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奇前去順州、檀州兩地調糧,不知進度如何,總之是沒什麽消息傳回來。他不在,無聊的我逮著阿桑把寒園裏的角角落落逛了個遍,逛完之後很是狐疑,偌大的園子裏除了夥房裏有幾株櫻花樹外,其他地方竟沒有一棵開花的樹,也沒見一盆帶花的地方。簡而言之,就是寒園裏除了綠色,還是綠色。
岸邊柳葉搖曳,湖麵微波輕泛。我和阿桑並排坐在船頭,邊往水裏撒魚食邊問她:“阿桑,這園子裏為什麽不種些花?”
“少爺不喜歡。”
“你家少爺為何不回府居住?”
阿桑把手中魚食一股腦全撒進水中,魚兒們爭相遊來,她樂得直笑:“其實少爺很少單獨住在這裏,每年也就是收糧食,生意忙得沒時沒點時才住下來。”
“現在又沒有收糧食。”我沒發覺自己的問題有多傻。
幸好,阿桑心思也簡單:“府中老爺舉辦官宴時,少年也會在這裏避避。”
錦鯉圍著船頭爭食,我盯著其中一條紅白相間的看:“可是你家少爺這個月一直在這住啊,難道你家老爺這個月都在宴請同僚?”
“是啊,還真是奇怪呢。”阿桑突然抬眼看向我,神色有些複雜。
“幹嗎這麽看我?”我懶洋洋回頭,見她微張著嘴發愣,伸出手在她麵前晃一晃:“怎麽這副表情,怎麽了,我臉上沾上魚食了?”
阿桑意味深長一笑,道:“你不說我還真沒察覺少爺這個月是一直住這裏。呃,對了,這個月他不是忙著為朝廷調糧食的嗎。”
“是嗎?”
“當然是啊。小蠻,你快瞧瞧這條錦鯉,脊背上的色兒紅通通,像熟透的柿子一樣。”
柿子成熟的季節,我常指揮大小乖滿山遍野地摘柿子,熟透的剝剝皮就吃,不太熟的拿回穀給娘親曬柿餅。阿桑的話成功勾起我的饞蟲。
見狀,阿桑撲哧一笑:“想吃?”
我掩飾不住內心的沮喪,點點頭道:“可惜不是季節。”
她神秘一笑:“園子冷窖裏有自己曬的柿餅子。”
我跳起身拿起槳就準備回岸,小船左右搖擺起來,阿桑嚇得臉色蒼白抓住船舷:“小蠻,船可不是這麽劃的。你趕緊停下。”
小船開始搖晃著轉圈子,就是不往前行,我隻得把槳遞過去給她。這時候,韓伯站在前方亭子裏喊阿桑,讓她趕緊帶我上岸。寒園奴仆中有兩個人特殊,阿風和韓伯,阿風就像韓世奇的影子,韓世奇去哪阿風跟哪。韓伯掌管寒園的大小事務,事無巨細,無人能比。
阿桑大聲一應後走到船尾搖槳向湖邊快速劃去。下了船,我提著裙子一步兩階蹦跳著上了岸,韓伯笑容溫和,“小姐,慢著點,別摔了。”
我收笑瞪眼,“韓伯,不是說過不許叫蠻兒小姐嘛。”
韓伯哈哈笑,“好好好,不叫小姐,叫蠻丫頭。”
我滿意了,“這樣才對嘛。韓伯,蠻兒又不是小孩子,哪會這麽容易就摔著。”
韓伯笑得更開懷,“是呀,蠻丫頭是大姑娘,自然不會摔倒,老奴糊塗。蠻丫頭,府中管家剛才來傳話說老夫人想見你,阿桑,你趕緊去給蠻丫頭準備沐浴更衣。”
阿桑歡快地應下後一溜煙跑向我居住的院子。盯著阿桑的背影,我不解地問:“韓伯,老夫人是韓世奇的娘親?”
韓伯點頭。
我更不解了,“她為什麽見我?”
韓伯臉上堆滿了笑,“你來寒園已兩月有餘,老夫人……許是聽說少爺不在園子裏,怕奴才們怠慢了你。”
“園子裏沒有人怠慢我,我很喜歡這裏。”
韓伯開懷,連聲道:“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淋浴更衣梳妝打扮,阿桑麻利又手巧,半個時辰不到我們就出了園子。寒園距韓府似乎很遠,馬車七拐八繞,一直不習慣坐馬車的我正昏昏欲睡,忽覺馬車外喧鬧聲漸弱。按捺不住掀起簾子,見寬闊的道路兩邊既無商家鋪麵,路上也無小商小販,偶見路邊疾步行走的人衣著也十分潔淨光鮮。
“阿桑,是不是快到了?”
阿桑還未及開口,車轅上坐著的韓伯一聲低喝,馬車緩緩停下來。
阿桑再次提醒我:“小蠻,別忘了我交代過你的規矩。”
我敷衍地點頭:“知道了。”
韓伯備好踏凳笑眯眯等我下車,我一躍而下,急忙跟下車的阿桑咬牙切齒,“還說知道了,女兒家要有女兒家的樣子……”
韓伯看一眼韓府大門,笑著圓場:“算了,反正夫人還未出府。”
阿桑不依不饒,“我也是為她好。”
韓伯話裏有話,“少爺的事少爺說了算,別讓蠻丫頭心裏不痛快。”
阿桑還要再說,韓伯含笑打斷:“夫人出來了。”
我趕緊望向韓府大門,韓世奇那樣清風皓月般的男子母親會是什麽樣?入目處,一位衣著裝扮雍容華貴的婦人走出朱紅大門,在幾名丫頭的簇擁下拾級而下走向我們。
不知為何,我心裏突然緊張,阿桑悄悄捅我一下,提醒我該迎上去,韓伯也用眼神鼓勵我,“少爺在意的,夫人都會喜歡,丫頭,過去。”
我掩飾住心慌,“夫人好。”
韓夫人目光柔和,打量我一番,“麵容清秀氣度高華。世奇眼光不錯。”
她那句世奇眼光不錯讓我局促不安,不知怎麽接話才好。見狀,她溫和一笑,牽起我的手向韓府走去。入大門,過假山,穿樓閣,一路行去,林翠花嬌鳥語花香,我被韓府大氣的屋舍布局和精致的水榭虹橋震撼到,一時忘了緊張,本以為寒園規模已足夠大,沒承想比韓府的花園還小。寒園雅致清幽,韓府氣派莊嚴但又不失靜遠雅潔。
我一路欣賞,韓夫人道:“小蠻姑娘,不必拘禮,在這裏就跟在寒園一樣。”
我點點頭。韓夫人一直握著我的手:“小蠻,喜歡這裏嗎?”
我環顧一圈後搖下頭:“我更喜歡寒園,府中雖美卻是人工雕琢而成,不像寒園,雖也有人工雕琢,但不著痕跡。”
她笑著點頭後看我一眼:“坦誠的姑娘,前麵便是世奇的房間,可有興致看看?”
“好。”跟韓世奇有關的東西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房間一如寒園那般簡單,隻是這裏書桌超大,書桌後閣架之上書籍超多。我隨手翻看幾本後目光落在左側一個乍看像門細看又不太像門的東西,問:“這……這是門?”
韓夫人笑著輕頷下首。
我過去推了幾下沒推開,正納悶,韓夫人抓住門環向側麵一拉,臥房映入眼簾,令我詫異的是房間地麵居然是木板鋪就,而床榻居然隻高出地麵一點。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奇特的門、打磨這麽光滑的木板地、這麽低的床榻,韓夫人笑容突然落寞,“世奇前幾年遇到一位遊曆的東瀛人,這房間就是他給世奇設計的。”
“很特別。”言不由衷,其實,我想問的是東瀛人是什麽人。
婢女端來茶點後帶上房門離去。韓夫人似乎有些話難以啟齒,久久不語。我們見麵還不到半個時辰,除了韓世奇外,我想我與她之間應該沒有什麽好談的。
韓夫人看向我,笑容裏有一絲我不懂的東西:“小蠻,你是北奴人?”
我如實回答:“我爹爹是南鴻人,我娘親是北奴人,我應該既算是南鴻人也算北奴人吧。”
她笑容略僵:“世奇知道嗎?”
我點點頭。她笑容恢複如常:“南鴻立國前,北漢主弱,導致藩鎮林立,北奴經常入境搶掠人畜,韓家先祖就是那時候被擄至北奴為奴,韓家先祖極其有才,經過努力官至中書令,世奇的爺爺被封燕王,至世奇爹爹,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韓家未食一粒南鴻粟穀,所以,我們韓家人,祖上雖居過南鴻國土,但卻不是南鴻人。”
這話韓德讓也說過,燕雲十六州居民大多都是南鴻人,地位雖比不上北奴人,可在宇文隆緒的強硬統治下,這些南鴻人並不受虐待。韓德讓權高位重,卻如此在意身份,連韓夫人甚至在與我第一次見麵就提起這個問題,症結在哪?直覺中,韓世奇似乎並不介意這些。
她脫掉鞋席地坐下,“木板地下打了地龍,不涼。”
我依言在她對麵坐下。她拉起我的手,盯著我輕輕一歎,“世奇性情自小散漫,對仕途毫無興趣,他父親很是失望。其實,不做官就不做吧,在我們的庇護下他會一輩子生活無憂。我們沒料到這孩子做生意有天分,更沒料到他會獨做糧食生意,短短幾年工夫就做成壟斷生意,關係著國計民生的生意攥在他手裏,蕭綽雖賜予我們北奴身份,可別有用心的人暗地裏大肆宣揚我們骨子裏流的是南鴻的血,他父親又位高權重,你想,大王會睡得著覺嗎?”
我一身冷汗,想起那天宇文休哥在糧鋪裏那席話,韓世奇如果真能隨時調撥燕雲十六州的糧食,那他就是掌握了北奴命運的人,難怪宇文休哥會暗諷他們父子持糧謀反,暗恨自己心思簡單,沒往深裏想,沒有及時提醒他,懊惱了會兒,忽地意識到局勢早在我與他相識前就已定,韓夫人擔憂的韓世奇必然知道,他為什麽不聽母親的勸阻,為什麽把自己置於這麽危險的境地?
她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握一下我的手,“世奇戀家重親情,不喜在外應酬,你來燕京時間不長,讓他多陪陪你,見識見識王都的繁榮。蠻兒,如果世奇放棄今年的糧食,相信大家都會放心許多。”
我自然想韓世奇平平安安,可我在他心中有這個分量嗎?
韓夫人輕易窺破我的心思,“你是世奇接觸的第一個女子,也是第一個走進寒園的,他很在意你。”
我頓時羞窘,臉頰雙耳滾燙,不敢看她,低下頭,心裏像塞了隻兔子,慌亂過後是甜蜜,腦中盡是“他很在意你”,甜蜜過後又惴惴起來,韓夫人一直居於府中,她怎會知道我是韓世奇接觸的第一個女子,也許,我隻是他好心幫助過的路人甲或乙。
“我生的孩子我知道。世奇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我們韓府沒有門當戶對的規矩。”
韓夫人的承諾聽起來更像是利誘。但她畢竟是韓世奇的母親,我仍選擇實話實說,“我不能保證他會聽我的勸,但我想試試,我想他安全。”
她笑容一下子明亮起來:“世奇調糧回來會先來府裏請安,你也別急著回寒園了,就在府裏住下,等他回來你們一起回去。我這就吩咐丫頭們把隔壁的院子收拾出來。蠻兒,若想出去逛逛讓韓伯和阿桑跟著。”說完,根本不等我開口拒絕就起身離去。
我起身走到書桌前抽出本書坐下,眼睛盯著書,神思卻飛到不知名的遠方,飄來忽去沒有聚焦點,一會兒回想自和韓世奇相識到現在在一起的點滴,一會兒想剛才韓夫人說的那些話,心中迷茫,他在意我嗎?小半個時辰後,敲門聲響起,一驚回神的我悵然一笑,取回麵具就會回山生活的我,他在意或是不在意有什麽意義?
阿桑站在書桌前:“你在夫人麵前沒出什麽岔子吧?”
我沒好氣接口:“我倒是想出,她沒給我機會。阿桑,夫人說我在這裏居住期間可隨意出府,現在我要出去逛逛,你要不要一起去?”
阿桑小聲咕噥,“我若不跟著,夫人會同意你出去嗎?”
韓府不是寒園,無聊時候的我雖然也想看看韓府到底有多大,可想想有可能會碰到難以預料的情況發生,還是選擇天天出府晃悠打發時間。這天,如往常般,我帶著阿桑再次甩掉跟著的韓伯後,突發奇想提議,“阿桑,帶我去於越王府附近轉轉。”
阿桑這陣子常跟我同入同出,膽子大了許多,白我一眼,“我們韓府人,這燕京城哪都去得,就是於越王府去不得。”
我撇撇嘴,“不就是兩府之間的權位之爭嘛,我不是韓府人,跟我無關。”
“我是韓府人,跟我有關。對不起,我不去。”阿桑徑往前方走,“想去自己去,反正我不會帶你去。”
我還真沒把握自己能找得到於越王府在哪,更沒把握獨自轉一圈後還能找到回韓府的路,見阿桑鐵了心不帶我去,隻好退而求其次,“能給我講講韓府人為什麽不能去於越王府嗎?”
“我們做下人的哪能亂講話。”
“那好,回府。我今天不想逛了。”
阿桑今天出來顯然有她的目的,聽我說回府,大為著急,“我說還不行嗎?我們老爺是太後……跟前的紅人,宇文王爺雖說也是太後的人,他孫兒宇文宏光卻自小與大王一起長大,與大王親厚……”
阿桑講得隨意,我卻聽得認真,我想從中分析韓世奇所麵臨的危險都來自哪裏。一邊聽一邊思索,沒提防被阿桑領到我最不願意去的地方。抬眼看一眼門楣的四個大字,我轉身就往回走,沒留意身後緊跟著一個人,一時不察,一頭撞進他懷裏。揉著被撞疼的鼻子,我抬起頭。
眼前的少年二十出頭,身著青色長衫,外表明明飄逸,偏偏威嚴天生,渾身上下透著令人不敢近身的冷肅,此刻,深邃雙目正靜靜打量著我。在這種目光注視下,我心裏無端緊張:“對不起。”壓根沒意識到該道歉的人是那少年,哪有一個男子緊跟著女子身後走的。
男子神情轉換很快,像翻書一樣,前一刻還是冷意十足,這一刻已是似笑非笑玩世不恭,居然厚顏無恥接受道歉,“沒關係。”
回過味來的我心中微慍,拉起阿桑就往水潤月妝走。少年的聲音響在身後,“我知道於越王府在哪,你若想去,我可帶你。”
習武十幾載,居然被人跟了幾條街都沒發覺,我心裏羞惱,回頭瞪少年一眼,“我們互不相識,不好意思,不需要。”
少年大步走過來,站到我和阿桑身前,雙眼微眯,人看上去仍似笑非笑,神情卻清冷異常,“今天我心情好,就想樂於助人,小姑娘,請吧。”
臉嚇白了的阿桑把我使勁拽到她身後,壯著膽子道:“我們是韓府中人,你還是別惹我們的好。”
男子跟了幾條街,該聽的自然都聽到了,若是忌諱韓府就不會說領我前往於越王府。阿桑真是嚇糊塗了,隻希望眼前這男子不來強的,我壓下心中不安,好言好語道:“去於越王府不過是隨口一說,真沒什麽急事。你還是找其他人樂於助人吧,我們真不需要。”
少年含笑道:“我這人平日裏還真不輕易樂於助人,可一旦決定,就必須說到做到。”
我咬咬牙,努力壓下心頭躥起的怒火,正要再開口,水潤月妝掌櫃的貼身小婢走來,“姑娘,我們家小姐正等著你。這位爺,奴婢今日剛好要去給於越王府女眷們送首飾,路不太熟,爺能幫我引下路嗎?”
男子笑睨一眼我,“燕京不大,我若想幫哪個人還沒有幫不到的,今日不幫,改日必幫,再見。”說完,負手離去,從頭到尾,他眼裏就沒其他人的存在。
一場虛驚並沒影響到阿桑愛美的心,恍若沒看見我一臉的氣急敗壞,跟著小婢走進水潤月妝。我擔心男子去而複返,不情願地跟過去。
那姑娘一身紫衫,但今日的紫又不同於那日的紫,淡了些。“姑娘喜歡的墜子,我找人仿做了一個。”她聲音甜美依舊。
模樣一樣,大小相同,隻是珍珠換成了羊脂白玉。我不想與她多費唇舌,痛快地收下,因為我知道我現在不收她也會送到寒園去:“姑娘費心,不過今日腰花並未帶在身上,待我回了園子,馬上差人送來。”
她笑靨如花:“叫我紫漓,我們店有專門打造飾品的師傅,不費什麽工夫。這墜子你直接帶走,至於腰花,不著急。”
我點點頭。紫漓朝我一笑:“我為你朋友參謀一下。”
我道謝。她走到阿桑身邊挨個介紹。
店不大,人不少,別人看花我看人,我沒料到會遇到於越王府的婢女。
我身前,一位黃衫姑娘邊看腰花邊小聲說話:“老夫人這次哮喘發作藥石無效,這些日子滴水不進,小王爺從西越趕回來,怕是見不著了。”
黃衫姑娘身邊的紅衫姑娘輕歎一聲:“老夫人最疼小王爺,若見不到孫子,死都不會瞑目。”
上次在刊家糧鋪宇文休哥因為王妃哮喘發作著急往回趕,宇文宏光恰好出使西越,相似性太高,直覺中我覺得她們議論的正是於越王府。她們聲音壓得極低,店裏人多聲雜,我不自覺探頭去聽,紅衫姑娘警覺性極高,暗中捅捅黃衫姑娘,兩人默契地轉移了話題。我眼睜睜看著她們選好飾品,離開水潤月妝。
那日起,我再也提不起興致外出晃悠,整日思索怎麽樣才能讓於越王府的人相信我會治哮喘。紫漓半賣半送阿桑許多飾品,阿桑這些天心情很好,見我一臉苦相便出言打趣,“小蠻姑娘,有何煩心事,是不是想少爺了?”
我隨手捏起她剛端來的栗粉餅:“你做餅的功夫若像取笑人的功夫日日見長就太好了。還有,我叫小蠻,姑娘兩字可以省略。”
“這可不是寒園,我可不敢造次。”她低頭掃一眼腰間的腰花,“味道哪裏不好了?小蠻,你怎會認識水潤月妝的人?還有,她們對你為什麽這麽客氣,這麽貴的腰花隻收了半價。”
我沒心情回答她的問題:“阿桑,如果一個人病入膏肓,大家都認為她必死無疑,你卻有辦法讓她枯木逢春,能調理好她的身體。你說,她會不會接受?”
“會!好死不如賴活著。”
“可你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你,怎麽辦?”
“沒有病人會拒絕大夫。”
“這個人不是大夫。”
阿桑啐道:“不是大夫充什麽華佗再世。那不是找抽嗎?”
“偏方。懂嗎?”
“大戶人家人命金貴,沒有府中熟人引見,是不會讓不是大夫的陌生人用偏方去治病的。如果是小門小戶就簡單了,她們會求之不得,反正已壞到不能再壞,索性死馬當作活馬醫,說不定還治好了。不過,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與病人沒有關係,又不貪圖人什麽,冒昧地找上門去給人診治病的人估計腦子不太好使。”阿桑警惕地打量著我。
熟人引見?我腦中靈光一閃,咄賀一不是現成的熟人嘛,按捺不住心頭狂喜,興衝衝地起身,“阿桑,走,我們出去一趟。”
阿桑對那天的事心有餘悸,“為什麽要出去?”
“我想見個人。”
阿桑想歪了,一臉壞笑,“韓伯今早找過你,是不是少爺要回來了?”
這些天一直思索怎麽樣進於越王府取回麵具,從未想過取回麵具後要做什麽。經阿桑一提,我心裏頓時酸酸澀澀,就這樣回穀嗎?如果想他了,想阿桑了,想韓伯了,該怎麽辦?
阿桑緊張:“小蠻,你怎麽了?”
算了,不多想了,無論何時回穀,前提都是要尋回麵具的。我朝她正色道:“今天我要去於越王府,你陪我去,我會順利一些,不陪我,我一路問路也會找得到。”
阿桑為難,不肯去。我轉身就往院子外走,阿桑隻好追上來跟著,一路上,翻來覆去就幾句話,提醒我萬一出事會影響於越王府和韓府的關係,“有病的是於越王府老王妃,為她治病的是北奴醫術最高的王宮太醫。你不是大夫,萬一出了差錯,少爺又不在王都,老爺和王爺又積怨已深……”
我娘吃了十幾年的偏方絕對沒有問題,阿桑的話我這耳朵進那耳朵出,一心一意站在於越王府前等咄賀一。今日等不到還有明日,阿桑見我不為所動,苦著臉不再哼聲。
日漸西斜,一匹馬踏著餘暉疾馳而來,我還沒看清來者是誰。馬上人已一躍而下來到我跟前,“姑娘,可是前來找小王爺?”
我眯著眼,看清來人正是咄賀一,心頭一陣狂喜,“他回來了!他現在在府裏嗎?”
咄賀一滴水不露,“小王爺不在府裏。姑娘可有話需要轉告?”既沒說回也沒說沒回。
我失望地把偏方遞過去,“聽聞府中王妃是哮喘,若是陳年舊疾,這一偏方可解王妃病痛。”
咄賀一沒有接,顯然並不相信我這個偏方比大北奴的國手醫師管用。我心裏大為著急,“我娘也是哮喘,這偏方吃了十多年了。”
“請問姑娘,令高堂現在狀態如何?”
“如果天氣不是特別陰冷,基本上不會犯病。”
咄賀一這才鄭重朝我揖一禮:“多謝。姑娘現在住在韓府?”
阿桑臉色大變。我趕緊與韓府撇清,“暫時而已。我取回麵具就會馬上離開。咄……將軍,我與韓府沒有任何關係,這偏方也是我的,我娘也真吃了十多年,你若不放心,可先找大夫驗方。”
咄賀一這才接過方子,“咄某代小王爺謝過姑娘,王妃若能痊愈,小王爺定會重謝。”
我回道:“王妃哮喘之症不會這麽快痊愈,這方子隻是用於調理改善,令王妃病發次數不至於太頻繁,最後慢慢不再複發。”
咄賀一抱拳再次道謝後轉身進了於越王府。目的達到,我心情愉悅回韓府,一路上,阿桑生悶氣不吭聲,我知道這事解釋無用,她不知道麵具對我意味著什麽,遂也默著,兩人一路無語回到韓府。
我並沒有等待太久,三天後我就被宇文宏光的母妃請進於越王府。原因很簡單,老王妃對吃食很是挑剔,王府奴仆掌握不住熬糖火候,藥膳中總隱隱透出一股子糊味,老王妃清醒後就拒絕服用藥膳。
於越王府中庭院樓閣極具北方特色,與韓府和寒園都不同。粗獷之中隱含雅典,不一樣的奢華,一樣的處處彰顯聖恩之下的極致榮寵。我沒有心情欣賞美景,隻想早一天取回麵具。因而,來王府第一天我就進了老王妃院子裏的小廚房。
小廚房很幹淨。我拿著一根細長竹扡仔細地攪拌鍋中糖,待融化時加速,慢慢地,上麵如蛋清一般的一層也愈來愈厚,我輕舒一口氣,拍醒灶下昏昏欲睡的阿桑:“熄火,把灶內餘火盡快清出來。”
阿桑睜開眼睛,頭未抬,慢騰騰地撤著火。
我探身聞了下飄起的煙,心中有些焦急:“阿桑,快點,要不然這鍋又要重新熬。”
阿桑懶懶瞪我一眼,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小蠻,宇文王妃請你來指點她們,不是要我們親自熬糖,你這麽下去,別說兩天,兩個月她們也學不會。”
兩個站在旁邊跟著學的奴仆滿臉惶恐,年長的蕭嬸賠笑道:“這鍋一起,老夫人今日的藥膳就有著落了。接下來我們會一直不停試,爭取早日學會,不讓貴客再動手。”
她們如此客氣,阿桑態度上雖有些緩和,但明顯心裏還是憤憤不平。我看她一眼,遞一個湯碗過去,希望阿桑適可而止。蕭嬸搶在阿桑之前接住,賠著小心:“我拿著,阿桑姑娘燒了半天火,也累了。”
火雖撤出,鍋還是熱的,再耽擱下去真得重新熬製,我拿起湯勺把上麵一層糖小心地刮起來放入湯碗,刮糖和熬糖一樣費工夫,待一勺一勺地清完,我肩膀都是酸的,邊揉發酸的肩膀邊交代蕭嬸:“收糖一定要仔細,得一點一點刮。”
“我會轉告她們。”
居然是……宇文宏光。太過意外,我僵立一會兒才回身,眼前的宇文宏光一襲米白長袍,腰纏同色玉帶,雖非錦衣華裘,卻英氣逼人。此時,他正默默凝視著我。我的心驟然急跳:“你終於回來了。”
“終於!”他臉上的微笑延伸到眼裏,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和:“等急了吧?有事耽擱幾日。”
眼前的他跟以前很是不同,細看後我才明白,現在的他整個人溫潤柔和,而這份柔和又不同於韓世奇,韓世奇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溫文爾雅、喜怒不形於色,而他隻是不經意間才會讓人感覺到他溫和的一麵。
他一直凝神盯著我,見我久久不語盯著他看,他神情更暖:“不過兩月有餘,不認識我了?”
猛然回神的我麵上一熱,顧左右而言他:“呃,阿桑呢?”阿桑並非王府中人,不該不交代一聲就離開這裏。
“被蕭嬸她們請去做示範了。”他臉上湧出燦爛的笑容:“十分感謝你為我阿奶做藥膳。”
前來送偏方其實是為了麵具這事不太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尷尬的我訕訕一笑,道:“你早回了兩日。”
他眉梢一揚,唇邊笑意擴大:“你知道我的歸期?問了誰?我母妃,還是阿奶?”
這個人還真自戀,竟然誤以為我刻意打聽了他的歸期。不過他既然已經回來,我應該把熬糖要領趕快教會蕭嬸她們才是。我接過他手中的湯碗放在灶台上,細致淨過手後把雪蛤泡進瓷盆中:“沒有特意打聽,隻是無意中聽說而已,能否讓蕭嬸阿桑她們回來。”
他走過來,看我挑選紅棗和枸杞:“明日再教也不遲。有人無意提及,你又無意聽見,合情合理。”
我臉上一熱,如果不是因為娘親的麵具,我豈會“無意”聽說又刻意記著。水中雪蛤變成大朵大朵的雪花,我熟練地除去黑色腸子衝洗後連同藥材一起放入燉盅中:“我出來很久了,想趕緊回山。能把蕭嬸她們叫回來嗎?”
身後的他悄無聲息。難道走了?我猛地回身,鼻尖撞到他前胸上,我快速後退一步,掩飾住心底的慌亂,提高聲音重複:“能讓蕭嬸她們回來嗎?”
他似乎沒打算掩飾內心的狐疑:“既然自小隱居深山,又為何為了一個麵具下山?你究竟是誰?為什麽會認識韓世奇?”
我推開他走到灶前,坐下後生著火,道:“我就是我。之所以會為麵具下山自然因為它對我而言非同尋常。”
他蹙眉盯著我,對我不完整的回答很不滿意。我小心地籠好火:“那是我爹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他眉頭雖未完全舒展,但雙眼中的狐疑散了:“確實非同尋常。”
其實那晚我還不知那是我爹爹留下的,但著實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浪費唇舌,隻強調麵具的重要性:“那是我娘最寶貴的東西。”
他話鋒一轉:“這種雪蛤隻有長白山才有,捕獲季節短,又在深山裏,別說尋常百姓家了,就連王都的大戶人家隻怕也沒見到過。可是你看它們時就像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蔬菜瓜果一樣平常,能告訴我為什麽?”
從我記事,每年秋風乍起,鬼叔叔就會從山外帶回大量雪蛤,給娘親燉製藥膳,沒有人告訴我雪蛤這麽罕見,我自然不懂它們的珍貴。他默默打量著我,我默默出著神,暗自猜度鬼叔叔帶回山的雪蛤出自哪裏。如果娘親是某戶北奴貴族家的女兒,娘親是因為和南鴻人爹爹通婚而避世,自不會和家裏有聯係,鬼叔叔帶回的雪蛤不會出自娘親的娘家。“趙”是南鴻國姓,“趙姓將軍”鬼叔叔是為了“少主”保護我和娘親,跟我們關係匪淺的少主難道是南鴻貴胄?我突然間不敢再想下去。
見狀,宇文宏光自嘲道:“我問的問題你要麽避而不答,要麽東拉西扯沒一句實話。罷了罷了,不想說就不想說吧。”
我抓起一把柴塞進灶膛,抬眼看他:“麵具什麽時候還給我?”
宇文宏光麵容透著一絲古怪:“我若說現在還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你會生氣嗎?”
小人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心裏暗自腹誹,他不是君子,不能用君子的標準與他對話:“你放心,我肯定會教蕭嬸她們學會。”
宇文宏光好笑地盯著我,似是不知道該怎麽樣繼續這個話題。我頭一低,認真地盯著灶膛裏的火。
“小王爺。”咄賀一站在小廚房門口,麵色有色尷尬,似乎在猶豫進還是不進:“老夫人找您。”
“知道了。”宇文宏光揮揮手。咄賀一如獲大赦,快步離去。
我起身掀開燉盅蓋子,掬一把上飄的白煙探身深吸一口,判斷味兒是否正常後小心撤出一部分柴火。
他看得十分認真:“你經常熬燉?”
反正他心裏對我的懷疑也不是一樁兩樁,況且他這人眼睛裏又揉不得沙子,容不得有人欺騙,我選擇實話實說:“以前秋冬兩季經常熬,現在我娘差不多痊愈了,隻在冬季裏最冷的幾天才熬。”
他不知想些什麽,默默凝視著我。被他看得不耐煩,我沒好氣地道:“你阿奶找你,你還不走。”
他一笑,提步出去。
一個時辰後,我和宇文宏光再度碰麵於老王妃的房間。輕紗羅幔間,老夫人斜靠在錦墊上拉著他的手,祖孫倆不知說了什麽,老夫人聽得滿臉笑容:“我這孫兒比他爺和他爹強。”
宇文王妃掩飾不住驕傲:“母妃,哪有你這樣誇自家孩子的。”
我端著燉盅默默站著,如果爹爹在世,我是否也會像他一樣,一家人開心地圍坐在一起。腦子裏閃過娘親清冷的身影,心頭頓時澀澀的。
“我孫兒就是好……蠻丫頭怎麽親自端來了,蕭二家裏的呢?”蕭二家裏的是蕭嬸。老夫人臉色不快。
宇文王妃急忙起身滿臉歉意迎上來,接過燉盅:“這府裏的奴仆是越發沒規矩了,小蠻,辛苦你了。”
我掃宇文宏光一眼:“別責怪她們,她們正練習熬糖。”宇文宏光眼裏隱著絲笑掃我一眼。
老夫人一手握在宇文宏光的手,另一手伸向我:“丫頭,過來。”
我遲疑一會兒後走過去,老夫人拉我坐於床頭,正好和宇文宏光麵對麵,心裏無端發窘的我很是不自在,下意識地想往後坐坐,可身後退無可退。宇文宏光眼裏的笑意延伸到臉上,深深看我一眼,從宇文王妃手中接過燉盅:“阿奶,今日孫兒喂你。”話音落,一勺子藥膳已遞到老夫人麵前。
老夫人眼巴巴看著我:“蠻兒,我要按你上次的順序吃。”
宇文宏光裝模作樣歎聲氣後把燉盅遞給我:“剛才還把我誇成一朵花,這才一會兒工夫就變了。得,我這個孫子靠邊站。”
七十有餘的老夫人像孩童般撒嬌,我無力拒絕。見我接過燉盅,老夫人對宇文宏光皺眉:“光兒,蠻丫頭細細的胳膊哪能端著燉盅喂我,你端著。”
宇文宏光眸中隱笑,接過:“宏光聽阿奶吩咐。”
“老夫人,假以時日蕭嬸她們會熬得很好,雪蛤羹是潤肺佳品,你一定要堅持吃。”我邊喂邊柔聲說。府裏的人太順著她的意思,我擔心我離開後她再因為口味拒絕服用。
她又皺眉,道:“叫我阿奶,你若再記不住,這湯食我不吃了。”
我無奈。宇文王妃著急:“小蠻,叫啊。”
對麵的宇文宏光注意力看似在老夫人身上,其實目光一直在我身上遊移,他太不同於以前的他,全身上下每根神經都透著不自在的我壓下心中尷尬:“阿……奶。”
老夫人滿意地吃下藥膳:“繼續講你們在山裏的事吧。上次講到懸崖邊的那對猴子偷吃你娘親給你做的栗粉餅,後來呢?”
我點點頭:“大乖……”
“你的墜子。”老夫人麵色突變,一把從我腰間束帶上拽下,翻來覆去打量。
一向從容豁達的老夫人竟然震驚至此,想想娘親和紫漓對這個吊墜的反應,我心裏無端發寒,不由自主望向宇文宏光,他用目光安撫我後也看向老夫人手中吊墜:“阿奶,你認識此物?”
老夫人輕舒口氣:“隻是相似,並非東丹舊物。”
宇文宏光麵色變了一變,默看我一眼。我剛放下的心又揪起來,他的這一眼內容頗多。吊墜是紫漓仿做的,色澤大小和店中展品幾乎相同,老夫人認識,我娘和紫漓不會是普通百姓,東丹是什麽,我娘和紫漓跟東丹有什麽關係?娘親如果因為婚事避世,身份並不普通的紫漓為何在燕京拋頭露麵開店鋪,還把身份信物當成展品示於人前?
老夫人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傷感和難過:“丫頭,老身吃不下了。”
“阿奶,這湯食是蠻兒花了兩個多時辰親手熬燉的,你可不能辜負蠻兒的心意。”我溫言相勸,心裏很希望老夫人能多說一些。
宇文宏光目光柔和:“阿奶,待您病好了,孫兒帶您回草原騎馬。不是王都的假草原,是我們大北奴天高地闊的大草原。”
老夫人朝我和宇文宏光勉強一笑:“我吃。”一口一口吃完藥膳,眉梢眼角全是疲憊:“你們都下去,我累了。”
宇文王妃服侍老夫人躺下,交代宇文宏光送我回去,現在再開口討要麵具絕對是自討沒趣,我剛要拒絕,宇文宏光已笑著應下:“小蠻姑娘,請。”
他負手而行,我默隨其後。走出老夫人所居的院落,我止步:“回去的路這幾天常走,不會迷路,不用送。”
宇文宏光並不堅持,人微微笑著:“可否借吊墜一用?”
“這吊墜是燕京城內買的,不是我的。”我趕緊撇清,十幾年的疑惑還沒解開,我可不想身陷另一個謎團。
宇文宏光伸出手,不說話。我把吊墜遞過去:“東丹是什麽?人,還是地名?”
宇文宏光接過吊墜:“不該知道的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人們常說的禍從天降往往都是有因才有果。”
我趕緊閉口,轉身向自己所住的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