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雨還在下,我跟太攀不得不赤腳過去,難民營地沒有排水溝,所有棚子都泡在水裏,連幹淨的飲用水都喝不上,條件十分惡劣。
我掀開門簾,屋裏黑漆漆的,七八小孩子隻能站在折疊**躲避雨水。屋子另一邊,關山無聲無息地靠在角落裏,坐在昨天喝水的那張桌子上。
我站在雨水中,腳邁不動,不知怎的,腦海裏回想起第一次在基桑加見到死人的場景。一具被禿鷲分食的骸骨,突兀地躺在路邊。
太攀從我身後過去,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脖子:“發燒了,我背他去醫院。”
“我來。”
太攀沒有同我爭執,我手臂撐著膝蓋,身後落下一個極輕的重量,像一隻飛鳥。小瘦猴從**跳下來執意跟在我們身後,太攀把自己的雨披給了他。
我在大雨中奔跑,雨水拍在我臉上,國際援助醫院是一棟三層的白房子,安靜地匍匐在雨中。
醫生都認識我們這群雇傭兵,直接領到二樓的病房。簡陋的鐵架子床一排排整齊陳列在教室那麽大的房間裏,彼此之間靠床簾隔開。
我坐在另一張**,看著護士推著小車寄進來,給他打上點滴。
小瘦猴抱著雨衣,站在人群最外麵,他是害怕雨水滴在地上。
“放在門外就行。”我指指門外。
他依依不舍地看了關山一眼,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口,弄錯我的意思。我剛想下床去領他,腳下一疼。
“別動。”太攀拿著碘伏和鑷子進來。“腳受傷了沒感覺嗎?”
“可能是剛剛跑得太急了。”
“抬起腳。”
他抓著我腳腕擔在膝蓋上,精準而快速地取出幾個玻璃碎片來,叮當掉到鐵盤子裏。
“好了,晾著吧,好的快一點。”
我點頭,任由他擺布。
關山沉睡了一天,我跟小瘦猴守著他,直到晚上七八點才悠悠醒來,他第一時間先問一旁的小瘦猴孩子們怎麽樣,聽到沒事之後才放心,繼而才轉頭看見我。
“Bunny,是你們把我送過來的吧?太謝謝了。”
“客氣,喝水嗎?”我指指床頭的玻璃杯,小瘦猴立刻端起來給他。
“我感覺自己活不了幾天了,在這裏治療實在是浪費資源,不如留給有需要的人。”
我隨口編了一個理由騙他:“不,您對我們的任務很重要。阿克漢局勢動亂,我們需要一個會多種語言的聯盟人提供情報。”
“是這樣啊。”關山道,“怪不得太攀先生迫切地學習外語。”
他突然狡黠地朝我眨眼:“你們倆是情侶嗎?”
我一時語塞:“……不是。”
“我看人很準,你們倆說不定會在一起。”關山笑起來。
他身上完全沒有死亡的悲傷與陰影,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十分明亮,我隻在少年身上見過。
我們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主要是他說在阿克漢支教的經曆,說起他教過的學生,如數家珍,看得出來他十分熱愛自己的工作。
晚飯時太攀帶來一些肉粥,關山胃疼到吃不進去,隻喝了幾勺,剩下的都交給小瘦猴。我因為不能摘下麵罩,便借口回去吃飯。
“今天謝謝你們了,晚上回去好好休息吧。”關山摸了摸小瘦猴的頭,“這個孩子很懂事,上次重複排隊,也是為了給弟弟妹妹多弄點吃的。”
太攀想說什麽,我輕輕拽住他的袖子:“好的,我們明天有空過來。錢的事不用擔心,組織會報銷。”
轉身下樓我就往他賬戶預存了五萬塊錢。
“今晚不去了?”太攀洗了個熱水澡,圍著浴巾出來,胸口有個數字紋身14453。
“我過去,在隔壁守著。”
我想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假如連夜守著關山,無親無故,會讓人覺得太過殷勤。
“我陪你?算了。”他自顧自麵對我擦頭,身上的肌肉很好看,讓人想起文藝複興的雕塑,“今天你守夜,明兒白天你回來休息我再去。”
我點點頭,簡單收拾了一下,頂著大雨出門。走出旅館門口,我抬頭看了一眼二樓的房間,他站在窗後看我,大雨模糊了他的剪影。
醫院設備比較簡陋,走廊還是水泥地,空氣混合著消毒水和潮濕的雨味兒。我每走一步,都有無數腳步聲回**,我像一個不速之客闖進活人的墳墓。我到隔壁的病房隨便找了個靠門的床,裹著自帶的毯子閉目養神,等到十一點,又偷溜進關山的病房,在角落的**躺著,拉上床簾,安靜下來,能隱約聽到他的呼吸。
前半夜平安無事,到了淩晨二點多,嘩啦的雨聲中夾雜著他痛苦的呻吟,床架輕微震顫,他在極力忍耐。我一下子清醒了,坐起來,忍受著時間的流逝。
終於,他忍不住哀嚎,小瘦猴跑出去。
值班醫生來了,按住他的手:“關先生,我們已經給你打了鎮痛劑。”
但顯然不夠,一道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殺了我……殺了我……”
窗外一道驚雷劈下,蒼白的床簾映出一個黑影,從**吊詭地坐起。
閃電過後,醫生哐當一下摔到地上。
“殺了我——!!!”
我站起來,一把扯下床簾,按住他。
“醫生,你來綁住他。”
醫生慌張站起來:“你按住他!我去拿束縛帶!”
白色的窗簾蓋住關山的臉,他張大口呼吸,棉布凹陷下去。他太瘦了,我伏在他身上像按住一具骷髏。
幾分鍾後,醫生把他四肢固定在床邊上。
我掀開簾子,隱入黑暗中,朝醫生招手,示意他到樓梯口。
“我知道你們醫院有一些特殊的鎮痛藥劑。”
他擦擦額頭的汗:“他都癌症晚期了,用嗎啡鎮痛確實合規,但是不好申請,特別是這個節骨眼,濫用藥品查得正嚴,我們手頭也沒有啊。”
我點點頭,當著醫生的麵給頭兒打了個電話。
“頭兒,是我,Bunny。我在醫院,能給我批一針嗎啡嗎?”
醫生朝我比嘴型,一針不夠。
“等下,你能搞多少就搞多少吧。”
“行,謝了。”
我收起手機,同醫生坐在台階上,五分鍾之後,他的領導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搞定了,你去病房等我。”
不一會兒,他拿來一個不到三厘米的安瓶,用針管抽出裏麵透明的**,給關山打上。十幾分鍾後,關山麵色安然地入睡。
醫生鬆了口氣,叫我去辦公室。
“一針能管六個小時左右,你領導很厲害,弄到挺多,夠用到他安然離世了。”
我看著他桌子上的微型骨架:“他還能活多久。”
“你們倆什麽關係?”
“……親人。”
“做好心理準備吧,快的話隨時,慢的話能撐一周,其實到後期也沒有治療意義了,盡量減少病人痛苦。”
“嗯。我存了五萬塊錢夠嗎?”
“足夠了足夠了,”他從兜裏掏出那個沒有拇指大的空瓶子,“這玩意兒才幾塊錢。”
真是……太可怕了,我心想,幸好是管製藥品。
一夜沒睡,我看著表走到了五點,起身離開病房,沒想到太攀剛到門口。
“來這麽早?”
“嗯,我吃過了。昨晚沒事吧?”
我把情況給他如實交代。
“難過嗎?”
我坐在病房對麵的木頭板凳上,手指扣著損壞的角。
“我不知道……也沒有很難過,隻是事情發生了。”
“想告訴他你的身份嗎?”
我透過門,看到小瘦猴趴著關山的床沿上睡覺:“算了。”
回去後,我睡了五個小時又醒了,像模像樣找了一個本子和一支筆,準備去醫院。
下樓時遇到了大胡子他們。
“Bunny!你這兩天和太攀搞什麽鬼呢?”
“他懷孕了,去醫院流產。”
他們鬼叫著大笑,我揮揮手離開。
關山精神不錯,太攀告訴我早晨醫生又給他打了一針。
一上午我借著調查阿克漢的名義,詳細詢問了他的經曆。他思路清晰敏銳,能準確記得哪一年發生了什麽。
說到某一年春天時,他神色異常溫柔:“我遇到了此生摯愛,隻是短短兩周,卻足夠了。”
我停下筆。
他掏出錢包裏的照片給我們看:“你們看照片絕對想象不到這是個三十一歲離異帶小孩的媽媽,她充滿活力。那個時候她剛剛離婚,過來散心,我是她的私人向導……我們聊了很多,觸及到靈魂深處,**也很合得來哦,哈哈哈哈~但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有自己的事業,我也不想離開阿克漢。”
我問:“你們分開後再也沒有聯係過嗎?”
關山搖頭:“沒有,萍水相逢,一刹那得到就夠了,人生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我自是問心無愧,往後餘生也沒碰過別的女人。”
“你不好奇她以後會怎麽懷念你嗎?”
“我看她穿著打扮非富即貴,何必去騷擾她的生活。”
太攀站在背後,扶住我的肩膀:“您沒有其他親人?”
關山歎氣:“我幼年喪母,跟父親關係也不好,最先那幾年我還經常寫信給他,他都沒有回,後來逐漸也不寫了。要說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我現在又活不了幾天,讓他知道徒增傷心。”
從病房出來後,我們倆一人一把傘,在雨中穿行。
“我有些釋然了。”
太攀沒講話。
“最起碼,我不是不受期待地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我開始感謝命運安排關山與我相遇。
第二天,我去病房看他時,所有的小朋友圍在他床邊,抽泣聲像清脆的雨滴落在屋裏。
關山平靜地睡去,手裏拿著那張照片,放在胸口。
我問小瘦猴他最後說了什麽?
他用帶著濃厚口音的聯盟語告訴我:“爸爸媽媽……”
作者有話說:
摸摸江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