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都澤雅左將軍府。

蜿蜒的回廊洗刷如鏡,天井中苔痕漸深。雕花瓦當滴水如絲,聲聲如琴敲擊著下方幾隻青瓷缸的水麵,泛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回廊上正坐著一個灰衣人,長發披散正在撫琴,一雙手瘦削單薄,骨結突出,正是執劍之手。以手觀人,灰衣人必定心誌堅強,出手如風,偏生這雙手撫的一曲琴音纏綿繾綣。他神情專注,滿臉皆是溫柔之意,仿佛手中正輕撫著少女柔軟的身軀。

身後不遠處跪坐著兩名侍者,受琴音感染,目光癡癡望著滴落的水珠,嘴角隱含笑意。

琴音嫋嫋,縈繞不絕。簷下再聞嘀嗒水聲,似與琴聲合二為一,琴已絕,音尚存。

良久,灰衣人才抬起頭來,麵容清臒,鷹鉤鼻,薄唇,不怒自威。他的聲音如雨天的氣息,帶了絲鼻音,清冷無比:“活了五個?”

侍者聞聲全身一震,匍匐在地,聲音發顫:“是,將軍。”

“怎麽會活了五個?”易衝天眉間閃過一絲怒氣。

“回將軍,魯將軍欲自殺……亦不能!”這是個極屈辱的回答,侍者的鼻子幾乎已觸到了地板上,頭也不敢抬。

“魯將軍欲自殺……亦不能?”易衝天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咣當”一聲推琴而起,厲聲道,“人在何處?”

“百裏外……青州驛站!”

易衝天背負雙手,大步離開回廊,灰袍翻起。兩名侍者聽到足音,這才抬頭,趕緊提起袍角低頭跟上。

回廊再次恢複平靜,片刻之後,簷下青瓷缸“哢嚓”一聲脆響,碎裂成片,幾尾紅魚被傾倒在青石板的天井中,魚尾掙紮擺動,不多時嘴張開不動了,缸竟是被易衝天的怒氣所裂。

雨依然下著,似麵無表情地嘲笑,有人會像這魚一般,死得很慘。

青州驛站。

重簷紅柱,同樣蜿蜒曲回的長廊連接著一個又一個天井。永夜回想安國的建築,嗬嗬笑了:“林都尉,陳國比我安國如何?我是說房舍建築。”

林宏輕蔑一笑:“我安國大氣恢宏,這裏真是南方秀氣斯文地,連房子也修得這般小裏小氣,九曲十八彎的。”

“不然。若以建築論,陳國精致,構建玲瓏,何嚐不是他們更懂得雅趣?論性格,安國豪爽,陳國細膩。這次赴陳,林都尉可要小心約束兵士們,莫要輕易被挑逗起怒氣才是!”永夜淡笑著說道。

林宏一怔,見永夜已伸出一雙白玉似的手掌去接簷下的雨,那抹淺笑掛在臉上露出天真欣喜之色。這位侯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時而精明、時而狠辣、時而病弱、時而天真。他搖了搖頭,看不清,也不是他可以去看得清楚的。

“林都尉!”

他回頭,見倚紅換了身淺綠的深衣羅裙,如天井裏鬱鬱蔥蔥的青苔一般清新,便一笑問道:“倚紅姑娘何事?”

倚紅豎了根手指“噓”了聲,衝他招了招手。

林宏忙對永夜一揖:“末將告退!”他大步走向倚紅,跟著她拐出回廊。倚紅才一跺腳道:“你告什麽退啊!我是讓你不要出聲!我家少爺這時候最喜歡一個人待著,我見你杵在他身邊跟傻子似的,怕你又要出聲打擾他。”

“對不住了,倚紅姑娘!”林宏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倚紅笑了:“不知者無罪。對啦,少爺說,今晚上請都尉撤了他院子護衛,留兩個在門口做樣子便罷。”

林宏不解。

“少爺說,他請了保鏢的,怕今晚咱們的人衝上去無辜受傷,還吩咐說有什麽動靜都別進來,除非他出聲喚人。”

林宏一路對永夜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日陳使提前迎接,移交俘虜時陳使尷尬的臉色他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陳使謝大人更是小心侍候,直到這距都城百裏外的青州城才似鬆了口氣。

還有三日便可入陳都澤雅。他們在青州城已停留兩日,謝大人的輕鬆是因為有什麽人會接手吧?等了兩日,會是何人?

他抱拳笑道:“多謝倚紅姑娘提醒,末將這就安排去。”林宏走得幾步又回頭輕聲道,“多謝姑娘那日送餅之恩。”

倚紅頭埋下,聲如蚊蚋:“都尉一夜未歇,早飯僅食稀粥,倚紅不巧多帶了兩個餅罷了,不算什麽。”

林宏看了她一眼,離開時,步履又輕快了幾分。

永夜望著淅淅瀝瀝的雨出神。

細雨綿綿,一入陳境,臉上的皮膚都似撲上了一層水汽,濕潤得欲要擰出水來。

但是這樣的天氣,倚紅與豹騎眾將士卻不是很喜歡,總覺得天空始終蓋著層灰色的蓋子,心情跟著壓抑。

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感懷。

月魄英俊、溫柔的笑臉又出現在眼前。隔著雨霧她似乎瞧見他白衣飄飄如謫仙般的身姿。

他日後會在齊國開一間叫平安的醫館,在繁華的街上或是在很小的鎮落。前麵是醫館的門臉,後院會種著他喜歡的各種藥草。

月魄平時何以消遣?永夜扯出一抹笑容,他多半會再飼養條蜈蚣當寵物玩。他還會叫它小星嗎?

永夜靜靜地想,月魄與薔薇此時應該平安離開宋國在去往齊國的路上了,兩人還會一路鬥嘴一路笑著玩著,耳邊似已傳來薔薇銀鈴般的笑聲。

她的目光落在滴水下的石缸上。水滴濺起漣漪,一個又一個的滿月,月魄的麵容在水中淺淺浮現。

永夜嘴邊噙著微笑,幹脆坐在回廊上拿了一罐圍棋子,一顆顆往簷下兩丈外的石缸裏扔。

棋子“叮咚”一聲濺起水花,一個又一個圓月出現,突然一變,水紋竟另起波瀾。

永夜閉上了雙眼,心隨水波漾起溫柔的甜蜜與絲絲得意。

凝神時,她仿佛能感覺到水中遊魚驚恐地擺尾,永夜滿意極了。自己的感覺越來越靈敏。在這樣的雨天,在無數雨滴落簷下的雜音中還能清楚分辨出遊魚的動靜。

六祖說,心似明鏡台,能映出世間萬物,天上鳥飛翔,水裏魚遊動。見風吹幡動,六祖道,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心動。

永夜眸中光彩掠過。她深吸了口雨中的清新,所有的一切都讓她來結束吧!

風林寨匪首的話她細細回味,能得她入陳消息這麽準確的,從安國一路上跟著隊伍的人應該就是陳國的探子。

傳出這個消息的人一定是易衝天。陳使見了五個俘虜汗都急了出來,人不敢放,又怕真的於殿前對質把臉丟盡。在青州停留兩日,說是雨天不宜趕路。她想,那就是要由易大將軍親自前來處理。永夜嘴一咧,無聲地笑了,易衝天,我太想和你聊聊了。

她越想越好笑。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氣息壓迫過來,迫得簷下雨幕直直地朝她撲過來。這氣息說強不強說弱也不弱,足讓她濕衣罷了。

“哈哈!”永夜不讓不避,冰涼的雨水兜臉襲來,帶著股醉人的清新。

她揚起臉大笑:“哎呀,倚紅,我的衣服都淋濕了!”

“少爺!你會生病的!”倚紅趕緊過去欲扶起永夜去更衣。

永夜滿不在乎地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這易容藥水浸了也掉不了,想看我的真麵目?不行。她低頭看倚紅抖著衣上的水漬,歎了口氣:“一直都病著,又有什麽關係!就是怕公主一嫁過來,我這身子……唉!”

“永安侯?”清冷的聲音從回廊不遠處傳來,帶著疑問,也是肯定的語氣。

易衝天?永夜斂去眼中神采,故作驚詫地抬起頭。

回廊盡頭站了幾個人,當先一人一身灰色長袍,三十出頭,發梢用根灰色布帶隨意係住,身材高大,鷹鉤鼻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一種威嚴,目光炯炯地上下打量著她。

永夜沒有回答,頭微偏著,看了灰衣人一眼。他沒穿官服,就這身氣勢便知他是陳國第一高手,左將軍易衝天。原來他長得這般……陰沉暴戾!

“易將軍稍等,永夜狼狽失禮,換身袍子就來。倚紅,請將軍水榭歇息!”永夜擰著衣袍的水走進了內室。

易衝天身邊的隨從怒意頓時便要發作,易衝天伸手攔住。他盯著永夜單薄的身影沒吭聲。隻看了他一眼就知道其身份,且鎮定自若,永安侯果然不是尋常人。

魯達告知他永安侯一副短命相,他不太相信,故意讓雨潑上永夜的臉一試,膚色依然蒼白黯淡。一瞧便知陽氣不足,氣血彌虧。一個羸弱少年出手卻狠辣至極,三百軍士與風林寨百十來人的屍體就是證明。而且,安國豹騎僅受輕傷,無一陣亡。易衝天嘴邊笑紋若隱若現,這樣一個人,單憑能將計就計的心思,他就不會看輕了他。

“將軍!”倚紅輕道萬福。

陳使謝大人這時急得滿頭大汗地跑來:“下官見過易將軍。倚紅姑娘,這是我陳國易大將軍,煩請通報侯爺!”

倚紅行了禮,不卑不亢地回了句:“我家侯爺更衣,易將軍請隨奴婢來。”

易衝天有些讚賞地看了她一眼,對陳使道:“謝大人不必心急,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永安侯身體單薄,不宜雨天趕路,再歇一晚。明日趕去澤雅也不會誤了皇上宴請。”

“全憑將軍安排!”謝大人心裏暗罵,我急的是那五個人是你的人。你就去看了一眼,也不說該怎麽辦,我如何回皇上去?

易衝天擺手讓隨從退下,隨倚紅走進回廊一側。

這是間麵積很大的水榭,外麵正對一池煙波。湖中初荷田田,綠葉半卷,雨水密密濺在水中升起一層白色的水霧,更顯煙波浩渺。湖岸遍植柳樹,細枝輕拂,南方的水墨煙雨不落紙間已渾然天成。

易衝天掀袍坐了,倚紅升起火爐,擺好茶海,屈膝一福:“將軍寬坐。倚紅這就去請侯爺。”

他瞟了眼茶海,嘴角挑起好奇。他想起曾經也在這陳國煙雨中與一人品茗。那人道,茶之一道最適合靜心養氣。今日得見,足見永安侯心思深沉。

永夜換了身紫金福字團花寬袍,腰間係了一串玉玦玉佩玉刀,滿身富貴之氣。人未到,腰間佩飾清脆的聲音就混著雨聲傳來,清雅動人。

易衝天禁不住側過身去瞧,目光在永夜臉上轉了幾轉,不得不承認這位永安侯就算是在病中那張臉也美麗得很。他心中嫉恨又起,淡淡地說了句:“永安侯很喜歡這裏?”

“陳國煙雨之美天下聞名!永夜很喜歡。”永夜捧了個瓷罐笑容可掬地說道,“換了衣袍,想起要請將軍喝茶,於是翻了很久才找著這罐茶,將軍久等了。”

永夜坐到茶海之前,與易衝天隔幾相望:“永夜喜茶,不知易將軍可有同好?”

易衝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一字字說:“素聞永安侯靜心養病,於茶道素有心得。易某之福。”

“茶最適合養氣寧心,易將軍火氣太重,喝喝茶有好處。”永夜頭也不抬地答道。

空氣中隻聞煙雨氣息撲鼻而來。

爐上茶壺水珠翻滾,如玉似珠。

永夜專心選茶,在素紙上揀出大小長短差不多的完美茶葉,小心攏了,這才笑道:“此茶名山中聽雨,取觀春雨綿長,山似水墨的意境。此杯為素心杯,薄胎白玉,純淨無瑕。心若虛穀賞雨品茗,乃是人生樂事。”

易衝天見永夜高舉茶壺衝出高山流水,沸水滾入攪動茶葉,激出一股幽香,沁人肺腑,想起手下魯達被擒,三百人瞬間成了亡魂,心思也如被沸水衝淋,好不難受,繼而聲音更冷:“永安侯入陳便為我國剿匪三百餘人,無一活口,老虎嘴血染山林,如今卻能安然品茗,說什麽素心聽雨,豈不笑話?”

“山中百姓清苦,往來客商賺點兒銀子也不容易。永夜身為陳國準駙馬,恨不得平了這百裏內的大小山寨,當作送給公主的厚禮。才殺得幾個剪徑小賊,不算什麽。易將軍為國操勞,難得閑適。請!”永夜無視易衝天語中譏諷,輕笑著遞過一杯茶。

好個舌燦蓮花的永安侯!易衝天眼神鋒利如刀,已被逼出殺氣。

豈料那張蒼白的臉也帶著笑容對視過來,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泛著溫和的光芒,竟看不出絲毫害怕。

這天下有多少人能與他對視?易衝天想起多年前那個黑衣少年,持一把長劍在散玉關外的棋山挑戰他,若不是聽說他打敗了齊國第一高手清虛子,他絕不會應戰。

然而棋山之上,那少年卻與他戰成了平手。他的目光便與永安侯的目光一樣,平和而帶著笑意。

當年那個少年讓他驚歎,這位年輕的永安侯沒有武功,身體單薄,心卻沉穩狠辣,叫他如何敢小覷?幾百條人命一個不留,魯達及四個親兵若不是想留著給他難堪怕早已沒命。易衝天注視著永夜悠閑地煮茶,端起茶杯一口飲下,隻覺馥鬱回甘、綿長不絕,不得不歎一聲好茶藝。

然而心中卻是不甘,玉袖清麗端莊的模樣衝進了心裏。幼時,她抱著他親熱地喊他易哥哥;再大一點兒,是他親手教公主武功。他看著她長大,她的一顰一笑已如刀刻般深深印在了心裏。

皇上答應過他,散玉關戰後就準他迎娶公主。然而散玉關戰敗,公主卻立誌要去安國殺端王。以玉袖的心智絕不會是端王的對手,他如何舍得讓她去冒險?

他的公主,嫁給這個不知什麽時候就短命死掉的永安侯,嫁過去就當寡婦?或者事敗受死?

他一定要殺了他,讓端王心痛,斷了玉袖的心思。他寧可與端王再戰散玉關,也絕不讓玉袖賠上一輩子。

易衝天冷冷地說道:“公主心慈,不會喜歡你的厚禮。”

永夜看著易衝天眼眸中神色變化,此時怒火與殺氣淩厲撲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強自鎮定心神,掙紮著冒出一句:“隻要袖兒喜歡,她要什麽樣的禮物永夜也可為她取來。”

這聲親昵的稱呼像刀一樣刺進易衝天心中唯一柔軟的地方。哢嚓!手中茶碗被他的氣勢所迫破裂開來。他順勢揚手,掌中茶水如珠擊在永夜胸前。

夾雜著內力的水珠重重拍打著永夜的心口,她隻覺得氣悶異常,眼前發黑,暗罵道再使幾分力,我就吐血了。

“這杯子太薄,不適合我這武夫。”易衝天冷冷說道。

殺氣頓消,空中凝固的沉悶被打破。永夜捂著胸口暗暗吃驚,易衝天的武功真不是吹的。她擠了個笑臉道:“不是易將軍的錯,下回永夜一定會記得,請易將軍品茶,用粗瓷大碗!”

易衝天推盞起身,冷冷地道:“易某胸中隻有戈矛殺戮,山中聽雨不合易某胃口,告辭!”

“易將軍慢走!煩請回稟陳王與公主,原定於八月大婚,永夜既然來了,就接公主一起回安國吧。”

她成功地看到易衝天滿臉陰鬱,又不知死活地加了一句:“一來一回,省了公主相思,永夜也心疼!不知易將軍可否願做護駕將軍,來我安國一遊京都繁華?”

易衝天再起殺心。這個永安侯不斷挑動他的怒氣是何用意?

回頭的瞬間,見永夜望著他笑,手指間似有銀光閃爍。他的雙瞳猛然收縮,如果他沒有看錯,他指間正捏了根銀針,難道這個病夫一直是在掩飾武功?陰險狡詐歹毒,不除後患無窮。易衝天扭頭離開。

永夜看著他的背影笑,手掌攤開,不是根銀針,而是一支細巧的銀簪,簪頭做成蝴蝶狀,簪身細長似針,細看上麵花紋繁複,雕工細巧之極,正是送與玉袖的禮品之一。

她想,以易衝天暴躁的脾氣,因被勾起的好奇心以及手下被捉的尷尬,他今晚一定會來。

入夜時分,雨聲漸大,似鼓點聲聲密集。

永夜怕傷及倚紅,囑她另去別的地方睡了。挑亮了燭火,獨自撫琴。

竹簾半卷,帷幔飄飛,窗外雨聲風聲不絕。

永夜目光移向籠在燈籠裏的燭火。那團最溫暖的光淡灑琴上,一閉眼已化作月魄溫柔的笑容。她深呼吸,右手微抬擺出風驚鶴舞的手勢。

這式風驚鶴舞是以指甲背敲劃出甲音。手揮出,琴音錚錚,道盡萬壑怒濤,有鶴在林,竦身孤立,已是將翱翔之勢。

轉以幽穀滴泉手法,寫意雨打芭蕉聲聲慢,風卷初荷瀟瀟急,一夜驚風苦雨盡收於琴。手勢再變,如遊魚擺尾,曲中更帶出一股平和溫暖之意。

她難得撫琴,不由自主地想起教她琴藝的美人先生。當年美人先生幽怨地說她老了,數年已過,美人先生風采是否依舊?

她和青衣師父在一起嗎?他們似乎不在安國,當年的小樓已無蹤跡。他們是離開遊離穀浪跡天涯找了處風景絕佳之地隱居,還是藏身在哪個國家?

遊離穀的幕後主使真的是陳王?玉袖要嫁入安國是陳王的主意還是遊離穀的安排?

自己要滅掉遊離穀在安國的勢力,穩定安國的皇權,會與美人先生和青衣師父對上嗎?

琴聲悠遠,破雨而出又繞雨回旋,誠如她的思緒翩躚。

重重迷霧掩蓋的真相,仿佛雨幕蓋住了天地。眼簾低垂,窗外簷下雨聲由刹那的停滯瞬間又恢複了平靜,門外傳來侍衛仆倒在地的細微輕響。

都來了嗎?永夜微微一笑,琴聲一變,密如萬馬蹄奔,重錘破鼓。一時間仿佛風雨交會,沉雲重壓,空氣已沉悶得似無力呼吸。她終於一吐氣,再取驚鶴手法,閃電般擊出重重一音,宛若白鶴一鳴驚人。與之同時,一道淩厲的劍氣直擊她後背。

她似並不知情,閉目沉浸在琴聲與思緒當中。

噌——金屬交鳴發出清脆的聲響。

雨驟歇,風驟停。

永夜吃驚地回頭,睜眼時已收斂住心中得意。

一身濕透的風揚兮持劍擋在永夜身前。他身上的衣袍還在往下滴水,頭上戴著頂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手中劍指向前方穩如磐石。

他麵前站著個一身灰袍的男子。沒有蒙麵,正是易衝天。

永夜喃喃說道:“易將軍持劍夜闖本侯下榻之處,有何貴幹?”

風揚兮冷笑:“永夜你傻了?他是來殺你的,還好我一路兼程趕得及時……”風揚兮住了口,心裏泛起一絲後怕。他計算著永夜出關的日子,沒想到趕到散玉關時城門緊閉竟然封了關口,不得已翻山越嶺趕來。馬不停蹄到達青州,沒想到正遇上易衝天要殺永夜。

風揚兮想起易衝天那一劍,心裏怒氣頓生,冷冷道:“久聞陳國易將軍素有威名,沒想到居然是個背後偷襲的小人!”

易衝天盯著風揚兮突然說:“八年之前,棋山之會。”

“正是風某!”

易衝天上下打量著風揚兮。八年前的少年,如今都瞧不出麵目了,若非這身黑衣、這口劍,他已認不出他來。

“八年前,你的本事真能與我戰平?”

雨帽低扣看不清風揚兮的神色,他的語氣中卻帶著譏諷:“武之一道,勝者王。八年前與你戰平的確用了點兒心機,然風某隻是投機取巧。易將軍是蓋世高手,永安侯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

風揚兮還會投機取巧?永夜想起他撒謊說不與權貴結交,卻暗中幫李天佑的事情,不屑地想,我挑起你二人兩虎相爭從中獲利也沒什麽不好意思。

她從風揚兮身後探出腦袋,嬉笑道:“他是我的保鏢,要殺我可不容易啊!不過,易將軍,你難道不知我死在陳國驛館的後果?哇,你居然明目張膽地挑起兩國仇恨,你竟不把陳王放在眼裏!”

不待易衝天回答,她突然高呼:“陳國左將軍易衝天行刺本侯!快來人啊!”

知道來了幫手就敢肆無忌憚?易衝天出手就是一劍,劍勢淩厲。風揚兮抬手一擋,易衝天借兩劍相交之力一個翻身,身如蛟龍,穿入雨幕之中。風揚兮緊隨而出,兩道人影瞬間不見了蹤跡。

“侯爺!”林宏帶著兵聽到永夜呼聲趕了進來。

永夜沉著臉負手道:“門口守衛的二人如何?”

林宏低下頭:“死了。”

“哼!”永夜冷笑,易衝天,你以為十拿九穩,殺人竟然連臉都不遮一下,“去請謝大人!本侯要討個說法!”

安國使臣居住的院落內燈火通明,謝大人正一籌莫展那幾個人質不知如何處置,聽聞永安侯被易將軍行刺,嚇得手足冰涼,匆匆穿了衣袍趕來。見永夜坐在椅子上滿臉怒意,下方擺了兩具屍體,說話也哆嗦了起來:“侯……侯爺,無恙?”

“屁話!本侯有事了,你還能站在這兒?別忘了,這可是在驛館遇刺,還死了兩名侍衛。謝大人,貴國邀請本侯來陳,原來不是看活的駙馬,是要看死的嗎?”永夜譏諷道。

謝大人身子顫抖:“下官這就叫人加強戒備……”

“不抓刺客了?”

“抓……抓誰?”

永夜一笑:“本侯親眼所見,刺客乃陳國左將軍易衝天!謝大人,易將軍愛慕我的未婚妻玉袖公主人人皆知,他有殺人動機,本侯就是人證。這兩名冤死的侍衛就是物證。人證、物證、動機俱全,你說,該如何辦?”

謝大人臉上淌汗,半晌答不出話來。隻聽門口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謝大人,本將軍親眼瞧見,是風揚兮欲刺殺永安侯。本將軍沒有追到人,這兩名安國侍衛也是死在他手上的。”

易衝天灰袍濕透,帶了幾名隨從出現在門口。

好一個栽贓陷害!永夜真想鼓掌。

謝大人明顯鬆了口氣道:“原來侯爺看走了眼,行刺的是風揚兮,不是易將軍。”

林宏與眾豹騎氣得正欲拔刀,永夜抬手製止了他們。她看著易衝天濕透的模樣,暗忖難道兩人沒打?

目光與易衝天對視片刻,永夜笑了:“哦,原來是風揚兮啊!本侯撫琴時突聞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瞧,易將軍與風揚兮鬥在了一起。看來是本侯指鹿為馬,錯把將軍當刺客了。永夜多謝將軍相救,不知將軍可有好計抓獲風揚兮,為本侯這兩個可憐的侍衛報仇?”

永夜見易衝天當麵不認,知道自己一方之詞也拿不實在,心道,你就和風揚兮鬥吧。都是絕世高手,你若殺了風揚兮,我就少了後患;風揚兮傷了你,陳國就少了一員大將。怎麽算我也不吃虧!

易衝天眸光閃動:“我已下令發下海捕文書,通緝風揚兮!永安侯放心則可。”

永夜苦著臉道:“可是風揚兮武功奇高,他若是再潛入刺殺本侯,如何是好?”

“侯爺放心,有易某在,擔保侯爺無事。”

永夜眉開眼笑:“得易將軍保護,永夜可高枕無憂了。對了,那些山賊不會也是與風揚兮一夥的吧?”

“風揚兮已殺了他們滅口。”易衝天一字字說道,心裏恨得跟什麽似的,魯達說得不錯,這位永安侯的確狡詐狠毒。不僅讓他與風揚兮莫名其妙地結了仇,還逼他殺了幾個手下。想起魯達跪別他的情景,易衝天心情極其惡劣。

永夜滿意地想,易衝天當著謝大人與陳國眾人說保自己平安,應該暫時是沒有危險的。他既然知道風揚兮是自己請來的,恐怕現在他想殺風揚兮的心思更多吧。一個大俠,見證了他要殺自己,且武功和自己一樣好的人,留著總是威脅。

永夜拍拍手道:“夜深了,既然有易將軍保護本侯,大家都可以放心了。以易將軍的本事,什麽刺客還敢來放肆?!林都尉,著人送這兩名侍衛回家。咱安國的子民,死了也要落葉歸根!”

豹騎聽聞此言,心中感動,目中含淚,對永夜恨不得以死相報。

易衝天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又多一番評價:此人不僅變臉變得快,能屈能伸,還能借力打力,為自己贏得好處。在安國有這麽一個對手,也是件有趣的事。

他轉身離開,冷冷地說:“皇上三日後在宮中舉行壽宴,齊國與諸國使臣都已到達都城。永安侯是未來駙馬不便遲到,明日便起程吧。”

易衝天及陳使走後,林宏著急地問道:“侯爺,易衝天太不要臉了!此行危矣。”

永夜沉思片刻道:“你們先下去吧,暫無危險了。準備行裝,明日出發。”

倚紅擔心地看著永夜,見她秀眉輕擰,似在思索什麽問題,才要張嘴,永夜抬頭笑道:“你也睡去。我等一個人。”

她要等風揚兮。

風揚兮追出去必和易衝天交了手,然而易衝天這麽快就回轉,那風揚兮呢?他不可能這麽快就死在易衝天劍下。

受傷了?照易衝天的說法,風揚兮八年前使了手段才戰成平手,那麽,八年後他會是易衝天的對手嗎?

永夜走到窗邊,輕拉開竹簾,推開窗,讓風雨吹進。

疾風驟雨,眼前漆黑如墨。風揚兮還沒和易衝天鬥得你死我活,死了傷了都太劃不來了,永夜遺憾地想著。

“他很狡猾!”慵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永夜回頭,見風揚兮正靠在柱子邊上。她有些吃驚自己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是自己此時思緒紛亂,還是風揚兮武功之高出乎她所料?燦爛的笑容在臉上綻開,永夜急步上前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風揚兮抱著劍倚在柱子上,黑身濕透,腳下已汪了一小攤水。他似壓根兒沒放在心上,瞧著永夜擔憂的神情突然笑了:“很擔心我?”

永夜重重地點點頭,眨巴下眼也笑了:“說實話不是特別擔心,他回來得如此之快,想來也不可能在幾招之內就傷著你。我對你這個保鏢有信心!”

“嗬嗬!”風揚兮笑得極其愉快,眼睛在朦朧的燭光下依然銳利,“你很聰明,沒有武功也照樣讓易大將軍忌憚。一百人滅了風林寨,殺了易衝天手下親信魯達的三百衛隊,還生擒了他,讓易大將軍不得不殺了這個心愛的下屬,他竟恨得不惜親入驛館殺你。這名聲傳出去,天下無人敢小看安國永安侯。”

永夜天真地望著他,她不止一次在鏡子裏發現,自己這雙眼眸是如何的清澈如水,專注看人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純潔動人。

“風大哥說過的忘了嗎?上回在河邊,你說人不是一定要靠武力的。”

自己教的?風揚兮喉間爆發出低沉的笑聲:“侯爺太謙虛了,我可不敢承認教了侯爺。單憑侯爺能算準我會出手相救,風某就望塵莫及。”

“咦?不是風大俠在天井石缸中擊出了一個‘風’字?難道是我看錯了?”永夜驚訝極了。

真是聰明!不是一般的眼毒!隻不過見她扔棋子那天真爛漫的勁兒,自己起了童心,順手揉碎瓦上苔蘚擊入水中寫了個“風”字,不過刹那間便被湧上的魚吃了。有這樣的眼力、這樣的細致,做事又果斷決絕,她實在不需要保鏢!風揚兮瞅著永夜的目光中多出幾分欣賞來。

“我想永安侯敢背對易將軍,身上一定穿有護甲背心吧?”

這也能看出來?永夜眨眨眼說:“永夜身體一向不好,林都尉愁得很,就弄了件護甲非要永夜穿著。其實有風大俠在,壓根兒就不需要。”

“嗬嗬,若是劫永安侯的山賊也有這樣的護甲想必不會死那麽冤,至少跑的時候還能有機會活命。”他的意思是風林寨往山上逃竄的人都是從背後被一箭射死。

“唉,你是怪我一個不留是嗎?”永夜低頭苦笑。她都差點兒忘了風揚兮是大俠,死在她手上的可不是一兩人或小股山賊,而是幾百條性命。

風揚兮心裏歎息,這事仿佛怪不得永夜,然而,他已經看過屍體。幾乎大部分人刀還沒來得及出鞘就被一箭穿心,口鼻處還留有迷藥的痕跡。這是有預謀的謀殺,連昏迷的人都不放過。這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他一直認為軟弱善良的永夜。

永夜驀然抬起頭,平靜地說:“我既然帶了他們出來,自然要帶他們平安回家。陳國那些人是人,我的人就不是人了嗎?更何況,我不能丟我父王的臉,不能失了安國的顏麵!既然風大俠心中嫌惡永夜,就不必再為永夜的性命擔憂,是永夜煩擾風大俠了。”

以退為進,還振振有詞?那張臉上豐富的表情足以騙死天下人!風揚兮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臉板下來一本正經地回道:“我答應過的事情,絕不會後悔。我一定護你平安回安國。”

他看著永夜,那目光讓永夜有些惶然。她最對付不了的就是這種真正的高手,而且是非常正義的高手。一旦被風揚兮知道她在陰他,她不知道會是什麽下場。既然已經陰了,就絕不能有半點兒心軟!永夜告誡自己非除去風揚兮不可。她低下了頭歎道:“對不住了,風大俠,害你被拖累。我沒有證據,陳國上下都會通緝你,罪名是你暗殺我。”

風揚兮瞧著永夜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搖頭歎氣,今晚的永夜讓他覺得精彩!他懶懶地回答:“他抓不到我的,你有危險時我自然會出現。侯爺,你的陳國之行實在讓風某大開眼界。”說完一個躍身,人已穿進雨中。

大開眼界?永夜望著無邊的黑暗,聽著雨聲冷笑,讓你真正開眼界的還不止這個。易衝天抓不到你,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