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彧……蔣彧!”

蔣彧猛地從**坐了起來,喘不過氣一樣急促呼吸著。

齊弩良下意識抱住他,輕拍他的後背:“你做噩夢了。”

緩了一陣,蔣彧渾身緊繃的肌肉才泄了勁兒,脖子搭在齊弩良肩上,輕輕喊了一聲哥。

“是做夢,不是真的,別怕。”齊弩良也緩了口氣,“夢見啥了,那麽可怕?”

不是可怕,是悲傷和痛苦。

黑暗中,他抬起手,擦掉從夢境溢到現實的淚水,雙手擁著齊弩良的後背,和他緊緊抱在一起。

“沒什麽,夢見……媽媽,她走了。”

抱了一會兒,見蔣彧冷靜下來,齊弩良鬆開手:“沒事了,接著睡你的。”

蔣彧抓著齊弩良的手:“我睡不著,哥,你陪我一會兒好麽。”

齊弩良瞥了一眼床頭的鬧鍾,淩晨兩點半。

“好,我就在旁邊,你睡了我再出去。”

蔣彧依言躺下。黑暗中一起一伏兩個呼吸,還有時鍾跳動的聲音。秒針輕輕撥動的“嘀嗒”聲,在這夜裏也無限拉長。

過了漫長的幾分鍾,聽蔣彧似乎睡著了。齊弩良正準備抽手,蔣彧握著他的手卻沒有鬆開:“我今晚睡不著了。”

“那怎麽辦?”

“我去看部電影。我戴耳機,不會吵到你,你去睡吧。”

蔣彧去了客廳,打開電視,挑了部電影,沒開聲音,也沒開燈。

不一會兒,回到隔間的齊弩良又出來了,背上披著棉被。他走過來,蔣彧讓出一點位置,兩人並排坐下。他把肩上的棉被分一半給蔣彧,兩人像兩隻窩瓜一樣盤腿坐在沙發上,被子粽子皮似的把他們包裹得嚴嚴實實。

外麵的風雪仍在呼嘯,夜晚的房間卻異常安靜,隻有冰箱的電流聲。而棉被裏,肩膀抵著肩膀,大腿靠著大腿,溫度急劇升高。

“看的什麽電影?你開點聲音。”

“無聊的電影,看著催眠。你不去睡覺麽?”蔣彧調了幾格聲音,先於人物的對話,電影輕柔的背景音樂響起。

“我也有點失眠,陪你看會兒。”

電影已經開始幾分鍾了,看起來像美國西部的故事片,不是齊弩良喜歡的類型。他還是盯著屏幕,看得挺認真,也寄希望於這部無聊的影片能夠幫助他催眠。

旁邊的蔣彧的注意力並沒在電影上,總在被子裏動來動去。他伸出胳膊摟著齊弩良的肩,試圖把人勾過去:“哥,你靠著我點。”

“我幹嘛要靠著你?別亂動,好好看。”

蔣彧突然靠近他耳邊,對他的耳朵眼裏輕輕吹了口氣:“現在這種氛圍,讓我好想親你。”

齊弩良揭開被子,幹淨利落一腳把蔣彧從溫暖的被窩給踹了出去,雙手捏住被子邊沿裹著自個,像是兩扇對蔣彧關上的門。

蔣彧:“……”

他扯了扯被子,又抱著胳膊搓了搓:“哥,很冷啊。”

“冷你去把羽絨服拿來穿上。”

“……別這樣,我錯了還不行麽。”

齊弩良不搭理他,隻等著從耳後蔓延到後腰那一路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下去。

“哥,我真錯了,我保證不開這種玩笑了,被子給我點吧。”

經不住這小子死皮賴臉苦苦哀求,又怕他真被凍感冒,沒多會兒,齊弩良還是把被子分給了他。

這下,人終於消停了。

電影色彩冷淡,鏡頭裏多是連綿的群山和馬匹羊群。受雇於農場主的兩個年輕男人,來到這群山深處放羊。高山牧場的生活十分艱辛,需要忍受風雪和寒冷,還要時刻警惕野獸的襲擊。

影片開始好一會兒了,都隻是普通的放牧場景,兩個一起工作的主角也沒什麽矛盾衝突。齊弩良不知道這是部什麽片子,隻覺得眼皮發重,跟著打了個嗬欠。

他側目看了眼蔣彧,這小子腦袋耷拉在沙發靠墊上,已經閉上了眼睛。

電視機冷感的光在他臉上閃現,映出他密集的睫毛和高聳的鼻梁下的陰影,唯有嘴唇曝露在光線裏,看起來十分柔軟。齊弩良盯著這張臉看了一會兒,拿了個枕頭墊在蔣彧的臉側,並掖了掖被子。跟著他打了個嗬欠,調整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轉頭繼續看。

一個寒冷的夜晚,似乎和這停暖後的雪夜一樣,電影裏兩位主角為了取暖,終於一起睡進了那個帳篷,就像他們此刻窩在同一條棉被裏。

接下來卻是齊弩良意想不到的情節,兩個男主角的情欲如同火山一樣爆發,山火一樣熊熊蔓延,兩個男人在那狹小卻溫暖的帳篷裏,野獸一樣忘我交纏……

夜晚結束,白天來臨,主角們又恢複了一個牧羊一個做飯的生活。隻有齊弩良還陷在剛才的鏡頭裏,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不知道蔣彧在失眠的夜裏為什麽要看一部這樣的電影,他現在甚至不敢扭頭去看他,生怕對上對方醒來的眼睛。好在耳邊的呼吸均勻綿長,蔣彧並沒有醒來的跡象。

時空仿佛一並停止了,隻有電影還在繼續,把這個悲傷的故事繼續在齊弩良眼前鋪開。

從山上下來後,迫於世俗的壓力,兩人終於還是分道揚鑣,各自過上了娶妻生子的生活。然而四年後,兩人再次重遇,舊情死灰複燃。這次雙方再不是當年19歲的少年,而是背著各自的家庭,背負了更多道德和世俗的枷鎖,仍舊義無反顧在一起了。

隨後的十幾年,他們每年都以朋友的身份一起去釣魚,共同消失在山林深處,享受片刻偷來的甜蜜。然而看似平靜的生活中,卻蘊藏著真正的殘酷。他們的家人——妻子、父母,無不為之感到痛苦。然而同樣痛苦的,卻也是曾經屈服於世俗,卻又無法按捺住內心情愛的主角。

生活成了一碗苦澀的湯藥,那一丁點的甜對這巨大的苦楚根本毫無用處,煎熬著,散發出越發清苦的滋味兒,直到主角之一意外去世。

當活著的人去拜訪逝世的愛人的父母,希望拿走他的骨灰時,卻從他的衣櫃裏找到兩件重疊一起的、他們當年在山裏放羊時穿的衣服。最後,他沒能拿走骨灰,把那兩件衣服拿走了。

兩個半小時的電影,講述了兩個同性戀主角沉悶壓抑的一生。沉重的結局也像石頭一樣沉沉壓在齊弩良心上,他像溺水的人掙紮著把鼻孔探出水麵,深深呼了兩口氣,然而喉嚨堵塞的感覺並沒有好一些。

他輕輕把蔣彧挪到一邊,躡手躡腳起身,從茶幾下方拿了煙盒,去了外邊陽台。

天際發白,已經蒙蒙亮。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風也止住了,外邊的街道和樹木,全是白皚皚一片。世界裹在白雪裏,有一種靜寂的幹淨。

窗戶關著,但玻璃窗關不住刺骨的冷。齊弩良吐出一口灰白的霧氣,被這寒冷激得腦子清醒了些,心頭的沉重,也好像減輕了一些。

他突然想起一件好幾年前的事。

他從紡織廠辭了工,開始開出租。

從集體生活裏脫離後,他就一個人租了個城中村的小單間住著。離群索居,平時沒有什麽人來往,偶爾隻有鄧江華過來看看他。這樣就再沒人好奇他為什麽聽首都新聞,也沒有人再詆毀他和蔣彧的關係。

一天深夜,他準備再拉最後一趟就收工回家。在一所大學門口,被一個男生招停下。

男生拉開副駕駛的門,上車才嗅到對方一身濃重的酒氣。齊弩良問他去哪裏,男生口齒不清,隻說回家。又問他家在哪裏,男生說了一個北方城市。

齊弩良沒好氣地讓他下車。

男生掏出錢包,把裏邊幾百元錢全部扔給齊弩良,讓他開車,能開多遠開多遠。

看得出來那孩子心情不太好,但齊弩良也沒必要和錢過不去,打算開車帶他兜一圈,然後再把人送回學校。

車子啟動後,男生一言不發。路過商店,齊弩良下車給他買了瓶水,讓他喝點水醒醒酒。

誰知男生接過水,說完謝謝,毫無征兆開始哭訴。

從斷斷續續又不太清楚的描述裏,齊弩良聽出,他有個在學校交往的男朋友,兩人感情一直很好。卻沒想到對方剛畢業沒多久,就回家聽從父母的安排相了親,打電話跟他分手,否認自己和他一樣是同性戀。

齊弩良從車內鏡看他,挺文氣的男孩,很年輕,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隻是那一張白淨的臉哭得梨花帶雨,這讓他心頭一緊,突然有些慌亂。

齊弩良本不是多話的人,此時卻忍不住安慰對方。他說兩個男的在一起社會壓力太大,對方選擇和女人結婚也正常,這樣更容易過幸福一些。如果他真的愛他,就該為對方著想,祝福他。

他的安慰不僅沒作用,男生反而嚎哭起來,質問齊弩良:“那我呢?我的幸福又在哪裏?誰來為我著想?”

“……我不知道。”

“我們在一起快三年了,他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帶我去你家吧,今晚我不想一個人呆著。”

“去我家?”齊弩良一腳踩停了刹車。

“你家裏還有其他人?有老婆?有孩子?”

鬼使神差地,齊弩良真把這個男孩帶回了他租住的城中村。

他喝得太醉了,下車幾乎已經站立不穩,齊弩良一路背著他回到自己小平房裏。到了家,他把男孩放在**,幫他擦了臉,脫了鞋和外套。男孩一沾枕頭,很快便昏睡過去。

齊弩良抽完一支煙,也脫衣上床,熄了燈。

那天,他摟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孩睡了一晚。

第二天醒來時,男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自己走掉了。

他來不及反省自己的出格和荒唐,也無暇揣測那個不知名的男孩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男人**是種什麽樣的心情。他隻是從這男孩身上看到了丁點蔣彧的影子。

他們一樣年輕,一樣青澀幹淨。蔣彧會不會在大學沒有和女孩戀愛,而是和這個男孩一樣,找了個男人談戀愛?是不是也會在遭遇分手後,哭泣著投入一些不知來路的男人的懷抱?

那段時間齊弩良心慌意亂,他擔心蔣彧誤入歧途,更擔心他被騙著去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他還沒出社會,不知道這社會上有些人有多壞。在他幾乎快要擔心得忍不住聯係蔣彧了,他突然收到了鄧江華給他送過來的信。

蔣彧在信上寫了他的大學生活,寫他交往的朋友、課餘時間去做的兼職,還有參加的活動,拿到的獎學金。然後他道了歉,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坦言齊弩良是對的,並為他曾經做出的禍事深深後悔。

最後,他告訴齊弩良,他在大學談戀愛了,對象是一個非常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如果以後有機會,希望介紹給齊弩良認識。

在信上,他稱呼齊弩良小舅。

是自己多慮了,蔣彧沒有誤入歧途,反而回到了正軌。

卻不知為什麽,擔心消失後,他內心湧動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的難受。他想,或許是蔣彧稱呼他小舅。他們回到了長輩和晚輩的位置,是經曆那麽多之後,不得不疏遠了。

從那以後,他們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係。從這些聯係裏,齊弩良也知道蔣彧的大致動向——什麽時候畢業,什麽時候簽的工作,看到了他女朋友的照片,得知他要結婚……這一切都讓他既欣慰,又難受。

現在他知道,無論是當年的那些欣慰,還是難受,都白白浪費了。

一顆煙抽完,樓下響起鏟雪的聲音,發白的天際也露出一條金色的絲線。

天就要亮了, 齊弩良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指,回到了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