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自開始下便一直不肯停歇,照這個態勢,今年的大雪封山會比往年早,我心中焦急,趕路時自是風雪無阻。但是,到達山下小鎮時,我心中卻猶豫起來,我的速度不會比咄賀一他們慢,此時上山,難保不會正好遇上。
隻是,此處已是燕京西北,冬季本就漫長,更遑論今冬特別寒冷。此時若再不進山,我真擔心積雪融化前我回不了山穀。
於是,我決定隻等兩日。
兩日後,不管他們在不在山上,我都要進山回穀。
還好身上有幾兩碎銀,夠我這兩日的花銷。
留足店錢後,我下樓挑個角落坐下,要一碗熱騰騰的麵,既可取暖又能果腹。
這時候,一個小夥計突然從門外跑進來:“兄弟們,糧鋪裏發米發麵了,不要銀子,全部白送。真是太好了,今年又有白麵了,過年時老母親可以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了。”
店內正端菜倒水的另幾個夥計異口同聲問:“還是刊家糧鋪嗎?”
“當然了。刊家糧鋪的東家真是個人物。聽他店裏的夥計說,咱賀糍鎮人家根本不掙錢。還有,哪次過年人家都是半賣半送,堅持這麽多年,真不容易。”
一吃麵客人接口了:“今年怎麽全送啊,況且,這離過年還早著呢。”
小夥計笑容一收:“聽說,東家的母親去世,東家為超度亡靈,決定把店裏存糧全部送完。”
手中竹箸啪的一聲掉在桌上,韓夫人居然過世了。我不由自主起身隨著人流向外湧去。
藏身寒園數日,不曾聽阿桑說起過韓夫人身體有恙。身子康健的人又怎會短短幾日內忽然去世。難道與韓世奇準備前往東瀛有關?
我被奔跑的人群擠得跌跌撞撞,但卻根本接近不了發糧的店門。我已沒辦法考慮太多,強自提氣,人在半空之中兩個轉身便躍到王爺爺身後:“韓夫人,她怎麽會去世?韓世奇怎麽樣?”
店鋪外聲音嘈雜,他根本聽不到我說什麽。我扯扯他的袖子,他才知道自己身後站有人,蹙眉看我一會兒:“你是小蠻?”
我忙不迭地點頭繼續追問:“韓世奇母親去世,這個消息從何而來?”
王爺爺把手中賬簿交給櫃後夥計:“記全領糧之人的名字,每人兩擔,不可多領。”
夥計應下。
王爺爺帶我進後院坐在爐子邊,重重歎口氣:“聽燕京總店前來傳信的夥計說,夫人突生惡疾不治而亡。至於東家,倒沒有聽說他出什麽事。隻是,據說夫人離開之後東家再沒有開口說過話。”
關鋪散糧這個事實,雖使眼前的老人精神頹廢,但他話語卻意外多了起來,似乎想把心中所有的不快都說出來。原來,七日前,刊家糧鋪燕京總店派人通知各地糧鋪,說準備收縮生意,要將所有鋪麵庫存糧食低於市價賣出,但不能賣給官府和其他糧店,隻能賣給百姓,而且務必年前做完。昨日,燕京總店又有緊急消息傳來,三日內所有糧鋪必須清倉,而且庫內糧食隻許賣七成,三成分給鋪麵所在地的貧窮百姓。
韓世奇葬母之時,卻吩咐各地糧鋪三日內清倉?燕京到底出了什麽大事,韓夫人真的是生病而亡嗎?
韓世奇帶母離去,會影響到誰?似乎隻有蕭綽和宇文隆緒母子倆。
因為律樨,蕭綽下手?
這不合情理,律樨對韓世奇的態度盡人皆知,律樨與韓世奇的婚事成功與否,似乎並不能為她帶來政治上的收益,已掌朝政數十年的她,理應不會這麽做。
因為韓德讓,蕭綽下手?
似乎更不會,她如果知道韓世奇準備帶母親離開燕京,她不但不用動手,相反,還會暗自高興。如果她不知道韓世奇準備帶母親離開,殺害韓夫人的結果,隻會為她樹立一個能斷北奴糧源的強敵。
如果不是蕭綽,我真不敢往下想,是宇文隆緒?
他費盡心思把韓世奇拉攏過來,可自韓世奇手中不過買了一批糧,北方牧民之需才解,韓世奇卻要離去。這個原因成立嗎?思索很久後我認為不成立,如果韓世奇離開,等於北奴糧食市場的壟斷狀態得以緩解,宇文隆緒隻會開懷,怎麽可能因此而殺人?
可是如果這些原因都不成立,那隻有一個可能。韓夫人會自殺。想到這裏,我身心驟寒。為了讓兒子繼續擔當打擊情敵的棋子,竟不惜舍棄生命?無法理解這種做法,也不希望這是事實。
我不敢再往下想。
王爺爺不住搖頭歎氣:“這鎮子上的窮苦人家,以後甭想前來賒糧了。以後的旱澇災年,又是成群結隊外出要飯了。唉。賀蘭山附近又不太平嘍。”
我默然起身出了店門,直接向進山的方向馳去。
雪越下越大,成團成簇直落下來。放眼望去,天地之間蒼茫一片。
雪厚及膝,我裹緊身上白裘鬥篷,艱難地向前跨著大步。進山不過半個時辰,我已停下抖了三次的雪,身形不便的我能減少身上的重量就減少。
越往裏走,那條早已被雪鋪蓋的蜿蜒小道越難走。我根本無法辨別下一步是溝壑還是荊棘堆,也許還有秋季時獵人放置的鐵套子。
於是,我撿一截枯枝摸索著前行。
一陣“嚓嚓嚓”踏雪聲忽然自前方響起。我心裏一緊,冰雪封山之時,大多數動物都會在自己的洞穴提前貯藏過冬食物,它們通常隱匿不出或是冬眠,而出來覓食的必定是饑餓至極的虎狼或是獅豹。
避無可避,我隻有提氣縱起一手抱樹,一手緊握著那截枯枝。如果真來了幾隻虎狼,今夜隻能在樹上過夜了。
聲音漸近,隱約之中似有人說話。我心稍鬆,但緊接著又揪起來,此時進山的,隻會是咄賀一他們。
果不其然,雲狼之一蕭天仰的聲音傳過來:“咄大哥,回府之後如何給王爺交代。”
咄賀一道:“據趙淩分析,來人誌在少夫人的爹娘,並無殺人之意,若不然,不會留下趙淩這個活口,還‘不小心’掉下個信物來。”
我飛身下樹,站在他們一行人麵前。
咄賀一率先拔出刀,待發現是我,慌忙收刀入鞘,揖一禮,道:“少夫人請隨屬下回府。”
我伸出手:“信物拿來。”
咄賀一躊躇一瞬,垂首抱拳拒絕:“少夫人見諒,屬下不能讓你涉險。”
我以枯枝作兵刃,做了個起手勢:“那就出手吧。”
咄賀一看了眼我高隆的腹部,麵帶難色:“少夫人,這……這……”
蕭天仰看看我,又看看咄賀一,走過來一把拽下咄賀一肩頭的靼子,掏出一個乳白色腰花遞給我,口中責怪著咄賀一:“少夫人要,你還磨磨嘰嘰。”
咄賀一先是臉上微怒,與蕭天仰對視一眼後他的怒氣褪了去。
這是蕭榮哥兒在水潤月妝為笙諾所選飾品,除了當日在場的幾個人,其他人還真無法認出它屬於何人。
心頭怒直躥向大腦,我把腰花緊握在手中,“哢嚓哢嚓”幾聲,玉製腰花在我心中已成齏粉。
咄賀一一幹人驚惶失色,齊聲驚呼:“少夫人,你的手。”
我張開手掌,玉粉隨風飛揚,鮮血順著手指滴到皚皚白雪之上:“告訴你家王爺,我爹娘在穀中很好,我沒有回穀。”說完,繼續向深山裏行去。
蕭天仰看信物被我毀去,或許心裏後悔剛才的行為,他飛縱而來跪在我麵前:“少夫人,趙淩傷已痊愈,行動已無大礙。您,隨我們一道回府吧,小王爺很牽掛你。”
我越過他,頭也不回往前走:“你們若真心為你家王爺著想,就照我說的意思辦。”
咄賀一與雲狼們全部趕過來,在我麵前跪成一排:“請少夫人回府。”
我盯著咄賀一:“你一定要我運氣嗎?”
咄賀一一愣之後快速掃一眼我的腹部:“賀一不敢。”
鬼叔叔傷勢已好,隻是失了左手臂。不過,幸好不影響他燒飯打柴,尚能自己照顧自己。
聽我說走,鬼叔叔滿麵傷悲,他說:“咱們如果從沒有出過穀該有多好,小姐不會被人擄走,蠻兒也不會這麽傷心。”
我默然笑笑,簡單收拾後執意出穀。
把我送到穀口的鬼叔叔仍做徒勞的勸阻:“來人故意遺下信物,必不會對小姐動手。蠻兒,女人有身孕後血氣必會受阻,真氣也會不暢……”
我截斷他的話,轉而叮嚀他注意好好養傷。或許是見我麵色太過淡然平靜,他不再勸說,隻是重歎口氣:“與小姐神情舉止相像得如同一人,我知道就是勸了也沒有用,但你要切記,你是小姐的一切,你若有了閃失,等於要小姐的命。”
我心頭一酸,轉身如小時候般緊摟著他的脖頸,道:“娘親他們會毫發無傷地回來,以後咱們在穀中的日子也會像從前一樣。”
他驚疑的目光看向我腹部:“於越王府不接納你?”
我頭也不回往山下走去。
背後傳來他悲愴的聲音:“為何連這個也相像,我可憐的蠻兒。”
我的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進山順利,沒有想到出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
先是貪圖速度探路時少了些耐心,右腿誤踏進獵人的捕獸器,我疼得摔坐在地,顧念腹中孩子我不敢強行運氣。但是,誰知道用盡全身力氣我也掰不開捕獸器。況且,這個捕獸器似乎是下雪之後才放的,它並沒有放置在地,而是虛設在雪中,因此,所夾部位恰好在鹿皮短靴的上方,沒有鹿皮的阻隔,鐵牙劃破衣物深紮入肉,腿上鮮血不住向外噴湧。
紅色血朵滴入皎白雪中,甚是觸目。
天色已經稍暗。我隻好運氣去掰捕獸器。隻是,雖然熟知止血草藥,可白雪茫茫,萬物皆被掩蓋,哪還能找止血之物。幸是距山下已近,加快速度到鎮上再上藥也不至於因失血過多出事。
但是,我卻忽略了一件事。深山密林內的虎狼過於饑餓時也會出山潛入山麓農家偷食牲畜,所以說,我身處的這個位置還不算安全。
另外,雪鋪大地,所有的汙濁氣息皆被覆蓋淨化,鮮血鹹腥味也就顯得越發濃厚。當我意識到這一層時,身後已發出嗚嗚之聲,那是饑餓的狼看見獵物時幹咽的低吠聲。
我頭未回,猛地提氣向前飛縱而起,身後幾股嘯風緊跟而至,我心中驚懼,手剛摸著樹幹便雙足並用,人直向樹梢掠去。
六隻狼呈半圓狀蹲坐在樹前,十二隻眼貪婪地盯在我身上。我心底生寒,雙手更是下意識地抱緊了樹幹。隻是,這麽一陣折騰,腿傷處流血的速度更快。
幾隻狼伸長脖子朝前輕嗅著,最後中間的那隻竟朝前走幾步,蹲坐在滴血的位置,血往下落一滴兒,它便連血帶雪吞吃一口。
脊背躥起的懼意直衝向大腦,看情形,它們會在此守株待“我”,畢竟一個大活人比鬆鼠野兔個頭大得多。
它們可以等下去,但我腿上的血卻不能這麽滴下去。如果不止血,我遲早會因失血過多而暈眩,結果很有可能是墜下樹做它們的美餐。
夜晚來臨。
一人六狼仍在對峙,所幸腿上的血居然慢慢止住,而我,尚能支撐。但我讓恐懼的是,餓狼的耐性居然好得讓人罕見。
我心中不住哀嚎,天寒地凍的冰天雪地裏,我難道要頂著呼嘯山風坐在高高的樹上過一宿?雖然這在以前也不是難事,可是,現在的難題是我不但不能合眼,還要集中精神應對腳下的餓狼。變換姿勢時右手無意中碰到斜挎在身邊的包裹,我暗自責備自己大意。怎麽沒有想到這一招?
於是,把包裹之中的熟肉幹悉數取出,試探著運力擲出一根,最左側的那隻略顯弱小的狼呼嘯而去。前一根,後一根,這麽拋出去,幾隻狼前躥後躍跑著搶食。
我心中一陣高興,畜生畢竟是畜生,經不住人的謀略計策。於是,把手中所餘肉幹用力向前拋出。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幾隻狼呼嘯著奔了去。我馬上下樹,但還沒有落地便聽到一聲狼嘯驟起,那幾隻已經跑遠的狼馬上回頭。
我呆愣一瞬後快速返回剛才站過的枝椏。調“狼”離山之計已被這幾隻畜生識破,還把果腹的幹糧先喂了它們。功敗垂成。
遒勁北風攜著沁骨寒意直往身體裏鑽。天寒加上驚懼,我覺得身體裏最後那絲溫暖也褪了去。這麽下去,估計等不群狼離開,我已凍成了冰溜子。
正在這時,忽然看見賀糍鎮方向點點火把越來越近。
我心神一震,運氣清嘯一聲。不管來人身份是什麽,隻要能馬上擺脫樹下的六隻狼就行。
那隊人馬愈來愈近,我很清楚地看到來人每個人都舉著兩支火把。
狼看見了火把紛紛站起身,但是,又有點舍不得眼前我這個“美食”。因此,低聲嗚鳴著不肯離去。
來人高舉火把詢問:“樹上的朋友,腳下的畜生有幾頭,是虎豹,還是狼狽?”
來人北奴語純正,聲調中還透著絲熟悉。但我無暇細想,便揚聲道:“六隻狼。它們已餓得不能看到活物。”
“可是小蠻姑娘?”方才開口之人聲音略顯驚喜:“卑職乃大王宮中侍衛總領。”
是他!曾經前往賀蘭山攔截和親公主的蕭侍衛。我心中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可眼前的情況也刻不容緩,於是,提高聲音回答:“蕭侍衛,火把太少,還不足以嚇退樹下餓狼。”
隻是說話工夫,蕭侍衛已疾速奔到樹下。他們一行十人,都是去過賀蘭山的侍衛,他們是忠於宇文隆緒的人。
他們背靠背圍成一圈,二十支火把逼近,狼群雖恐慌,後退了些,但終是不肯離去。蕭侍衛自行囊取出兩支短棒,短棒觸火即燃。
兩團火挾著風聲先後飛向中間領頭的狼,它彈蹄高躍堪堪避過第一團,但身子尚未落地,第二團火已至,恰被擲中腹部。狼皮毛油滑光亮,遇火便燒起來。它慘叫一聲衝進密林之中,眾狼隨著它倉皇離去。
我一直強提著的一口真氣驟泄,失衡的身子如掉了線的風箏向樹下墜去。
鵝毛大雪、零星小雪變換著下個不停。溝渠已與路平,分不清該往哪裏下腳。馬車很難再往前走,蕭侍衛我們一行滯留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等了兩日,隻見雪增厚不見天放晴,蕭侍衛兩眉緊皺,買了頂小轎,準備親自抬我回燕京。
可動身之際,臨時請的小鎮大夫卻說:“夫人出血雖少,但不間斷已有兩日,脈呈滑胎之象,應好好臥榻靜養才是,若再長途跋涉,不隻胎兒不保,夫人也有生命之憂,畢竟孩兒已經成形,月份太大了。”
蕭侍衛的國字臉頓時成了死灰色:“若她有什麽三長兩短,你也不用再活了。”
大夫連連搖頭:“既然如此珍視胎兒,又何以會讓孕婦動了胎氣呢?”
身上雖蓋了幾床棉被,床邊炭火盆也已增至三個,我仍冷得發抖。
蕭侍衛臉色越發焦急。
大夫捋著他那綹山羊胡子再次開口:“心冷,即便再加炭火,仍是枉然。”說完這席話後,任憑蕭侍衛再怎麽追問,他也不再開口說話。
聞言我隻是淡然一笑,蕭侍衛蹙眉頓足離去。
棋子已在指間,落還是不落,隻在我一念之間。不落,憑我目前的狀態,不可能從笙諾手中救出娘親。落下去,以後的我要用哪種身份見宇文宏光?又置王府於何地?
宇文隆緒命蕭侍衛前往山中,他是如何知道我會前往山中,是跟蹤了笙諾所派之人,還是咄賀一一行?其實我心中還有另外一層顧慮,宇文隆緒真實想法是什麽?隻是製作木馬流車、弓弩那麽簡單,還是笙諾暗擄娘親之事,他本就知情?如果他不知情,我隨著蕭侍衛走,也算走了步險棋。可如果他本就知情,我這一步跨出去,會不會根本就是步死棋?
窗外光線暗下去,又亮起來。
我心中仍躊躇不定,險棋如果不走,孩子生下前,營救爹娘之事,我隻會是局外之人。而死棋真的不能峰回路轉,努力爭來一線生機嗎?
光線再一次漸暗,我接過大夫遞來的藥湯一口氣喝下,大夫接過空碗,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離去。而是隱晦不明說著開解的話:“老漢我已六十有三,見到的、聽到的自然比你們多一些。其實,人世間,並非每對夫妻都是因相親相愛才攙扶著走到老的,他們婚前或許從未謀過麵,可一經成婚,身上便背負著責任。子女贍養父母,父母養育孩子,這是每個人都應背負的責任。你既已有孕,而又不排斥這個孩子的到來,就應該和他好好過下去。”
他誤會我是背夫離家的婦人。
勸說自然沒有預想的效果,但有句話他卻輕易攥住了我的心神。子女贍養父母,父母養育孩子,這是每個人都應背負的責任。很樸實,但很實在。
棋子終於落下。等一切塵埃落定,如果還有機會,我會仔細給宇文宏光解釋,但不是現在,因為他對王府同樣有自己的責任。
身子漸有暖意,可主意一定,我卻再也躺不住了。遂掀被下榻,推開窗子向街道上望去。
“小蠻姑娘當真不顧及自個兒身子了?”隨著開房門的聲音,宇文隆緒語含隱怒。
他怒什麽?我不過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
我未轉身,仍看著窗外隨風紛揚飄落的雪花:“不知大王尋我何事?難道是為了宏光?”
他走過來徑自關上窗子,然後拿了床邊白裘鬥篷遞過來:“宏光在樓下飲酒暖身,若小蠻姑娘想見他,現在就可下樓。”
我心神一慌,看向緊閉的房門。
宇文隆緒默盯著我,冷肅的臉上透著絲殘酷的笑意:“我早已為你擬了個名字,蕭曼沙,貴妃蕭耨斤之堂妹。”
我默看著坐於桌前的他:“似乎不用為我改名,大王隻需揀一座空宅院派重兵把守,然後挑些工匠跟我學如何造木馬流車、弓弩即可。”
他臉上那絲殘酷褪去,微笑著冷聲譏嘲:“毓葶公主調包之時,你們可曾想到會有今日。笙諾如果隻是笙諾,她心中的夫君隻是宇文隆緒,而不是北奴大王,她會得到她想要的。可惜……”他笑容已如往常那般冷漠:“你應該還不知道,宮裏已沒有笙諾,她已改名為蕭耨斤。”
“那麽王宮之中的毓葶公主呢?”
“王宮之中有毓葶公主嗎?”
他不再承認有南鴻公主,我猜不透原因,但我也真的不想猜,有與沒有跟我毫無關係。可是,這些並不是我驚懼的原因,因為從見麵開始,他所說的話沒有一句與木馬流車、弓弩有關。難道他尋我,並非我想的那些目的?另外,他特意強調笙諾已改名,用意隻是改名嗎?細思一瞬,不禁苦笑起來,紫漓改為笙諾,成了南鴻的公主,不再是東丹後裔。笙諾改為蕭耨斤,成了北奴的貴妃,卻不再是宇文隆緒的愛人。為我改名後我還有機會再見宏光的麵嗎?我不敢想象以後的日子。
他一直靜靜觀察我臉上神色的變化。
我心裏苦澀難當,臉上卻還帶著淺淺笑意:“大王派人攔截毓葶公主本就是為了宏光,是笙諾還是小蠻,調包與否,大王似乎不該如此看重?而且,當時在調包現場,宏光並沒有直接參與,他隻是沒有插手糾正。”
他淡淡笑起來:“翠屏小築中,我得知笙諾並非宏光心係之人時,心中雖知定有隱情,但仍暗自高興了一陣子。”
我不敢再深究下去,更不敢再往下問,於是,刻意忽略掉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悲傷,問我心中早已犯疑的問題:“你如何得知我的行蹤?”
他神色瞬間轉為冷漠:“自你失蹤,王府裏所有的人便在我的監控之下。”
笙諾暗擄我爹娘之事,他並不知情。看來我的決定隻是步險棋。
我心稍安,暗舒口氣,道:“木馬流車在山地作戰中意義非凡,可北奴與南鴻之間多為平原,作用不大。至於弓弩……”
他輕聲笑起來:“此一時也彼一時,我先前的想法與現在已稍有不同。曼沙,我現在下樓用餐,你若想回王府,就隨我一道下去,宏光定會高興異常。若想跟我回宮,馬車在樓下,你可直接上馬車。”
聽到“曼沙”二字,我一愣:“大王為何篤定我會跟你走?”
他走到我跟前,低頭凝視著我:“如果沒有不得不走的原因,你不會在新婚之日帶孕離開王府。既然如此,北奴境內沒有你容身的地方,因為宏光會翻遍每一寸土地找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找到你他不會罷手。另外,聽聞你身份未明時,南鴻太子趙澤玨暗中傾慕你,若宏光出麵,為了你他一定會暗中協助宏光在南鴻境內找你。南鴻和北奴,你無法藏身,而西越曾是你被逼和親之地,你當然也不會去。似乎普天之下,隻有北奴王宮內才是首選。”
我不著痕跡後退一步,口中虛讚道:“大王才思果真敏捷。”
他嘴邊微笑漾到眼角,眉梢也揚起來:“‘大王’隻是稱呼,但我不希望從你口中聽到,叫我‘隆緒’或直接稱‘你’都可。”
我的心驟然間墜向無底的深淵:“我教匠人製作弓弩、木馬流車,甚至可以教他們擺些戰場上可用的九宮八卦陣。而大王為我提供了藏身之所,這已很公平。大王不必如此。”
他含笑默盯著我。
我決定孤注一擲自救:“如果我是東丹後人呢?”
“我會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寵妃。”他靜靜站在原地,目光慢慢下移盯在我高隆起的腹部,笑容依然未減:“宏光為他取了個名字,宇文翼艟,而我也為他取了個名字,宇文木不孤。”
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我不寒而栗。我為我的幼稚感到絕望,這哪是什麽棋,這根本是我自掘墳墓。這層身份一挑明,我與宏光再無可能。手不由自主放在腹部,淚在心底肆意橫流,翼艟,是娘親錯了,大錯特錯,為何要質疑你爹爹的心意,為何要顧及所謂的顏麵。
“大王,風漸急,雪也越下越大,咱們越早啟程越好。”宇文宏光的聲音突響門外。
我一步一步慢慢向門邊挪去,最後抬手握著門框邊,卻沒有拉開的勇氣。
宇文隆緒走過來,默默看我一瞬後猛然間拉開門。
我身形一晃,快速屏息隱身於門後。
宇文隆緒跨出門檻,卻並沒有帶上門:“買些酒帶著,侍衛們頂不住時可暖暖身子。”
我探出半個身子,默盯著他的背影。
宇文宏光接口道:“酒已經備妥,侍衛們也已準備好,隻待您用完餐即可出發。我們要接的人怎麽用餐?”
“她想用餐時,自然會下樓。一切隨她意願吧。”宇文隆緒語帶雙關。
聽著宇文隆緒模棱兩可的話,宇文宏光側過頭向這邊看過來,我急忙縮回身子,背緊貼著牆,頭高高仰起防淚滑落。
前麵有專人探路,一路之上馬車走得也算平穩。另外,宇文隆緒自宮中帶來的藥丸極有效,出血已然止住。
隻是,我的心無法平靜下來。
宇文宏光不慣乘坐馬車,此刻他正同蕭侍衛一起騎馬跟在宇文隆緒的馬車後麵,亦是我的馬車前麵。馬蹄踏雪“嗒嗒”聲。聲聲入耳、入心,提醒著他就在一門之隔的外麵。
我捂著雙耳,縮身躺入貂毛皮裘中,過了許久,心神方慢慢安寧下來。
“蕭姑娘,大王體恤,恐你凍壞身子,吩咐奴才把炭爐送過來。”蕭侍衛隔著馬車簾子,聲音謙恭十足。
耳邊仍是遒勁疾風的呼嘯聲,我裹緊身上皮裘把馬車前門拉開一點,蕭侍衛麻利地把爐子放入,並快速拉上車門。
車門合上的刹那,看見宇文宏光身著黑色鬥篷端坐於馬上,肩頭、背上滿是白雪,英挺身姿隱透出絲冷寂淒清,側著的臉上隱蘊著落寞悲傷。
我咬唇端坐,口中泛起一股鹹淡腥味。皮裘滑至膝頭也未覺察,直到鼻塞嗓疼才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