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師父身上再次沾著美人先生處的梅花茶香飄飄然回來的時候,他告訴星魂明天自個兒去瀑布旁邊練功。
外麵的日光映在雪地上反射出的強光讓星魂感覺有些疲倦。也許是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他不是很喜歡在白天行動。懶洋洋地用小飛刀射斷幾根樹枝後,星魂感覺有人在窺視他,偷窺者離他有三十丈距離。
隻是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他並不能感覺到來人的任何氣息。此人的功夫在回魂、青衣人之上,星魂下了判斷。
是什麽人來偷看他呢?星魂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懶懶地練功,看似勤力,卻沒有暴露他的真實實力。
青衣師父知道他的輕功練得不錯,也知道他的暗器功夫不錯,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星魂擁有沒辦法說清楚的第六感。
對於快、準、狠,他本來就有心得。如果不用輕功、不用暗器、沒有內力,相信他的靈活同樣可以讓青衣人咂舌不已。
本來他還可以多裝一會兒的,但是星魂不喜歡背後有人,這讓他覺得極不安全。
他停了下來,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走到瀑布邊上。
他抬頭看著前方不遠處崖頂的鐵鏈,不多會兒便感覺背上黏著的視線像針一般在刺他的背。星魂歎了口氣,躍到了瀑布潭邊的青石上。
潭水中盛產一種白魚,無鱗少刺肉質肥厚,冬季尤其鮮美。他打算烤條魚犒勞自己。
他盯著腳邊遊來遊去的魚,拿著一根削尖了的樹枝選看哪條魚最大。
嘩啦一聲水響,星魂歡呼起來,舉著樹枝跳上了岸。一條肥大的白魚被可憐地穿了個透心涼。
撿柴生火,他用那把鋼火甚好的袖刀在魚身上劃了十七八條口子,小心地把從回魂師父那裏弄來的香料抹在上麵。手中專心地做著,感官卻機警地感覺著那道目光。
真沉得住氣!他暗罵道。把魚架在火上麵開始翻轉烘烤。
他微笑地聞著魚散發出的焦香,他很好奇,身後的人能站到幾時、能忍到幾時。
陽光暖暖地灑下來,星魂想睡覺。他很希望自己能更適應白天的感覺。
但是他不能動,不能表現出已經察覺出異樣。星魂臉上掠過一絲黯然,青衣師父讓他獨自來這裏練功,還讓人偷窺他。青衣師父卻一點兒暗示都不肯給他,這是最讓星魂傷心的。
和青衣人相處了快三年,多少產生了些感情。星魂希望這種帶點兒溫暖的感覺能一直持續下去,哪怕是個夢,也不要醒。他甚至覺得如果不去想進穀時的殘酷,不去想山穀的神秘,就這樣,也是很好的。然而,木訥老實的青衣師父對他還是沒有說實話。他微笑著想,殺手真的不需要感情。
吃著魚,星魂覺得滋味不如以往好,有點兒難以下咽。但是,他還得津津有味地吃完。如果身後的視線還黏著他,他打算再烤一條。畢竟,回魂用中草藥調出的佐料很香、很誘人。
當食物的美味傳到鼻端時,饑餓會催生種種反應。比如胃會咕嚕叫,口水會自動分泌,人的意誌會放鬆。
星魂眯縫著眼睛抬頭看了看太陽,日上竿頭,正是吃午飯的時候。自己在烤魚,那個人餓著肚子在看,他不吃虧。這樣想,心情總算好一些了。
他慢吞吞地吃完魚,又打了個哈欠,摘了幾片葉子往臉上一蓋,擋住了刺目的光,躺下去睡了。
他的意識和呼吸漸漸地與周圍的景物融在了一起。在石室中兩年多的時間,星魂的忍耐力已非常人能比。
睡了一會兒,他感覺不遠處的那個人移動了幾次腳步。站累了嗎?星魂很開心這個發現。縱使來人定力異常,功夫很高,但是他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那就耗著吧,看誰受不了。
那人在向他走來。星魂等到人走近才揮開臉上的樹葉,看到了李言年。
他翻身爬起,吃驚地看著李言年,一時竟忘了該怎麽打招呼。
“你很好,隻不過,他是不會從水潭裏撈魚、在野地裏烤著吃的。”李言年淡淡地說道。
他似乎還是兩年前那般模樣,披著銀狐毛的袍子,貴氣十足,氣勢十足。
星魂燦爛地笑了:“想吃嗎?星魂可以為李執事烤一條。”他在心裏飛快地想著,這次出穀難道與李言年有關?
“謝謝,”李言年溫和有禮地拒絕,目光盯著星魂的臉良久方笑道,“去殺了那個孩子,明天我們出穀。”
星魂有點兒吃驚,殺了那個竹林裏穿紫袍的柔弱孩子?這麽快?
李言年說完轉身就走,幹脆利落得沒有給星魂留半點兒詢問的時間與機會。
真狠!連個孩子也不放過!可是,不殺他,很明顯自己就會死。星魂心情有些沉重。他默默地又烤了兩條魚,靜靜地思考著。
月亮升起了,他去了回魂的草廬。
月魄開心地看到星魂來,塞給他一個小瓶子,笑著說:“你把這個抹在皮膚上,就能掩蓋膚色。”
“回魂師父不在嗎?”星魂接過藥瓶,心中又湧起一股溫暖。
月魄搖搖頭,星魂有些悵然。接了李言年的任務,結果他的三位師父同時失蹤?
“星魂,你今天怎麽了?心不在焉的。”月魄埋怨地說道。
星魂綻開笑容,仿佛漫不經心般說道:“我在想,你還有沒有能讓人睡著永遠不醒的藥?”
月魄身子一震,屋子裏忽然死一般的寂靜。
“有的。”月魄最終回答道。他不必問用藥來做什麽。在這裏,二人的命運早已注定。他不在乎自己墜入地獄,卻難過自己最關心的人也和自己一樣無法逃避。
星魂接過藥,仿佛不堪這死寂的沉默,他又從懷裏摸出條烤魚笑道:“給你。”
“很香!”月魄食指大動。
“傻子,冷了還香啊?”
“你烤的,都香。”
他靜靜地看著月魄突然問:“如果以後我們分開了,還能互相認出對方嗎?”
月魄一怔,想到以後,頭低了下去。片刻後抬起頭來,他擰了擰星魂的臉:“會的,我一定會認出你來。”他堅定地看著星魂。
“我們以後會不會是敵人?”
月魄劍眉一豎,不高興了:“不會,當然不會。就算是殺手,那也是去殺別人。”
“如果山穀裏的人叫你來殺我呢?”星魂很認真地看著月魄。他立誓不要朋友,但是對月魄,他還是狠不下心當他是個陌生人。
這個問題讓月魄一怔,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也很認真地看著星魂:“不會有那一天的。你知道,我一直當你是兄弟。”
這個字眼刺痛了星魂的神經。他苦笑著想,千萬別當我是兄弟。
天色漸暗,他不能再拖了。走了幾步,他回過頭,看到月魄依依不舍的目光,星魂突然有些心酸。
小樓,竹林,月華如水。
紫袍小孩靜靜地睡著,猶如墜入了永恒的夢中。直到現在,星魂也沒和紫袍小孩說過話。
“睡吧,一個人的世界才是最快樂的。”他喃喃道。
這就是宿命,就算自己已厭倦了殺手的生活,偏偏又來到遊離穀做刺客。自己這雙手注定是無法幹淨的了,可是,自己又何嚐願意有這樣的人生呢?
看著這個將被自己替代的小孩,星魂臉上的陰狠之色一閃即過:“我,絕對不會成為第二個你!”他轉頭走出了竹林,他會將新的人生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青衣人靜靜地站在竹林外,目光複雜。
星魂一下跳到他身上,緊緊抱住他:“師父,我們回家吧!”
青衣人摟著星魂,眼睛望向竹林,不禁遲疑道:“那……那個……”
“哦,那個穿紫衣服的小孩啊,我請他吃了條我烤的魚,他就睡著了。回魂師父說,吃了用那種佐料烤的魚,神仙也會睡上一千年。”星魂仰著臉,笑眯眯地回答。
望著星魂天真無邪的笑臉,青衣人突然感覺渾身僵冷,遲疑良久,終是沒有說話。也許,自己真的教出了最好的徒弟。
緩緩行在山間小路上,懷裏的小家夥兒好像困了,拚命把頭往他懷裏鑽,身子卻在輕輕顫抖,兩隻晶瑩的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仿佛一鬆開就會失去一生的依靠。雖然夜涼如水,青衣人知道,自己的愛徒不會因寒冷而發抖。他不禁又將星魂摟得更緊了些。
星光滿天,月色將山間行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此情此景,青衣人忽覺似曾相識……就在三年前,自己也是這樣抱著星魂走在這山間小路上。他無法忘記第一次見到星魂時,那個正在偷吃東西的小家夥兒一點兒不害怕地跳到了自己身上,說:“師父,我們走吧!”
他望著懷裏的星魂,一張小臉在夜色中更顯潔白如雪。這就是自己的愛徒,是自己一手教養大的孩子。
“星魂,星魂……”
他仰望夜空,星辰的魂魄啊!隻要這天上的星辰永恒不落,懷中的人就永遠不會離開自己。青衣人臉上露出笑容,腳下的步子也愈加堅定。
破曉時分,星魂猛然驚醒。
自己已經回到石室了,床邊坐著青衣人。
他看著青衣師父,有很多話想問,卻全悶在心頭說不出來。
青衣人似乎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卻欲言又止。
兩人沉默著。石室裏隻聽到極輕微的氣息。
良久青衣人歎了口氣,拉住了星魂的手:“隨我來。”
他帶星魂來到了他的房間,這裏星魂不止一次地趁他不在時進來瞧過,靠牆有個石櫃,他悄悄打開過,知道裏麵全是各種暗器。
青衣人點亮了一盞燈,很鄭重地從裏麵捧出一個盒子打開:“這是烏金絲製成的甲衣,勝在輕薄堅韌。學暗器的人最怕的也是中暗器,多少也能抵擋一些。你可以貼身穿著。”
星魂抖開甲衣,左右看了看:“透氣嗎?夏天穿著會不會熱死?師父,你留著吧!”
“我這一生怕是會老死在這穀裏,拿著無用,你還小……”
“那我收著了。”星魂隨手將甲衣揉成一團揣進了懷裏,“師父還有交代的話嗎?”
青衣人沉默片刻說:“你的秘密隻有我知道。”
星魂心頭一跳,笑著問:“我有什麽秘密?”
看到星魂眼中跳動的燈火與揚起的天真無邪的笑容,青衣人一語雙關地說:“若是被人發現,你就逃了吧!天下之大,又不是隻有安國這一處地方可容身。隻是難為你了,才九歲。”
星魂抬起頭與青衣人對視著。他突然伸手抱住了青衣人:“師父,其實我很舍不得你……我也不想殺那個孩子,他像隻兔子……你的簫吹得很難聽!”
青衣人一愣。星魂已笑著跳起來衝他揮手:“等我長大了回來看你!還有,美人先生。”
星魂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想睡。
感覺有冰冰涼涼的濕意從臉上滑落,他伸手一摸,愣了,自己居然在落淚。
石室中油燈滅了。他感覺青衣師父站在門口輕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