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回到了蔣彧的“老家”,但和趙嵐想象中有點不一樣。

是低矮的樓梯房,他家在4層。房子和這樓的外觀一樣陳舊,狹窄,不大的空間裏硬是隔出來二室一廳,每個房間都小小的,客廳也小。一張飯桌、一張沙發和一台電視就把這點空間填滿了,三個成年人一進來,顯得擁擠。

空調也舊了,出風口發出噪音。

但意外十分整潔幹淨,不僅不會因為其陳舊狹小就給人一種不好的感覺,反而有種舊日子熨帖的味道兒。房間裏還彌散著一種淡淡的清新好聞的味道。

齊弩良把行李直接拎到了為他們準備的臥室,出來時手裏拿了兩套潔具。他把毛巾分給兩人,指了指衛生間:“先去洗把臉,涼快一下。”

趙嵐指使蔣彧:“你先去,我要卸妝。”

蔣彧便先去了。

趙嵐去拿箱子裏的化妝包,在房間裏看到一個女人的彩色相片。相片尺寸不小,放在窗台前麵的化妝桌上。相片前還放了幾顆鮮紅的蘋果,旁邊的白瓷瓶裏插了一束含苞欲放的新鮮百合。

她從女人的眉眼看到了蔣彧的影子,一下便知道了這人是誰。

拿著化妝包去衛生間,門虛掩著,蔣彧正站在洗手台前,仰著臉,濕漉漉的毛巾蓋在他臉上。陽光從玻璃窗透進來,照亮他腳下小小一方地板磚,浮塵繞著他的小腿緩慢旋轉。人卻定住了似的,一動也不動站在那裏,像是企圖用這小小的濕毛巾把一身的暑熱冷卻下來。

“洗好了嗎?”趙嵐推開門。

蔣彧一驚,毛巾從臉上滑下來,一扭臉看見是她,才鬆了口氣,把臉盆端起來,讓出位置:“你來吧。”

趙嵐站在鏡子前,開始往臉上塗卸妝油,邊問:“房間裏的照片是你媽媽?”

“嗯。”

答應著,他又擰了毛巾擦拭自己的脖子,繼而有伸進衣服裏,擦拭身上的汗水。擦完了,才把毛巾細細搓過兩遍,擰幹,掛起來。

趙嵐這才注意到,他用的不是新毛巾,新毛巾隻濕漉漉地掛在一旁。

“你媽媽好美啊。”

“嗯。”

“你長得很像她。”

蔣彧笑了笑:“謝謝誇獎。”

“誒?我沒有誇你的意思。”

等他們洗好出來,齊弩良給他們各自泡了一杯蜂蜜檸檬水,說他們旅途勞累,今晚就在家隨意吃點,好好休息,明天再出去吃。說完就去了廚房。

趙嵐嘬著加了冰塊和薄荷葉的蜂蜜水:“齊哥還會做飯,真看不出來。”

蔣彧雙手抱著水杯:“他做飯很好吃。”

“他做什麽工作的啊?”

“什麽都做過,也做過廚子。”

蔣彧目光一直鎖在那扇關上的廚房門上,刻在記憶深處那熟悉的飯食味道飄出來,他臉上的神情也跟著變得柔和且曖昧不清起來。

“你說齊哥做過廚子?”趙嵐覺得不可思議,便開起了玩笑,“我怎麽覺得他那雙手不像拿菜刀,更像拿砍刀的。”

“也拿過。”蔣彧還是淡淡的語氣。

看趙嵐驚訝,他又解釋:“小地方賺錢難,也沒什麽挑選的餘地,什麽能賺錢就做什麽。”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蔣彧突然低下頭去。

趙嵐蹙眉看著蔣彧:“我怎麽覺得你……”

“怎麽?”

她搖搖頭:“沒事。”不光是現在,自從踏上洪城這地界兒,她就已經覺得蔣彧怪怪的了。

“你掛脖子上那小電扇呢?”

“在包裏。”

他拿了電扇,推開廚房門。油煙機叫囂著,嗆香和熱浪一齊撲麵而來。

正操著鐵鍋顛勺的男人不轉身也知道是誰:“出去等著,快好了,裏邊熱。”

是很熱,男人外邊的襯衣脫了,隻穿著一件白棉汗衫,後背已經濕透,肩膀上都掛著汗珠。

脫掉外衣,他手臂的花紋完全顯現出來,從手腕一路蔓延到肩胛,一邊是流水,一邊是流雲,緊實密匝的漂亮圖案擁擠著,像在手臂簇擁著綻放的繁花。

後頸下方的圖案隻從棉衫領口裏冒出一個高高的發髻,但蔣彧知道,那藏在老頭衫下的後背是一副觀音坐蓮相。無論時間如何衝刷記憶,他永遠都記得觀音那張美麗慈祥的臉,那眯縫著的細線一樣上挑的眼皮下,是永恒慈愛的目光。

汗水滑到了腰際,紮在褲腰裏的棉衫濕了一圈。男人顛動鍋勺的力量帶起手臂和後肩的肌肉,讓蔣彧饑腸轆轆的目光徒增了幾分凶狠。

他隻是咽咽唾沫,隨即一笑,又恢複年輕人陽光開朗的神氣。

“給你個小電扇涼快涼快。”他把小電扇掛在男人脖子上,端著做好的菜出去了。

小小的四方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就是盛菜用的餐具,鐵盆瓷碗,啥樣的都有。光是聞著香氣,看著成色就知道味道不錯,剛剛趙嵐還有點懷疑他做過廚子,這會兒倒是很有些信服。

坐上餐桌,齊弩良又把那外麵那件襯衫給披上了。

他把僅有的兩隻飯碗給了蔣彧和趙嵐,自己找了個一次性塑料碗。把飯碗遞到趙嵐手上時,有些局促地解釋:“平時家裏就我一人,這個碗是以前小彧用的,開水燙過了。”

“沒事,我不嫌棄他。”趙嵐接過,就悶頭大吃起來,並直呼好吃。

看姑娘沒有在意,齊弩良才放了心,開了兩罐啤酒,給蔣彧一罐。

據蔣彧說,大學四年,加上畢業三年,已經七年沒有回來過。再親密的關係,也會被時間衝淡一些的吧。即便沒淡,成年男人之間,很多情緒也都擱在心裏,甫一見麵,沒啥聊的正常。

下午趙嵐還想著起個話頭打破這奇怪的尷尬,現在她嘴巴太忙,顧不上。

齊弩良似乎也覺到了這餐桌上的安靜,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購物頻道主持人聲嘶力竭的吼聲傳來,是他熟悉的聲音。一個人有時候太安靜,每天晚上這個點他都伴著這嘈雜聲響吃飯。今晚他調到了一個音樂頻道。

喝完一罐酒,好像他才想起來蔣彧此次回來最關鍵的事兒。

“你們啥時候結婚,日子定了嗎?”

趙嵐抬起臉看蔣彧,蔣彧就說:“下個月1號,找人算了,那天是個好日子。”頓了頓,問齊弩良的意見,“你覺得呢,會不會太著急?”

“你們覺得好就好。”男人拿起酒,碰了一下蔣彧的酒杯,又碰了下趙嵐的飲料杯,“哥提前祝你們新婚幸福。”說著他把一罐酒一飲而盡。

“謝謝齊哥。”趙嵐也喝幹了杯子裏的飲料。

隻有蔣彧盯著男人,端起酒杯卻遲遲未往嘴邊湊。

男人吃了兩口菜,又對蔣彧說:“結婚是人生頭一件大喜事,你一會兒去和你媽上柱香,親口告訴她吧。”

“好。”

為了方便這兩人住下,齊弩良把蔣彧母親的遺照挪到了自個房間。

吃過晚飯,蔣彧去給他母親上香,客廳就留下趙嵐和他。

趙嵐一邊看綜藝,一邊啃著冰西瓜溜縫。房子沒有陽台,齊弩良坐在窗台上抽煙。窗戶開了一條小縫,他手指夾著煙頭朝外,灰白色的煙霧飄出去,一些悶熱的空氣鑽進來。

趙嵐看兩眼電視就忍不住扭頭去看一眼男人。開始她以為他該是個性格很外放的“大哥”,但短暫地接觸下來,她覺得他渾身都裹著一種沉鬱的氣氛,也看不出悲傷,隻是覺得很寂寞。

“齊哥,你進來抽吧,我爸也總在家抽煙,沒事的。”

“嗯。”男人答應著,卻把還有半截沒抽完的煙按滅在陽台的煙灰缸裏,“你要不要先去洗漱,早點休息?”

“才八點,還早呢。”

他也不再勸,又問:“喝點檸檬水嗎?”

“嗯。”

趙嵐看男人替她衝檸檬水,問道:“齊哥,蔣彧媽媽在他多大去世的啊?”

“10歲吧。”

“他爸爸呢?”

齊弩良彎著腰從冰箱裏掏冰塊的手一頓,過了半晌才說:“他很小就去世了。”

“其他親戚呢?”

“沒什麽來往。”

“那他還真是隻有你一個家人了。”

男人沒說話,把冰涼的飲品遞到女孩手上。

“我聽蔣彧說,上學念書都是你供他的,應該還是挺辛苦的吧。”

“還行。”

趙嵐嘬著冰冰涼涼的飲料,對著這種話很少的類型,她話匣子一開就關不太上:“肯定很辛苦,我爸媽兩人養我一個都累夠嗆。”

聽到這話,男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姑娘費心些。”

“蔣彧應該也挺費心的,就他那性格,我們認識六七年了,都還摸不準。”

不知想到了什麽,齊弩良低下了頭,囁嚅著,像是說給自己聽:“他小時候吃太多苦了。”

“人生嘛,先苦後甜,現在好了啊,他工作不錯,薪水很高的,以後讓他好好孝敬你。”趙嵐輕快地絮叨著,像一隻活潑的山雀。

“聊什麽呢?”男人清朗的聲音插進來,打斷了兩人的聊天。

“聊你唄。”

“別廢話了,先去洗漱。”

“還早。”

蔣彧說著過來上手拉了趙嵐一把:“快去,聽話。衛生間不透風,先洗還能涼快點。”

趙嵐不情不願地先去了。

齊弩良避嫌回了自個房間。過了一陣,蔣彧又來催齊弩良洗,他便先去洗了。

夜晚深了,這一夜家裏多了人氣,齊弩良無知無覺地哼著剛剛音樂頻道裏的歌曲。他把果盤重新擺到姚慧蘭照片跟前,又去給鮮花換了水,正躺在床頭抽煙,房門“咯吱”一聲被推開,蔣彧渾身濕漉漉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