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霽。

山穀中鋪滿淡淡的陽光,銀白世界中唯林梢隱隱現出一抹青黛,這種水墨神韻多少會勾起一些詩意。

“江山,如畫。”李言年披著藏青色的披風坐在簷下,頸邊一圈銀狐毛襯得人越發的豐神俊朗。

他的聲音很淡,淡而溫柔,像極了雪地上那抹陽光。

“回稟執事,十座樓一共出來了十七人。一號樓一人,二號樓兩人,三號樓兩人……十號樓五人。”一黑衣男子恭聲回報。

李言年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訝意,目光輕飄飄地從站在院子裏的十七人身上掃過,緩緩站直了身,順手把手中的暖爐遞出。

李二趕緊接過去,小心地捧在手中。手心驟然傳來的熱度讓他舒服得想歎氣,臉上的神情依然謙卑恭順。

他的腰微微彎著,也不知道是長年養成的習慣還是怎的,他整個人似乎就從來沒有挺直過腰杆。那雙細長的眼睛也顯出幾分鬼祟,偷偷瞟向院子裏站著的人。出來了十七人,這差事看來沒問題了,明兒就可以離開這裏。李二想起府中的俏婢熱酒,這時節正好可以賞雪、品梅、吟詩,一顆心早飛向了穀外。

地上的雪還沒掃開,站著的十七個人衣衫襤褸,已看不出衣裳原來的模樣。身上還帶著傷,血滴落下來,將腳下的雪染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分明還是七八歲大的孩子,眼睛裏卻透出一股子疲憊、一種興奮,在李言年冷漠的目光注視下又多了幾分莫名的怯意。

“能從一千人中活著出來,都是爺了。”李言年站立片刻,才似感歎似滿意地吐出一句。

這句話一說出來,院子裏的人都鬆了口氣,那十七個孩子也不例外,竟有兩人一屁股就坐在了雪地裏。

李言年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那兩個人,瞬間四周衝出幾條大漢將他們架了起來。孩子的臉霎時變得雪一樣白,目光驚恐。

歎了口氣,李言年揮了揮手:“送牡丹院!”

那兩個孩子的眼睛瞬間失去了光彩,哭了出來:“饒了我!”

剩下的十五個孩子大氣也不敢出,小身子發著顫卻越發挺得直了,生怕一個不謹慎丟了小命事小,被送去牡丹院就慘了。

在穀裏待了一年,黑衣守衛一說起牡丹院時手中的鞭子都變得溫柔起來,絕對不肯落在人臉上。曾經有人還沒熬到進樓就要被送去牡丹院,當時守衛們就停了鞭,還請了穀裏醫術最高明的回魂師父來瞧傷,那人猥瑣地笑著說等小爺過了十二歲生日就去賀生。九九就對李林說:“我寧可被張屠夫殺,也好過落在逛牡丹院的守衛手中。”

李林的回答讓九九頓起親切之心:“你也知道張屠夫?就是沒他也不會吃帶毛豬的那個?”

然而之後不管九九如何回憶過往,再也沒能從李林那裏勾出多餘的親切感。九九也不灰心,畢竟在一個樓裏一百名孩子中,隻有李林認識張屠夫。九九覺得他有義務保護李林。

“都說過了,能從一千人中活著出來,都是爺了。”李言年又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說說,十號樓怎麽會出來五個?”

“執事,他們……”答話的黑衣守衛才一遲疑就看到李言年溫和的眼神,哆嗦了一下後說話不再猶豫,“他們趁九號樓的相互殺疲了,去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哦,誰領的頭?”李言年眉梢微動,目光也移到了最邊上的五個孩子身上。都是一般的清秀小模樣,他心裏有點兒讚歎,嘴裏吐出的話卻帶了絲寒意。

另外三個孩子低著頭不肯說話,目光卻瞟向九九。李林很不解,依他的判斷,李言年是不會殺這個領頭的,但是會如何處置就說不準了。

麵對揮著刀衝著他和九九兩人砍過來的三個孩子,他似無意地提醒了下九九,讓他帶著樓裏的三個孩子殺到九號樓黑吃黑。照理說不該讓一個八歲的孩子替他背黑鍋,該他站出來了。可是李林想,還是緩緩吧。畢竟當出頭鳥始終不符合他想隱藏實力的想法,他不想將來被派往最危險的地方執行最危險的任務。以他對殺手的了解,頂尖高手總是死得最快。不是身手不好,而是危險任務接得太多了。他計算著招供的時間,要恰到好處地表現害怕,還得勇敢地站出去。

李言年笑了:“知道為什麽要你們一百人相互廝殺,每天取一條性命完成任務嗎?”不待回答,他接著說了下去,“對敵人的一絲同情,就是對自己殘忍。好吧,給你們一個機會,供出領頭的人,別的人爺不殺。”

“是我!”九九聲音發顫,卻搶在李林準備招供之前邁出了一步。他依稀記得,當他在樓裏護著李林與另外三個孩子惡狼般對峙時,耳邊輕輕響起一個聲音,溫柔而又冷酷:“殺九號樓的人!”九九現在寧願相信是自己的潛意識在引導自己,也不願信是那個他一直保護著的單純的李林……

李林很吃驚地看著九九,再一次提醒自己別記著這個情,雖然這個八歲大的孩子此時的形象足以令他仰視。

李言年皺了皺眉,李二已躬身上前輕聲提醒道:“爺,今年……”

“好一個黑吃黑,九號樓的不是枉死了嗎?”李言年眉頭舒展,嘴裏說著雲淡風輕的話,“送回十號樓,明日出樓之人才算過關!”

李二倒吸一口涼氣,有點兒捉摸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這群孩子每一百人住一棟樓,連日相互殘殺,一棟樓裏才走出幾個來,都算是精英良才了。方才廢了兩個,這會兒又送進樓去,沒準兒又會損失幾個,著實讓人舍不得。

“回執事,是我。”李林心裏歎息,上前兩步輕聲回答,“我出的主意,能出來不容易,都……不想再回去了。”

李言年看著下方跪著的李林,他是出來的人中年紀最小的孩子,不過才六歲。他有些詫異李林說話時平靜的語氣:“真的是你嗎?”

九九和李林同時答了聲:“是我!”

“好一個兄弟情深!知道什麽是兄弟嗎?兄弟往往是最容易出賣自己的人,記住爺的話。究竟是誰?”

九九急著開口,李林攔住了他:“其實是我。我出的主意,他領的頭。”

“哦?方才怎麽不認?”

“怕死!”李林回答得異常幹脆。

“怕死?是啊,是人就會怕死。”李言年輕聲感歎了一句,“這會兒不怕死了嗎?”

“執事不會殺我,最多,像方才那兩人般被送去牡丹院。”

李言年興趣甚濃地瞧著他,直呼他的編號:“一百,你知道牡丹院是什麽地方?”他原本並不認為六歲的孩子能完全明白,卻因李林一直平靜的聲音發出了疑問。

李林揚起了臉,滿是血汙的麵容上一雙眸子如晶石般閃亮,眼睛裏沒有一絲害怕,反而帶著一股子戲謔的味道答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李言年怔了怔,咀嚼了幾遍這句話,驀然大笑起來:“哈哈!沒想到今年出了個彩!有意思!有意思!”說完竟拂袖去了。

院子裏的人麵麵相覷,李二也抱著暖爐神采飛揚地尾隨李言年進了房。

四周的黑衣大漢這才長長地吐了口氣,九九怒道:“你是想我倆都死嗎?”

李林撓了撓頭,天真地笑了:“明明是我告訴你的。”

九九怒道:“你就是一個傻子!明明是隨口一說,你哪裏會有這心思?!”

見他生氣,李林憨憨地笑了:“我餓了。”

九九這才轉過臉來,對著李林怒目以視:“紅顏禍水!”

李林摸了摸臉不禁苦笑。這張臉,難怪是傻子都能進牡丹院發揮餘熱。

九九發作完了拉著李林昂首挺胸走出院子。院門口的黑衣守衛都抱拳行禮笑道:“恭喜小爺過關了。”

九九哼了聲不理。李林又笑了:“以後還仗各位大叔多照拂。”

他跟在九九身後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當時你不怕死嗎?”

九九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最多送牡丹院罷了。”

李林心裏頓時放下塊石頭,不用欠人情了。

李林換了身簇新的衣裳跟著守衛來到李言年的住處。走在他前麵的守衛自從看到小樓後腳步便放得輕了。李林默想,這位李執事有能力坦然搜羅上千名孩子再冷眼瞧著他們在幾天內死去,偏偏臉上神情不顯山不露水的,有這份狠勁,難怪守衛們害怕。

麵前的小樓像座吊腳樓,依山而建,重簷歇山穿鬥式建築。李林觀察了下地勢,這裏能觀山穀的全景。李執事看起來說話做事都漫不經心,實則喜歡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他對李言年又下了判斷。

李二掀起厚棉簾讓李林進去,弓著背老實地站在李言年的身邊,看向李林的目光多了重探究。一個六歲的孩子能讓李執事如此重視,他一定非比尋常。

一股暖洋洋的熱氣撲麵而來,又帶著一絲香味,李林一嗅便知道是火盆中放了橘皮散發出來的味道,李執事很懂得享受。李林斂了眼中的精明走進去,一言不發,老老實實地跪在李言年麵前。

李言年端著杯酒淡漠地瞅著他。

是該直視還是低頭?李林心思轉動,堅持了一小會兒,在合理的時間低下了頭,以此示弱。

李言年盯了他良久,看到李林終於低下頭,目光慢慢變得柔和,淡淡地問道:“怎麽想出這個法子的?”

“樓裏就我們五個了,不夠分。規矩是每人要殺一個人,沒說不能殺別的樓裏的人。”

李林低著頭老實地回答,心裏暗罵穀中的人變態。送進樓時每個孩子都知道第二天要殺個人交任務。樓裏一百個小孩都瘋了似的,隻一晚工夫,就相互捅刀子死了一半以上,受傷沒死的第二晚當然也活不了。

從小就這樣學著相互捅刀子殺人才能生存,長大了還了得!但是如果要在生與死之間選擇,他沒道理讓別人對他“辣手摧花”。於是,在無數雙或怯懦或害怕或惡狠狠的孩子的眼中,他活了下來,且沒有殺過一個孩子。九九的功夫不知是家傳還是怎的,比別的孩子高出一籌。在他幾句言語點撥下,護著他走出了樓。

“你清醒之前還是個白癡!”李言年瞟了眼桌上薄薄的紙,上麵幾行字記錄了李林所有的事情。

他想起了那句詩,好奇之心大起,語氣更溫柔,眼中露出刀鋒般的光芒:“記得來山穀之前的事?”

“記不得了。”李林還是以最老實的語氣回答。他隻知道醒來後就到了山穀,是有人送他來的。一個模糊縹緲的背影,並且時常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他都沒搭理的影子。

李言年有點兒遺憾。他一直以為讓下屬找來一千多名七八歲的孩童難度有點兒大,所以連白癡也被找來充數。

在近一年的訓練中李林就呆呆地看著別人練功夫,留了他八九個月後見他還是傻樣子,想著隻要小模樣可以,送去牡丹院也算有點兒用處。沒想到在進樓前三個月他清醒了,所以最晚一個加入這批人的訓練中,編號也就成了一百號,十號樓的第一百個孩子。

一個比其他人訓練得少、功夫明顯不如人的小孩,在殘忍的廝殺中竟然活了下來,而且還策劃了黑吃黑。從白癡到膽大的策劃再到那句詩,李言年不想對李林感興趣都不行。

李言年不再言語,沉悶的空氣壓在屋子裏。李林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壓力襲來。他忍不住把身體挺直,再發點兒顫讓李執事瞧出他的恐懼,努力裝出一副想表現卻又害怕的模樣。

洗幹淨臉的李林讓李言年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張臉似曾相識。他看了眼李二,李二似乎也有同感,點了點頭。李言年微微一笑,收了身上的氣勢。

李林感覺身上的壓力一鬆,暗自感歎,真有武林高手存在!

“你們樓的五個人名字分別是星魂、月魄、虹衣、鷹羽、日光,你選一個吧!”

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蒼鷹擊於殿上。刺客的名字帶著刺客的影子,聽起來風光,可全是過眼煙雲沒有一個好下場。他不想做其中任何一個。但是由得他選嗎?選,自己不喜歡,不選就要說理由。自己以前是白癡,現在還是個六歲的孩子,這理由不能說。所以他恭敬地回答:“請執事賜名。”

李言年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就星魂吧,黑暗中的光芒無人能奪。我會送你去上院……你是個奇怪的人,是福是禍呢?”

前麵的話是對李林說的,後麵一句卻是在問自己。

一來就給了個掃帚星的名字?李林心裏苦笑,臉上露出欣喜:“星魂多謝執事。”

接過一塊玉牌,守衛領了李林出去。李言年飲下一杯酒,喃喃道:“我是否做錯了呢?那模樣……該送他去牡丹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念了好幾遍,怔怔地坐著。

“爺,明日……”李二小心地詢問。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