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吵完之後,知夏從家裏搬了出來。
伍爾夫說,女人一定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知夏早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她何止有一間。早幾年掙了些錢,跟大多數人一樣,她也置辦房產。除了家裏住的大平層,在郊區她有一棟上下三層的別墅,市中心還有一套兩居室的小戶,房齡雖老了些,但地段好,交通便利,離婦幼保健院更近了。
閨蜜調侃:“這叫狡兔三窟吧!”
知夏自嘲:“這叫退避三舍啊!惹不起我躲得起。”
“這是富婆的憂傷,在法拉利裏哭,在埃菲爾鐵塔下哭,在法國的奧比昂酒莊一邊喝紅酒一邊哭,在倫敦的廣場一邊喂鴿子一邊哭。”
“我才不哭,孕婦哭對胎兒不好。”
她很快在家政公司又了一個保姆,這個保姆很懂事,話不多,隻默默做自己的事,也不多問。
知夏搬出來,也沒瞞人,張浩第二天打電話給她,她也沒藏著掖著,報了平安和地址,但張浩來找她,她也不回,態度很堅決,說要好好清淨清淨,想一想。
她也沒瞞皎皎,坦言自己和張浩之間有了一些矛盾,針鋒相對隻會激化矛盾,兩人因此要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
皎皎問:“你們會離婚嗎?”
她也不瞞孩子,說:“也許會,也許不會。”
這個小房子離皎皎的學校更近了,皎皎每天中午都過來,像一個奸細一樣,給知夏講那邊的動態——奶奶要回鄉下,被爸爸攔住了;爸爸每天如常上班,沒什麽異樣;奶奶最近在織嬰兒毛線襪子,織了一雙粉色的,又織了一雙藍色的,不滿意,又拆了重新織。知夏聽了這些消息,都笑而不語。
從家裏搬出來,也沒瞞喻老師。喻老師來看她,聽說了胎兒唇齶裂的事,大吃一驚。
“嚴重嗎?”
“不嚴重。”
“醫生怎麽說?”
“能要,能治。”
“七個月了吧?”
“嗯!”
喻老師憂心忡忡,唉聲歎氣:“唉!月份大了。怎麽沒早點查出來啊?”
“早查出來了。”
“這事怎麽能瞞著我們?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
“商量什麽?我的肚子,我的孩子,我為什麽要讓別人來決定他(她)的生死?”
“誰是別人?張浩不是孩子的爸嗎?孩子是你一個人的嗎?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波伏娃說……”
還不等知夏說出波伏娃的觀點,就被喻老師粗暴地打斷了:“行了行了,什麽波伏娃浪伏娃,你那一套大道理,我不愛聽。我問你,你查過男女了嗎?”
“沒有。”
“怎麽不查呢?你找個關係查一查,有多難?”
“沒必要,我不想查。”
“這樣吧!我找個地方,給你查一查,如果是男娃,就留下,如果是女胎,就,引產吧!還來得及。”說到最後,喻老師聲音低下來。
知夏愕然,沒想到這種話從自己母親的嘴裏說出來,下一秒,她又想通了,這才是喻老師啊,她能做出這種事來。知夏的聲音不平穩了,哀傷地質問:“快八個月了,我是你的女兒,你不怕出人命嗎?”
喻老師也有點惱火:“那還不是你隱瞞拖到現在的?”
“無論是兩個月前,還是現在,我都不會去打胎的。沒有必須要引產的指征,沒有醫生的醫囑,我不會聽你們任何人的。”
“行了行了,隨便你了。”喻老師見知夏生氣了,也不再多說,喪氣地說:“醫生說能生,就生吧!反正你有錢,治吧!”
喻老師一時間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誰也管不住,誰也不聽她的了,知春說走就走,說不見就不見了,她想罵都撈不到人影;兒子兒媳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別別扭扭的,她也插不上手發不了言;知夏這裏,她說一句,知夏有一堆大道理等著。這大概就是知夏說的,兒女們需要的是父母,不是家長,隻有小學生才需要家長,家長這個詞是封建的產物。知夏那些大道理,聽起來是有幾分理,又好像沒有理。
罷了,既然來了,就幹點活兒吧!她係上圍裙,進了廚房。
皎皎放學回到知夏這邊,說明早做值周生要早起,晚上住這裏就不回去了。
吃飯的時候,閑聊,皎皎好奇,問外婆和媽:“聽我們班雲雲說,生孩子可疼了,她媽生二胎的時候,疼得在醫院裏撞牆,真的嗎?”
“當然疼了。”知夏說。
對於生娃的疼,知夏曾在網上聽了一首歪歌,有十分精準的描述,大概是“像吳京在我肚子裏拍戰狼三,像哪吒在我肚子裏鬧陳塘關,像二營長在我肚子裏發射炮彈,像德國和蘇聯在我肚子裏發起戰端,打到一半英法美也加入混戰,像被長矛刺穿,像被電鋸腰斬,像古惑仔在我肚子裏揮刀亂砍,像趙雲在我體內四處衝殺,像金剛在我體內單挑哥斯拉,像容嬤嬤學會了分身大法,變出二十個她來把我紮,像太平洋孤島火山爆發,像無人區沙漠原子彈爆炸,……”
知夏把這首歌唱給皎皎聽,皎皎笑得噴飯,笑完了,又撅嘴幽幽地說:“我不想當女生了,我要是個男孩就好了。我不想以後生孩子,我怕疼。”
喻老師忙輕描淡寫把話圓回來:“聽你媽瞎說,危言聳聽,生孩子是疼,但也是人能忍受的程度。我生你媽時是有點疼,到了你小姨,還沒感覺到疼呢,就已經生好了,當天就下床了,沒事人一樣。”
皎皎被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搞蒙了,不知道該信誰,想了想,像個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唉!算了,我還是以後不生孩子。”
喻老師聽到小孩子說這種話,覺得好笑,隻當童言傻話,譏笑:“哪個女人不生孩子?不生孩子你將來都找不到婆家。”
這樣的“傻話”,大概每個女孩子小時候都說過,知夏也說過,喻老師也曾用這樣的陳詞濫調譏笑過她,可是,她知道,媽說得不對。
知夏給皎皎夾了一塊肉,安撫她說:“生孩子不是人生的必選項,做女人也可以不生孩子,如果你不想生,就可以不生,可以不用聽別人的。”
“真的嗎?”
“當然。”
皎皎聽得是懂非懂,喻老師簡直像聽到天方夜譚,又譏笑她:“整天給孩子灌輸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生孩子是老天賦予的女人的特權,不生孩子,就是逆天違理。”
知夏笑笑,不與之爭辯。
吃完飯,皎皎自覺去寫作業。
喻老師切了水果來,又憂心忡忡:“知春最近和你聯係過沒?那個沈其琛那邊有消息沒?”
“沒有,沈其琛往返好幾趟了,都沒找到。但是知春更新過朋友圈,在曬太陽,日子滋潤得不得了。你別操心了,把她扔到沙漠裏都能開出花來。”
“現在不一樣,現在是負重跑,不是她一個人了。我得問問那個沈其琛,不行我就去杭州找知春。”
“好了媽,你別添亂了,把她逼急了,給你徹底玩失蹤怎麽辦?”
喻老師唉聲歎氣,隻好作罷,又問起明珠來:“明珠最近怎麽樣?你倆聯係沒?”
“有。我給她寄過一次魚油,她給我寄過蛋黃酥,紅豆酥,看起來日子平平淡淡,挺好的。哦對了,你要吃嗎?是明珠自己做的,還有幾個,挺好吃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晚上不吃甜的,明天給我帶上。我做了兩件嬰兒的小棉衣,到時你幫我給明珠送去。”
皎皎寫作業寫到一半,跑來找知夏問題目。
知夏一看,是魯迅的文章裏頗受爭議的兩句話:“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棗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還是棗樹,”問這句話背後有何深意。想當年知夏也做過這道題,早忘了當初是怎麽胡謅的了。她自己也有發表的散文被選入某地期末考的閱讀題裏,被煞有介事地分析,想想都覺好笑,因此對這一類題,知夏也愛莫能助,她調侃道:“我覺得沒什麽特殊的意思,這樣寫真的怪怪的,沒必要,不過假如他寫一個女人‘生了三個女兒’,倒不如用這種寫法,你看,‘她生的第一個是女兒,第二個是女兒,第三個還是女兒’,這句話情緒強烈,能夠馬上把讀者的閱讀興趣調動起來,眼前瞬間就有了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媳婦連生三個女兒的失望畫麵感,甚至還能聯想到這個女人的絕望,以及她後續家庭地位的變化,她為翻轉這種家庭地位所做的努力,還有這三個女兒的不同境遇……”
說著,知夏不動聲色地偷眼看看喻老師,喻老師聽出自己被內涵了,撇撇嘴:“我還說今晚陪陪你,切,擠兌我,我回家去呀!”
就在這時,知冬打電話來:“媽,你在我姐那兒嗎?我去接你。”
“好,幾分鍾到?好好好,我等你。”喻老師故意回答得很大聲,掛了電話,得意地挑挑眉:“我生兒子怎麽了?我兒子多孝順,大晚上來接我。”
……
知冬接到喻老師,沒有馬上回家,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著,遇到堵車,就煩躁地按喇叭,罵人,喻老師眼神不好,看不清路,但覺察出他情緒低落。
“開車別急躁,罵人幹啥?遇到不講理的,起了衝突就不好了。”
堵車時間有點長,知冬忽然趴到方向盤上,一聲長長的歎息:“媽,怎麽辦啊?”
“怎麽了?你哪兒不舒服?”喻老師忙用手去扳知冬的頭,去摸他的額頭。
“媽,你跟你說了,你別罵我。”
“到底怎麽了?”
“碧晨要把孩子打了,跟我離婚。”
喻老師瞬間心跳加速,話在嘴裏打了個趔趄,都說不利索了:“啥?你說啥?把孩子打了?現在都五個月了,都成人形了,胡鬧!為啥?還是為那個遊戲裏的老婆?你咋不長記性呢?”
知冬又把臉埋到方向盤上,痛苦地說:“媽你別問了,反正都是我的錯。現在碧晨在她同學那兒,說明天一大早就去醫院做。”
“她同學在哪兒?走,趕緊走,把她勸回來。”
“她不見我。”
“我去,走,快走。” 喻老師用力地拍知冬的肩,既是催促,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沒結婚前,碧晨和一個大學閨蜜合租,閨蜜現在依然住在原處,此刻正義憤填膺,一邊給碧晨拿紙巾,一邊大罵渣男。她們住的小區門禁不那麽嚴,知冬和喻老師很輕易地就來到門口。
敲門,閨蜜從貓眼裏看到知冬,馬上對他惡語相向,叫他有多遠滾多遠,喻老師無奈,隻好親自出馬敲門,低聲下氣:“碧晨啊!是我,有什麽委屈跟媽說,我給你做主。”
閨蜜嗤之以鼻,在裏麵繼續說知冬壞話:“瞧瞧!整個一媽寶男,負荊請罪還帶上老媽。”
聽到婆婆來了,碧晨有點動搖,她的教養不允許她一直把老人關在門外。
喻老師又敲第二遍,語氣很誠懇:“媽不知道你們為了什麽事?但是媽也有懷孕的女兒,女兒這時候被人欺負了,哪個當媽的不心疼?將心比心,你從河南遠嫁到西安,沒有別的親人,知冬欺負了你,無論什麽原因,我都站在你一邊的。”
一聽這話,碧晨又委屈又傷心,哭得更厲害了。
喻老師進來了,閨蜜到另一個房間回避,走開時,對知冬橫眉冷對,以手做出抹脖子的動作。
喻老師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事,猜想還是和那個遊戲裏的老婆有關,既然知冬說都是他的錯,她也就把所有的過錯攬在知冬身上,說回家一定要老許狠狠地打知冬一頓,又說到碧晨肚子裏的孩子,剛提到寶寶,碧晨的眼淚刷得一下湧出來。
喻老師忙給她拿紙巾,一時沒找到紙巾,情急之下就用自己的大拇指幫她抹眼淚,說:“媽媽的情緒影響胎兒,生氣傷的是自己的身,為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不劃算,饒恕別人,其實是饒恕自己。有什麽問題,我們要麵對,解決,而不是這樣回避,躲起來。走,乖!咱們回家。”
做了幾十年教師,喻老師慣會給學生做思想工作,除了知春,她隻要苦口婆心一番勸,講事實擺道理,時不時在加點哲思金句,就是人心有座山,也能讓她移了。
說到最後,碧晨心裏鬆動了,眼淚也止住了,決定跟婆婆回家,麵對問題。
知冬除了在喻老師身後說“我錯了”,再說不出什麽新鮮話,出門的時候,他去扶碧晨,她仍帶著十二分的火氣,把他的手甩開了。
回去的路上,喻老師和碧晨坐後排,一直拉著碧晨的手,問她和知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碧晨也不肯說,喻老師這時想起知夏說的“家長”和“父母”的論調來,想起她說的界限感這個詞,覺得很有道理,就沒有再追問了。
知冬默默開車,時不時回望一下後視鏡,他深知釀下大錯,不敢多說話。
和那個女人的事說起來有點荒唐。他們部門聚餐,幾個男人猥瑣地勸新來的女孩侯薇薇喝酒,他擋了,替她說了幾句話。侯薇薇新來乍到,嘴很甜,有什麽事來問知冬,開口必稱呼“知冬哥”,一股剛出校門的大學生的謙遜和懵懂的勁兒,有點像碧晨從前的樣子。侯薇薇也和閨蜜合租房子,知冬順路送過他兩次,這也不算什麽特別的交情,畢竟知冬也送過其他人。那晚侯薇薇沒有被灌酒,但知冬多喝了幾杯,散場後,本來要叫代駕,侯薇薇忽然說,她會開車。坐上副駕駛行駛了一段之後知冬才有點後悔,侯薇薇大概是個本本族,沒怎麽上手開過車,車子開得一卡一停,知冬覺得胃都快被顛出來,沒走多久,就叫停下車去吐。她也跟著下了車,輕輕地幫他拍後背,從旁邊的便利店買了水給他,他俯著身,彎著腰,她也俯著身,彎著腰,不經意一抬眼,他才注意到她的大衣裏穿了一件低胸的很薄的毛衣,一對水蜜桃似的胸露了一半,在昏暗的夜色中明晃晃的晃人眼,他中了邪似的,竟然問:薇薇,你穿那麽薄的毛衣不冷嗎?不冷,辦公室有暖氣,車上也有暖氣,不冷。
說完這話下一秒,她又覺得不對,改口道,冷,我冷,知冬哥,我現在冷。
他為什麽會抱住她?是酒精作祟,還是精蟲上腦,他也說不清。
有研究表明,酒後亂性是個偽命題,當血液中的酒精濃度超過0.05bac時,男人的性反應會直線下降,醫學界廣泛認同,酗酒可導致**。男人酒後有無作案能力,這是人品和科學的重要議題。知冬覺得自己很清醒,抱在懷裏的女孩是滾燙的,她一點也不冷,像一團火,他瞬間就被點燃了。
記憶進行了選擇性遺忘,他不記得怎麽去了那家酒店,但他記得女孩隱約的曲線和雪白的肌膚,他做得差強人意,但最終仍在羞恥和愧疚中到達**。早晨他被噩夢驚醒後就睡不著了,他們各據床的一邊,並沒有像情人那樣相擁而眠,他反省這場苟且的產生,發現彼此並沒有什麽心動和愛情,隻是淺薄的情欲當頭,他也揣摩她的心意,不知如何收場,惴惴不安中捱到天亮。後半夜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冷雨敲窗,像貓爪一樣撓心。天亮後女孩兀自起床,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還要去上班,沒有索取承諾,更沒有追問什麽,他有點不好意思,起床後雨仍在下,他覺得至少應該送送她。
他拿了酒店的傘,和她同撐著出了酒店,她就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他的身體繃得很緊,像一隻待宰的蝦子,唉!出軌的滋味一點也不好。
碧晨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也許是那家酒店附近有一家味道很讚的煎餅果子,她穿越兩條街道前來,也許是那裏離她的單位很近,她正好經過。是的,他親愛的妻子,身材臃腫行動不便的妻子依然堅持上班。
與碧晨劈麵碰上那一瞬間,他手裏的傘差點沒把住,他迅速把傘推給了昨夜歡好的女孩,連同她一起推開,說:“你先走吧!”
侯薇薇見過碧晨,她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碧晨馬上明白了。她並沒有馬上衝上來給他一個耳光,她也什麽都沒說,轉身就走了。
知冬覺得他應該說點什麽,可是碧晨走得很快,健步如飛,她很快消失在早高峰的人群中。
她在閨蜜處住了一晚,他吃了閉門羹,車子停在她們樓下,他在車裏睡了一晚,對喻老師謊稱帶碧晨去山裏民宿玩了,第三天,她終於回他信息,說她想清楚了,流掉孩子,離婚。知冬慌了,隻好搬來了母親。
……
路遇紅燈,車子停下來。知冬這才發現,附近正好是他們的母校xx學院。學院的門口一到晚上就化身小吃一條街,此刻,各種食物的香味粗鄙又霸道地混合在一起,衝撞著人們的嗅覺。碧晨最愛吃的那家烤紅薯還在,那個烤紅薯的女人在寒風中縮著脖子,和她的烤爐是校門口的一個標誌。她像上班族一樣,隻在周內到校門口烤紅薯,周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烤紅薯不知道為什麽特別香甜,學生們要是想在周末吃到,沒門。
知冬覺得碧晨也許還沒有吃晚飯,於是小心翼翼地問:“校門口大姐的烤紅薯,你吃不吃,我去買。”
“不吃。”她想也沒想就回絕了。
烤紅薯的香味像一個記憶的密碼,“吧嗒”一下,把碧晨記憶裏那道門打開了。青春由此開始,她怎麽會忘記呢?碧晨家遠在河南鄭州,那時一學期才回去一次,一到周末,本市的同學各自回家去,宿舍裏就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知冬也就周末不回家,陪她在圖書館看書,用省下的錢帶她去看電影,去爬翠華山,山上有一座吊橋,一走上去,他就使壞,開始晃,她嚇得尖叫,緊緊地摟住他的腰,一抬頭,他目光灼熱的看著她,凝住不動了,然後吻了她。
她喜歡吃校門口大姐的烤紅薯,可是一到周末,大姐就消失無影蹤,有一次,饞蟲鬧得厲害,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大姐家的地址,在大姐家巷子口見到了她的烤紅薯攤。她吃著他費勁巴拉買來的紅薯,就感覺到了幸福。年輕的時候總容易被這樣惠而不費的小事感動,以為那就是愛情。
他現在還記得她喜歡吃那家烤紅薯,可是他怎麽能幹出那樣肮髒齷齪的事呢?他都承認了,她一質問,他就承認了,她寧願他撒謊,編借口,她鬧鬧脾氣,也好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了,眼睛一閉,心一橫,日子就還可以這樣稀裏糊塗的過下去,可是他承認了,她被自己的道德感逼到了死角,原諒,不原諒?兩條路都不好走。
為什麽?兩個人的心曾經可以那麽近,又可以像現在這麽遠?她想不通。
綠燈了,車子啟動。又走了一段,經過一座過街天橋。這座天橋是另一所大學門口的天橋,是附近幾所大學學生眼裏共同的聖地。天橋上一到晚上,小販出動,貼膜的,買襪子的,賣小飾品的,賣辣條的,五花八門,什麽都有。有一年冬天,碧晨和知冬都感到窮氣逼人,決定也做點生意。他們進了一批熊貓元素的馬夾衣服和帽子,為了避人耳目避免被同學恥笑,特意跑到這座天橋上擺攤,碧晨戴著那個熊貓帽子,熊貓帽子下麵有個氣囊,按一下,熊貓耳朵就會動,就會吸引小朋友,她和知冬一個人戴帽子表演,一個人收錢,配合默契,城管來的時候,他們也會跑,他們跑得極快,背著大包裹,跑遠了,就開心地笑,有一種滑稽的刺激的快樂。他們用賺的錢到路邊買關東煮吃,她把辣椒汁沾到了嘴角,熱氣騰騰地笑著,他忽然俯身去吻她,連同那辣椒汁一同吻下去。
那時候,她以為愛可以永恒。
車子拐了個彎,駛入了他們社區的那條街道。記得兩年前,這裏還是一片工地,許多新樓盤在如火如荼地建造著。那時他們剛剛畢業,各自在一家小小的企業裏工作,感到模糊的快樂,隱約的幸福在等著他們。有一天,知冬告訴他,媽為他買了婚房,他向她求婚。她帶他回鄭州見父母,父母提出希望婚房加上女兒的名字,他們可以出錢裝修,陪嫁車子,知冬笑得很尷尬,那次回來後,他們大吵了一架,知冬說她的父母現實、算計,她怨他並不真心,對她設防,雖然後來她妥協,但心裏卻留下了芥蒂。她仍深深地愛他,卻覺得這愛裏有了心酸和委屈。
半座城市,數十公裏,從夢境到現實,從校園到婚紗,她不過用半個小時就回憶完了,她不知道這段路程從哪一個路口變得苦澀,也不知道這段記憶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味,眼前仿佛有一道門檻,她從前始終把自己包裹起來,蒙蔽起來,以為還可以留在舊的歲月裏,現在不知不覺,那道門檻,她終於跨過去了,那道門檻,是成熟,跨過了那道門檻,就是大徹大悟後的決然,大破大立中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