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到,引入“額外的大量流動性注入、額外的信用貨幣擴張”,乃是90年代當家人對於解決當日經濟困境開出的藥方,然而,夢想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改革開放”的口號喊了十幾年,到了這個世紀的最後十年,中國依然是世界貿易體係WTO(世界貿易組織)之外的看客。充其量,中國僅僅是“日元經濟圈”中最低級的成員,承擔著為日元經濟圈中所有成員提供原材料(如木材)、能源(如石油煤炭)、資源(如稀土)和最初級加工的產品(如紡織品)的角色,在這個背景下,沒有多少國際資本進入中國。

《資本論》中提到這樣一句話,“如果有10%的利潤,資本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資本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資本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資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這話說到了資本的本質上,在這個資本一統天下的世界上,資本的追求僅有一個,那便是利潤,如果說還有別的要求的話,那就是更高、乃至於最高的利潤。我們反複強調的“High Return,Low Risk”(高回報,低風險),也不過是這個原理的衍生而已。

換言之,要想引入大量資本進入中國,必須對國內進行改革,製造出為國際資本帶來高回報(High Return)甚至是最高回報(Highest Return)的環境來。而要想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將本國生產要素成本降到全球最低,我們回首當日改革,便會發現,這就是90年代當家人的指導思想。

在當時的改革措施裏麵,最有魄力的,莫過於當日的國企改製。所有的國有企業之中,對於大企業和重點企業,采取“抓大”政策(全力支持),而對於中小企業,則采取“放小”的政策(放手私有化,交給私人資本去經營)。而對於工人,其做法是,大量國企工人下崗,對其工齡以少量資金實行“買斷”,從而推向社會,令其自謀職業和出路——這是“尷尬年代中最尷尬的人”所承擔的重擔和成本,但是這絕非全部,也非痛苦的終點。

然而,當家人的動作,引發了一個個意想不到的效應。這些效應一環扣一環,而到了最後,竟然溢出中國,波及全球,最終引發全球產業經濟版圖的全麵改寫!

這,卻是當初始料未及的事情了。

第一個效應,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工人階級從此淡出曆史舞台,他們的位置,漸漸由農民出身的打工者(農民工)代替。

這些農民工吃苦耐勞,能夠接受最低的待遇:

他們不需住房,隻需暫時租住一個條件最簡陋的住處,因為他們在老家有住房;

他們不需養老金,因為按照慣例,他們年老之時,將會回歸故土和農村;

他們不需工傷保險,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不知道自己應當享受這一權益——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告訴他們;

他們不需醫療保障,因為他們生病了就會被踢出工廠;

他們不需要為子女準備昂貴的城市教育費用,因為他們的子女在農村的學校裏麵湊合——雖然教學質量差,但是花費少。

總而言之,他們在家鄉的土地,可以為他們提供微薄但實實在在的最後保障,使得他們可以接受城市原有產業工人所不能接受的最低待遇——極低,低到無法再低。

第二個效應,是作為第一個效應的結果而產生的,是中國企業的負擔降低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雇用農民工的企業,除了每月幾百元的工資之外,它們不必再為員工提供任何待遇和福利,這一點,是全球獨一無二的成本優勢。

這一“優點”是如此突出,從而將企業的人工成本壓到了最低——低到了全球投資者都眼熱、眼紅的地步。形勢已經如此明顯:一旦阻礙全球投資者進入中國的藩籬被打開(這一點,需要美國人說話),他們就會蜂擁而入,來享受這全球最大的盛宴。

然而,這一幕(全球資本蜂擁而入,搶食這一大餐、盛宴),在整個90年代並未出現,其原因就在於,我們所說的那個前提條件——“阻礙全球投資者進入中國的藩籬被打開”並沒有實現。

性格堅毅的當家人快刀斬亂麻,為了爭取中國經濟在全球的發展空間,在國內改革的同時,對人民幣匯率也施下雷霆手段——人民幣一次性貶值33%。

關於這次匯率改革,《激**三十年》中,是這樣說的:

從1994年1月1日起……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定為8.72元兌1美元,比之前的官方匯率5.7元貶值33%——兌換1美元需要的人民幣,在1978年是1.7元,1991年為4元,1992年初是5.7元。人民幣的大幅貶值,使得中國商品一下子在世界市場上價格變得便宜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中國成為一個更加吸引外部投資商的地方。德國的《商報》隨即評論說,人民幣的大幅貶值,首先意味著亞洲四小龍低廉的勞動力優勢從此喪失,中國必將成為全球製造業的中心。

一點都沒錯,德國《商報》一語中的——三年之後的1997年,正在緩步但是步伐堅定地走向產業空心化,因而漸漸走下坡路的亞洲“小龍”“小虎”們,被索羅斯們一擊成功,進而陷入了全麵困境。實際上,它們早晚會如榮國府一般轟然倒下,索羅斯們隻是加速了這一過程。這,才是符合唯物主義的看法。

隻是,先知般的德國人沒有注意到釜底抽薪的另外一個因素——除了匯率急劇下調,使得中國勞動力價格忽然大幅降低之外,中國國內的國企改革,也導致中國勞動力價格極度降低。

於是,第三個效應——以美元歐元或者日元計價的中國勞動力價格大跌(亦即第二個效應)為背景,全球製造業開始向中國轉移,開始是低端製造業,接著是中端製造業,最後慢慢地,高端製造業也在向中國轉移。

順理成章地,我們立刻就能推測出來:作為當時全球低端製造業的中心,產業外流首先發生在“小龍”“小虎”們身上,很快它們就陷入產業空心化的境地。

從這個角度來看,“小龍”“小虎”們在三年之後(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的遭遇,僅僅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個激烈而另類的表現而已——用哲學上的話來講,這叫作“必然中的偶然”:衰落是必然,但是衰落的過程表現得如此激烈乃至於慘烈,就隻能用“偶然”來解釋了。

“小龍”“小虎”們作為產業逐漸轉移出去而陷入空心化的經濟體集團,依照曆史規律,一定會陷入全麵衰落之中。其時,怨婦般的情感慢慢會成長起來,在這一情感的作用下,它們必然不會去反思自身競爭力下降這一根本原因,反而一定會歸罪於產業轉移的受益者。

然而,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真是要感謝索羅斯啊,他老人家成功地將東南亞各國怨婦般的感情全部接下,成功地將東南亞人民的怨恨吸引到了自己、猶太人、美國乃至於整個西方身上,從而掩護了全麵承受東南亞產業轉移的真正的受益者——China。

作為這一現象之絕對有力的證據是,時任馬來西亞總理的馬哈蒂爾,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仍然張著大嘴追著索羅斯不放,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來解恨。

而另一方麵,整個東南亞都對中國在危機期間能穩住人民幣匯率,寧可承受較大出口損失也堅決不貶值,從而避免讓東南亞經濟陷入更加悲慘的境地,而對中國感恩戴德——2010年,東南亞領導人還在國際會議上對歐洲人說,當時“中國人救了我們”。

話說到這裏,但凡還有一點點良心的中國人都要被感動——蒼天呐,大地呀!有誰懂得索羅斯他老人家的心——他犧牲了自己,照耀了中華!他在美、歐、日虎視眈眈、中華民族經濟蕭條的危急時刻,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掩護了中國“融入全球化,繼而利用全球化推動國家工業化和現代化”的國家戰略;他在帝國主義加於中國之壓力最大的時刻,擋住了一切攻擊,把世界人民的焦點轉移到了自己和華爾街金融大鱷身上,從而令千載難逢的產業轉移的機會穩穩地、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中國人民的手中!

天佑中華!隻是在當時,沒有一個人體會到他老人家的苦心。因為,這個“產業轉移”的效應,也僅僅是剛剛冒出個苗頭來。這一趨勢,在1997年索羅斯奮然攻擊東南亞金融係統之時,也僅僅如冰封大河之下的涓涓細流,完全沒有顯現出來。甚至,在他老人家攻擊得手、吃飽喝足、點著數十億美元的鈔票、滿意地撫著肚皮、愜意地剔著牙縫離開東南亞時,也並未成為大規模的潮流。

所以,若是站在當時(分稅製改革和人民幣匯率大幅下調的1994年,以及國企改革的同期,1997年東南亞金融風暴之前)的時間點上,人們看到的,隻會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東南亞,而非一個麵臨無底深淵的東南亞。

原因很簡單:我們此前提到過,此時,日本資金和全球其他資金(當然包括索大爺的金融軍團)正在爆炒東南亞房地產,從而令東南亞各國不顯衰退之相,反而表現出一片烈火烹油般的繁榮——自然,這繁榮,首先表現為價格節節攀高、普通人永遠也買不起的房子。

而此時,德國《商報》所作出的預測是如此超前——過了十餘年,人們才看到它變成現實和不可阻擋的潮流——簡直到了讓人笑話其異想天開、癡心妄想的地步。而之所以如此,也是基於一個事實,那個“阻礙全球投資者進入中國的藩籬被打開”這一條件並未出現。

所以,這裏所提到的三個效應,隻是“事後諸葛亮”式的小聰明,充其量隻能算是“馬後炮”,若是我們當日提出這個大趨勢,必然會被人嘲笑。

一句話,中國雖然具備了吸納全球資本流入的必要條件,卻缺乏其充分條件,所以如此,乃是因為美國人拿一道“藩籬”把中國人擋在了世界貿易體係之外。中國要想搭上全球化的班車,還要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