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將晚,客爭笑,問衰翁:“平生豪氣安在?走馬為誰雄?何似當筵虎士,揮手弦聲響處,雙雁落遙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雲中。”——

葉夢得

雲紫蘿飛跑回家,剛好碰上負痛狂奔出來的楚天雄。雲紫蘿拔劍出鞘,唰的便是一招“玉女投梭”,向他刺去。

楚天雄正在痛得眼前金星亂冒,這一劍如何躲避得開?

“嗤”的一聲劍鋒劃過,楚天雄的左臂給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傷口。

但楚天雄的功力畢竟是比雲紫蘿高出許多,雙臂受傷,橫肘一撞,居然也把雲紫蘿手中的青鋼劍撞得脫手飛出,大吼一聲,就像負傷的野獸狂嗅似的,落荒而逃,轉瞬間已是滾下山坡,去得遠了。

劉隱農恐怕雲紫蘿產後腹弱,被敵所傷,不敢去追,先把雲紫蘿扶穩,說道:“紫蘿,你沒事吧?”

雲紫蘿道:“沒事,可惜給這老狐狸跑了。我的孩子沒事吧?”

劉隱農笑道:“你進去看看,他正在笑呢。這老狐狸給你刺了一劍,你也可以稍泄心頭之氣了,就讓他去吧。”

雲紫蘿回到家中,從蕭夫人手裏接過嬰兒,笑道:“你這小把戲,你還得意,你可知道你這小生命是公公給你撿回來的?”

蕭夫人道:“你怎麽去了這許久才回來,他剛才哭得好厲害,敢情是肚子餓了,你趕快給他喂奶吧。”

劉隱農哈哈笑道:“好了,現在沒有事了,我的幹女兒也回來了,咱們又可以下棋啦。蕭大嫂,我給你擺個殘局,這個殘局叫做‘十王走馬’,瞧你能不能拆解?”劉夫人啐道:“老頭子,你就隻會下棋。”劉隱農笑道:“我也會打賊呀,我說過賊人一來,我的耳朵就靈了,我沒說錯吧。”劉夫人道:“呸,誇什麽大口,你還是捉不著這個老賊。”

雲紫蘿笑道:“幹娘,你別責怪幹爹,他是為了照顧我,才讓這老狐狸跑了的。但幹爹你也別下棋啦,有件緊要的事情、正要請你幫忙。”

劉隱農道:“什麽事情?”

雲紫蘿說道:“繆長風在山腰碰上強敵,段仇世已經跑去幫他,但強敵來的不隻一人,恐怕段仇世未必對付得了。”

劉隱農笑道:“既然是老朋友來了,我這老頭子理該略盡地主之誼。好吧,那局‘十王走馬’的殘棋,隻好留回來,再和你的姨媽拆解了。”

繆長風力敵兩大高手,饒是他內功深厚,額頭亦已見汗。

唐天縱的確不愧是號稱天下第一的暗器名家,各種各樣的暗器層出不窮,越打越狠,暗器都像長著眼睛似的,盡朝著繆長風的要害打來,卻沒有一枚誤傷連甘沛。

連甘沛占了上風、精神大振,一對判官筆使得龍飛鳳舞,乘暇抵隙,筆尖所指,也全是繆長風的要害穴道。劇戰中繆長風為了閃避唐天縱的暗器,一個疏神,給筆尖劃破了他的袖管。連甘沛得意之極,縱聲笑道:“好,看你還敢賣狂!乘乘的給我磕一個頭,叫我唐老爺子饒你。”

繆長風大怒,突出險招,銀光疾閃,一劍從連甘沛意想不到的方位刺去。唐天縱一見不妙,連忙發出暗器替連甘沛解困。

隻聽得“嗤”的一聲響,劍尖不但刺穿了連甘沛的衣裳,而且還劃破了他的皮肉。雖然隻是輕傷,但吃的虧已是比繆長風剛才所吃的虧更大了。

可是在廖長風刺傷連甘沛的同時,他也開始吃唐天縱暗器的虧。

原來唐天縱剛才的那枚暗器,他本來是可以避開了,但若然躲避暗器,就不能刺傷連甘沛。繆長風之所以便出險招,為的就是要報連甘沛一筆之仇,焉肯放鬆了他?是以隻好強接唐天縱的暗器。

這是一枝隻有五寸多長的飛鏢,繆長風接到手中出,他感到掌心熾熱,連忙拋開。低頭一看,隻見掌心已是起了許多泡。原來唐天縱用的這個暗器名為“蠍子鏢”,鏢上蘸了毒粉,接到手中,就像給毒蠍螫過一樣。繆長風的手裏沾了毒粉,雖然不足致他死命,使劍已是沒有剛才靈活。

繆長風冷笑道:“天下第一暗器名家,原來用的竟是這等下三濫的暗器。”原來武林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名門正派中人,都是不喜使用喂過毒的暗器的。

唐天縱老羞成怒,哼了一聲,說道:“勝者為強,你管我用什麽暗器?你若懼怕,趁早投降。”

繆長風斥道:“放你的屁,我本來尊敬你是武林前輩,你卻甘心做韃子的爪牙,哼,你不知羞恥,我也為你羞恥!”

唐天縱喝道:“繆長風,你死到臨頭,還敢猖狂?”

繆長風哈哈笑道:“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大丈夫死則死耳,何足懼哉?繆某人就是死了,也勝於你像一條老狗的活著。好,你不怕天下英雄笑話,盡管把你的毒青子(暗器)朝我打來吧!就隻怕你想殺我,也未必就能如你所願!”

唐天縱給他罵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冷冷說道:“我就是用毒青子殺了你,這裏除了連甘沛之外,還有何人知道?怕什麽別人笑話?好,你說我殺不了你,那就請看我的手段!”冷笑聲中,雙手連揚,鐵蓮子、梅花針、透骨釘、瓦風鏢、飛刀、袖箭,各種各樣的暗器嚴如灑了滿天花雨,全都是喂過毒的。

繆長風使出一套綿密異常的防身劍法,隻聽得叮叮鐺鐺之聲不絕於耳,由於唐天縱怕誤傷了連甘沛,好些古怪的獨門手法不便施展出來,但饒是如此,也還是有一枚骨釘、一枝甩手箭射入了繆長風的防身劍圈之內,險些兒把他傷了。

在繆長風抵禦這滿空飛舞的暗器之時,連甘沛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要知唐大縱雖然有把握可以避免傷他:他卻是不能不害怕誤中了有毒的暗器的。

連甘沛本是和繆長風作繞身遊鬥的,繆長風的劍光霍霍展開,把暗器激**,四處飛散,連甘沛怕受誤傷,和繆長風的距離越來越遠,漸漸他的判官筆已是夠不上和繆長風的長劍交鋒了。不過,他的判官窒卻也是越展越快,好似比作了兩道護身的銀虹,那不是為了攻敵,而是為了預防萬一。

唐天縱五個口袋的暗器,隻有一個袋的暗器是有毒的,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還沒有傷著繆長風,不禁心頭火起,叫道:“連甘沛,你退下來吧,你不是幫我的忙,你是幫了我的倒忙了!”此時有唐天縱暴風驟雨般的暗器給他掩護,他要退出圈子,繆長風已是無法阻攔。

連甘沛在武林中的地位雖然比不上唐天縱,也是武學名家的身份,聽了唐天縱的話不覺羞愧難當。但為了顧全性命,也隻好依從唐天縱的吩咐,默不作聲地跳出圈子了。

正在他朝著唐天縱跑過去的時候,忽地林中竄出一條人影,也在朝著他跑來。

唐天縱喝道:“什麽人?”一抖兩枝“蠍子鏢”立即朝那人打去。

那人朗聲說道:“點蒼派段仇世特來領教你們唐家的暗器功夫!”雙手一伸,竟然把他的兩枝蠍子鏢接到手中。

唐天縱暗器出手,便即冷笑說道:“好,你要見識,那就讓你見識吧。知道厲害了麽?倒也,倒也!”

不料段仇世接了兩支“蠍子鏢”,隻是身形一晃,卻沒跌倒,反而縱聲笑道:“原來號稱暗器天下第一的唐家,使的是這種下三濫的暗器,嘿嘿,領教了!”笑聲中身形幾個起伏,已是撲到了唐天縱的跟前。

原來段仇世練有毒掌功夫,唐天縱若是使用普通的暗器打他,用上奇妙的手法,段仇世隻悄難免受傷,如今用“蠍子鏢”打他,他練有毒掌的功夫,以毒攻毒,接在手中,卻是毫無妨礙。

唐天縱料不到他的手法如此之快,他隻道段仇世接了“蠍子鏢”非中毒暈迷不可的,是以續發的暗器就不是打他而是打繆長風了。

段仇世身形幾個起伏,繞著“之”字跑來,卻還是快得出乎唐天縱意料之外,暗器是打遠不打近的,待到他要轉過來對付段仇世之時,已是來不及了。

段仇世一聲大喝,雙掌齊飛,喝道:“讓你也見識見識我的功夫!嘿嘿,你用毒青子對付我,那也休怪我用毒掌對付你。”

盾天縱橫掌當胸,一招“佛雲手”將他雙掌**開,“哎呀”的叫了一聲,跌出數丈開外。段仇世哈哈大笑,撲上去便要擒他,忽聽得繆長風叫道:“段兄,小心!”

話猶未了,隻聽得“轟隆”一聲,一枚暗器已是在段仇世麵前爆炸開來!原來這是唐天縱一種極其歹毒的獨門暗器,名為“毒霧金針烈焰彈”,內中藏著火藥,爆炸之後,噴出毒霧,而且煙霧之中,還裹有許多細如牛毛的梅花針。剛才他是恐怕誤傷夥伴,才沒有使用的。

幸虧繆長風及時提醒,在這間不容發之際,段仇世使出了超卓的輕功,身形平地拔起,一個“鷂子翻身”,斜飛出夫,這才沒惹火焚身。但饒是如此,亦已吸進了一口毒霧,中了兩根梅花針。

兩根梅花針不是射著穴道,並無大礙。但那口毒霧吸了進去,段仇世卻是不禁有點感覺頭暈目眩了。

段仇世知道這是生死關頭,稍緩片刻,唐天縱的歹毒暗器陸續發出,自己性命難保。當下不頤業已中毒,連忙默運玄功,暫時閉了呼吸,迅如閃電般的疾撲上去,叫唐天縱騰不出手來。

唐天縱也怕吸著毒霧,暗器一出手,登時又再滾出數丈開外。剛剛在他跳起之際,段仇世撲了到來,雙掌一交,兩人都是同時退了一步。

原來唐天縱剛才那一跤乃是假裝摔倒,以便使用暗器的。論他的內功造詣,雖然比不上繆長風,卻也不在段仇世之下。

段仇世見他連撥自己兩次毒掌,神色如常,不禁好生驚異。仔細看個清楚之時,這才知道唐天縱戴了一對鹿皮手套。要知唐天縱是暗器第一高手,他能用喂毒的暗器傷人,自然也知道如何防備。他這對鹿皮手套,就是用來打有毒的暗器的,此時對付段仇世的毒掌,也剛好派上了用場。

兩人功力相若,段仇世吸了一口毒霧,不免稍受影響。而唐天縱卻是無須顧忌,如此一來,此消彼長,當然是唐天縱大占上風了。

唐天縱哈哈笑道:“你的毒掌濟不了事,認輸了吧。據我所知,繆長風與你也無甚交情,你何苦為他賣命?”

段仇世吐出一口濁氣,張開折扇,悶聲不響的和他纏鬥。

另一邊,繆長風亦已追上了連甘沛,在作第三次的交手了。三度交鋒,更為激烈。繆長風吃虧在右掌蘸了毒粉,麻木不靈,隻能用左手使劍,劍法的威力不免打了折扣。但雖然如此,也還是要比連甘沛稍勝一籌。

連甘沛甚是溜滑,一看唐天縱業已大占上風,便即打定主意,隻守不攻,等待唐天縱打敗了段仇世之後再來幫他,他的驚神筆法也是武林一絕,繆長風雖然稍勝一籌,要想在急切之間取勝,卻也不能。

唐天縱以綿掌功夫應敵,柔中寓剛,能守能攻。段仇世吸了毒霧,精神不濟,相形見絀。劇鬥中唐天縱一招“遊空換爪”,嗤的一聲,把他的折扇撕破,哈哈笑道:“我不用暗器,也能勝你,你服不服?”他知道段仇世極為好勝,特地要激惱他的。其實他剛才若不是用了“秦霧金針烈焰撣”,最多隻能和段仇世打成平手,此際地的暗器已是所剩無多。還要留來對付繆長風,既然穩操勝棄,自是樂得說些風涼話兒。

段仇世果然中計,給他激怒,罵道:“呸,不要臉!”一抖破扇,扇骨枝枝露出,好似抓著一把短劍,向唐天縱剁去。一炳破扇,在他手中,竟然變作了一件奇特的兵器。

唐天縱冷笑道:“好呀,要拚命麽?”雙掌盤旋飛舞,不讓段仇世有反撲的饑會。段仇世這個打法甚耗內力,他本來已是精神不濟,撲攻不逞,漸漸陷於再衰竭的境地。唐天縱找到了他的破綻,猛地一聲大喝,立施殺手。

在段仇世和唐天縱纏鬥這段時間,繆長風亦是加緊攻敵。他好似看破了連甘沛的心思,十數招過後,劍法一變,完全舍棄穩健的打法,連使險招,招招淩厲,劍尖所指,都是連甘沛的穴道要害。連甘沛號稱天下第一點穴名家,但因功力不及對方,此時反而給繆長風的刺穴劍克製了。

連甘沛給他殺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心中暗暗叫苦。隻怕等不到唐天縱跑來幫他,他己是要傷在繆長風劍下。劇戰中繆長風一劍疾刺過去,連甘沛雙筆橫胸,全力招架,隻聽得“錚”的一聲,火花四濺,連甘沛的判官筆損了一個缺口,嚇得心膽俱寒,隻道要糟,忽覺微風颯然,繆長風已是從他身旁掠過去。

繆長風為了替好友解危,無暇傷敵。一招淩厲的劍招,逼開了連甘沛,立即使出“八步趕蟬”的超卓輕功,飛快的撲上前去。他來得可正是時候,唐天縱剛剛在向段仇世施展殺手。

繆長風大喝一聲,一招“鵬搏幾霄”,腳尖尚未沾地,長劍已是淩空利下。

掌風劍影之中,隻聽得“哢嚓”一聲,段仇世的一條右臂給唐天縱扭脫了臼。唐天縱也給他的一枝扇骨刺傷了小腹。傷得不深,可也見了血了。這還是唐天縱見機得早,他受了一點輕傷,避開了繆長風這足以令他致命的一劍。

唐天縱一個“鷂子翻身”,倒躍出數丈開外,暗器立即發出。此時他去了顧忌,暗器的手法更見奇妙。繆長風解了好友之困,自己反而給暗器困住了。

段仇世右臂脫了臼,無法幫長風的忙。隻能暫且躲開,忍著疼痛,自行駁續。

這麽一來,在唐天縱是去了顧忌,在繆長風則是又難免要為段仇世擔心了。要知連甘沛並未受傷,他若是跑來傷害段仇世,段仇世如何抵敵了

好在連甘沛驚魂未定,一時間可還不敢撲上前來。待他看清楚了目前的形勢,剛剛想到可以趁這機會去活捉段仇世的時候,對方的救星已經來到。

這個救星乃是從家中火速趕來的劉隱農,他在滿天飛舞的暗器之中,舉起棋盤,大搖大擺的向唐天縱走去。

隻聽得叮叮鐺鐺之聲,不絕於耳,說也奇怪,那滿空飛舞的暗器,竟然紛紛落在他的棋盤之上。原來他的棋盤,乃是一塊磁鐵,鐵製的暗器,全被他的棋盤所吸。多奇妙的手法,也是沒用。

劉隱農哈哈大笑,說道:“我收了這許多破銅爛鐵,倒可以開個雜貨店了。繆大俠,請你暫且歇歇,讓我見識見識唐家的天下第一的暗器功夫。”須知以他和繆長風的身份,自是不能以二敵一。

唐天縱一聲不響,在他的笑聲中把手一揚,又發出兩枚暗器,這兩枚暗器帶著碧綠色的光華飛來,劉隱農端起棋盤一接!暗器竟然不是向他的棋盤落下。劉隱農叫道:“啊呀,老頭子這回要糟了!”

原來這是兩枚玉製的暗器,不受滋鐵吸引。唐天縱好似算準了劉隱農躲閃的方位似的,那兩枚暗器到了他的麵前,突然一個拐彎,全都打到他的身上。

唐天縱得意之極,哈哈笑道:“唐家的暗器功夫怎麽樣?沒有讓你失望吧?”笑聲未絕,忽然定了眼珠,看得呆了。

原來他這兩枚暗器是恰好打著劉隱農的琵琶骨的,武功多好的人,琵琶骨一給打碎,也非變成廢人不可。而唐天縱用重手法發出的這兩枚暗器,是自信必定可以打碎劉隱農的琵琶骨的。

哪知打著的部位絲毫不差,那兩枚暗器卻從他肩上滑下來,劉隱農身形不動,手臂不抬,隻把掌心一攤,那兩枚暗器就順著他的手臂滑下,落在他的掌心。

看來好似玩把戲一樣,其實乃是一種極為高明的卸力消勁的功夫,暗器一觸著他的肩頭,他略一沉肩,就把暗器的力道完全消解。這種功夫,有個名堂叫做“沾衣十八跌”,練到爐火純青之境,多猛的力道打到身上,自己也無須反擊,對方一沾著衣裳,便要摔倒。劉隱農的“沾衣十八跌”功夫尚還未到爐火純青之境,但也相去不遠了。

劉隱農拈起那兩枚暗器一瞧,笑道:“果然我沒失望,你大概是把尊夫人的飾物都送了給我吧?我可發了一筆小財。多謝,多謝。”

唐天縱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見他露出了這手功夫,比起自己剛才所發的暗器被他的棋盤所吸,吃驚更甚,哪裏還敢回嘴,連忙再發一枚“毒霧金針烈焰彈”,藉著煙霧遮掩,飛快奔逃。

連甘沛比他還更機靈,劉隱農一來,他已知不妙,先自逃跑。待到霧散煙消,這兩人的影子也都不見了。

繆長風在劉隱農未歸隱之前,是曾經和他見過一麵的,段仇世和他則是初次相識。此時段仇世的斷臼已經駁好,與繆長風一同上前道謝。

劉隱農笑道:“謝什麽,繆兄,你若是有功夫陪我下棋,我就高興了。”

繆長風笑道:“我的棋下得不行,不過這位段兄卻是高手。”

段仇世道:“繆兄,我和你似乎隻談論武功,我的棋下得如何,你又怎麽知道:“

繆長風說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是遮掩不了的。我未見過,可也曾聽過呀。”原來段仇世是貴公子出身,琴棋詩畫,樣樣當行,和宋騰霄一樣,都是武林中頗著聲名的才子。

劉隱農大喜道:“段兄,主人挽留嘉賓,有作平原十日之飲的雅事,我愧無好酒以奉嘉賓,隻能和你下十天的棋了。”

段仇世笑道:“隻怕北宮望可不許咱們有這樣十天的閑情逸致呢。”

劉隱農道:“你怕他們還會再來?”

段仇世道:“他們今日雖然一敗塗地,但料想不會就此罷休,倒也不可不防!”

劉隱農大為掃興,說道:“十天不行,三天總行吧。他們要回北京報訊,再來也總得在三天之後。”

段仇世說道:“難得老前輩有此雅興,我拚著今晚不睡,和老前輩下個一天一夜就是。”

劉隱農霍然一省,笑道:“我又是老糊塗了,你們今日來到荒山,想必是另有要事,對嗎?”

繆長風道:“我一來是探望你老爺子;二來是給蕭夫人報訊的。”

段仇世道:“我則是為了雲女俠的事情來的,她這事說來話長。”

劉隱農道:“既是說來話長,那就慢慢再說。她已經知道你要說的事情沒有?”

段仇世道:“剛才我已經見過她了,我的來意,她業已知道。”

他們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已經回到劉家。劉隱農道:“好,她既然已經知道,咱們現在先去下棋。”

雲紫蘿抱著孩子迎出來,和繆長風見了麵,兩人心裏都有許多說不出的感觸。

劉夫人搖了搖頭;埋怨丈夫道:“客人遠來,就隻知道和人下棋。”

劉隱農笑道:“我這也是接待客人呀。段兄是初交,由我接待。繆兄是熟朋友,你們替我招呼吧。蕭大嫂,他有消息帶給你呢?”

劉隱農口裏說話,手裏已是拿起棋盤,走在前頭,給段仇世引路了。

眾人見他棋癮如此之大,都是不覺好笑。劉夫人不禁又搖了搖頭,說道:“我真是拿他沒有辦法。”

蕭夫人笑道:“繆大哥,我還以為你是特地來探紫蘿的呢?”

繆長風道:“大嫂,我給你帶來一個天大的喜訊。邵鶴年已經找著了。還有湊巧的事呢,就在我見著鶴年那天,還見著兩個人,你猜是誰?”

蕭夫人笑道:“我怎麽猜得著?”

繆長風道:“就是鶴年的妹妹和你的女兒。”

蕭夫人大喜道:“啊,這兩個丫頭你也見著了,在哪裏見著的?”

繆長風道:“在禹城五龍幫的總舵。”當下將那件事情原原本本說給蕭夫人知道,雲紫蘿笑:“這麽說月仙表妹和鶴年已是和好如初了。”

蕭夫人說道:“鶴年是個老實孩子,隻是我家丫頭脾氣不好,老是喜歡和他鬧點別扭。如今但得他們和好如初,我也可以了卻一重心事了。”接著笑道,“長風,你的侄兒侄女都快要成家了,你還是孤家寡人,不害臊麽?要不要我給你作個媒?”繆長風笑道:“多謝老嫂子關心。咱們今天不談這個。”

雲紫蘿咳嗽一聲,移轉話題,替繆長風解窘,說道:“繆大哥,你怎麽知道我們這個地址?”

繆長風道:“我在揚州見著了孟元超,是元超告訴我的。”

蕭夫人造:“那位扶桑派的女掌門林無雙還是和他在一起嗎?”

繆長風道:“林無雙已經回轉泰山,元超和他的好朋友宋騰霄、師妹呂思美一同返回小金川。”

蕭夫人若有所思,半晌說道:“人生真是講究一個緣字,旁人看來,孟元超和他的師妹應該是最合適的一對,誰知他卻和海外歸來的林無雙投緣,而他的師妹卻愛上了他的好朋友。”她特地強調一個“緣”字,自是有意說給繆長風和雲紫蘿聽的。

繆長風道:“紫蘿,聽說段仇世有緊要事情找你,那是何事?”

雲紫蘿眼圈一紅,說道:“都是我的命苦,連累了孩子。”當下把卜天雕遭敵暗算,命在垂危,段仇世要為師兄報仇,無暇照顧楊華等等事情,向繆長風說了。

繆長風道:“既然如此,令郎當然要接回來。”

雲紫蘿歎口氣道:“我就是隻怕顧得了大的,顧不了小的。”

蕭夫人說道:“你這小寶貝交給我和你的幹娘好啦。反正我們都要離開這座荒山的,到別處地方落戶,我們可以請個奶媽帶他。”劉夫人說道:“即使請不到奶媽也不用發愁,我可以用鹿奶喂他。鹿奶比人奶還要滋補,你不知道你的幹爹就是吃鹿奶長大的。”

雲紫蘿哽咽道:“你們待我這樣好,我真不知道怎樣報答你們?”

蕭夫人道:“孩子的事情,你盡可以放心。我倒是有點不大放心你呢?”

雲紫蘿怔了一怔,說道:“是哪一樣姨媽不能放心?”

蕭夫人道:“此去滇邊,萬水千山,路上隻怕還有鷹爪注意你的行蹤,你又是產後不過百天,武功也未曾完全恢複,一個人行走長途,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繆長風自覺義不容辭,便即毅然說道:“我和紫蘿是結拜兄妹,她有了為難之事,我想我也用不著避嫌了。就由我陪她到滇邊去走一趟如何?”

蕭夫人正是和他說這個話,笑道:“得繆大哥送我這外甥女兒,我自是放心得下了。隻不過你與她兄妹相稱,我豈不是比你長一輩了,我可是不敢當的。”

商議既定,劉夫人說道:“咱們進去看看你幹爹的這盤棋下完沒有,這樣緊要的事他都不管,我非得現在告訴他不可。”

劉夫人剛走近棋室,隻聽得劉隱農正在拍案叫絕,哈哈笑道:“段老弟,你這一著‘脫骨打法’真是妙極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隻道已窮底蘊,誰知仍是變中有變。怪不得妙玉要為這局殘棋走火入魔了!”

劉夫人推門進去,說道:“我看你才是快要走火入魔了呢,隻顧下棋,也不理理正事。”

劉隱農笑道:“妙玉是因參不透這局殘棋,才致走火入魔,我如今已經參透這局殘棋,如何還會走火入魔?”

雲紫蘿如有所思,忽地說道:“幹爹,你把那著脫骨打法演給我看。”

“脫骨打法”是圍棋中一種“奇招”(圍棋術語又名倒脫靴),先讓對方吃掉自己一塊,然後再吃回對方,用這種戰術,往往可以死中求活。劉隱農把這著脫骨打法及其變著擺了出來,奧妙之處,果然是令人意想不到。(羽生按:“十王走馬”原載古譜《元元策》,可謂圍棋脫骨打法之代表傑作,近人陳永德整理古譜,曾將此局殘棋收入其所編之圍棋入門叢書第四集,作為學者之典範。)

蕭夫人笑道:“紫蘿,你怎的也著了迷了。還是快說正事吧。”

雲紫蘿瞿然一省,說道:“幹爹,女兒這數月來多蒙庇蔭,但隻怕明天一早就要和幹爹暫時分手了。”劉夫人跟著說道:“老伴兒,咱們這個老家恐怕也得舍棄了呢。”

劉隱農聽罷她們所說,歎口氣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咱們但求隨遇而安罷了,不過好在這老家雖然沒了,咱們的幹女兒總還是會回來的,是嗎?”

雲紫蘿說道:“我也舍不得幹爹幹娘,你們不嫌棄我,我一定會回到你們的身邊的。”

劉夫人道:“隨遇而安也總得先有個安身之地呀,你想好了什麽地方沒有?”

劉隱農道:“我早已想好了,要走就走得遠一點,咱們到天山去。”

劉夫人道:“啊,去這麽遠的地方?”

劉隱農道:“地方雖遠,我卻有個好朋友在那兒。”

劉夫人道:“你說的是天山派的掌門人唐經天?”

劉隱農說道:“不錯,我和他相識還在和你相識之前呢。他那地方是鷹爪所不能到的,無殊世外桃源。到了那裏,孩子也可有人照料。”

蕭夫人首先表示同意,說道:“聽說唐經天的妻子冰川天女是當世的奇女子,我對她慕名已久,有這個機會結識她也是好的。”

劉夫人道:“正經事要緊,繆大俠和紫蘿明早要走,段先生也要回去為師兄報仇,你可不能隻顧自己盡興,也該讓人家歇息歇息啦?”

劉隱農哈哈一笑,說道:“我本來最少要和段兄下個一天一夜的,現在得他幫我解拆,已經通解了這局殘棋,當真可說得是我平生第一快事,兵貴精不貴多,那也就不必多下了。”

計議已定,第二天一早,各人便即分道揚鑣。

段仇世本來要陪雲紫蘿回去的,此時有了個繆長風和她作伴,段仇世把師兄隱居之處畫了張地圖給她,他自己就逢自去找滇南的焦家四虎報仇了。

繆長風這次與雲紫蘿結伴同行,比起上一次送她回家的時候,心情又已有所不同。此時他心無渣滓,完全是把雲紫蘿當作自己的妹妹一般,兩人倒是少卻了許多拘束了。

路上他們談起了劉隱農的嗜棋成癮,雲紫蘿笑道:“幹爹說的那局‘十王走馬’的殘棋,倒是頗蘊禪機呢。”

繆長風笑道:“禪機何在?恕我魯鈍,還是未解。”

雲紫蘿道:“那局殘棋之所以能夠‘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是全靠了一著脫骨打法,方能起死回生,圍棋如此,我想人生有時也是這樣。”

繆長風道:“不錯,佛家也有脫胎換骨的說法。一個人倘若能夠脫胎換骨,往往也可以到達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的。紫蘿,怪不得你當時若有所思,原來是在參詳禪理。”

雲紫蘿道:“那局殘棋的深蘊禪機,恐怕還不僅此。”

繆長風道:“對了,我正想問你一件事情。”

雲紫蘿道:“什麽事情?”

繆長風道:“妙玉是什麽人?你幹爹說她為了這局殘棋,曾經走火入魔。”

雲紫蘿笑道:“這是一個在太虛幻境的人,根本就未曾來過人世。不過,你也可以當作是真有其人。”

繆長風苦笑道:“你打佛偈,我可不懂。”

雲紫蘿道:“找說的不是佛偈,《石頭記》這部書你看過沒有?”

繆長風說道:“可是乾隆年間北京才子曹雪芹寫的一本小說,別名又叫做《紅陵夢》的。”

雲紫蘿道:“不錯。”

繆長風說道:“這本小說我是聞名已久,可惜始終找不到抄本。”(按:曹雪芹生於雍正元年,即公元一七二三年,卒於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即公元一七六四年,死的時候,紅樓夢尚未寫完。其後高鶚續作紅樓夢四十回,補成全書。那已是曹雪芹逝世之後二十八年,朗公元一七九一年的事情了。其時去繆長風的時代未遠,是以紅樓夢還隻有手抄本。不過在士大夫階層中已是相當普遍的傳閱了。)

雲紫蘿笑道:“妙玉就是紅樓夢中的一個人物,她是一個頗有才華而自命清高的尼姑,妙玉為了解不通十王走馬這個殘局而致走火入魔,乃是紅樓夢中的一段情節。我的幹爹有一部珍藏的手抄本,曾經給我看過。”

繆長風道:“你把紅樓夢的故事,說給我聽,好嗎?”

雲紫蘿笑道:“那恐怕要說三天三夜。”

繆長風道:“先說妙玉的故事。”

聽完有關妙玉的故事之後,繆長風笑道:“如此說來,這位比丘尼在曹雪芹的筆下雖然好似超然物外,其實心中卻是甚多塵垢,隻能說是個‘偽君子’呢。”

雲紫蘿道:“不錯。曹雪芹是用皮裏陽秋的筆法寫她的。我還記得有人在那手抄本批了兩句,說妙玉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呢。”

繆長風笑道:“這就怪不得她會走火入魔了。依我看來,倒不是為了解不通一局殘棋之故。”

雲紫蘿默然不語,忽地幽幽歎了口氣。

繆長風道:“有的人人麵高潔,內心汙垢;有的人看似墮溷沾泥,其實卻是出於汙泥而不染。紫蘿,你是永遠不會走火入魔的。”

雲紫蘿心頭一震,這是一種感到難以明說的喜悅的震動(因為她還沒有說出來,繆長風已經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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