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有人遠來

最先說話的那人一身細布衣衫,容顏是典型的西容人,精亮眉眼,平民發飾,結結實實的跪下去,那人略低下頭,口裏是止不住的恭敬和感激。

梨霜也隻得笑笑,語聲淡淡卻很快傳了出去,“都起來吧,梨霜先前犯了過錯,已是首將而非大帥,這位是五王爺,諸位沉迷棋局也要講究,萬莫衝撞了貴人啊。”

“大帥,那是陛下的事,在我等心中,大帥永遠是大帥,萬難改變。”最先說話的人很快便大聲道,語聲敦厚,因著這行禮之後的空寂,竟然傳的極為清楚。“若無大帥哪有我等如今的安樂太平,大帥之恩,永難報答。”

“大帥之恩,永難報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跟著便稀裏糊塗的配合下去了。

“諸位謬讚,梨霜再如何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英明神武,座下諸位大人做事認真,勤勉有方,梨霜才能和一眾將士盡心盡力,打敗北華人。如今這位棋客這般說,梨霜可真是擔當不起,大家還是起來吧。既是天子腳下,便理應遵從禮法,可莫胡言亂語被人誤會,平白生出了事端。”

“是。”跪著的眾人神色一凜,無論智慧如何的忙急聲道,“小民參見五王爺,參見陳首將。王爺萬安,首將千福。”

“都起來吧。”西葉鳳漪隻得無奈笑笑,“小王也不是第一次來了,諸位就當小王是個普通棋手便好。”

“既如此首將也是過來下棋的麽,小民可否請教一盤?”這則完全是花花少爺郎寅神來一筆了,他容貌愈發俊秀,眉目也更加風流,笑嘻嘻的站在二樓走廊向下望著,還衝著梨霜招了招手,“首將,說話的是小人。”

“客氣,不過梨霜今日過來隻是歇個腳,之後還要走的,畢竟如今國都不安生。”這時眾人已站了起來,棋行天下的人遠遠湧過來頗為敬畏的看著梨霜和西葉鳳漪,就是不敢進去。梨霜隻得無奈的笑笑,“沈家主,還是快些找個雅間吧,今天時間著實緊張。”

“好、好。”沈連城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末了,郎寅還是死皮賴臉的跟了進來,還對著五王爺和梨霜各行了一禮,“陳元帥座下客卿郎寅,見過五王爺,陳首將。”

“起來吧。久聞郎少爺威名,今日一見,當真卓著。”

“王爺謬讚。首將,屬下進都進來了,不妨來一局如何,屬下可聽飛柏說了,您的棋藝,可不差無霜兄弟分毫啊。”

“首將不妨答應吧,小王可以等片刻。”

“小女子梨雨,見過公主殿下,郎少爺。”陳梨雨這時才得了空,一一拜見。

“公主?”郎寅自然第一時間看向了西葉延清身旁的小廝。

“正是。”慶鸞聞言麵色微紅,倒也不惱,大方的抬頭對著郎寅一笑,“郎客卿,本宮今日得了空閑溜出來玩玩,還請郎客卿莫要說出去。”

“這是自然,那這位呢,首將的妹子?”

“對,我這妹子也會些棋藝,不妨王爺先與她下上一盤?”瞥眼低眸含羞的陳梨雨,梨霜麵色突然就一陣古怪,這眼睛,這神情,真不搭!她卻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了。

“好啊。”西葉鳳漪麵色依舊如常。

四人兩局,很快就擺了上來。

“那哥哥,我就在這裏看吧,霜姐姐,慶鸞愚魯,你可要下慢些。”

“殿下放心。”

棋下到一半,卻很快有人傳了進來,沈連城攔不住,如今的他也不敢攔。他隻得幹笑兩聲,“王爺,首將,允王和正藍公主要進來,您看看,”

“小王無意見,首將決定吧。”邊溫文而笑,西葉鳳漪邊落下枚棋子。

“王爺都沒意見了,陳首將有權力有意見嗎?”清爽的話語裏滿是挑釁,南流雲不待梨霜說話便已走了進來,含笑看眼周圍,“下棋?本王也要一局。”

“流雲,你什麽時候也擅長這事兒了?”南宜雲聞言一笑,她穿著一襲粉衫,簪了根花簪,美豔靚麗。優雅的走進來,南宜雲對著西葉鳳漪行了一禮,又看向了慶鸞,“公主也在這裏?”

“是、是。”慶鸞微微的尷尬,她窘迫的低頭還禮,順便看了眼自己這身灰溜溜的裝束,連梨霜那身男兒妝扮都不如。她下意識的咬了咬唇角,“慶鸞見過允王,正藍公主。”

“慶鸞公主客氣。”南流雲的語氣卻是淡淡,他一屁股坐到梨霜旁邊,對著南宜雲招手笑笑,“姐姐坐流雲對麵吧,聽說陳首將這棋下得不錯,我們一起來瞧瞧。流雲再不濟,走上個一兩步也還可以的。”他還含笑看了眼一直把自己和南宜雲當空氣的郎寅。

“還是不了吧。”南宜雲自然也沒對郎寅客氣,她有些自嘲,周身卻極為大方,“我打小見著棋譜就頭疼,如今出來走一走已是很好啦。聽說這兒的點心不錯,我在那邊歇一會兒。”

“好。”南流雲這時看了眼一旁站著窘迫的慶鸞,有些敷衍的問,“公主怎麽不坐下?”

“哦,慶鸞看了這好一會兒,一直看不懂。允王,可否指導一二?”

“好啊,不過還是等這局棋下完吧,如今可是正正精彩呢。”

這一日,便在棋盤裏度過。本來西葉鳳漪計劃著吃了飯在弈棋易財歇一會兒便回京兆尹大堂再商量的,可末了因為這幾個人的加入和弈棋易財的點心太好吃,四人終是沒有舍得起身。

一個下午在棋盤上金刀鐵馬,順帶看幾步慶鸞公主和陳梨雨的女兒棋,梨霜眼看著天黑終是打了個哈欠,笑笑,“天晚了,也該回去了。五王爺,允王,兩位公主,告辭。”

陳梨雨也跟著一一行了禮。

厚臉皮的郎寅則大言不慚的和梨霜約定明天再來下一局後跟著也站了起來,對著梨霜笑笑,“首將,郎寅想起來今晚已和飛柏越好要挑燈夜談的,如此便一路吧。”

“好,梨雨,我們走了。”

這挑燈夜談,梨霜自然也不得不加入,而且當著陳梨雨的麵。

“二小姐就不怕那姑娘將這事告訴你家老太君?”郎寅眸裏有些激動,亦是不敢置信,他上下左右打量著梨霜。

“說便說吧,今天那人,是葉少主跟過去的?”

“不錯,本來飛柏還想和你對弈一局的,不過本少先聲奪人,話說首將這棋藝可真是令郎寅懷念呐。”

“的確,爺也很懷念郎兄釀製的青花醉啊。”郎寅棋藝當真不行,武功在那一幫子人裏麵也不算上等,但一手青花醉,當年甚至把堯家五長老收買了。

“你!”

“行了,快進去吧,便依著你這狗鼻子,遲早也會發現的不是麽。走——怎麽了,莫不是嫌棄和我這個女子相交,失了身份?”含笑看著郎寅在院中僵住的身形,梨霜歪了歪頭,看眼主屋中的燈光,“你不走,那我可就先進去了。”

“哎,等、”郎寅卻忽然說不出話來了,他隻覺得一眾奇異而柔軟的感覺襲遍全身,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異常的明顯,激得他甚至在院中打了個寒顫。郎寅接著看眼隻剩自己的庭院,急忙走了進去,到門口就看見梨霜和葉飛柏相對而坐,喝著熱茶,兩人之間竟頗為和睦。“你,早就知道了?”

“方才知道了。”葉飛柏無奈的笑笑,他倒杯茶放在自己旁邊的空位上,看向梨霜,“說起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隻得微微的尷尬,看向梨霜。

“飛柏,你這表情,當真難見啊。”說來葉飛柏煮茶也是很好喝的,雖然梨霜更想念堯無雙的手藝,她笑吟吟的打量了一周,這才問,“今天那個人,幹嘛的?”

“是個普通小民,開了家糧油店。”葉飛柏很快反應過來,麵色一紅,他接著道,“許是看錯了吧,畢竟你做下的事情,對西榮百姓當真是天大的功德。”

“可那也太巧了吧,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全沒說,那人要是聰明,也不會隻開個糧油店了。對了,那家店是不是在讀書巷口?”

“是。”

“那就對了,就說那地方怎麽什麽都沒有呢。”梨霜隨即趴了下來,慢騰騰吃起點心。

“也不必擔心,不是被你擋回去了麽,況且你想退回來的決心大家都是看得到的,想來西榮帝也不會勉強。”

“那可不一定,沒準兒那老頭子嫉妒我比他更有人格魅力呢。”哼哼,梨霜眼神兒有些陰戾,“不過背後的人更可惡,要是讓我抓到他,哼!”

葉飛柏和郎寅見狀齊齊一愣,接著對視一笑,目光有些奇特。他們很快同時清咳了一聲,低下了頭。

“怎麽了?擔心杜思麗?”

“嗯,這麽長時間西榮帝還不放人,而且西榮看似平靜,可非但西榮帝,便是楓王和左右相都不是等閑之輩,恐怕——摩族待我等有大恩,不能不管。”葉飛柏沉吟,麵色思索,微微的蹙了眉頭。

“這樣,那你們和杜思麗呢?你們以前不是她的王夫嘛,最近,應該有人在挑事兒吧。”

“自然,本少要打回去,結果生生被飛柏攔住了,害的其他幾個弟兄也是憋了一肚子火。”

“嗬,這就叫有利有弊嘛,不過你們幾個連所謂的聲譽都不要了如今再被人戳脊梁骨應該也沒感覺了吧,倒是,你們以後打算怎麽辦?”

“我是不回去了,那地方開始待著新奇,可時間長了當真受不了,倒是青花醉,在那裏釀的更純粹。”

“我也不打算回去,畢竟如今要和青菱成親。”

“那你們,都不回去了?”

“柳塘應該打算留下來,他和杜思麗,似乎很有些關係,況且當初我們一齊出來助你,唯獨他沒有,一直在跟前守著,如今也和杜思麗待在一處。”麵上微微的紅,葉飛柏喝了口茶接著道,“未來之事還是以後說吧,隻是當前,杜思麗的事情該如何解決?”

“嗯,具體看她自己,不過如今應該和你們的去留有些關係。我的意見呢,是最好一個都不要留下,要麽暗中留著可以,明麵上前往不能留。呐,極北那地方你知道的,自古能安然活下來且把日子過滋潤的也就摩族一個,而且再凶悍的北華人見了摩族也得乖乖逃跑。所以很可能,西榮帝想要杜思麗投降。”

“作為西榮的王,統治極北之境?”葉飛柏麵上有些不好看。

“理論上來說應該是的。但無論如何,就目前的形勢來看,走這一條路,對杜思麗最為有益。而且這條路聽上去雖然不那麽光彩,但隻要處理得到,摩族將來必定會更加強大。當然要是杜思麗不想屈居人下,暗中積攢力量等待將來再圖起事也是可以的,不過那樣一來怕是摩族的雪蓮就賣不出去了,而且一旦摩族人南下,怕是其他四國會一起抵製,弄不好來個滅族也是可能的。”淡淡說著,梨霜像在說故事,她看眼沉思著的葉飛柏和百無聊賴數自己扇子上美人有多少根青絲的郎寅,喝了口茶繼續,“你隻告訴杜思麗,我如今手上的力量不多,但她若當真不想投降,我可以幫她逃出國都,不過之後,如今的西榮雖然不能打到摩族的大本營去,但一旦聯合三國拒絕了雪蓮花的交易,怕是摩族,離滅族也不遠了。”

“我,知道。”葉飛柏重重的點了頭。

“那就這樣,有事情你直接去荷苑拜見我就好,沒人會攔著你,不過也得盡快,估計過不了多久我就直接走人了。好了,我回去了。”

“等等!”郎寅急忙起身擋在了梨霜身前,他笑笑,一臉討好,“好兄弟,我聽人說你會釀一種酒叫做風華香的,請我喝喝可好,我請你喝青花醉。”說著郎寅掏出了個精致的酒葫蘆,在梨霜眼前晃了晃。

“行啊,不過風華香我等會兒派人送過來,我如今再怎麽說也是個女子,可由不得你隨意進去。”

“那,聽說你家美婢的小菜不錯。”

“你的聽說還真多。行了,明早一並送來。”梨霜說著接過了酒葫蘆,提步利落的出了門。

回到荷苑,梨霜大步進去,正好看見堯無雙一身白衣的正煮著噴香的茶水,周圍一圈兒堯鉞神仙大夫和飄絮端正坐著,眉間具是期待和滿足的笑。對了,那火爐邊兒還放了三盤醉花生。

“回來了?”堯無雙溫柔一笑,麵上竟有隱隱的酒窩。

“嗯,行了,都坐著吧。”接過堯無雙的茶水喝了口,梨霜看了眼飄絮嫣紅的眉眼,“那幾個丫頭都睡了?”

“嗯,小姐有吩咐,奴婢去做。”

“不用,現在還不用。”梨霜也不坐下,站著打量眼周圍接著道,“明天早上我會把湖裏的酒全挖出來,你配上些醉花生之類的下酒菜,給,讓我想想啊,爹那兒送四壇,四叔那送兩壇,葉少主那來個四壇吧,點心也送多些,熱的涼的鹹的甜的辣的盡管往那兒送,記清了?”

“嗯,可酒已經不多了呀,而且送這麽些出去,小姐將來喝什麽?”

“嘁,好心沒好報,我這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奴婢?”

“對啊,為了將你偷偷地嫁出去,自然得討好府裏這幫有能耐的人了。對了,你臉怎麽紅了,難道自己已經想好要嫁給誰了?”

“我,我,奴婢沒有,奴婢願意一輩子伺候小姐。”

“才不要,你又不會武功。”飄絮有時候的個性還是很別扭的,不過梨霜也懶得管,她晃晃手裏的酒葫蘆,“師父,這個給你,我困了,去睡覺。”真的很困,尤其是心口,又開始隱隱犯疼起來,梨霜不由得蹙了蹙眉頭。很快便進了自己的房裏,開始沐浴。

“哦。”神仙大夫一愣,他卻下意識的抓過酒葫蘆聞了聞,眼前登時大亮,“對了,堯小子,你要不要喝?”

“無雙如今還不能喝酒,前輩喝吧。”堯無雙卻仍是一片溫潤笑意,他看眼有些不知所措的堯鉞,低頭,開始撥煮在水裏翻飛的茶葉。

“這樣啊,那小鉞子,來,咱爺倆來一盅,勞煩絮丫頭添些酒菜。”

“好。”飄絮看眼堯鉞急忙出去,脖頸卻已通紅了。

第二天依舊是和西葉鳳漪一塊“想法子”,中午還是無可救藥的到了弈棋易財,然後,遇到了跟著南流雲一齊走著的紅妝女子,慶鸞公主。

“禮王,殿下。”

“嗬,可算找著五王爺了。”南流雲卻直接選擇了無視,徑直進了兩人所在的雅間,他對著西葉鳳漪道,“今早西榮皇帝特地命流雲教授慶鸞公主棋藝,五王爺不若也討來一道聖旨,索性我們四人便在這弈棋易財搭個擂台,索性贏他個底朝天,可好?”

“允王說笑了。”西葉鳳漪隻得尷尬的笑笑,接著問,“正藍公主今日沒來麽?”

“嗯,這幾天天太冷,頭幾天還可以,姐姐昨晚卻不知怎的染了風寒。那位梨雨姑娘也沒來?”這時看向了梨霜。

“我走得早,那丫頭怕還沒起來呢。五王爺,那便開始吧。”梨霜其實也說不清自己現在是個什麽心態,雖然西葉鳳漪的目的她隱約猜了出來,但,西葉鳳漪,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低調,愛棋,溫柔,俊美·······一個人如果真的將戴麵具作為事業,那他的有效期,可以達到多久呢?

“該首將了,”西葉鳳漪眸光依然清淡,低聲提醒,“首將累了?”

“不,隻是擔心將來如何對陛下交差。”

以後的幾天,便也這樣一直糊塗的下著棋。

其間堯無雙自然康複了,整日進進出出的也不知在做什麽,不過晚上總是很準時的回來煮茶,然後抱著梨霜睡覺。

梨霜也因此似乎恢複了很多,但生之靈氣卻還是沒出來。不過這些日子一得了空閑梨霜便加緊時間練功,出來走路什麽的倒也沒有吃虧。

這一日,午時,梨霜一行又到了弈棋易財。

“首將,首將!”

“嗯?”梨霜剛坐下便看見黃十三一路狂奔過來,麵色漲的通紅,她皺了皺眉頭,“沒瞧見王爺也在這裏嗎?”

“是,是!見過王爺。”黃十三接著道,“陛下請您過去,隻您一個人,快些!”

“哦。”

梨霜很快的就到了,她剛到宮門口就發現氣氛無比的、僵硬,所有的將士齊齊出動,揮動武器,越往裏走那氣氛越嚴重,而且不少建築物都出現了很大程度的破損。等到了禦書房,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已將整座禦書房圍了起來,筆直站立,蓄勢待發。連梨霜來了都是冷麵以對,不打招呼,最前方,站著麵容嚴肅的二十黃。

“這是,怎麽了?”

“首將!”黃四立刻激動了,接著臉微苦,皺起眉頭道,“您,您快進去吧,快些。”

“哦。”梨霜其實有些忐忑,她卻還是推門,看似鎮定的走了過去,門很快開了,然後,梨霜僵在了門口。

禦書房裏的禦桌禦椅,已然碎成了粉末。

看不清其中究竟幾人,入目卻是一片雪白的衣衫,接著是散下來束在腦後的長發,烏黑發亮,飄逸優雅,那身影筆直如玉的負手而立,背對著禦書房門。挺拔,令人想起冬日鵝毛大雪下依然翠綠的鬆樹,饒是那衣衫滿是雪白,尋不到一絲瑕疵。

那人緩緩地,朝著梨霜轉身,露出雪白微帶細紋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