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風開始呼嘯,吹冷了過客的心,已吹散了離人的魂。

暴亂原就是這樣的地方,任你如何再如何倔強,到了這裏都不得不臣服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

這裏的環境實在是太惡劣了,以至於這個區域內的小鎮一年比一年稀少,甚至明明繁華的小鎮,過不了一兩個月,就會成為一座荒廢的小鎮。

亂流鎮,就是這樣一座荒廢的小鎮。

一座荒廢的小鎮,還能有什麽?

沒有,什麽都不會有。

街道上沒有驢馬車轎,店鋪裏沒有生意往來,爐灶中沒有燃薪火炭,鍋裏沒有菜米魚肉,閨房也沒有呢喃燕語。最重要的是,這裏沒有一個活著的人。

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黑暗已降臨,死寂的長街上,卻忽然有一條白犬拖著尾巴走上了這條鋪著青石板的長街。

有一人跟在它身後,這人是它的主人,這人是個盲人。

這個盲者穿一身已經洗得發白又被風沙染黃的青布大褂,用一根黑色的明杖點路,點上了青石板,“篤”的一聲響,點上了黃土路,悶悶的“噗”的一聲。

風漸強,客棧的招牌在風中搖曳,招牌上的鐵環與吊鉤摩擦,聲音如拉鋸,令人牙根發酸。

白犬在吠叫,吠聲嘶啞,像是在到處呼喚找人。

盲者熟練的來到那麵招待客人的小銅鑼前,毫不猶豫的便將其敲響,鑼聲清脆,但卻使得這死寂的小鎮更顯得恐怖,詭異。

那些讓人愉快的聲音到哪裏去了?

那些店鋪裏的夥計正和婦女老媼討價還價的聲音,刀勺在鍋子裏翻炒烹炸的聲音,媽媽打小孩屁股的聲音,小姑娘吃吃的笑聲,骰子擲在碗裏的聲音,醉漢的笑聲,酒摟上那些假冒宮廷歌語唱小調的聲音。

那些又好玩、又熱鬧的聲音到哪裏去了。

鑼聲停,犬吠聲也停頓。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裏的輕鑼小糙,忽然間就好像變得有千斤重,心裏忽然也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因為他不知道?

他本是亂流鎮上長大的孩子,這裏原本可是比臨近塔木鎮還要繁華的小鎮,怎麽會突然就這樣沒了。

盲人很傷感,任誰突然發現自己的故鄉,自己熟悉的人都沒有了,心情都會感到傷感吧。

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大多數人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不相信,盲者顯然也在這大多數人裏麵。

於是他又開始往前走,甚至又開始敲響了他那麵小小銅鑼。

過了一下子,他的狗也開始往前走,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後麵往前走了。

風在吹,暗雲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間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間,有聲音從遠處響起來了。是馬蹄聲,無法計數的馬蹄聲。

盲人當然是看不見,但老天是公平的,讓他失去了光明的同時又不忘給了他一對靈敏的耳朵。他能夠確定,這是軍隊,並且還是兩支龐大的軍隊。

除了軍隊,

他都想不出會有哪個家族,哪個勢力能夠有如此訓練有素、整齊急速的馬蹄聲。

而從兩種不同的馬蹄聲頻率便可以判斷出,這是兩支軍隊,而且是不同承、趙兩國的兩支軍隊,因為隻有他們的馬匹體形大小差異巨大,所以才會在奔跑之時發出不同的馬蹄聲頻率。

他們是來幹什麽的?鎮上空無一人的情況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到來?

盲者疑惑,此時此地,時非佳時,地非勝地,忽然有這麽樣一陣蹄聲傳來,而且來的不止一騎一人,甚至不止萬騎萬人。

盲者慢慢的往後退,他的狗也跟著他慢慢的往後退,退入了一個陰暗的屋簷下。他已經聽出來的人最少在數十萬騎之上,甚至可能超過百萬。

百萬雄師,這是要再起戰火嗎?

馬是快馬,名種,純種,快而經久,百裏挑一,價如純金。如果說他們是“日行千裏”的快馬,也毫不為過。可是現在它們卻走得很慢,因為再快的馬也抵不過此地的環境。

如此高品質的快馬,當然應該配上最精銳的騎兵,於是盲者想到了馬上的數十萬的騎兵。這些騎兵嚴謹、幹練,行動之間不發出一絲聲響,唯有聽到那“噥噥”的馬蹄聲,這是兩支鐵血之師。

來到小鎮鎮口,忽然整個隊伍就停了下來,因為在隊伍的最前方有兩個英武的將軍率先停下來,所以他們不得不停下來。

“前麵一百裏,就是塔木鎮了,不過現在天色已晚,加之軍隊旅途勞累,所以陳將軍我們就在此地借宿一晚如何?”

這時最前方的兩人中,一個身材矮小但卻氣勢不凡、英氣逼人的中年將軍提議道。

另一個高大魁梧、滿臉煞氣,宛若鐵塔般的中年將軍,甕聲甕氣道:“古將軍明察,此次有古將軍這樣的悍將,那趙長溪又何足懼哉?”

古將軍虎目一瞪,道:“陳將軍說笑了,能夠與陳將軍並肩作戰是我的榮幸才對,早聞陳將軍不靠家族,不靠權貴,坐上大將軍的位子都是靠著一場場硬仗打出來了,哪裏像我這樣一個隻會紙上談兵,在皇城裏窩裏鬥的家夥。‘悍將’之說,在下到是慚愧了。”

“嗬嗬。”陳將軍麵容微喜,輕笑道:“古將軍過謙了,官場如戰場,哪夠在趙國臥虎藏龍的都城混出個名堂之人,又怎麽會是個無能之輩?再則,這次我們兩國可是下足了決心,又怎麽會不派個精明強悍的將領?”

這話不但誇獎了自己,也誇獎了古將軍,實在是兩全其美,隻不過這陳將軍也未免太自大了些,哪裏有這樣理所當然的誇獎自己的道理?

這份自大是來自對自身實力的自信,還是本就是個浮誇自大的家夥,就不得而知了。

古將軍婉兒一笑,道:“陳將軍,請。”

陳將軍也不故做謙虛,當然不讓的策馬而去。

古將軍麵無表情,像不管發生是什麽事情都不能在他臉上看出什麽似得。他跟在陳將軍後麵,同樣走進了小鎮。

於是那數十萬騎兵,更

沒有一個人有理由留在小鎮外麵。

盲人很害怕,怕這些異國軍隊到此燒殺搶掠,更怕他自己被抓住。

他很害怕,於是將自己的身子縮在那個陰暗的角落,像是蝸牛縮進了自己的殼子裏,但是他終究不是隻蝸牛,他還是被抓住了。

不過預想中的嚴刑拷打卻沒有出現,反而是溫暖的屋子,香噴噴的菜肴,還有上好的老酒。

他看不到,但卻能夠感受到,屋子裏有很多人,很多雙眼睛正在看著他,他像是暴露在了光明之下。

正因為這些異樣的目光,讓屋子裏原本他渴望的東西都變得令人恐懼,他很害怕,害怕到渾身顫抖。

“你是暴亂原裏的人?”

終於,一道甕聲甕氣的聲音響起,這顯然是陳將軍的聲音,他聲音裏有著說不出的威嚴,這是久居高位者才會具有的氣勢。盲者感覺自己瘦弱、衰老的身體都要被這樣的氣勢壓垮了一般。

他顫聲道:“是...是的,準...準確的說,我...草民是這個小鎮上土生土長的人。”

陳將軍滿意的點了點頭,因為一般這樣說話的人,是不會在自己麵前說謊話的。於是他很快進入正題,一字字道:“鎮上的人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盲者忽然發瘋的嘶吼道:“我本來是個說書的,為了能夠聽些新鮮的玩意兒回來講給這裏的人聽,誰知我才走了不到兩個月,回來就發現這裏已經沒人了。”

驀然,盲者淚流滿麵道:“我的家鄉,沒了。”

陳將軍一臉凝重的點了點頭,此地的店鋪、住房都還打掃的整潔、幹淨,絕不會像一座死鎮應該有的樣子,但這裏的人卻偏偏就這麽平白無故的消失了,這又是為何?

這時,坐在他左手的古將軍突然起身,走出屋外。

眾人不解,於是跟了出去,陳將軍也不例外,他正站在古將軍身邊。

望著一臉陰沉的古將軍,陳將軍忍不住問道:“怎麽了?”

古將軍麵色難看道:“陳將軍,怕是我們已經自己走進了敵人的圈套!”

“什麽?!”陳將軍麵色震驚,驚呼出聲道:“我們的斥候不是已經將方圓十裏的情況都勘察過一遍了嗎?難道還會中敵人的埋伏?再說又會有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吃下我們近一百一十萬的軍隊?!”

古將軍沉默一陣,像是在思考著什麽,而後指著小鎮周圍道:“陳將軍,你看這裏像個什麽?”

陳將軍放眼一望,頓時瞳孔收縮,道:“像極了一個木盆!”

“不錯,這是要和我們玩兒甕中捉鱉,我們已經被包圍了!”古將軍沉重道:“至於到底是誰有這個能耐,有這個野心,有這個必要,難道將軍你還不清楚嗎?”

是的,陳將軍也清楚了,這個人,除了那個該死的趙長溪還會有誰?

像是回應古將軍的話一般,亂流鎮周圍此時出現了想螢火蟲一般的亮點,他們真的被包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