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傳承

“老道一生,未曾收徒,今日意欲傳你衣缽。”

老道人歎息了聲,似有幾分滄桑,他低聲道:“我知你性子淡然平和,喜好清靜,正好與我所修道法秉性相合,必然是能靜心修行的。”

秦先羽才一入門,就聽見這些話,頓時一怔。

“臨到豐行府時,老道已然查過你的底細,而今日你救人之舉引來這家人感激涕零,又念他家境貧困,回退診金,可見心懷仁善。”

“老道那日雖然與你開了玩笑,但也知曉,你那日毒殺幾位俠少,實是無奈之舉。”

老道士強撐著起身來,坐在**,看著秦先羽,言語頗為虛弱。但他這一起身,原本傷勢便難以壓住,又有大量鮮血溢出,衣衫竟也滴血。

秦先羽麵色微變,忙上前去扶住,說道:“你當心些。”

老道士身上受創極重,對於常人來講,已是必死的傷勢。但這老道士懷有神異之狀,得以不死,可也是不能亂動的,一旦觸及傷勢,必然惡化。

老道士隻把手上一抹,胸腹間的鮮血就即止住,隻是他麵色愈發顯得灰白了些。默然片刻,老道士問道:“這裏的典籍,你都看過?”

秦先羽微微點頭,道:“大多看過,少數幾本雖未看完,也有翻閱。”

“老道也不知你為何不通修道,不知他為何沒有傳你法門,但此時看來,倒是給你打下了幾分基礎。至少對於我道家修行的術語,基礎,都有個底子。”

秦先羽甚為疑惑,頗是不解。

然而老道並未給他解釋,隻是看著他,問道:“修道之人,求得是什麽,你可知曉?”

秦先羽好歹讀了不少道書,點頭道:“修成大道,得以羽化登仙。”

“正是。”老道人說道:“得道成仙之人,自當長生駐世,永恒不朽,你……可知長生?”

秦先羽心想那些盡都是虛妄之事,但想起這老道士受了這等重傷還得以不死,頓時覺得這等奇異之事也未必就是虛妄狂想。

對於修道長生,他自然是極有興趣的,但不知怎地,這老道士雙目炯炯,似要把他看得通透,實在讓人有些不安。

“長生,便有了一切。”

老道士一句話,仿佛醍醐灌頂。

秦先羽微微一震。

長生二字,古往今來便流傳不斷,而在道書裏麵,更是屢屢提及。

但他翻閱道書之時總有幾分疑惑,或許是太過清閑,也就想得多了的緣故。他總想起那位乾四爺的話,也經常思忖乾四爺的話。

乾四爺說過,世人要這長生,有何用處?

這一句話,便使秦先羽在閑時往深處想。

常人勞苦不斷,都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實際上,日未出便在勞作,日未落還未停息。

日複一日,枯燥無比。

那些有了空閑的,也總是無趣,因此才要找些樂趣,比如賭博,喝酒等等作樂的事情,以此打發時日,等候生命盡頭。

不僅是勞苦不斷的常人,就是許多孤苦無依的乞兒,誰會輕易放棄了性命?盡管他們活在世上似乎沒有半點樂趣。

活著,似乎感應不到樂趣,但沒有人願意去死。

於是,世人都懼怕死亡。

便都想要長生。

盡管給他們無窮的性命,依然還是在勞作,依然無法感應到樂趣,依然隻在打發時日,但生命的本能,仍然使人渴望長生,懼怕死亡。

據說這話並不是乾四爺說的,但乾四爺卻因為這些話而失了信心,多年來頹廢度日,大有心灰意冷之態。

有人傳言乾四爺是與京城高人辯論落敗,因此覺得生命無趣,但最多的猜測,則是他中邪了。

此時,老道士一言則如當頭棒喝。

長生,便有了一切。

人生有樂趣,而長生二字,則賜予了無盡的時光,去感應無窮樂趣。

“我這樣清閑的日子,過久了怕也會厭的,人世數十年如此清淡,也就足矣。若是千年萬年如此平淡過活,也必然是無趣至極的。”

“但誰都想要長生,盡管並不知道長生不死是為了什麽,有何樂趣可言,但能夠長久活著,可誰願意死呢?”

“原來,長生就有了一切。”

過厭了清閑的日子,就能去過熱血沸騰的日子。煩躁了熱血沸騰的日子,便能過平淡的生活。

有長生的壽元,便能嚐試任何不同生活、世上的一切,便都有了希望。

長生,便包含了人世間一切的。

有了長生不朽的壽元,便能逐一實現心中的念想。

但這世上,誰得長生?

秦先羽默然片刻,問道:“老道可得長生否?”

這小道士怎麽忒不識相,偏要揭老道的短?老道士心中咬牙切齒了一番,終是低著頭,頗為慚愧地道:“老道活了一百一十三年,仍未觸得長生二字。”

都說人生百歲,但世人都隻有數十年性命,能活百歲者皆是高壽,寥寥無幾。能超出百歲者,皆是世人津津樂道的神仙事跡。

老道士心想我活了一百多歲,你小子就算不被嚇到,也該吃驚吧?

哪知秦先羽隻是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遲疑問道:“前輩……餘下還有多少時日?”

老道士立時一僵,看著秦先羽,目中大有尷尬之色,更有幾分惱怒,心中收徒之念不禁有些動搖,他咬了咬牙,一字一頓道:“若非受了這等重傷,老道少說還能再活十多年二十年,這便是老道我所修行的道法,得以養生固壽,避死延生。”

秦先羽暗歎一聲,心道:“如此說,雖有延壽之法,可還是不得長生?”

老道士百餘歲閱曆,如何看不出一個少年的想法,他哼了一聲,正要說些倔話,然而話才出口,心頭驀然生出幾許惆悵。他悵然一歎,低聲道:“老道自繈褓中洗筋伐髓,自幼修道,於三十六歲修成真氣,又過十載,真氣外放,身周一丈內隔絕雨霧,與道書之上的神仙事跡相去無幾。此後靜修十年寒暑,真氣於眉心祖竅處積累一十三寸來高,從此再無寸進。”

“又過數年,老道仍然止步於此,遂而驚疑道書記載,也猜測修仙煉道的道路,是否已到了盡頭?”

“然而老道精研道書典籍多年,那其上的罡煞煉體,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又有龍虎交匯,金丹大道,白日飛升等傳聞及術語,句句有理有據,內藏玄妙,盡是我輩中人注言,斷然非是虛妄。”

“古往今來,道書諸事注解,莫非都是前人杜撰,無中生有?得以傳世千百年的典籍,莫非都是虛假?”

“老道不信,修仙煉道,必然不止於這一步,其上定然還有玄妙境界。”

“縱然事實真是如此,修仙求道已經到了盡頭,但我已經修到了這等地步,難道真要止步於此?長生大道真要與我無緣?”

“即便前路隻是杜撰,路已到了盡頭,但至少老道我要為自家趟出一條道路來。”

老道士徐徐說來,語氣平靜。

秦先羽聽得頗為心驚,他也讀過不少道書,但不得入門之法,從來隻以為虛假。此時老道竟然能夠有真氣外放的本領,隔絕雨霧,那便相當於世人口傳的仙術了。

秦先羽不知其上還有何等玄妙,但這老道士修仙訪道的故事足以引人心神。

“老道自那一年起,行走天下,這一條把大德聖朝分化南北的淮水,就不知渡過多少回,但凡有神仙傳說,老道必然前往。如此奔波,時過十餘年,踏遍大德聖朝,臨達楚,晉兩國。”

老道士輕輕歎息一聲,低落道:“期間曆經生死不知多少回,荒無人煙處,寒冷冰窟下,繁華城鎮中,俱都探過,但卻不曾發現有任何神仙,修為最高的,也隻有與我一樣,真氣外放的修道者。”

秦先羽暗歎一聲,心想,也許修仙煉道本就虛妄,到了你這個地步,得以真氣外放,隔絕一丈物事,便已相當於神通仙法了。

前方道路或許真是到了盡頭。

秦先羽歎息一聲,並未說破。

“雖然我止步於此,至今數十年不得寸進,但老道堅信,其上必然還有玄妙境地。”老道士抬起頭來,看著秦先羽,說道:“老道行走天下,雖然不得遇見那等神仙人物,但我見識過無數玄妙事跡,以及諸般奇特地方,非是人力可造。那等手筆,必然是懷有神通道法的人物。”

“前方必定還是有道路的,隻是我無緣見識。興許是求道之心不堅,那些神仙人物俱都不願見我的緣故。”

“前方必然還有道路,隻是老道士我無緣踏足。”

頓了頓,老道士沉聲道:“你師父觀雲和你父母俱都死得蹊蹺,你就不想查個清楚?”

秦先羽身子一震。

“長生者,有無窮壽元,便有無窮機會。世人皆求長生,難道你就不想長生駐世?”

“修成真氣者,堪比內勁人物。修得真氣外放者,可比武學大宗師,得以摘花飛葉,俱可傷人。”

“你,可願受我傳承?”

老道一字一句,竟都如天雷轟鳴。

秦先羽心中本如靜湖,此時卻仿佛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心潮澎湃,便要張口,想要答應下來。

然而,老道士未等他開口,卻忽然招了招手,道:“過來。”

秦先羽下意識便答了聲:“好。”

倏地一聲輕響。

老道士屈指一彈,在秦先羽張口之時,飛出一物,落在秦先羽口中。

那物事不知是個什麽東西,隻知極為柔軟滑膩,入口即化,立時化作滿口冰涼水流,他還來不及反應,那冰涼水流就已流入了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