這似乎隻是名字。如果知道姓氏就好了。”白衫公子慢條斯理地幫我分析,“北奴國姓為宇文,但母族蕭姓中也有自稱王爺的。貼身侍衛通常是家仆出身,而家仆大多與主子姓氏相同。”
聽他說得有理,覺得心裏頓時找到了依靠,我放下了轎簾看向他:“是嗎?家仆通常跟主子姓氏都一樣?”
唇邊現出絲微笑的白衫公子微頷了下首。
十分開心的我歡呼起來:“太好了。”
前麵車轅上趕車的阿風氣哼哼地嘟囔:“好什麽好,你又不知道他們姓什麽。”
我開懷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是啊,我確實不知道那黑袍少年貼身侍衛的姓氏,我高興得有點早。
見我這樣,白衫公子微笑安慰:“不過,有這麽精良的隨從,應該是宇文一族的本家王爺。”
我的雙目又開始熠熠生輝:“範圍又縮小了。”
我的開心並沒有感染到他,而且,他似乎並不是很樂觀。
急等答案的我抓著他的袖子搖了搖:“是吧?範圍不大。”
白衫公子低頭看一眼扯著自己袖子上我的那隻手:“小蠻,你想過嗎?”
“什麽?”
“年少,手中卻有這麽一支神秘卻又精良的軍隊,把燕京所有的王府公子撥拉一遍也就那麽二三個,這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年少富貴會留你一個普普通通的麵具?”
仿若一盆冰水當頭潑下,我激靈靈打個寒戰。
他默看我一瞬後靠向綢白條枕上:“天寒,喝些熱飲暖暖身子。”
馬車內雖有暖壺,可畢竟外麵還飄著桃花雪,我把褪到膝下的狐裘往上拉拉,然後直接把熱飲壺抱在懷裏暖手:“公子,這時節你為什麽去賀糍鎮?”
“韓世奇。”
“韓世奇?你是漢人?”我一直沒明白過來,韓世奇的穿著談吐都可看出他應該出身富貴,可這種富貴人為什麽在寒冬臘月去那種偏遠小鎮呢?照看生意?有點說不過去,我曾聽鬼叔叔說過,刊家糧鋪售糧價錢隻能顧本,根本賺不到錢。
韓世奇目光淡淡看我一眼,“正因為天寒才要過去。”
我眨了眨眼:“你是擔憂賀糍鎮村民買不到糧食。”
韓世奇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一直目光淺淡盯著我,“你的麵具為什麽在他手上?”
我撓撓頭:“這個說來話長。”
韓世奇輕聲笑了:“行程還長,我們正好無事可幹。”
我自小在深山裏無拘無束遊**慣了,況且追尋麵具這一大事也有了確定方向,心思已定,乍一圈在小小的馬車車廂內,開始的新鮮勁過了後就開始覺得無趣,為打發時間,有時候我會擠到阿風身邊奪下他手中鞭子趕車,有時候也會爬到車頂觀賞雪景,當然,更多時候我都纏著韓世奇講燕京的趣事。
自然,韓世奇很少令我失望。我這才發現,這韓世奇雖看似不苟言笑,但談吐卻相當風趣。
這天,外麵又開始飄雪,我再一次坐到車頂。放眼望去,灰蒙蒙的遠方居然有村鎮,我興奮地拍拍車頂:“世奇,前麵有村子,我們終於不用吃幹糧了。”
趕在韓世奇開口前阿風開口奚落我:“土包子,薊州這麽大的城郭你居然說成村子。”
韓世奇肯帶上我回燕京,我總覺得不好意思再戲弄一直看我不順眼的阿風。可是,這阿風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擠兌我。這讓我心裏十分不爽快。因而這次阿風話音剛落,我隨手抓把雪居高臨下扔進阿風衣領內。
怒了的阿風照著車頂就是一鞭子。我劈手奪過鞭尾,於是,兩人拉鋸似的互相怒瞪對方。掀開車簾一看究竟的韓世奇先淡淡瞟一眼阿風:“韓府是這樣待客的嗎?”然後抬頭望向車頂:“小蠻,你下來。”
韓世奇一發話,心有顧忌的我們同時鬆手。就在我準備躍下來時,遠遠的一小隊人馬縱馬從城門方向跑來。
我就這麽站在車頂凝目仔細瞧著,一行二十餘人遠望著年齡似乎都不大,衣袍著色均屬黑或棕等重色,速度奇快,眨眼工夫已到跟前。看著看著,我心中突然一震,那個……那個英姿勃發的冷峻少年不正是我要找的小王爺?他左右下首赫然就是達石和賀一兩名侍衛。
也許我立於車頂的行為顯然也較引人注目。身影交錯的瞬間,我與小王爺的視線相對。
率先醒神的我先開了口:“小王爺,我的麵具呢?”
小王爺一提韁繩,通人性的駿馬頓時收了步子:“你為何現身於此?就為麵具?”
我輕飄飄落於他的馬前:“當然了。”
“你怎知我的行蹤?”
我也覺得十分湊巧:“我要知道你的行蹤做什麽。麵具拿來,你可以當作沒見過我。”
那小王爺怔了怔,似乎分辨我是不是在騙他。可僅是瞬間,他眼神一冷,居高臨下盯著我寒聲道:“一個麵具而已,你以為本王會隨身帶在身上。”
我心裏一緊,麵具或許被他隨手扔掉這個巨大的恐懼頓時襲上我的心頭,焦急之下我一把抓住馬轡頭:“麵具到底在哪?你扔哪了?”
良駒通靈,不讓主人之外的陌生人近身,因此,我的手剛抓上去,它嘶叫一聲後驟然抬起前蹄。對馬性不熟的我被驚得呆立原地,傻傻望著頭頂上的馬蹄。
“小蠻。”背後傳來韓世奇的驚叫聲。
千鈞一發之際,馬背上的小王爺自腰間抽出軟鞭卷在我腰間。
回過神的我怒了,掙開身子就想出手。麵具很有可能無法找回,委屈難過的我很想找他泄憤。
“原來是於越王府小王爺,韓某有個不情之請。”韓世奇已經下車走到我身邊站著,他用眼神製止住我繼續泄憤:“聽小蠻說她的麵具被你無意撿去,這麵具對她十分重要……”
見到韓世奇的刹那,小王爺的目光更寒:“韓公子見諒,麵具在府中並未隨身攜帶。你們可在薊州等待一個月,本王辦完事自會送還。本王現在身有要事,先行一步。”
“麵具在哪?我們可以過去拿的。”聲還未落,眼前二十餘騎已在百米開外。我眼睜睜看著一行的人影漸漸遠去。還好,麵具並未丟失,更值得慶幸的是,韓世奇居然認識這位小王爺。
馬車繼續前行。
我卻再也平靜不下來,我一直追問那小王爺的情況:“這小王爺府邸不應該在燕京嗎?可為什麽要我們在薊州等呢?你跟他熟不熟?他叫什麽名字?”
韓世奇唇邊含著絲笑:“是在燕京,至於他為何要我們在薊州等,我也猜不出來。”
“他叫什麽名字?”
“宇文宏光。”
他始終沒說與宇文宏光熟不熟,而我的問題也隻是隨口問問,他答與不答我並不是很在意。因為在我的認知世界裏,熟與不熟跟歸還麵具沒有直接關係,我認為宇文宏光歸還麵具是理所應當的事。至於深山之中那小小的過節,根本不算什麽。
“那我們等一個月會不會影響你的行程?”
“會。”
我心裏一緊:“那怎麽辦?”
韓世奇卻突然惜字如金:“你說呢?”
我想了會兒後難過地回答:“那我自己在這裏等好了。”
韓世奇秀眉突然緊皺了下:“阿風,掉頭。”
前麵趕車的阿風問:“掉頭去哪兒?”
韓世奇表情淡然:“回燕京。”
我當時就急了:“我要下車。”說完,不等他開口就掀開簾子準備跳車。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想,麵具應該在他府中。”
我這才回過味,可心裏還是有些不放心:“可他不在府中啊。”
“他辦完差回來也是先回府取。與其耽誤時間在路上,我們不如在燕京等著好了。你放心,我會安排人每天候在王府之外等著。”
我這才放下心,坐回到絲絨錦被上。
韓世奇漆黑雙眸盯在我身上:“喜歡外麵的世界嗎?”
我點點頭:“喜歡。不過,隻是暫時喜歡。”
他微愣:“喜歡還分暫時和永久?”
我輕輕歎口氣:“如果娘親和鬼叔叔也在這裏,我想我會永久喜歡。可是,他們不在,我隻能暫時喜歡。”
他似乎有點糊塗:“隻能?喜歡還分能不能?”
我又是一聲輕歎:“即便再喜歡,我還是舍不得他們。現在雖然很喜歡,可是,我想終有一天我會因為他們不在而不喜歡的。”
他忽地眉毛一揚:“那讓他們一道出山不是更好?”
我搖搖頭:“不可能。自我記事起娘親從未出過山。也許,對娘親來說,她更喜歡深山內的生活吧。”
他眸裏一黯,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也因為突然想起娘親沉默下來。
燕京漸近,天終於放晴。韓世奇卻越發沉默,他整天整天不說一句話。我極是無趣,可也不好整天纏著他。我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掀開車簾看外麵的景致。
到達王都西城門時,我發現道路與護河堤壩間一望無際全是深綠蔥翠的植物,它們不是草,因為這時節草剛剛萌芽,而這些植物比草原上的七八月份生長最為茂密的成草還高出一截,卻又比山中灌木叢密集整齊許多,且它們被整齊地分成一塊一塊的形狀。
雖生在深山,常年與綠色相伴,可這種壯觀的綠還真是罕見。我掀開車簾從韓風身邊跳下去向那片綠跑去,娘親的家鄉竟然如此美麗。
“死丫頭,趕快回來,你……”阿風聲音很憤怒。
我懶得理他,徑向一群拿著工具彎腰拔草的人跑去。
“小蠻,不要跑。”這次是韓世奇,他的聲調也有點異於平常。
我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停下步子回過頭:“怎麽了?這些像草又不是草的東西不能踩?”
他眉梢一揚張口欲說什麽,但還沒有出口,目光越過我向後麵看去。
見他笑中帶著一絲古怪一絲尷尬,我疑惑地轉過身子。
一老漢拿著把帶把的工具,不知是幹什麽用的,一臉怒氣,向這邊跑來,邊跑邊衝我嚷:“這田地裏是你隨便遊玩的嗎?老漢我不怕什麽達官貴人富家子弟,總之,你踩了我家麥苗就不行,我們一家老小還巴望著用它交租呢。”
正微微笑的我笑容僵在臉上,原來這綠油油的“草”是老漢家的,而且對他而言,是很緊要的東西:“對不起,我不知道……”
眾農人紛紛開口。
有的說:“送她見官。”
有的說:“讓她賠償。”
還有的說:“教訓她一頓,讓這些富家子弟知道咱們農人有多辛苦。”
聽到眾人責備,嚇壞了的我本能地後退幾步。
殊不知,這樣,我背後又有一小片麥苗倒下,那老漢的臉頓時綠了:“小丫頭,你就隨我們見官去吧。老漢我今天就要治治你們這些吃喝不愁的。”
老者一發話,眾農人扔下農具就來捉我的手臂。犯錯在先,況且對象是一群不懂功夫的人,我不敢運氣用武,眼看著要被這幫人帶去見官,慌亂之下眼巴巴看向韓世奇。
韓世奇笑容和煦:“老人家,幸虧這麥子還沒有抽節,若是再過兩個月,等這麥子抽了節結了穗,這丫頭可真是該打了。”
老漢一掃臉上怒容,麵帶些許訝異打量韓世奇一圈,然後微微點了點頭,怒掃我一眼後,看向韓世奇道:“公子既是懂,相信你家小娘子不會再做此類事了吧?”
我臉上一熱。
韓世奇也愣了。
老漢指指路邊:“趕快出去吧。”
我腳不沾地落荒而逃。
跑到馬車邊準備上車時,一直怒瞪著我的阿風忍不住開了口:“在咱北奴踩踏糧食是可以見官的。你這丫頭,就會惹事。”
我訕訕一笑,身後已傳來韓世奇的聲音:“小風,先去寒園準備準備,我和小蠻步行回去。”
阿風快速掃我一眼後快速離去。
兩人肩並肩走了會兒後,他問道:“你從未見過麥子?”
“我自小在山中,你也知道,賀滋鎮附近並沒有這……”
“麥子。”
“對,麥子。”
“北奴舊地並不在此,那裏雖然部落繁多草原壯闊,但遊牧這一特點決定了他們經濟發展的水平很不穩定。自北奴立國,雖然也建立了一些城邑,利用南鴻人的勞力,發展了一點農耕,但仍是以遊牧為主,所以燕京農耕也就顯得越發重要。”
我不禁咋舌,原來自己踩的麥苗這麽珍貴,聽起來,好似北奴立國根本一般。
我不由自主看向麥田,望了一陣,回頭不解地問他:“既是這麽重要,為何田中眾人從穿著上看像是南鴻人,是他們的田地嗎?還有剛才老漢所說,要交租是什麽意思?”
韓世奇輕歎一聲,微笑著看我一眼:“雖然所知有限,但還算是聰明的丫頭。”
我一愣,繼而麵上一熱。他卻斂了笑,道:“燕京原為南鴻領土,農耕者多為南鴻人,他們自祖輩在此定居,有農耕田地,有手工業坊,經濟穩定繁榮,北奴選擇此地定都後,田地被北奴各個部落的貴族強行收入囊中,北奴人並不擅長農耕,隻能把搶來的田地分租給此地南鴻人或是自北方遷徙而來棄遊牧從事農耕的普通北奴人。”
難道農人會這麽緊張麥子,我滿心愧疚看向田間勞作的人:“真可憐!”
他又道:“天公作美時,一年交租之後,他們或許有些剩餘,以此換些銀兩度日。若是有些天災或是人禍,他們交租都交不起。”
聽他聲音低沉,我收回目光,卻見他麵色不快且眉宇微蹙,我思量一瞬,問:“你衣著光鮮,看樣子家境殷實,燕京城內你們這樣大富的應該是北奴人。你家有多少田地租給他們?他們如果欠你們家田租你通常如何做?”
他微愣一下:“我是南鴻人。”
說這些時他臉上雖笑著,但口氣卻淡淡的,甚至我聽著還有絲冷意夾在其中。於是,我趕緊收聲不敢再妄加揣測。
兩人默行一會兒,他狐疑地看我一眼:“怎麽不說話了?同行幾日,你很少這樣。”
我朝他笑笑:“天災我懂,可是人禍呢?難道真有人如我剛才一般跑進去踐踏破壞。”
他靜默了會兒,淡淡一笑道:“南侵北伐年年不絕,領土失地,為了所謂的這些,連年征戰,民不堪命,爭來打去,不過是為了燕雲十六州這道天然的防禦線。”
這些麥苗我雖不認得,可是他話中含義我卻是懂得的,所謂人禍,是指南鴻、北奴之間的征討,北奴為了捍衛所謂的“領土”,南鴻則是收複所謂的“失地”,而這兩者指的不過都是燕雲十六州。
各朝各代領土之爭,多為沿長城一線這道天然屏障,況且長城要隘山海關、喜峰口、古北口、雁門關等又恰好處在燕雲十六州這一帶。燕雲十六州歸北奴,實際上便是南鴻北部邊防幾乎無險可守,北奴鐵騎可隨時縱橫馳奔於繁華富庶的千裏平原,晝夜即可飲馬黃河。
正因為如此,南鴻為了自保,對燕雲十六州誌在必得。而北奴已遷都燕京,王都在此,北奴自然會傾一國之力力保。
他默默地走著,我靜靜地想著,一時之間兩人都不發一言,直到走進燕京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