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山道上狂奔,初升的秋陽照在山巔第一片樹葉上時,馬長嘶一聲停在了一道溪水邊。

從車上跳下一個戴著鬥笠的布衣人,瘦削的身材,像豹子一般敏捷。他掀起了轎簾,車廂內靜靜地躺著一個人,雲髻鬆斜,月白色衫裙,雙頰猶帶著醉後的酡紅,似在甜夢中。

在江湖上流浪多年,他從來沒有過朋友。永夜醉倒前那句“我當你是朋友呢”猶在耳邊縈繞,這讓洪公子很驚詫。

“虹衣,你在等什麽呢?”一個淩厲的聲音傳來。

虹衣緩緩回頭,溪水中劃來一隻竹排,上麵站了個灰衣人,平凡無奇的麵容,花白胡子,如果不是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別人會以為他隻是個山民。

“我來早了,人送來了。”虹衣淡淡地回答。

灰衣人將竹排停在岸邊,走到馬車處,朝裏望了一眼,點點頭:“容易嗎?”

“昨晚她來寺院,我正好下手。”

灰衣人“哦”了聲吩咐道:“交給我了。”

虹衣默不作聲地抱起永夜,她還睡得十分香甜。他連一眼都沒看她,直接交給了灰衣人。他跳上車轅趕著馬車欲走,灰衣人突然問道:“她認出你來沒有?”

“沒有。”虹衣吐出這個答案,揚鞭趕著馬車繼續往前走。直到離溪水已經很遠,才歎了口氣,他喃喃說道,“但願你永遠都不要認出我來。”

灰衣人抱起永夜上了竹排,竹篙一點,竹排飛速地逆流直上,轉過幾個河灣,劃進了一個洞口。

永夜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一張竹**。她靜靜地笑了,她終於到了她想來的地方,她能看到她想看到的人嗎?當然能的。

永夜手一動,指尖已拈起了她的飛刀,連她的刀都沒有搜走,真的不怕她出手殺人?然而內息牽動,她就明白了。她現在射出的飛刀,和一個尋常的人射出的沒什麽不同。身體內那條“小蛇”不見了,丹田經脈中空空如也。

有什麽比廢了她的武功更讓人放心的呢?飛刀,留給她瞧著做念想罷了。

誰說一定要有內力呢?永夜想著想著竟然笑了。

她坐起身,扶了扶發髻,裏麵那根柔軟的鋼絲還在。看了看自己的裝束,雙手揮了揮,大袖衫像蝴蝶翅膀飄了起來。她扭了扭屁股,撇嘴一笑,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此時的永夜隻是一個宮裝美人,沒有男兒大踏步的虎虎生風,蓮步輕移若風擺楊柳,如果端王夫婦看到眼珠子會掉下來。

屋外是一片花海,怒放著不知名的鮮豔花兒,在秋陽映照下輕揚笑臉,像一塊繽紛的毯子鋪在山坡上,遠山已變化了色彩,呈現出斑斕的秋色,天空澄淨透亮,雲朵縹緲寂寞,樹林裏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世界真是安靜到了極點。

站在門口,永夜側過身,山坡下隱約能瞧到一個鎮子,青瓦白牆蜿蜒連綿,幾道炊煙嫋嫋。鎮子應該是依山而建,因為永夜瞧見山對麵掛著幾道瀑布,銀白的簾子似的無聲無息地在風裏飄**。

她深深呼吸一口山裏的空氣,十幾年前當她清醒了意識,睜開雙眼時,做了同樣的動作。

清冽的風從口鼻直衝進肺部,隱約生疼,頭腦被激得清醒無比。

這裏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雖然沒有桃花瓣夾雜在清溪中從腳背上流淌,但恬靜平和的氣息儼然。時光在這裏走得遲鈍,就像自己服下化了內力的藥物,再不能飛躍,隻能一步步緩慢行走。

花海中靜靜站起一個人,月白色的長袍,英俊的臉,劍眉下是一雙熾熱溫柔的眼睛。他站在花海中,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不沾絲毫世俗氣息。

記憶中的永夜是美麗中帶著迫人的英氣,狡黠聰慧,眼前走出來的女子淡然從容。她終於換了女裝,縱使她的雲髻睡得蓬鬆,那頂明晃晃的鳳冠也在提示著她的太子妃身份,但她身上月白色的衫裙卻實實在在讓他心跳,她出嫁時能穿成這樣,說明什麽呢?月魄激動得手裏的藥鋤不經意地滑出了手心。

永夜看著他,笑容像鮮花怒放,一點點在唇邊加深。她毫不猶豫地提起裙子一步步走了過去,帶上滿身陽光,暈紅了雙頰,像去赴一個美麗的約會。

花香在鼻端縈繞,她翩然走到他身前一尺的地方站定。

“每一次你出現都讓我心跳。”永夜和月魄異口同聲地說道。

永夜便笑了,笑聲串串清脆悅耳,眼中看不到一絲陰鷙,像一腳踩進秋天的樹林,腳下脆脆的落葉,幹淨明朗。

月魄也笑了,他喜歡看到這樣的永夜:“餓了沒有?”

永夜點點頭。

月魄牽住她的手往屋子裏走:“昨晚你酒喝多了,我煮了酸湯,喝一碗免得頭疼。”

永夜沒有動,輕聲說:“喝了會讓我恢複內力嗎?”

月魄停住腳步,環顧四周,花海美麗得迷人,他喃喃道:“你喜歡這裏嗎?”

“很美。”

“那你為什麽不想在這裏安靜地生活?沒有人能讓你再去做刺客,沒有人能傷害到你。”月魄的聲音裏透出一種悲傷。

永夜笑了,安靜地生活?從睜開眼來到這裏,再看到他,還有什麽安靜可言?她轉身看向山坡下的小鎮:“不想帶我去鎮上逛逛?看上去人來人往的很熱鬧。”

“好。”月魄沉默了片刻後,應道,美好的心情已被山風吹散,既然她想看,遲早也會看到,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麽區別?他隨手將背簍背上,牽著她往山下走。

風吹起永夜的衣袂,她似要乘風歸去。月魄握著她的手,修長柔軟,指若無骨。他的手微微用力,放在他掌心的手沒有絲毫反應。這讓他有些惱,他希望她也用力回握他的手。然而他再加大了力,永夜依然沒有反應。他像握著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卻又舍不得放開。

山坡下出現一條長街,街不寬,相距隻有三丈,卻很長。街道兩旁的屋簷下林林總總的招牌青旗隨風招展。有藥鋪、客棧、茶館、酒樓、雜貨店、鐵匠鋪,還有將背來的山貨鋪在地上叫賣的山民。隻要是一個鎮子該具備的,這裏都有。

永夜看到了菜市,眼睛一亮。

菜市中有賣菜的,也有賣肉的。

幾根粗木頭上掛著豬肉,下方一張大案桌。一個袒胸露背腆著大肚子的中年胖子正在砍排骨。她甩開月魄的手,娉娉婷婷地走過去招呼:“張大叔,我要五斤精瘦肉,不可帶半點兒肥星,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笑嗬嗬也答了聲:“好嘞!等著!”真的割了五斤精瘦肉,放在案板上操起兩把菜刀上下翻飛細細宰碎,再用一片翠綠色的芭蕉葉包好遞給永夜。

她沒接,笑道:“張大叔啊,我還要五斤精肥肉,不可帶半點兒瘦的,也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還是笑嗬嗬地答了聲:“沒問題,等著!”真的割了五斤精肥肉,放在案板上細細宰碎,再用一片翠綠色的芭蕉葉包好。

永夜還是沒接,悠然道:“大叔手藝真好,我忍不住還想要五斤脆骨,不沾半點兒肉,還是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馬上又從肉架上剔了五斤脆骨,不沾半點兒肉,宰成了碎末,用芭蕉葉裹好放在案板上,笑逐顏開地問:“小姐還想要什麽?”

永夜眨了眨眼道:“張大叔為何不說,我是在消遣於你?”

“今天生意不好,難得有小姐這樣的大主顧,大叔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嘿嘿,肉錢五十文,刀工十文,一共六十文。”

月魄拿出錢袋,永夜阻止了他。她微笑道:“今天我很想花錢,花錢是件很愉快的事,別和我搶。”

她摸出一柄飛刀往竹筒裏一扔道:“這刀加了五分銀,刀工將就也值個十文錢吧。”

張大叔笑眯了眼,道:“多謝小姐,送去當鋪至少能當七十文,小姐明日再來光顧!”

永夜拿起三包肉放進月魄的背簍,嫣然笑道:“瘦的做丸子湯,肥的熬油,脆骨嘛,我消遣張大叔來著。”

月魄笑道:“你怎麽知道他姓張?”

永夜奇道:“你不是說你家街頭有個張屠夫嗎?張屠夫不姓張難道還姓李?”

月魄的笑凝在唇邊,還來不及說話,永夜已大聲又招呼起來:“哎呀,那不是胖掌櫃嗎?您還在開雜貨店哪!八年不見,您比從前又肥上了一圈了!您老別再趴櫃台上了,我怕它撐不住塌了!”

胖掌櫃趴在櫃台上,無聊地看街上的行人,他的眼睛因為臉上肉太多擠成了一條縫,聽到招呼聲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永夜,驀地像見到了自家侄女似的興奮得笑眯了眼,哈哈大笑:“是星魂回來啦!這回我不上你的當了,你不能試我店裏的貨。”

永夜不高興地沉下了臉:“買東西不讓試,小氣!不過,胖掌櫃我可是發了財回來的,今天一定要買點兒好東西回去。”

說著走進了店鋪,她左看西看,胖掌櫃尾巴似的黏著她,生怕她動手。

永夜指著一排小飛刀問道:“多少?”

“五十兩銀子二十把刀。”

“我隻買一把呢?”

“五兩!”

永夜點點頭,喜滋滋地又去看首飾,金銀玉飾琳琅滿目,她卻選中了一根不起眼的墨玉簪子問道:“多少?”

“你放下,放下!”胖掌櫃跳了過來,渾身的肉直顫,敏捷得像隻猴子,一把奪過永夜手中的簪子鬆了口氣道,“上品墨玉,二百兩。你隻準還一次價。”

“五十兩。這個價公道吧?”永夜笑道。

胖掌櫃想了又想,歎了口氣道:“多年未見,打個折扣,五十兩我賣了。”

永夜從懷中拿出十把飛刀放在櫃台上:“一把五兩,十把刀正好五十兩。”她拿著墨玉簪子回頭喊月魄,“你過來!”

月魄安靜地走過去,永夜踮起腳扯下他頭上的木簪扔了,用墨玉簪子小心為他綰好頭發,左右端詳了番嘖嘖讚歎:“我就知道墨玉和你的氣質最襯!”

月魄似聽不懂她的意思,淡笑道:“你的眼光一向很好。”

永夜指著藥鋪道:“走吧,我們去把藥材賣了,回家正好趕著吃晚飯。”

藥鋪子裏隻有一個人,灰白頭發,瘦削身材,一臉淡漠神情。

“哈哈,我還在想哪,開藥鋪的不會是回魂師父吧?回魂師父,我是星魂啊,我是女人,穿了裙子你就認不出來了?記著給月魄的藥材一個好價錢,終究是師徒一場嘛。”

回魂神色不變,細細看了月魄的藥材,收了,取出一錠十兩的元寶道:“本店童叟無欺。”

永夜盯著回魂道:“回魂師父,我想買解毒藥。這麽些年不知道你研製出來沒有?要那種吃了再也不會中毒的藥!”

“有,吃了馬上見效。”

“真的啊?”永夜驚喜無比。

回魂垂下眼簾說道:“死人永遠不會中毒。”

“換湯不換藥。沒長進!”永夜伸出手腕笑道,“最近精神不好,內力無存,回魂師父幫我瞧瞧?”

回魂輕輕搭住她的腕脈,片刻後答道:“中了美人嬌,顧名思義,此毒會讓人軟弱無力,如美人一般,隻適合嫻靜待著,不適合舞槍弄棒。”

“何解?”

“無解。”

永夜失望地收回手,垂頭喪氣地走出藥鋪,又回頭道:“男人總不會中美人嬌吧?男人若是像女人一樣嫻靜待著,就不是男人了。”

“男人隻會中化功散,用美人嬌解,英雄遇到美人,自然百煉鋼化繞指柔。”

永夜大笑:“真是妙解!月魄,換作是你,你會用什麽解?”

“與師父一樣。”他的話很簡短。

永夜抬頭笑道:“瞧我高興的,你陪我逛街累不累?男人最不喜歡陪女人逛街了。”

“不累。挺好。”

“不知道這鎮上還有多少熟人,走了八年,多少還是備點禮物去拜訪下好。像美人先生、青衣師父、虹衣、鷹羽……你說呢?”

“好。”

永夜又歎了口氣:“禮物也要花錢的,正好,還有十來把飛刀,反正沒有內力拿著也無用,當了算了。”

她大步走進了當鋪,把飛刀放在櫃台上,聽到朝奉唱道:“破鐵小刀十三把,五兩銀子!”永夜放聲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敲著櫃台道:“寫當票,死當!天下烏鴉一般黑啊!”

接了當票,五兩銀子,她又歎氣,想了想拔下了頭上的鳳釵衝朝奉吼道:“這可是齊國太子妃的鳳釵,你敢再亂喊這是破銅爛鐵我跟你急!”

朝奉翻了個白眼高唱道:“過時款式純金鑲紅玉藍寶鳳釵一支,五十兩銀子!”

永夜越聽眼睛瞪得越大,終於捧著肚子笑了起來:“我服氣了,當吧!”

拿著銀子,她問月魄:“我需要買多少份禮物?”

“一份。”

“為什麽?”

“因為美人先生和青衣師父外出雲遊,至今未歸!這裏,你的熟人隻有虹衣一個罷了。”月魄笑了,仿佛在看一個孩子玩遊戲,眼裏滿是寵溺。

永夜搖搖頭:“不對,我沒算錯,還是要買三份禮物。”

“哦?另外兩份送給誰?”

永夜眨眨眼說:“保密!走吧,先去請虹衣喝酒,十年沒見,他會變成什麽樣呢?”

“他這個時候應該在酒樓。”

永夜踏進酒樓就看到了洪公子。他一個人坐在角落,正在片羊腿吃,一片肉一口酒。永夜似愣住,月魄歎了口氣道:“他就是虹衣。”

永夜毫不客氣地坐在了虹衣麵前,拿出一包禮物給他:“多年不見,這是送你的禮物。”

虹衣打開紙包,裏麵是五斤宰得細細的脆骨。

永夜笑道:“本想買給家裏的小豬吃的,但是家裏沒有小豬,虹衣你將就著受用了吧。張大叔刀工很好,宰得很碎。吃哪補哪,當刺客的最怕骨頭被敲碎握不了劍。”

“多謝。”

“昨天我請你,你灌醉了我,今天你要請回來。”

虹衣瞟了眼永夜和月魄,一個貌美如花,一個英俊瀟灑,同樣的月白色,同樣出塵似的人。他低下頭道:“好。”

三條羊腿,同樣的吃法。

月魄同樣一片肉一口酒,酒到杯幹。

吃著吃著永夜不動了,奇道:“月魄你的酒量真不錯,我怎麽不知道你也這麽能喝?”

月魄臉上始終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我不是很能喝。”

“你怎麽沒醉?昨天我喝到這時候為什麽醉了?”

“我早醉了,隻不過你沒看出來。”月魄端著酒杯微偏著頭瞅著永夜,那目光是如此奇怪。

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從小到大,月魄看她的目光都是嗬護的、寵溺的、溫柔的,此時的眼神是一個男人看一個漂亮女人的眼神。

永夜終於受不了,站起身大聲道:“我沒看出來的地方還真多,想想就飽了,我要回家了。”

月魄站起身抱歉地看了眼虹衣道:“家有悍妻,無奈!下回再與你拚酒。”

“誰是你的悍妻?你下過聘嗎?你擺過喜宴嗎?我們拜過天地、我給公婆奉過茶嗎?我怎麽不知道我嫁給你了?!”永夜勃然色變。

“你想的話,我照辦。”月魄盯著永夜說道。

“我說過要嫁給你嗎?”永夜白了他一眼坐了下來,笑嘻嘻地對虹衣說,“虹衣啊,你我青梅竹馬,從大路上走過也能一見如故,在西泊同生死共患難,不如……”

“我醉了!”虹衣壓住狂跳的心,往桌子上一倒。

“說醉就醉……真的假的?”永夜喃喃道。

“當然是真的。你想不想把我也灌趴下?”月魄端著杯子淺啜了一口,歪著頭瞅永夜。

永夜看了看天色,站起身道:“我還趕著送禮呢。還有兩包肉,不送浪費了。”

月魄奇道:“在這裏你還有朋友?”

“不是朋友,也算是熟人,安老夫人和墨玉公子既然也在這福寶鎮上,不去見見怎麽安心?我還有兩包禮物沒送出去呢。”

月魄似被打了一拳,臉色終於變了:“你喝醉了,回家。”

“我哪醉了?我清醒得很!”永夜與他對視著,一字字咬得字正腔圓。

月魄站起來拉住她:“你醉了,我帶你回家。”

“我沒醉!”永夜寸步不讓。

月魄望著她微笑:“你真的沒醉?沒醉你怎麽走不動路了?”

他的話音才落,永夜真的像喝醉酒的人似的,手腳都不聽使喚,軟得無力,舌頭也大了,說不出話來。月魄歎了口氣,攔腰把她抱了起來道:“小二哥,你說她醉了嗎?”

小二笑嗬嗬地道:“我從來沒見過醉這麽厲害的姑娘。”

掌櫃搖搖頭道:“大姑娘還是少拋頭露麵的好,還喝得爛醉,成什麽樣!”

月魄抱歉地說道:“她一喝多了酒就這樣,真拿她沒辦法。”說著抱了永夜大步出門。

永夜像被潑了桶冰水從頭涼到腳,驟然平靜。醉就醉了吧,她閉上眼真當自己醉得人事不知。

小鎮的喧嘩漸漸遠去,花香撲鼻而來。她知道又回到了花田裏的小屋。

月魄將她放在**,體貼地蓋了床薄被,喃喃道:“看來以後不能讓你這樣喝酒了。”

永夜驀然睜開了眼睛,瞪著月魄。

他瞧也不瞧,帶上門就出去了。

外麵傳來鞭炮聲,聲音在山間傳得很遠,永夜被吵醒了,她發現自己又能動了,坐起身,雲髻早已散亂。她不會梳頭,幹脆打散了頭發,隨手拿了根布帶係住。拉開房門時屋前站著三個人,有個媒婆,有酒店的掌櫃,還有本來應該在安國的端王。

月魄回頭衝她笑道:“你的聘禮。”

媒婆笑逐顏開地遞給她一本禮單,大紅灑金箋上密密列著禮品。她慢條斯理地翻看,足足九十六頁,永夜笑了:“出手真大方,比慕容燕送的多了一倍。”

“還滿意嗎?”

永夜點點頭道:“還好,不過少了一樣。”

“什麽?”

“風揚兮。”

月魄笑道:“你要風揚兮當你的聘禮?是要他握劍的手,還是他的人頭?”

永夜也笑:“我要他當證婚人不行嗎?”

“當然可以。”

“小姐,吉時定在明晚。”一個媒婆打扮的人諂媚地笑道。

“喜宴設哪兒?”

酒樓掌櫃閃身而出:“小姐放心,小店專程請來了原來京都牡丹院的陳師傅,酒席絕不會差。”

永夜把那本禮單還給月魄,認真地說道:“我父王總要同意才好。”

“永夜,如此良緣,為父怎麽會不同意呢?”端王笑逐顏開地應道。

永夜冷笑:“扮得像嗎?想當我爹,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個王八蛋!”

假扮的端王頓時呆了,這世上為了罵別人肯承認自己是王八蛋的可不多。

月魄忍住笑輕咳了聲,示意三人離開。他望向永夜正想開口,永夜“砰”地關上門:“明晚我出嫁。出嫁前新娘是不能和新郎見麵的。這裏,就借我一天做我娘家了。”

月魄臉上掠過一絲黯然,一道門隔開了永夜和他的心。該怨誰呢?他緊抿著嘴,劍眉下的眼瞳裏閃動著迫人的光芒,佇立良久,他轉身離開。

花田邊緣,一隻誤闖進來的螞蚱無力地彈了彈腿,月魄輕提起它的觸須甩開,喃喃道:“這裏,應該很安全。”

又過了會兒,門悄然打開,永夜探出頭瞧了瞧,慢步走了出去。

張屠夫還在街頭賣豬肉,笑著招呼她:“小姐,今天還想買什麽肉?”

永夜歎了口氣道:“對不住啊,張大叔,今天沒法照顧你的生意了。”

“沒關係,小姐明天成親,月公子已經買了兩頭豬做席麵了。”

永夜想起在平安醫館兩人數著銅板喝稀粥的日子,喃喃道:“原來他這麽有錢。”

再往前走,胖掌櫃趴在櫃台上笑著招呼她:“星魂,明兒就出嫁了,你來店裏選樣禮物吧,當是我送你的賀禮,不收你銀子。”

永夜搖頭:“我的聘禮連馬桶都有了,你那些零碎要了也沒地方擱。”

“是啊,我也隻有些零碎東西了,月公子將我這裏所有的珠寶首飾全買光了。”

永夜笑了笑:“開張吃三年,胖掌櫃看來又要肥上一圈了。人生自古誰無死?肥死也很幸福。”

經過回魂的藥鋪,永夜靜靜地與他對望了眼,笑道:“回魂師父明晚一定記著換件喜慶的衣服來。”

“好。”

她走進酒店,掌櫃的迎上來問道:“小姐想來點什麽?”

永夜看著角落裏的虹衣道:“來份和他一樣的菜。”她走到虹衣麵前坐下,倒了杯酒自顧自地喝,沒有說話。

虹衣抬起頭看著她:“你從什麽時候起知道的?”

“西泊。”永夜簡單地回答。

“我的破綻有那麽多?”

“不是,隻是一種感覺。我隻不過覺得一個去砸場子的人不該對我這個陌生人把他的計劃和盤托出,這本來應該是偷偷摸摸去做的事,你也不像個張揚的人,而到了安家佛堂,你不該問我,我在找什麽。”

虹衣奇怪地看著她,緩緩問道:“為什麽昨天你裝不知道?”

“我總不能顯得太聰明。我一聰明有人就要倒黴了。”

虹衣幹完杯中酒,悲哀地看著永夜:“你錯了。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故意來的。不需要我再去設計,哪怕不在那杯酒裏下藥,你也會來的。”

永夜嗬嗬笑了,轉動著手中的酒杯,眼裏的悲傷更深:“我怎麽能不來呢?這裏的熟人這麽多。”

虹衣站起身慢慢地說:“是啊,熟人多是好事。聽說風大俠明晚也會下山喝你的喜酒,這婚禮必定很熱鬧。”

“多謝。”

下山,他在山上嗎?永夜的腳步毫不遲疑地往山上走。

風吹過,秋葉落下,像斷魂的蝴蝶落在上山的小道上。

空穀幽幽,山泉凝噎。永夜一步步地走上去,落葉在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寂靜得能聽到她自己的心跳。

轉過彎,前方有一道木橋,其實就是幾根木頭搭在了山澗上。看得出來年代已久,木頭上爬滿了青翠的苔蘚。

橋頭突出的岩石上建了座六角亭,月魄坐在亭子裏喝茶。

永夜當沒看見,抬腿就要上橋。

月魄大步走過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永夜笑了笑:“讓開。”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什麽也沒說,拖著她往山下走。永夜站著不動,被他扯了個踉蹌,差點兒摔倒在地。

“雖說成親前新郎不能見新娘,可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今天我很想和你一起喝酒。你不想嗎?”

“放手。”永夜沉著臉,她不想看到他,她連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那句“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又讓她想到了風揚兮在安家救了她的情景。她的目光空洞地越過了月魄,直直地看向遠山。

月魄沒有放手,卻握得更緊,一字字說:“你不想知道一切?”

永夜驀然抬頭,另一隻手朝他臉上扇了過去。月魄輕輕一扯,她撲進了他懷裏,巴掌落了空。他用無比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你今日又喝酒了。”

永夜全身的力氣突然消失,和昨天一樣軟軟地倒在他懷裏。

月魄抱起她下山,才走得幾步,身後一個聲音懶洋洋地說道:“哥,為何還要帶她下山呢?你就要娶她了,難道不帶回去讓母親瞧上一眼嗎?”

月魄根本不理,腳步更急。

眼前一花,墨玉穿著白色的長衫,攔在了麵前,盯著月魄懷裏的永夜道:“嫂子,母親很想見你。嗬嗬,我忘了,你已經喝醉了,醉得連舌頭都大了,話也說不出來對嗎?”

月魄冷冷地看著他,下一秒墨玉臉色大變,人飛也似的跳得老遠,月魄抱著永夜沒事人似的往山下走。

身後墨玉大罵出聲:“你為了她對我也下毒!”

月魄停住,冷冷說道:“你自找的!”

“哥!”墨玉的聲音變得很委屈。

永夜安靜地聽著這一切,目光望向天空中的流雲。她閉上眼,唇邊帶出笑容,像流雲一般,轉眼就被風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