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練功的時候,星魂很喜歡聽青衣師父講故事,內容是他輕鬆套出來的青衣師父在沒進入山穀前的事情。

從青衣師父口中星魂知道,百十年間改朝換代頻繁得像請客吃飯,國與國之間的侵吞並食像賭牌般痛快。

如今天下以安、齊、陳為大,邊境間夾雜著幾個小國家。戰事頻繁,武者是王侯爭相禮遇的貴賓。功夫的強弱自然是武者安享富貴待遇的籌碼。

而這座山穀,用青衣師父的說法是:“天下刺客盡出遊離穀。”

就是說,這裏是專為各個國家培養高級刺客的地方。有了共同利益,山穀才得以安身於紛亂的世間。

星魂迅速想到,和自己一起入穀的一千多名孩子多半就是從各個國家選送而來的,將來能否為國家盡力,就各憑造化了。

他覺得,山穀中的李言年李執事顯然是安國的貴族。因為,李氏是安國的大姓。一個安國的貴族,在遊離於戰事之外的學院當管事,他能遊離於國事之外、超然脫俗嗎?而建這座殺手學院的人,安的又是什麽心呢?還有,那座牡丹院會不會是遍布各國的青樓大本營,專事傳信工作?送他來的影子說是還個人情,而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麽?

兩年多,影子真的沒有再出現。星魂有些想念他。不管影子是真心對自己好,還是隻想知道《天脈內經》的秘密,他都是揭開自己身份秘密的唯一知情者。

影子會想念他嗎?等他跟著青衣師父學滿三年,影子還會不會出現?星魂突然覺得在這裏其實很好,他已經習慣了石室的黑暗和青衣師父的木訥,至少他在這裏很安全地掩飾了自己。如今三年已經過了兩年半,半年之後,自己又將會麵臨什麽?這種平靜祥和的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星魂靜靜地感受著石室中靜寂的氣息,他仿佛與外界隔絕,四周的氣息溫柔地包圍著他。身體內的那條“小蛇”正吐著信子歡快地遊動,玩累之後安靜地盤踞在他的氣海之中。

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清楚地感覺到周遭的氣息像春風吹拂的靜水泛起了一圈淺淺的漣漪。

有這樣的感覺,應該是達到了青衣師父對輕功的要求了吧?他曾經問過青衣師父:“如果不走直線,在屋裏轉圈會有什麽效果?”

青衣師父回答他:“一條有目的的直線都傷不著你,你說的淩波微步不練也罷。”

星魂笑了,仍堅持要將這隻有三十七步、隻走直線的步法叫作淩波微步。

青衣師父隻得隨他,但好奇地問他:“為何一定要叫這個名字?”

星魂嘴裏說覺得好聽,心裏卻想起了被影子扔在峭壁茅屋的日子。流星劃過山巔,墜進遠處的深山,就像火撲進了水裏,“噗”地就熄滅了。生命來得燦爛,湮滅得悲傷。他不想做影子,尤其是見不得人的影子殺手。

他在黑暗中沐浴的時候越洗越心煩,嘩啦啦的水聲引得青衣人皺眉:“怎麽了?”

“師父,看人沐浴要長針眼的。”

青衣人愣了片刻苦笑:“我如何能看到你?”

除非你能夜視!星魂哈哈大笑,之後又歎氣。

早晚有一天,麻煩會長著腳主動找上門來。腳板心那朵花如火焰般燒得他眼皮直跳。

“沐浴完,我們出去。”

“什麽?”星魂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去?看星星看月亮?夏天了,夏夜晚風,有花香青草的氣息……

“我洗完了。”

青衣人有些忍笑,又搖了搖頭,心想他畢竟還是個孩子,能在黑暗中待兩年半,已經非常不錯了。

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樣。星魂愉快地呼吸著六月風裏的花香,為再次看到星辰璀璨的夜空而興奮不已。

他睜大了眼睛,仿佛置身在一處集市。

夏夜裏,小蛐蛐兒在呻吟,頭頂不遠處一窩小鳥在說夢話,樹梢枝葉片片隨風顫抖……這一切新鮮得讓他決定以後一有機會就出來逛逛。

月色撩人,星魂很想唱歌,也很想在樹林裏歡快地奔跑,從石室這頭跑到那頭實在太過乏味。

一陣氣浪撲來,他完全融入周圍的環境,他的呼吸化為了初夏的晚風。

他靜靜地微笑。

“不錯。”青衣人感覺到星魂的氣息漸漸與周圍環境融為了一體,“從現在起,可以出來練習了。”

“為什麽?”

“你的皮膚不能和我一樣,太特別。”青衣人想的總是完美的殺手形象。

星魂微笑,現在他的目力在夜晚能看清很多從前看不清的東西。

他覺得現在很幸福,隻因為出了石室。

幸福有時很容易就能滿足,關鍵在於,你如何把握住它。

青衣人留他感受周圍的氣息,自己悄然離開。星魂靜靜地坐在樹上,與星光晚風同呼吸,直到感覺自己變成了樹枝上的一片葉子。外麵的氣息風起雲湧,他是掛在樹梢的一片葉,漸漸地隱藏了自己。

你能從海裏區分開每一滴水滴嗎?你不能,所以,你當然也無法從樹林中找到我。

他想象自己是一片掉落塵埃的樹葉,輕飄飄地被風托著落下。又想象自己是從草地上捉了隻蟲的鳥,喜悅地飛回樹上的巢,起落之間的快感抵消了他的沮喪和懊惱。

每每貪戀地與星空告別時,他都會看一眼遠處的崖壁。如果此時再讓他來到崖邊,他會踩著鐵鏈去對麵瞧瞧。瞧瞧青衣師父說有,而他卻瞧不見的究竟是什麽。

而最讓他滿意的是,他又多了一個小秘密。

獨處時他掏出了那塊絲綢,月光下絲綢上繡的圖形與文字完全不是星魂在黑暗中摸到的那幅經絡圖的樣子。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甚至不相信這塊布就是那塊布。星魂完全有理由認為,他摸到了天書的奧秘。

這個秘密隻屬於他。對著絲綢卷研究了很久後,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影子六年也沒有練成。沒有青衣師父的呼吸之法,也許他也感悟不到《天脈內經》的真諦。他毫不猶豫地毀掉了讓影子研究了六年無所得的《天脈內經》。

放在身上是極愚蠢的行為,他苦笑,他沒辦法拒絕任何一個來搜身的人,也沒有萬無一失的地方可以存放。他隻是一個被培養的殺手。

“為什麽出來練習卻沒有進步?”青衣人皺眉。這些天星魂學習的進度似乎停滯了。十天前如此,十天後還是如此。這讓習慣了星魂飛速進步的青衣人有點兒不習慣了。

星魂打了個哈欠,覺得精神不夠好,人蔫蔫的提不起精神。他略帶撒嬌地說:“師父,我已經很勤快了。可是白天,我覺得疲倦!”

“慢慢就習慣了。起來,繼續!我這次會發出兩批暗器,一共十六枚,你仔細感覺去避開。避不開,可以接、擋。”

星魂凝神屏氣,全神貫注,騰身躍起時細細地感覺暗器襲來的氣息,他微皺了下眉,怎麽隻有十三枚呢?正想著,眉心掠起一陣風,他抬手一擋,背心與腿部同時被擊中。為什麽?為什麽這三枚會無聲無息地出現?

“先前十三枚發出時,我驚動了兩隻鳥,有一隻從你頭頂飛過,而射你麵目的那枚借用了它的氣息……明白了嗎?”

“明白了,師父。”星魂又打了個哈欠。他存心隱藏了實力,天知道大白天穀中有多少雙眼睛在觀察他。

青衣人愣愣地看著星魂臉上閃動著青瓷般光澤的肌膚,粉紅的唇張開時露出潔白如玉的細米碎牙,一時竟忘記說話。

“歇會兒嗎?師父!”

青衣人回過神來,又仿佛掩飾什麽一般地說道:“你該……多曬曬太陽了!”

“啊!好疼!”星魂又被打中,大聲呼疼。

青衣人停住了手,疑惑地說:“以前你能躲過的。”

“我說師父,前些天是運氣,不是我的實力!我才八歲啊!師父!”星魂聲音裏帶著一絲埋怨。

青衣人想想也對,一個八歲的孩子在兩年半時間能有這樣的修為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他的聲音輕柔了許多:“你現在的反應與速度都很不錯了,才兩年半,我很意外。而且,本門輕功也非一朝一夕就能練成,呼吸之法需要長期練習,今日就到這兒吧。”

“師父,都說發暗器考眼力,你是不是要弄點兒香頭讓我練準頭啊?”星魂聽說不練了,鬆了口氣,隨口問青衣師父。

“不用,我說過了,你要練的是感覺。一個人站在你前麵,他會移動,移動會帶動氣息。你不用練準頭,也能知道他在哪裏。”

青衣人是個很好的老師,星魂再一次肯定。

“師父,和我一起來的孩子都和我一樣嗎?跟不同的師父學不同的武藝?”星魂又一次想起了九九和另外三個孩子。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潛質,剛開始是看不出來的。你領了星魂的玉牌,就成了我的徒弟。”

月魄會學什麽?虹衣呢?還有日光和鷹羽?星魂努力地想從名字上找出些端倪,最終還是放棄了種種猜測。

他試探地又問:“難道師父的徒弟都叫星魂?”

青衣人沉默了一下回答:“他們都死了,隻有前一個星魂死了,你才能領到這塊玉牌。”

“我,將來也會死嗎?”

“希望我不會再看到那塊玉牌……起來!”青衣人的聲音由歎息轉為嚴厲。

星魂嚇了一跳,心裏卻有幾分感動。其實自己運氣還是不錯的,一個九九,再一個青衣師父,都不希望自己死。

可是,他得隱藏實力。早一點兒學成,就早一天麵臨危險。他覺得自己還沒笨到搶著去送死的地步。至於青衣師父,想來他也是樂於看到自己循序漸進的。

在黑暗的石室中,他至少和青衣師父相處得很愉快,這裏的黑暗與時間足夠他消化轉世帶來的煩惱。三年,星魂暗想,就這樣混吧。練好內功、輕功和暗器,有足夠的能力自保,才能擺脫星魂這個名字。

“明天起,白天你去先生那裏習字、讀書,學琴棋書畫,晚間我們再練功。”

“我一個人?還是有很多小孩子?”星魂笑了,差點兒忘記這裏是培養刺客的地方。

“你要努力,不然先生會打你板子!”青衣人似乎有憂慮。

他笑得開心:“師父,我最怕讀書了!先生打我板子我能不能用輕功跑?”

青衣人也忍不住笑了:“隻要你跑得掉。”

“和我一起入穀的有女孩子嗎?”

沉默良久,青衣人的聲音變得又幹又冷:“有……不過她們的任務,是你永遠也不想去接的。”

星魂心裏一驚,青衣人的目光如鬼火一般幽幽地凝視著他,讓他感覺即使在黑暗中也無所遁形。

幹笑兩聲,星魂改變話題:“先生是什麽樣的人?”

青衣人幽暗無波的眼神有了絲變化,慘白的臉上似乎多了層光,語氣也變得溫柔:“很好的人。”

“有多好?”

“多才多藝。”

星魂翻了個白眼,多才多藝就叫好?對明天上學堂的事,他壓根兒沒放在心上,琢磨著是否能見著九九他們,心裏充滿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