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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心雅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尖叫一聲。整個世界有一瞬間的靜音,仿佛隻剩下她的尖叫聲。
她的右手死死地捏著自己的左手腕,在白皙的皮膚上壓出幾道紅色的指印。
她呼吸不暢,眼神呆滯,身體就像被點了穴,一動不動。
大約半分鍾以後,這種緊張到極致的狀態才有所緩和,她開始恍恍惚惚地打量四周的環境。
她身在一個地鐵站裏。根據站牌名來看,這是離學校最近的一個站點。她坐在一張休息椅上,周圍光線明亮,人來人往,既沒有KTV包間也沒有艾麗塔,她再看一看自己的左手腕,也沒有任何傷口。
所以——
剛才那段恐怖的經曆,難道隻是一場白日夢?
她剛剛隻是在地鐵站裏睡著了?
她頓時長歎一口氣,大腦裏麵繃緊的那根弦總算有所放鬆。
不過,大概由於夢境太真實,她依然感到很不安。她打算去一個人群更密集的地方,尋找安全感。她剛從椅子上站起來,便聽咣當一聲響,好像有個什麽東西從她的大腿上掉了下去。
她彎腰把東西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塊手表。
她攥著手表,正失神,背後傳來了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你撿到的是我的手表,能還給我嗎?”
男人說話的態度冷冰冰的,與其說並不友好,倒不如說是透著一種戒備。
直到這一刻,心雅才算徹底回魂了。她飛快地在腦子裏麵過了一遍剛剛發生的事情,大約二十分鍾以前,她人還在學校,剛上完自習,便接到了自己做兼職的雜誌社的主編孟青袖的電話。
在電話裏,那位新上任不久的孟主編要求她立刻趕去景樂酒店,代替社裏一位臨時趕回老家奔喪的前輩編輯,采訪一位名叫程年的心理學家。據說程年在采訪結束以後就要趕去機場搭乘去日本的航班,所以時間很緊迫,孟主編再三叮囑心雅,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到達酒店完成采訪。
心雅是社裏的兼職編輯,接到主編交代的任務,她連大氣都沒敢喘一口,便風風火火地跑到了地鐵站。
地鐵站裏,上一班開往酒店方向的列車剛剛駛離,心雅晚到一步,隻好找了張沒人的休息椅坐著等下一班。
過了一會兒,有人從她麵前經過,一隻手表從那人身上掉了下來。
她急忙撿起手表,本來想物歸原主,可是放眼一看,周圍人來人往,個個行色匆匆,也不知道他們是沒丟東西,還是沒發現自己丟東西了,她不大不小地喊了一聲:“請問你們誰丟手表了?”
近處的人聽見她喊話,都看了她一眼,可沒有人來認領。
她無奈地攥著那隻手表,那是一隻石英表,外觀平平無奇,款式略顯陳舊,銀色的金屬表帶上還有淡淡的磨痕。
雖然摔了一下,但是手表並沒有損壞,秒針依然有序地轉動著,她還聽到了滴答滴答的聲音。
其實,按理說,指針轉動那麽細微的聲音,在人多嘈雜的地鐵站裏,基本上是不可能聽到的。但是,她的確聽到了。秒針滴答,滴答,滴答。很清晰,像某種有節律的敲擊,仿佛還充滿了蠱惑。
她茫然地坐在凳子上,完全無意識地,把手表越攥越緊。
而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了。
很快,那聲音就清晰到蓋過了周圍的一切。好像整個世界都隻剩下這種滴答聲。
魔音灌腦。
心雅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有一種不太重但也不輕的眩暈感在侵蝕著她。接著,她似乎就睡著了,做了那個可怕的噩夢。
現在,夢醒了,正好手表的主人也找來了,心雅聞聲回頭一看,見對方是一個穿著老式的中山裝,戴著金邊眼鏡,氣質斯文的中年男人,她有點局促地問他:“呃,這是您的手表嗎?”
男人冷漠地點了點頭。為了打消心雅的疑慮,他又指著手表說:“你翻過去看看,是不是有十字形的劃痕?”
心雅照做,見表殼的背麵果然有一道十字形劃痕,她趕緊物歸原主。“不好意思,手表還給您。”
男人拿到手表,敷衍地道了聲謝,轉身就走。
心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一種鬼使神差的感覺,似乎很想知道更多有關這塊手表的信息,便追上兩步,喊道:“先生?!”
男人停步回頭:“嗯?”
她說:“您的手表好像挺特別的?能冒昧問一下,是在哪裏買的嗎?”
男人一臉不悅,挑眉說:“特別?我不覺得啊。隻是很普通的古董表而已,父輩留下來的。”
心雅還想再問點兒什麽,但男人不再理她,鑽進了人群。
看著男人離開,心雅莫名感到一陣失落。過了一會兒,她旁邊來了一個正在給朋友打電話的年輕女孩。女孩說話的聲音很大,周圍的人無意偷聽但也都聽到了:“我媽說,後年是己亥年,對我這個屬相很不利,叫我最好在今明兩年之內跟小成把婚事定下來。切,她也太迷信了!”
己亥年?
心雅的腦海裏麵就像有什麽東西刷地飛了過去,為什麽乍一聽己亥年這三個字會覺得有點耳熟呢?
後年就是2019年,2019年是己亥年?
她若有所思,突然,仿佛全身被電流擊中,她打了個顫。她想起來了!剛才,在她的噩夢裏麵,艾麗塔摔裂的手機屏幕上除了有“3月18日”、“星期一”等字樣,還有就是“己亥年”!
難怪她會覺得耳熟,她的眼皮也突突地跳了起來。
她似乎聯想到什麽,心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趕緊拿出手機,用瀏覽器一搜索,2019年的3月18日,2019年的3月18日……
這……
竟然真的是星期一?!!
她打了個激靈,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噩夢裏的緊張狀態,手心都出汗了。別說自己之前不知道2019年是己亥年,就算知道,她也不可能剛好就知道2019年的3月18日是星期一吧?
而今天是2017年的3月18日,是星期六,難道自己的大腦已經發達到連做夢都能瞬間推算出兩年後的今天是星期幾了?!
失神間,下一班地鐵進站了。心雅隨著人流擠進地鐵,再看看時間,很緊迫,她就快要遲到了。當務之急可不是為了一個噩夢踟躕糾結,她便定了定神,不再去想那個噩夢了,等地鐵一到站,她就飛快地衝了下去,一路狂奔,跑得滿頭大汗,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景樂酒店。
找到程年的房間,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裏麵沒有人回應。
她隻好給程年打電話。
程年接到電話,說自己有點急事去了一趟市區,正在往酒店趕,已經快到了,要心雅稍等片刻。
心雅一邊等程年,一邊把主編發給她的采訪大綱又熟讀了一遍。過了一會兒,走廊的轉角處傳來腳步聲,她想一定是程年回來了,抬頭一看,一個穿著中山裝、戴著金邊眼鏡的男人正朝她走過來。
這不是剛才在地鐵站裏遇到的手表失主嗎?
心雅頓時愕然。
對方看見她,也有點吃驚,腳步微微一頓,眉頭還皺了起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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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雅和程年其實是搭乘的同一班地鐵,隻是她下地鐵以後用跑的,程年用走的,所以她比他早到了幾分鍾。
酒店房間裏,程年一坐到沙發上就做出兩手抱胸的防備姿勢,不冷不熱地說道:“鬱小姐,你可以開始了。”
這位程先生似乎莫名地對自己很不友好,不過,他越是這樣,就越是激起心雅的好奇心和探究欲。
“程先生——”她說,“我能在采訪之前問您一個私人問題嗎?”
“不行!”程年拒絕得很幹脆,“我六點就要到機場,一個小時後就得從酒店出發,希望你抓緊時間。”
心雅思考了一下,低頭翻開記事本,說:“那好吧,程先生,那請您先說一說您這塊手表的來曆吧?”
程年麵露不悅:“是我剛才說得不夠清楚嗎?跟這次雜誌采訪不相幹的一切問題,我都拒絕回答。”
心雅從容道:“其實是這樣的,因為剛才我聽您說,手表是父輩留下的,而根據我們預先收集的有關您的個人信息,我知道程先生的父親和爺爺的職業都比較特殊,是倒鬥人,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盜墓人。所以我在想,這隻手表會不會也有什麽特殊的來曆?因為主編希望我們這次的采訪能涉及更多程先生您的個人生活問題,所以,這其實也算是跟我們的采訪相關的。”
心雅說完,暗暗地為自己可以麵不改色地說謊感到竊喜。這個問題是她臨時加的,如果說程年是因為某種原因而對她有敵意,她想來想去,覺得最可能的根源就是她撿到他的手表這件事了。她對手表充滿了好奇,她甚至有一個誇張的聯想,自己的噩夢不就是在撿到手表以後才做的嗎?
程年聽心雅那樣說,眼睛一眯,撓了撓耳朵:“原來是這樣?不過據我所知,這手表是我爸從普通的鍾表商人那裏買的,應該沒有任何的話題性,嗬嗬,鬱小姐,你還是換下一個問題吧?”
所謂醫者能醫不自醫,程年這個人其實最不會撒謊,作為一位心理學家,他始終沒能克服自己一撒謊就會摸耳朵的毛病。對他稍有了解的人,很容易就從他的小動作判斷出他有沒有說真話。
不過,對麵這個入世未深的小姑娘似乎並沒有看出自己在撒謊。程年暗暗得意。
倒不是他針對心雅,隻是但凡有人問到關於手表的問題,他都會立刻豎起全身尖刺,充滿戒備。
心雅正思考怎麽繼續這場有點尷尬的談話,突然之間,她隻覺得眼前所有的東西影影重重,交疊搖晃,她的胸口一陣促悶,腦袋發暈,身體一歪就從椅子上滑了下去,瞬間昏迷不省人事了。
程年隻是漫不經心地歎了一口氣,對於心雅的突然昏迷,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他抽出一根煙,點上,走到窗邊,慢慢地吐出一口煙圈。
他打算抽完這根煙就出發去機場。
心雅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意識逐漸恢複的時候,她最先感覺到的是從窗外吹進來的一陣大風。
變天了。
剛才還是個晴朗天,現在已經變得灰蒙蒙的,刮著風,依稀還有輕微的雷鳴。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是躺在酒店房間的地上,程年竟然完全沒有管她。
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頭依舊很昏沉。
她慢慢地坐起來,恍惚覺得身邊好像有什麽類似枕頭、棉被之類的東西,扭頭一看,猛嚇了一跳。
那哪裏是什麽枕頭棉被,是一個人!
一個麵朝下趴著,穿著中山裝,一動不動的人。
他的眼鏡掉在旁邊,鏡架折斷,鏡片也碎了。而就在他身體的另一側,酒店的玻璃茶幾也碎了,茶幾側翻,玻璃碎片落了一地,地上還有打翻的茶盤、被壓變形的紙巾盒,還有電池與機身分離的遙控器。
房間裏就像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打鬥,狼藉一片。
更可怕的是,地上還有血跡。星星點點的紅色,像撒在雪地上的冬梅,和白色的地毯形成鮮明的對比。
心雅害怕極了,一時亂了方寸。但她很快還是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推了推程年。
“程先生?”
“程先生?!”
趴著的人先是沒有任何反應。但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和腳都動了一下,嘴裏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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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雅把程年送到醫院,醫生立刻給程年做了手術。手術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深夜才結束。
主編一得到消息,先在電話裏就把心雅罵了一通,怪她沒有照顧好程年。又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卻一問三不知,主編氣得臉發綠,命令她在醫院裏等著,手術沒結束,她也不能離開。
深夜十一點,手術室門上的紅燈終於熄滅了。
醫生推開門走出來,表情有點凝重。
心雅擔心情況不妙,趕緊上前一問,醫生麵露惋惜,慢慢地解釋說,病人的左眼被玻璃碎片紮傷,視網膜受損,雖然他們已經盡力挽救了,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即便改換更好的醫療條件,病人的左眼恢複視力的可能性,也不足百分之十。
心雅送程年來醫院的路上,就看見他的眼睛受傷情況很嚴重,她剛才還一直在祈禱,希望別去到最壞的情況,可是,她最不希望發生的還是發生了。她正想著怎麽安慰程年,主編又打電話來了。
主編一聽說程年單眼失明,頓時震驚得聲音都變尖了:“這麽嚴重?!鬱心雅,你到底在做什麽采訪?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又說不清楚,現在程年在你采訪的時候出事兒了,我們怎麽給人家交代?!”
心雅不是想推卸責任,但是又覺得不能不替自己辯解:“袖姐,程年受傷的確不是我的責任。至於當時的情況,我們可以等他醒了,問清楚就知道了。”
《風堂》雜誌現任的主編叫孟青袖,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自從宋淮蕭去世以後,主編的位置懸空了很久。直到上個月,由大老板親自出麵,高薪從日報集團挖過來的孟青袖才終於走馬上任。
心雅第一次見孟青袖,她穿著普拉達當季的最新流行款,在電梯裏用英文和一位公司的外籍高層聊自己在歐洲旅行的見聞。心雅站在兩人身後,看孟青袖談吐大方、氣質高雅,對她的印象很不錯。
但是後來,不光是心雅,全組的同事都發現了,孟青袖的大方高雅隻會展示給那些職位比她高的人。
對待下屬,孟青袖的態度就有點刻薄。
校對同事犯了一點小錯,被孟青袖教訓了一頓不說,孟青袖還嘲笑她智商不及格,恐怕連文憑也是假的。校隊被噎得像喉嚨裏堵了一把蓮子,生氣但又不敢當麵頂撞上級,隻好趁孟青袖去開會的時候,悄悄拉著同事訴苦。
大家都說,以前宋主編在的時候,如果下屬犯錯,他把錯誤指出來,給對方提個醒,然後還會擔心對方有什麽心理負擔,反過來安慰對方,這樣好的上級,現在怕是打著燈籠都難找了。
心雅聽他們提到宋淮蕭,心裏一陣一陣地抽痛。自己喜歡的人在大家眼裏如此優秀,本來是值得驕傲的事情,然而,那個人卻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所有的美譽再兜頭砸下來,就是撒在生者傷口的鹽,仿佛上帝還用了一張毛巾塞住她的嘴,她無法發泄,再痛也喊不出聲音。她隻能強做平靜,淡淡地感慨說:“是啊,她肯定是不能和他比的。”
那天,心雅剛說完這句話,背後就傳來了孟青袖的一聲冷哼。從那以後,孟青袖就再也沒有給過她好臉色。她做事處處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稍不留神犯一點小錯,就會遭到孟青袖的冷嘲熱諷。
第二天一早,心雅到醫院看望程年。正巧孟青袖也去了,她比心雅早到一會兒。
心雅剛走到程年住的病房門口,想推門進去,便聽到裏麵傳出孟青袖的驚呼:“這不可能!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襲擊你做什麽?!”
心雅愣在門外,他們難道在說我?
隻聽程年憤怒地捶了捶床板,大聲說:“襲擊我,跟她是不是小姑娘有什麽關係?我這眼睛!就是拜她所賜!”
心雅忍不住推開門衝進去:“程先生,您說的是我嗎?我襲擊您?”
程年平躺在病**,眼部由於加了特別護理儀器,看不見,也不能動,但他一聽見心雅的聲音,就表現得很激動,兩手亂揮,嘴裏大喊:“你在哪兒?你別靠近我!孟主編,她是個瘋子,保護我!保護我!”
孟青袖狐疑地看了心雅一眼:“程先生,你別激動,這裏是醫院,你很安全。你再把當時的情形說一遍行嗎?”
程年冷靜下來,慢慢說道:“昨天她來給我做采訪,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暈倒了,我本來想叫人的,可是她突然又醒了,還像撞了邪一樣追著我打,看見什麽就拿什麽打我。我看她是個小姑娘,不忍心還手,結果反而被她推倒了,撞翻了茶幾,我的眼睛就是這樣被她弄瞎的!”
“不可能!”心雅怎麽都不相信,“昨天我是暈倒了,可是我怎麽會無緣無故地襲擊您啊?!”
“那就隻有你自己才知道了!”
“我……”
“鬱心雅!”孟青袖打斷她,走近程年說,“程先生,如果事情真是你說的這樣,你就應該知道這有多嚴重,你是需要為你自己說的話負上法律責任的。”
“我當然知道。”程年沒好氣。
“嗯,那就這樣吧,既然鬱心雅是我們雜誌社的員工,如果她犯了錯,我們也不會坐視不理,我們會調查這件事,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孟青袖掃了心雅一眼,眼神似乎有點意味深長。
“孟主編,你們不會護短吧?”程年問。
孟青袖笑了笑:“當然不會。”
程年咬牙切齒:“就算你們要護短,這件事我也不會就這麽算了,我要為我的眼睛討回一個公道!”
“好的。”
心雅站在一旁,看孟青袖和程年你一言我一語,她故意沒有插嘴。一來,她現在不管說什麽,對程年而言,都是火上澆油。二來,她想冷靜用心地把程年說的話都記下來。一個人說得越多,就越容易有破綻,要拆穿對方的謊言,最有效的方法,往往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和程年交流完畢以後,孟青袖帶心雅回了編輯部,要她當著自己還有一位總編的麵,再交代一次昨天的情況。
心雅原原本本地說了以後,孟青袖說她打算找景樂酒店的人問一問,看有沒有人當時看到或者聽到了什麽。
總編也同意。
隨後總編離開,心雅也打算走,孟青袖忽然喊住她:“鬱心雅,你現在手裏還有哪些活兒?”
心雅似乎猜到了什麽,說:“昨天的采訪沒有完成,我現在就隻處理了“草堂”和‘花間集’兩個欄目,五、六兩期的稿子。”
“都停一停吧。”孟青袖揉著太陽穴,做出一副頭疼的樣子,“把你手裏的活兒都交給組裏其他人,你暫時別管了。”
心雅急忙說:“袖姐,程年的事不會影響我的工作效率的。”
孟青袖一聽,假笑起來,故作慈祥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幹勁兒足,閑著還不好嗎?這可是給你放放假,我想放還不行呢。你啊就把任務交給別人,這段時間先專心你的學業,好嗎?”
她又說:“我也是為你好,我如果什麽都不做,程年這一口氣梗著,還不得把你給盯死了?你想想吧,我先這麽處理著,至少程年會消點兒氣,對不?他的態度不那麽強硬了,事情才能有鬆動嘛。”
雖然心雅再三堅持要保留自己手頭的工作,但是,孟青袖的態度比她更強硬。最後,她隻好妥協了。
按照孟青袖的要求,她當即就完成了交接任務,然後又匆匆趕回學校上課。
這天,因為有一份很重要的快件是寄到家裏的,為了方便簽收,上完課以後,她便回了家。
黃昏七點,簽收了快件,她給遠在北京參加作協會議的爸爸發信息:東西收到了。
一個小時後,正忙著和朋友探討新作品的鬱圖才回複:好的,乖女兒,我已經訂好了下周返程的機票。
心雅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眼下的窘境告訴爸爸,不過她最後還是決定等他回來再說。
放下手機,她走進衛生間,準備洗澡。一按照明燈的開關,噗的一下,燈亮了又滅了。
燈泡壞了。
因為長期生活在單親家庭,爸爸又為了尋找寫作的靈感經常遊曆在外,總是留心雅一個人在家,所以她從初中開始就已經很獨立了。換燈泡對她來講隻是小事一樁,她便決定到小區外的便利店買燈泡回來換。
可是,買到燈泡她才發現,她出門匆忙,竟然忘帶鑰匙了。
哎,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早知道就上網搜一搜本周運程,看自己是不是又犯什麽水逆了?!
她無精打采地走出便利店,正犯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這時候,旁邊忽然有人喊她:“鬱心雅!”
她循聲一看,吃了一驚:“景簷?你怎麽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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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市的地形是南高北低,城南和城北之間隔著一條大江,名叫蔚源江。蔚源江以北是平原,而向南跨過蔚源江,地勢就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陡峭,直到接入景樂城所在的九瑤山脈。
心雅家住的小區就在江南,靠近南橋頭,正好是南高北低的分界處。
她還記得自己念小學的時候,老師給大家布置了一個課外作業,要求大家尋訪城裏任何一處古跡,寫一篇相關的作文。
這個任務是分組進行的,心雅所在的小隊組長有一天扛來了兩大包零食和飲料,分發給組員,把氣氛搞得像春遊似的,然後領著當時的一群小短腿歡快地奔向了一個叫燈古寺的地方。
燈古寺就在心雅家小區背後不遠的山坡上。
燈古寺裏還有一座九重佛塔。
心雅從小就和那座佛塔隔樓相望,但是她從來沒有去過那裏。因為大人說燈古寺在九十年代初曾經發生過一次火災,有十幾個人在火災裏被燒死了,火災之後的第二年,僧人都走了,寺也荒了。
從九十年代開始,就有很多人都覺得燈古寺陰森,要遠離它,直到前幾年,那塊地被地產商相中了,地產商重新規劃之後,拆掉了佛塔,在那裏修建了三棟超高層住宅,全都是複式帶露台的精品洋房。
洋房四麵都是景觀,向北可以俯瞰蔚源江和城北的一馬平川,阡陌縱橫,向南則可以近觀城南的層疊錯落,靈動立體。仿佛這座城市的霸氣和婉約的兩麵,在這三棟樓裏都能盡覽無餘。
這幾年來,地產商費盡了心思把燈古寺一帶打造成宜居區域以後,人們對這裏的偏見才得以消除。
沒有了偏見,市民們也才肯承認,燈古寺的確是坐享全城景觀絕佳的地方。
不過,站在燈古寺的九重佛塔頂端,一邊俯瞰城北,一邊仰望城南,那種左擁雄奇磅礴、右抱巋巍秀麗的感覺有多美滋滋,心雅和她那群小學二年級的夥伴們早在很多年前就體會過了。
那次的作文心雅得了滿分。
老師說她的作文詞藻優美,飽含感情,字裏行間都十分用心。
交了作文以後,她還是常常去燈古寺。有的時候是跟同學一起,有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去。當地產商拆掉了九重佛塔,把那三棟住宅命名為九重天下,她就暗暗地期待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住在那裏。
不過,這也算是一個不切實際的願望了,因為九重天下的房價實在貴得驚人。
但是,她卻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跟著景簷走進了九重天下。
景簷是出來夜跑的,正好碰見了心雅。
他帶心雅進了一號樓,他們搭電梯直上四十五樓。
那是這棟樓的最頂層。
上個月他把這裏租了下來,他搬出了景家別墅,不再和爺爺住一起,想嚐試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他一直不喜歡住學校的四人間,所以專門申請了走讀,每天都由他的司機林僑生接送他上學放學。
電梯裏,心雅笑著打趣景簷:“獨立生活?咱們一天沒有脫離校園,怎麽都算是集體生活,哪有真正的獨立?我看你這是借口吧,不想被爺爺管著,自己搬出來住比較自由,對不對?”
景簷懶洋洋地盯著上升的樓層數字,說:“隨你怎麽說,不過今天要是沒有我這個貪圖自由的人,你就露宿街頭了。”
心雅噘嘴:“誰說的?我爸還在親戚家留了備用鑰匙,我隻是不想去打擾他們而已。”
景簷沒接話,電梯到了。
電梯門一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圓形的入戶花園。花園中間有一個中式仿古涼亭,亭子三麵掛著竹簾,簾外一側種了幾棵青竹,黃簾綠葉,裝飾物不多,但簡繁的程度恰到好處。
“景簷,其實你住哪兒都能獨立,幹嘛要租九重天下?這兒一個月的房租都夠別人幾個月生活費了。”心雅嘀咕。
景簷睨她一眼,一副當聽耳旁風的樣子:“別廢話,進去露台看看吧。”
他就好像知道她的死穴在哪兒似的。
果不其然,進屋之後他領著心雅上了二樓,一走出露台,心雅就把她那套奢侈浪費的理論拋諸腦後了。
深夜城市的燈火雖然不如早夜那樣熱鬧,但依舊十分壯觀。燈火密集處,像散落漫天的金色花雨,稀疏處,又有自成一派的婉約寧謐。這是城北的風景,城北平坦,像一片深海,裏麵綴滿了星星。而城南則更為立體,燈光層層疊疊,像接通了海與天,形成一座浮空的島嶼,充滿金色的夢幻。
心雅在露台上跑來跑去,左顧右看,看得如癡如醉。
“哎,你知道嗎?這裏以前有一座九重佛塔,我小時候經常爬到塔頂去看風景。”心雅高興地說起來。
景簷微微點頭:“嗯。”
“佛塔拆了以後,我還以為沒機會再到這兒來登高遠眺了。”她不是聒噪的性格,現在卻因為興奮變得有點喋喋不休。“是不是有點俗氣啊?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喜歡站在高處看城市。”
“九重天下修好了以後,我經常開玩笑跟我爸說,你看那是我的dream house,我要努力,爭取有一天能住進去。”
她說著,走到露台邊,趴著欄杆,目光放遠。
因為沉浸在自己的小確幸裏麵,她忽略了身旁的少年幾乎沒怎麽說話。因為她在專心看風景,而他就在專心地看著沉浸於風景之中,笑容甜美的她。
其實,她說的這些,他都知道。
因為幾年前她就把她的這些小心思都寫在了微博上,而他便悄悄地看完了她全部的六千多條微博。
他之所以把房子租在這裏,其實也是為了她。
他最近還在跟屋主交涉,想說服對方把這套房子賣給他。這樣的話,她想看風景的時候隨時可以來,他為她買下這一城的風景,也是為自己,買下了人生裏最美的風景。而他人生裏最美的風景,便是來看風景的她。
興奮勁兒過了以後,心雅轉過身來看著景簷:“謝謝你不但收留了我,還實現了我這個小小的心願。”
景簷覺得她的情緒變低落了,似乎有心事,他問:“怎麽了?”
心雅苦笑說:“挺糟糕的兩天吧。”她聳聳肩,“不過今天這樣收尾還不算太壞。”
她心裏的委屈已經憋了很久,其實也想有個人傾訴,於是就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景簷。
景簷聽完,若有所思:“是在景樂酒店發生的?”
心雅隻想訴苦,不想景簷以集團皇太子的身份插手這件事情,忙說:“按理說,房間那麽亂,動靜應該不小,如果周圍有人的話,也許會聽到點什麽。我們主編認識酒店的人,她已經托對方去問了……”
“鬱心雅!!”景簷突然提高了聲調,“你為什麽要到酒店房間裏去給人做采訪?你是個女孩子,沒有一點警覺性嗎?!”
……
沒想到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樣,她一愣,頭上像冒出三條黑線:“是他說要遷就他的行程所以……”
“所以你的智商就掉線了嗎?那家夥要是沒對你做什麽,你會昏倒?!”他凶巴巴地吼她。
不了解他的人,單是聽他那些在學校裏橫行霸道的事跡,隻要被他一瞪眼,多半都不敢跟他硬碰,可鬱心雅偏就不,他嗓門大,她嗓門就比他更大。“景少爺,我這是公事,誰像你,想那麽多!”
“我這是想多了嗎?我是關心你!”景簷有點急了,脫口而出。
少年眼中的急切在這一瞬間就像噴薄的山洪,飛流直下,但很快他卻又刻意地把這份急切收了回來。
大多數時間,景簷都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他是喜歡她,可是,他也不想因為有這喜歡,就失了自己的方寸。
人總是很害怕在某一個瞬間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但人也總是後知後覺,很難意識到,其實,從他遇見生命裏的在劫難逃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心雅是個敏感聰慧的女孩,景簷的一放一收,她了然於心,她故意假裝打嗬欠,岔開話題說:“這麽晚了,我都困了,景簷,今晚我睡哪兒呀?”
樓下是三室兩廳帶陽台和廚衛,景簷用了一個房間來當主臥,一個房間做書房,還有一個房間做衣帽間。樓上則是兩間客房帶一個衛生間。因為有鍾點工固定時間來打掃,所以房間很幹淨,可以直接用。
景簷說:“樓上兩間房,你隨便挑吧。我的房間在樓下,要是你不叫我,我是不會上來的,你隨意。”
“好啊,謝謝你。”她笑眼彎彎。
他準備下樓去,可走到露台門口,還是忍不住停下來:“鬱心雅?”
“嗯?”
“以後你要是再做什麽采訪,拜托多帶個腦子,把見麵的地方約在公眾場合。還有,別沒地方去了就隨隨便便跟人回家……”
“……”
他這不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嗎?什麽叫隨隨便便跟人回家?這麽難聽!她剛想反駁,又聽他補充:“除非那個人是我。”
“……”
她徹底不知道怎麽反駁了,看他離開以後,她眉頭一皺,但又忍不住想笑。“切,自戀的家夥,好像全世界就你一個好人似的。”她嘀咕著,轉身又望著露台外的夜景。這一刻夜色更濃了,城市的睡意仿佛更深了。她的思緒就像這黑夜裏的霧氣一般,輕輕地飄遠,若有若無。
她好像有很多的心事要想,但又好像什麽也沒想。
她知道景簷對自己有好感,隻是,她不知道這好感的程度有多深。
而景簷也知道,像鬱心雅這樣聰明的女孩,不會察覺不到自己的心思。隻是,他們都在裝聾作啞,維護著一個不能說破的秘密,和所謂的朋友關係。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座紮根於流沙之上的城池。
流沙之上,萬物虛無。一切看似龐然而堅固,但是,卻也輕易就能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