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小築。
紫漓背對房門凝視著窗外:“你們來了。”
我徑直走上前坐於桌前,自顧自倒杯水一飲而盡後說:“說你的條件?”
她轉過身子,走過來坐在我對麵,目光從韓世奇身上掠過後才看著我:“你離開後大王遷怒了很多人!”
想起那聲慘叫我心裏就止不住一陣難受,相處月餘,俁茱確實是真心待我。
韓世奇坐在我身邊:“紫漓姑娘,今日又有何事相邀?”
我微微一愣。這次是又一次,那麽上次是因為什麽事?雖說刻意不去問韓世奇突然大肆收糧賣糧的原因,可我心裏一直平靜不下來。
果然,紫漓看我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曖昧一絲玩味。
若不是她,我豈會跟宇文隆緒回宮,又豈會有後來這一係列的麻煩。我一直壓抑的憤怒直襲心頭,捏著杯子的手也不自覺用上了力。
她麵色不變依然微微笑著:“我想你應該很想恢複功力。”
我一點一點把躥到腦門的怒氣壓下去:“把你的來意說明白。”
她笑容一收:“我希望韓公子繼續賣糧。我會把姑母姑丈安全交到你們手上。但是,你們必須永遠離開燕京,這一輩子都不能踏上北奴疆域。”
顯然,此時的她也知道了宇文隆緒的真正意圖。她開始了恐懼,柴灩被擒對她威脅更大。
韓世奇目光淡淡:“似乎沒有你這個媒介,大王同樣會同意我們的要求。”
紫漓麵色頓時蒼白,她也許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看來驚惶之下心思縝密的她也有疏漏的時候。
見狀,我含笑起身:“世奇,我們走。”
紫漓尖銳的聲音自我們身後響起:“難道你想讓整個王府陪葬?”
我頭未回:“你先確定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小蠻。”紫漓的聲音突然弱了起來,“我知道你們恨我。可是,我必須這麽做,我要為我自己爭取機會。我不像你,你有韓公子與宇文將軍兩個人真心愛著,你根本體會不到那無處不在的危機感與不安全感。你可知道,王宮與大王是我唯一的賭注,是我永久擺脫流亡和追殺的唯一選擇。”
她有點語無倫次,可我知道這是她最真的情感流露。我慢慢轉過身子,發現她眼中霧氣已匯成淚珠,一顆一顆落下。
韓世奇輕輕一歎望向紫漓:“你唯一值得原諒的是,並沒有釀成實際性的過錯。但最不可原諒的卻是,間接造成了小蠻離開王府而最終導致了她小產。”
我搖搖頭:“不是間接,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會小產。”
韓世奇臉一寒掠紫漓一眼,看向我時雙眸之中滿是憐惜:“我們走。”
見我點頭,紫漓終於失態:“小蠻,如果你能幫我,我會在你眼前經曆一次小產的痛苦。”
我不可置信盯著她“你懷孕了?而且為了你自己你準備犧牲他?”
紫漓低頭看一眼自己的小腹:“我隻想你能原諒我。”
我無法再與她交流,對於我來說,現在的她過於偏執。我無法預料如果我不答應她會不會真的去小產,我不願意一個小生命就這樣結束掉。因此,我盯著她:“我要事成之後我、世奇和我家人平安離開燕京。”
她鄭重點頭:“我用性命保證。”
我的目光移向她的小腹:“不要輕易舍棄任何一個人的生命。”
她的淚再次湧出,她遞過來一個紫色小瓶:“這是解約,分三次內服。”
徒步走到燕京城內街道上,抬頭仰望半空,發現這裏的天空其實並不澄淨。突然間,我十分想念穀中的時光。
見我神色有異,他淡淡一笑:“權力過度集中之地永遠都會爭鬥不止,不喜歡離開就好了。”
我心頭一動:“你會不會離開燕京?”
“會。”他臉上笑容不變,但雙瞳之中顯然悲傷乍顯,輕頷了下首後說,“我會渡海東去。東瀛中部有個村落,由於旁邊有溫泉,氣溫偏高一些,櫻花特別燦爛,花期也較其他地區長一些。”
我微微仰頭盯著他:“獨自一人前去?以後也不再回來了?”
他目光平視前方,走了幾步後才看向我:“母親餘願已了,父親也許永遠不想再看到我。現在的我已是孤家寡人,走到哪哪就是家。”
“可是,……”我囁嚅著無法再說下去。因為無法挽留,所以真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笑容慘淡:“你無須自責難受。能遇見你並有機會為你分擔憂慮是這我這一生最值得回味的事。最起碼,在東瀛的日子我心裏並不孤單,我有一個可以思念的人。小蠻,我說這些並非想挽回什麽,也並不想增加你的心理負擔。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有了你,我的生命才有了一絲別樣的色彩。所以,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心甘情願。”
心中滋味難辨,我呆呆望著他。很久之後收回目光望向前方時,才發現宏光站在不遠處目光沉靜正默盯著我和世奇。方才的迷茫無助、難過悲苦頓時消散於無形,我滿身心的全是擔憂,在他大軍開拔之際,我卻獨自離開王府,並當街與世奇凝神相望,他會不會多想,會不會誤會?
見我定定注視著他,宏光眸中那絲隱晦不明的疑惑迅速褪去,他翻身下馬大步走過來,把我拉到他身邊對世奇粲然一笑:“這丫頭又來麻煩你了吧?”
嘴角一直掛著絲微笑的世奇掠我一眼:“兄長為小妹做一些能力範圍內的事,何來麻煩。”
聞言,宏光麵色一正後抱拳揖一禮:“宏光失言,兄長莫怪。”
世奇目光再次投向我,裏麵眷念不舍悲苦難過攪在一起翻湧,我明白他心中的苦楚,因而並不回避他的視線。也許是我的神情過於坦然,終於,他眸中各種情緒一點一點匯集成絕望:“我想小蠻得到沒有任何遺憾的幸福,所以,我想在宇文將軍開拔之前細細謀劃一遍。”
宏光比任何人都明白當前的局勢,他沒有拒絕,而是再揖一禮:“大恩不言謝。”
世奇坦然受下:“小蠻自小孤苦,請將軍真心對待她。”
宏光鄭重點頭。
我不知道世奇與宏光謀劃了什麽,兩個人默契地不透露給我。
可是,世奇離開王府後不久,燕京城內就有一個消息廣為流傳。東丹王宇文倍的孫輩已被北奴大王擒獲,被關於宗人牢內生死未卜。正因為此事,導致渡海隱居深山的東丹部族倒戈相向投向南鴻。並且,現在的東丹部族個個身負絕世武功,他們誓要把首領夫婦救出囚牢。
一時之間,燕京城議論紛紛。當年宇文倍作為王族被迫離開故土,這雖是王室爭儲鬥爭的結果,可是,卻讓被蕭綽削權賦閑在家的其他八部王族逮住機會,他們私下遊說勾連,僅一天時間,就演變成當今大王惡意殘害王族,以確保自己王位永固的“事實”。
雖然牽強,但這並不影響燕京城內北奴原有民眾的憤怒。他們的思想沒有上升到宇文隆緒的高度,他們不明白弱小民族吞食強大民族的必然進程,因而,他們不明白為什麽原本可作為奴隸驅使的南鴻人可以堂而皇之擁有土地,可以大大方方地行走在王都街道之上,也不明白,漢家女子為什麽一朝一夕間地位得到了這麽大的提升。他們認為,既然異族能光明正大在北奴境內安居樂業,血統尊榮的東丹王後人為什麽不可以?
王宮中雖然迅速做出反應,可由明轉暗的坊間消息卻越演越烈,這麽一來,原定於次日大軍開拔的指令暫緩了。
待命在府中的宏光與爺爺冷靜地分析著局勢。
這期間,世奇又來了幾次。他仍如前幾次般,隻與宏光及爺爺密談,並不與我多說半句。
我最終還是從咄賀一那裏逼問出了消息。宏光出征之時就是王府眾人離開燕京之日。具體行動由咄賀一與蕭達石指揮,此次,雲狼二十騎不再跟隨宏光,而是留下來保護王府中人撤離。
我心裏雖然明白這麽安排是迫不得已。可是,心裏就是很擔心,因此,我要求易裝跟在宏光身邊。他直接拒絕,而且理由相當充分:“你跟著我會分心。”
我扯著他的袖子不撒手:“我氣勁已經恢複,我有能力保護自己。”
“不行。”他邊拽袖子邊往後望一眼,“阿奶她們正往外走,你若想讓她們瞧到咱們拉拉扯扯,你盡管拽著好了。”
我飛快向飯廳望一眼,果如他所說,阿奶與母妃剛跨出門檻準備回房。可我依然扯著他的袖子不鬆手,隻是步子比方才快了許多:“阿奶她們才不會笑話我。反正你不同意我就這麽跟著你,有本事你明天就這麽拖著我出城。”
他很無奈地笑瞧我一眼:“你什麽時候臉皮這麽厚了。”
他這麽一說,我才發現迎麵而來的奴仆均掩口輕笑,我臉上一熱鬆開手:“誰讓你不肯讓我跟著。”
他步調變快,快速向轡輧閣走去:“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我臉更熱,啐他:“你這個下流坯。”
他哈哈大笑,走進閣內徑自打開房門:“夫人請。”
自我們從翠屏小築外回府,兩日三夜,隻要無事他便把阿碧支離閣外。我雖羞澀,但也明白,自成婚到今日和他真正在一起也隻是婚前的那一夜,此次戰事會有柴灩出現讓我們感覺到未來渺茫。
因而,我雖麵紅耳熱,但依然聽話地隨他進房。聽到身後門啪的一聲合上,我的頭越發抬不起來。
他從身後打橫抱起我,但並未走向床邊,而是直接走向通往溫泉的後門。
我大驚失色:“放下我。阿奶和母妃馬上就會回房,她們……她們會聽見聲音的。”
他笑得相當得意:“她們會樂於聽見的。阿奶想抱重孫子都想了好多年了。”
我掙紮著想下地,可他力氣居然大得出奇,我絲毫動彈不得。我隻好用手擰他前胸:“我會無法見人的。”
他用臂膀撞開後門,笑聲低了些:“你在房中可曾聽見過這邊的聲音?”
我一愣,成婚之前我一直單獨住在這裏,我真的沒聽到過任何聲響。他把我放在泉湯邊的錦榻上,我趁機翻身下去跑向後門。
“小蠻。”
我手拉門柄,朝他嘿嘿一笑:“我還是親自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聽不見。”
他無奈搖頭。
我關上後耳朵貼在門上凝神細聽,果真一絲聲音也無。我疑惑地打開房門,望向他:“剛才你可曾說話?”
他點點頭,問:“要不要我現在再說一遍?”
我扭捏著搖搖頭,跨出門後慢騰騰向他走去。
早已等不及的他一把撈起我緊緊摟在懷中,身子密密貼合在一起。我的頭垂在他肩頭再也不願意抬起來。他卻執意扳過我的身子讓我與他目光對視:“蠻兒,答應我。”
我們胸之下軀體並未分開,我根本無法集中心神:“答應你什麽?”
“明日跟著咄賀一,把阿奶她們安全送出燕京城。切記,安全第一,其他的一切皆可放棄。”
我頓時清醒,掙著就要離開他的懷抱:“不行。阿奶她們有咄賀一和雲狼二十騎,我在與不在並不影響大局。”
他臂膀一收,漆黑雙眸直直盯著我:“聽話。如果沒有你們安全離開燕京的消息,我下一步的計劃就不可能進行。”
我心頭酸意頓時湧上眼窩:“不知道你們的計劃我怎能放心讓你趕赴戰場,南鴻主將中有柴灩。她對你恨之入骨,她會千方百計擊殺你。宏光,外麵那些傳言是你和世奇計劃的一部分嗎?”
他默看著我很久後輕歎口氣:“一來蕭貴妃是不是清楚爹娘現在在宗人牢,二來,即便她知道,大王能讓她順利帶走爹娘嗎?因此,她以救人為交換隻會是一句空話。你以後不必再與她見麵,為了自己她會犧牲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大軍開拔之際,大王與朝中諸臣必會親臨軍前鼓舞士氣,這是王府撤出燕京的最佳時機。她們暫時不能回歸草原,你領她們前往穀中。”
我的淚終於忍不住落下:“可是,咄賀一也知道穀中地址。”
他俯下頭吻去我的淚,可我的淚卻越落越疾,嘴邊全是我的淚的他隻好放棄,再次輕歎一聲後抬起臉目光裹在我臉上:“我會很快帶著爹娘去找你們。小蠻,你一定要我擔心嗎?”
我默默回望著他,可是他眼神極其堅定。就這麽對視很久後我決定不再執著,於是,哭著點點頭:“好,我聽話,我和阿奶她們一起先回穀。可是,你必須把計劃詳細告訴我。”
他先坐於錦榻上,然後拉我坐在他腿上:“此次南鴻軍攻勢必然凶猛,我軍前期受創是必然。這時候,燕京流言會更尖銳,大王迫於壓力必會用爹娘的性命去牽製柴灩。”
“這樣的話,爹娘就會到你的手中。”
他輕頷下首:“我會尋找適當時機帶爹娘離開。”
“可是,你一人怎麽可能帶走他們二人。”爹爹腳筋已斷,娘親武功被廢,即便在宗人牢裏沒受任何刑罰,宏光一人也不可能帶走他們二人,況且還在凶險萬分的戰場上,不說對方是柴灩,就說此次兩位副將是宇文沙之弟及宇文斜軫之孫,宇文沙與宇文斜軫雖然唯爺爺馬首是瞻,可聽聞他們的子輩與孫輩並不甘於人下。大王宇文隆緒此次的安排確實極具用心。因此,我篤定宏光會行動受限。
“柴灩功力雖高,但此次乃是南鴻主將,作為首領她會以大局為重。”
宏光似乎胸有成竹。我也意識到他說得在理,可心裏還是擔憂,因而,我並沒有發覺我現在的說辭是多麽的稚嫩:“難道大王不知道柴灩與我娘親並非一條心嗎?”
他突然坐起,抱起我就往泉湯中走。我雙耳開始溫熱,小聲說:“我們還沒說完呢。”
他低頭吻一下我的額角:“幽月宮自不會把自己的內部矛盾散布天下,而大王所知一切不過是通過我的調查而來。蠻兒,還有什麽要問的?”
“有……”我們倆的身子浸入泉湯時我還在側目細想。
他把我放在泉湯中最北麵的一個角落裏:“有什麽也得辦完正事再說。”
泉湯溫度頓時傳到我的全身,我熱著臉摸索一下坐著的地方:“咦,這角落裏怎麽有這麽奇怪的設置。”
見我的注意力終於轉移,他欺身上來啞聲笑著說:“你很快就會知道這樣設置的妙處。”
聽他笑聲曖昧,我起身就要往對麵走,可不知是因為水阻力擋了腳步,還是我自己心裏深處隻是矜持作怪,總之,宏光隻是輕輕一推,我便坐回了原地。他再次欺身上來,我不再躲閃,明日就要離別,他喜歡這樣就由著他吧。反正這種事情向來是他主導。身體相挨,肌膚相觸,他的聲音越發啞了,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蠻兒。”
我伸出雙手從他背上往下遊走,走到腰際時輕輕往裏收。我們兩人的身影終於合二為一。
如他所說,那個角落的設計確實巧妙。我第一次知道這種事也可借助外物。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沒有聲響,動靜也不可能比平時小。等我意識回籠時,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身下的宏光卻笑得越發得意:“我沒說錯吧?”
我的拳頭軟綿綿落在他胸膛:“府裏怎麽會有這種設置?以前我都沒有發覺。”
他嘿嘿直笑:“以前沒有,這是我們大婚前才改造的。”
我一愣後再次起身往外走。這種設置他也敢大張旗鼓地做,以前還真沒發現他這麽厚臉皮。
他一把拉回我,臉上壞笑絲毫不減:“接下來會有很長時間碰不著你,今日,就讓我一次吃飽了吧?”
“你……”
他沒容我繼續說下去,吻已如雨點般落在我身上。
臨行前,世奇前來送行。
王府諸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我與他的事,母妃眼裏充滿擔憂,爺爺與阿奶卻恍若不知情般,催促母妃上馬車。
我們所帶物品不多,本就人數不多的奴仆也已暗中遣散,因而,兩輛馬車便已足夠。世奇目光掠過已從側門緩行離開的馬車,微笑著與我道別:“今日一別相見無期。小蠻,這個你留下。”
望著他遞來的碧綠的翠鐲子,我猶豫一瞬後坦然接過:“什麽時候在那邊住膩了就回來,穀中每月必會有人去賀糍鎮采購物品。”
他點點頭:“我會的,保重。”
我走過去,無視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愕然與訝異,徑自低頭依在他胸前:“世奇,答應我,計劃結束後安全離開燕京。否則,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他僵立許久後手終於放在了我背上,輕輕拍幾下後說:“我答應你。”
“你並不是孤家寡人,你還有我們。”我雙眼噙淚笑著抬起頭,手輕拍胸脯,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這裏永遠有你的位置。”
他眸中晦暗頓時消散,笑容明亮許多:“想你們時我會回來。”
我衝他一笑後轉身離開。
計劃確實周密,我們疾馳一日一夜後到達一個不知名的小鎮。咄賀一讓早已雇傭好等在此鎮的十餘人坐上我們的馬車向老哈河以北的草原方向而去。而我們一行則易裝為販賣山貨的百姓,白天緩行夜間疾行,途中遇到幾撥追捕的兵將,不知道因為我們易容後變化太大,還是爺爺確實深得兵將擁護,總之,幾番盤查安然無事。
可是,咄賀一絲毫不敢馬虎。我們不再走官道改走偏僻山道,這麽一來,速度慢了許多。到達賀糍鎮已是二十天後。
但讓我不安的是賀糍鎮街道上卻多了很多生麵孔。顯然,咄賀一也覺察出異常,他的麵色越發凝重。我們心裏都明白此時進山必會遭遇惡戰,可是住店也不可能。賀糍鎮唯一的一家客棧必定早已設好埋伏。回頭看看坐在樹根處歇息的阿奶和母妃,我心裏一陣難過。如果沒有我的出現,或許她們仍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
咄賀一與蕭達石視線一觸,分別點頭後不露聲色向樹林深處走去。我悄悄跟過去叫住兩人:“我們可在鎮上原刊家糧鋪中等些日子。”
咄賀一與蕭達石再次用視線交流,各自收回目光後咄賀一輕輕一歎,蕭達石一直緊皺的眉頭突然舒展:“賀一,對少夫人實話實說吧。”
我盯著咄賀一:“你們誰去接應宏光?”
咄賀一望一眼府中眾人的方向,壓低聲音道:“計劃中我們的行程是十五日,現與王爺會合的時間已超過五日。可是,如今鎮上局勢這樣,我們怎麽能離開?”
計劃既然是十五日,那就說明十五日內宏光可以控製戰局。他所計劃的會合日期必定就是帶娘親和爹爹離開的日子。咄賀一他們一行未能按照預定日期趕赴過去,宏光與爹娘那邊怎麽樣了?想到這裏,心裏的焦躁頓時化作驚恐,我看著咄賀一:“原定計劃中要去接應的人手現在就離開。”
咄賀一搖頭:“少爺吩咐過,必須要把你們送進穀才能離開。”
“將在外,軍令適勢而變。賀糍鎮有我們落腳之地,你,必須即刻離開去接應宏光。”我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咄賀一深思片刻後朝我長揖一禮:“屬下遵命。”
我與蕭達石帶著餘下的人趁夜摸進刊家糧鋪。據我所知,這家鋪麵仍由王爺爺居住。
蕭達石翻牆而入後打開門閂。我扶阿奶走進院子後輕聲喊:“王爺爺。”
房門居然應聲而開,鬼叔叔趙淩壓低聲音問:“可是蠻兒?”
我心裏一陣高興:“是蠻兒。”
原來時常下山打探消息的鬼叔叔早在幾日前就發現賀糍鎮的異常,悄悄打探後便一直等在鎮裏。
把店裏以前夥計們住的房間略為收拾後,我央求阿奶、爺爺與母妃和父王前去休息,爺爺思索一會兒後溫言叮囑:“宏光如今正領兵作戰,因而,我們的局勢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離開燕京勢在必行。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必須把他們安全送到穀中。另外,他們雖然生於馬背,但長時間的安居生活,早已不複當年的英勇,現在他們確實累壞了。蕭達石依舊與雲狼們輪番值班休息。
鬼叔叔為我燒盆熱騰騰的水:“泡泡腳,解乏。”
脫下短靴費力扯下棉襪,發現腳下血泡早已磨破,觸水痛得鑽心,我咬牙忍住後問:“北奴與南鴻戰況如何?”
鬼叔叔輕輕一歎:“由於南鴻前鋒軍多為幽月宮宮眾,她們身手很好,第一次交戰北奴受創嚴重。北奴將領休戰五日後再度交戰,雙方死傷都不小。”
我聽得心驚膽戰,戰場上生死沒有定數,雖然北奴兵士驍勇善戰,可畢竟他們沒有武功。因此,見鬼叔叔突然不說,我追問:“然後呢?”
鬼叔叔臉上閃過絲不屑:“聽說北奴大王同意和談,似乎還挺有誠意。”
我心中一動:“現在我爹娘應該在宏光手中。”
鬼叔叔手中茶盞一抖,盞中熱茶已灑他一手,可他絲毫不知,激動地站起身盯著我問:“你的意思是,小姐與少主現在在姑爺手上。”
雙腳已經適應熱水,疼痛減了不少,我把杯盞從他手中硬拿出來:“可是我們的行程影響了接應宏光的時候,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麽樣?鬼叔叔,我想即刻進山,然後……”
他搖頭製止:“你留在穀中,我去。”
我盯著他:“我必須親自去。”
聽我口氣堅定,他輕歎一聲:“你放心吧。我幾年前無意中發現了一條進山的密道,前幾日我試著走了一趟,雖然崎嶇難行,但絕對不會有危險,我們明早便可出發。”
密道確實隱秘,一路行去除了鳥獸,沒有遇到樵夫或是獵人。隻是積雪化後溝壑滿滿的都是水,道路泥濘難行。其他人還好,阿奶與母妃每走一步就費很大的勁。
鬼叔叔知我焦慮,便和爺爺商議由眾人輪流背負阿奶與母妃。特殊情況之下,眾人也沒有了顧忌,都同意他的提議。回到穀中用時一天一夜。夜幕之下,站在簷廊下的我望一眼前方連綿起伏的群山暗影,就向絕壁處的棧道行去。
剛走到棧道處,就見鬼叔叔默立著。我知他不放心我單獨前往,可是,穀中安全同樣重要。因此,我道:“蕭達石會協助你,盡快在房舍後的那片空地上建新房。以後在穀中生活的人不會少。”
鬼叔叔聲音憂慮:“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我舉步向前行去:“你必須留下來,他們都不熟悉山中情況。”
他輕輕一歎:“我帶你出穀。”
我與他均熟悉山中地形,因而清晨時已到達山腳下,鬼叔叔依依不舍與我分別。
越往東去,草越綠風越輕,可是山清水秀的春色卻對我毫無吸引力。我策馬飛馳,兩耳邊全是呼呼風聲。也許追捕的人仍在賀糍鎮上等候,我的行程居然出乎意料地順利。傍晚時分已到一個小鎮,走進小鎮中唯一的客棧,我心頭有種別樣的滋味。就是此間,我曾做了一個無比愚蠢的決定。可轉念又一想,如果當日宇文隆緒的人馬沒有出現,雪山之中群狼虎視眈眈下,我還有機會活命,還能再見宏光嗎?顯然,希望渺茫。
躺在**,極端疲倦的我睡意頓時襲來。就在我將睡未睡之際,忽覺房頂之上有異聲。我頓時警醒。
窗子悄悄被人托起,一個黑色人影跳入房間後快速向床邊而來。在對方身影剛到床邊時,蓄勢就發的我快速出手。
對方聲音驚惶:“小蠻。”
我急忙收手,可餘勁尚在,蕭貴妃堪堪避過。
我起身下床撥亮油燈,然後冷冷看著她。她臉上倦色深深,坐下後休息一陣子後才說:“如果你是趕往戰場,避開定州。”
據我沿途所聞,宏光所率大軍正在定州附近。她此來目的不明,我無法信她。或許見我不為所動,她盯著我說:“此次出宮就為你能順利與宇文將軍會合。”
我嘴角噙著絲笑:“謝貴妃關心。”
她低頭看一眼小腹,再次抬頭笑容苦澀:“我知你恨我。可是,請再相信我這一次。我冒險出宮,隻為我們以後的生活更好。”
我隻是笑。
她的笑容更苦:“我確實不是真心幫你。可如果沒有我暗中安排,於越王府一幹眾人能安然避開那麽多次盤查嗎?沒有我刻意授意,遠在賀糍鎮的鬼仆趙淩怎麽可能輕易知道燕京局勢,你們怎麽可能避開候在那裏的王宮侍衛?你信也行,不信也罷,大王的人就在定州等你前往。”
見她步子滯沉,我終還是無法做到視而不見,於是,輕聲一歎說:“你有身孕,還是歇息一夜再回宮吧。”
她手放在門閂上,頭未回:“姑母已被送往軍營。你們也算掌控了局勢。燕京城裏,韓家公子已沒必要再售糧。”
她說得不錯,世奇確實已經可以撤離。隻是,我不想在她麵前露出這些真實情緒,因而,話題一轉問:“燕京局勢如何?”
“那些賦閑在家的王爺們集結成了一股力量。糧食也失過半。內憂外患,皆緣於大王一時糊塗。”她撥開門閂向外走去,“君王之愛,血流成河。這話一點不假。”
我極力壓下心中不安躺回**,想趕快睡去。可卻輾轉反側不成眠。我不願往深裏想她的話,於是,翻身起床牽馬離開小鎮。
我不再在任何一個城郭與村鎮逗留,日夜疾行,實在太困隨意找個林子休息幾個時辰。趕到定州境內時,大軍卻已去瀛州。一夜潛行,終於於天明時分到達。我不敢輕易潛入大軍駐營地尋找宏光,隻好易裝隱秘地悄悄接近,就在我距離營地越來越近時,兩軍再次發生了一次小規模的交戰。聽聞死傷雖不多,但過程卻極端慘烈。我心裏的焦慮已不能用筆墨形容,便不再顧忌路人詫異的目光直往交戰處馳去。
屍橫遍野,土地之上已是血紅色。舉目望去,遺留在戰場上的斷肢頭顱隨處可見。後背有股子冷颼颼的寒意直襲心田,我腳步有點軟。遠處正在清點戰場的兵士陸續起身朝我看過來。身著男裝的我刻意把臉抹成了土黃,可身上的衣衫卻是漢室男子常穿的式樣。
看他們舉起刀向我走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多麽的不合時宜,慌忙啞嗓用北奴語沉聲道:“吾乃於越王府侍衛,有急事來尋少將軍。”
我話音剛落,他們之中一身形略矮的男子越眾而出,快速向我行來。雖然從未交談過,可是,我認得他是雲狼成員。
他走過來,壓低聲音道:“請少王妃隨屬下離開。”
我一愣:“離開?去哪?”
他沉聲回答:“大王不日即來。將軍特命雲狼們候在各要道,隻要見到少王妃必須把您安全送回穀。”
宇文隆緒居然要親征,而且是在內憂不斷的時候,我心裏有股子不好的預感,幽月宮的加入,對北奴對此次戰事確實非常不利。這時候我怎麽能離開。因而我對他搖搖頭。
他神情一僵:“請少王妃以大局為重。”
我穿行在一隻隻斷肢間:“你難道想讓我趁大王來後恢複本來麵目走進去嗎?”
他麵色一苦:“請少王妃隨屬下進營。”
一身銀色鎧甲的宏光麵色森冷盯著我。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神色,因此隻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打量著他。我發現,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生變化。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他在生氣,他在憤怒。
我趕緊擠出大笑臉,移步到他身側挎住他的胳膊輕輕地搖:“阿奶她們已經安全進穀。”
他依舊默盯著我不吭聲。
我瞥一眼腦袋幾乎垂到腳脖子的那名雲狼後,飛快地踮起腳尖香了香他的麵頰:“我發現自己極具易容天分,這一路上根本沒人認出我。”
他臉雖然繃著,但雙瞳之中的怒氣弱了不少。
我堅持不懈繼續輕搖他的手臂,語調也刻意裝得可憐十足:“為了早日見到你,我日夜不停趕路,途中連飯都沒有吃飽過……”
他一身冷肅消失於無形,臉上神情雖然無奈,但疼惜卻明明白白地寫在眼裏。他攬住我的肩頭望向恭立於一側的那名雲狼:“還不下去準備。”
那名雲狼腦袋一縮:“謝王爺。”
宏光擺擺手,他慌忙離去。宏光牽著我的手走到帳子一角,絞了帕子遞給我:“把臉擦幹淨。”
我有點遲疑:“不是說宇文隆緒會來嗎?”
他似笑非笑瞥我一眼:“不會這麽快。本人沒有斷袖之癖,不習慣摟著男子打扮的人一起睡。”
抬手摸摸自己的臉,再想想剛才自己的行為,我臉上一熱嘿嘿笑道:“男人親男人,確實怪了些。”
一直盯著我的他麵色突然一變,我驚愕間他已拉我入懷,他抱得很緊,緊到我幾乎出不來氣。我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他埋首我頸間,輕聲說:“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心中一暖,也用力回抱著他:“我也很想你。”
他臂膀越收越緊:“時機成熟後我們馬上離開此地。”
我抬起手輕柔地撫摸他的兩頰:“娘親和爹爹現在在營地嗎?”
他臂膀漸鬆的同時幽深雙瞳中愛憐開始慢慢聚集:“在。不過,現在他們人在定州。”
我心神一轉,脫口問:“大王在定州嗎?”
宏光眉微皺:“大王自小行事便出人意表。近幾年來更是隱藏很深,他的想法很少有人揣摩得透。他是不是真在定州我不能確定。不過,臨行之前,我親眼確定了爹娘並未被轉移。他們仍在蕭侍衛手中。現在賀一帶著八名雲狼在那裏盯著,如果有變故,他們會直接出手。蕭侍衛不是賀一的對手。”
我點點頭後把途中客棧之事詳細給他口述一遍,宏光聽後默著思索一會兒:“你先休息,我出去辦些事。”
我還未及開口詢問去辦何事,他已大踏步走出營帳。我左右打量一圈,走到案子後掀開氈簾倒在臥榻上,舒展四肢後很快沉入夢鄉。正睡得酣甜忽覺地麵輕顫,心裏一驚人已警醒。那是千軍萬馬齊奔騰的聲音,難道是第二輪的戰爭已經開始?
我剛走到營帳口,等在那裏的矮個子雲狼便截站在麵前:“如果少王妃執意離開,就請踩著屬下的屍首過去。”
我心中焦急,直接揮掌過去。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不閃不避生生受我一掌。他嘴角掛血捂胸後退幾步:“雲狼們多在定州,將軍安全仰仗少王妃了。”
我點點頭後向營地外疾射而去。
交戰地滿天煙塵,馬蹄弓矛席卷著鬼蜮裏的呼嘯,頭頂上的太陽變成了紅色,好像沸騰的鮮血。南鴻軍前鋒雖著男裝,但身形極為曼妙,顯然是女子。她們極為勇猛,北奴兵倒地的人數慢慢增多。
白馬上的柴灩臉上現出扭曲的笑意。
宏光的臉如鬼魅般,眼睛裏燃著火,渾身上下散發著冷厲的光芒。我腳下步子一緩,人已停在他的馬下。他的目光自前方收回,冷厲神情來不及變換就低聲怒吼:“回去。”
我倔強地搖頭:“同生共死。”
他眼睛微閉一瞬後猛然睜開:“蕭十二,全力保護夫人。”
那名叫蕭十二的雲狼翻身下馬,我沒有多說腳尖輕點人已在馬上。對麵柴灩顯然注意到了,她令旗一揮,身後大軍呈扇形衝來。宏光向上舉起令旗,在揮下去的前一刻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切記,聽從蕭十二安排。”
我微愣間,兩邊兵將已往前衝去。
兩軍交匯,刀戈劍鳴。我身側兵將多不用手抓韁繩,他們用自己的雙腿就能控製身影,可我不行,不常騎馬的我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掌握不了平衡,抓韁無法攻擊,丟開韁繩去攻擊時又無法平衡身體。自然而然,緊貼著宏光身邊的我成了他的負擔。明白局勢後,我勒馬準備遠離他,可戰場之上哪容我這般隨意任行,馬身子還未完全掉轉過去,頭頂上束帶已被挑開,青絲還未落於肩頭,耳朵已傳來柴灩的悲愴嘯聲:“宇文青寇,我要你女兒為幽月宮陪葬。”
前方殺敵的宏光猛地回頭,衝我喊一聲:“切記,聽從蕭十二的安排。”
他話音未落人已向疾衝而來的柴灩迎麵馳去,我棄馬飛身而起緊隨而去。對麵,袍甲飛揚的柴灩臉上笑容越發猙獰。她似乎並未把宏光放在眼裏,她的目光恨恨盯著我。
混戰之中,半空之中的我換氣頗耽誤工夫,因而,我用盡全身氣勁也無法趕上宏光。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先於我與柴灩相遇。兩人身影交錯的瞬間,柴灩右手劍隻是一揮,宏光居然沒避開,血噴灑在半空,他的身子便直直向馬下墜落。
“宏光。”我頭腦一片空白,忘記了這是戰場,忘記了我人還在半空,也忘記了柴灩正飛馳而來。他怎麽可能一招也擋不住,隻要快速俯下身絕對可以躲過去,他卻根本未做任何防禦和抵抗。
“小王爺。”蕭十二迅速趕過去,擊殺掉一個砍向宏光的南鴻小將後一把抱起他,然後衝我喊,“夫人,撤。”
我忘記了宏光的叮囑,忘記了聽從蕭十二的安排。直到左臂肩胛傳來刺痛才驟然回神。望著眼前那張略顯蒼白的臉,我終於意識到宏光已經離我而去,悲痛之下體內突然間迸出巨大氣勁,她的反應很快,在我大喝出使出一記殺招時,她已變換身影再次攻向我。我們功力相差確實較為懸殊,可是,宏光倒地的那一幕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我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不住後退的柴灩惱羞成怒:“趙德睿在哪?”
我手中劍絲毫不停:“我爹爹自然和我娘親在一起。你這種狠毒的女人隻配孤老一生。”
我的話顯然刺激了她,她臉色一變對我又是當胸一劍,血不停往外湧,可是,我已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疼痛,我依然攻勢不減。她飛起一腳,我重重摔倒在地。她又一劍穿透我的右臂肩胛,我的身子被劍死死釘在地上。我狠狠盯著她:“你這種行屍走肉根本不配有夫君有孩兒。我爹離開你是對的,你比不上我娘親。”
她眼神一黯,神情略顯哀戚:“趙德睿在哪?”
不知是流血太多,還是頭頂上的太陽太刺眼,慢慢地我有點睜不開眼睛,神誌也開始模糊:“自然和他愛的人在一起。宏光,……等著蠻兒……蠻兒來了。”
隱約之中,我聽到柴灩絕望的笑聲十分悲涼:“趙德睿,我們雖然互為利用,可我是愛你的。”
“少夫人。”就在我陷入黑暗的深淵時,蕭十二的聲音響在不遠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