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雲的案子終成了無頭公案,範天涵查了個把月後就把案子移交官府,官府把它高高掛起。我隻道是那夜我的枕邊風在外頭繞了一圈,吹過楊柳,拂過炊煙,吹紅了晚霞,吹綠了湖水,最後吹進範天涵耳裏去了。

繼我上次劈昏李總管後,範天涵定下規矩,我出門都得提前跟他報備。當時我見李總管橫著脖子在旁撥算盤還拉長了耳朵偷聽,一時覺得應該給他個交代,便應承了。

但範天涵老不著家,我想出門時常常都尋他不著,久了幹脆自暴自棄地閑在府裏等著腐爛。

這日我百無聊賴,與寶兒做了個彈弓,在院子裏射鳥玩兒。可別說,我一射一個準,半個時辰不到,已經收拾了三隻鳥。寶兒拿了個大籠子,把它們罩了起來。我倆就蹲在籠子外麵看著那三隻鳥在籠子裏撲騰撲騰地飛撞。

寶兒突然有感而發道:“小姐,我怎麽覺得我們就像這籠中鳥一樣沒自由呢?不如放了它們吧?”

她一語中的地戳中我的軟肋,我一時悲從中來,恨不得泫然欲泣兩下。

我悲天憫人地對著鳥兒們講了一席話,最後以一句“我放你們自由”結束,正要伸手去掀開籠子,寶兒阻止了我。她“噔噔”跑去找來墨寶,把筆伸進籠子裏,“唰唰”幾下把三隻鳥兒的尾巴刷黑,拍拍手道:“好了小姐,你放了它們吧。”

我虔誠地掀開籠子,鳥兒們歡樂地飛走了。

寶兒望著飛上天的鳥兒,表情如此之祥和。我為寶兒的善良所感動,讚賞道:“寶兒,下回若是有緣見到黑著尾巴的小鳥,那就是你放生的。”

寶兒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裏的彈弓,半晌才回我話道:“不是呀小姐,這一下雨尾巴上的墨跡就該褪掉了。”

我十分不解,追問道:“那你為何還給它們塗上黑?”

寶兒笑眯眯地把彈弓往我手裏一塞,道:“小姐你再射啊,我想看看再射到同一隻的機會大不大。小姐小姐,我們射到一隻就畫上記號,放回去,再射再放回去,再放回去再射,如此循環往複,會不會有一隻鳥兒很倒黴地被射下來很多次?”

我若是鳥兒一定挖寶兒祖墳,挖了填,填了挖,挖挖填填,填填挖挖。

寶兒拿著彈弓左一發右一發地殺紅了眼,我在一邊嗑瓜子,嘖嘖感歎著生靈塗炭。

“寶兒,為師平日裏怎麽教你的?”一個沉厚的聲音從樹上傳來,“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怕是鳥兒,它也是鳥生父母養的。”

師父從樹上跳下來,笑嗬嗬道:“怎樣,想念師父不?”

我望著師父腦門子上可疑的紅印,笑問:“師父,以您老人家的武學造詣,不會被寶兒的彈弓打到吧?”

師父咳了一聲,輕斥:“休要胡說,我這趟來是有正經事的,莫要打岔。”

師父的人生,除了搞大蕭子雲她娘肚子外,還能有什麽正經事?

師父抱拳道:“我是來道謝的,這一回蕭子雲能逃過一劫,全仰仗你的幫忙。”

我亦抱拳道:“好說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

師父欣慰點頭,道:“不枉為師平時對你的孜孜教誨,好了,正事說完。”

他開始興奮地手舞足蹈起來:“為師告訴你一件天大的喜訊。我昨日聽道上的朋友言,《葵花寶典》的修煉口號其實是‘欲練功,先自宮;不自宮,也可練功’。為師決定從明日起開始閉關修煉,大概為期三個月,這三個月間,莫要來打擾我。”

誰要去打擾他呀,我連他落腳點在哪兒都不曉得。

我潑他冷水道:“師父,你確定是‘不自宮,也可練功’?為何我聽到的是‘不練功,也可自宮’?”

師父臉色白了一白,正待說什麽,一聲“清淺”打斷了他。

我們仨同時回頭望,範天涵正朝著我們走來。

這人倒是很會挑關鍵的時候出現。

他走到我們跟前,問我道:“這位老前輩是?”

我望師父,師父望寶兒,寶兒又望我,我堆起笑道:“寶兒他爹,來探望寶兒呢。你今日不用上朝嗎?”

“不用。”範天涵對師父抱拳道,“在下範天涵,敢問前輩大名?”

“古……”

“古怪的名字,不說也罷。”我忙打斷,“寶爹,你方才道家裏買了肉未切,快去切快去切。”

寶兒很機靈地跟著道:“是呀,爹,快去切肉,切完了再回來看望我。”

師父嘴角抽搐,道:“告辭。”

他“咻”一下飛簷走壁離去。

範天涵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著我與寶兒。

寶兒眼睛左躲右閃,對著師父遠去的背影揮手,訥訥道:“爹,慢走,要常來看我。”

範天涵偏頭將我望著,眉微挑,眼含笑。

我摸摸脖子,對他笑。

他伸手揉揉我的頭,道:“寶兒他爹果然是絕世高人。”

我忙不迭點頭:“是。”

他又道:“我去衙門辦事,你一道去不?”

“去!”“去!”我與寶兒異口同聲道。

範天涵睥她一眼,涼涼道:“你不準去。”

寶兒敢怒不敢言,哀傷地將我望著。

我求情道:“讓寶兒去吧,為什麽不讓她去呀?”

他涼涼道:“她爹指不定切完肉後又會回來探望她。”

咚……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

途中,範天涵給我買了捏泥人、簪子、小籠包,還有一本名為《聊齋誌異》的冊子。

我與範天涵在公堂上等知府大人時,在 “明鏡高懸”的匾額下我試探他道:“你覺得寶兒她爹……”

他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我斟酌不出合適語句,隻得氣餒道:“她爹是否比我爹俊俏?”

範天涵一怔,慢慢彎起嘴角笑,微笑,大笑,最後演變成捂著肚子狂笑。

我無奈地望著他笑得歡騰的樣子,頹然問道:“你都知道了是吧?”

範天涵止不住笑:“哈哈……你……想我……哈哈……不知道……哈哈……我就……不知道……哈……”

我瞪著他,直把他瞪到收起笑。

他整整衣冠,眸光一閃,正色道:“夫人若不想讓為夫知道,為夫自然不知道。我隻盼有日,你我能與尋常夫妻一樣無間,夫人以為如何?”

我這輩子有幸聽到的情話不多,於是常常會誤會和自作多情。現在我就很自作多情地不自在起來,左瞅瞅右瞄瞄,發現外頭一個比我爹還腦滿腸肥的胖子,搖搖晃晃地往公堂方向走來。我連忙對範天涵道:“知府大人來了,你們聊正事,我先回避一下。”

於是我落荒而逃,差點撞翻知府大人,幸好他身材四平八穩,兩腳一分,紮了個結結實實的馬步,還道:“哪裏來的毛躁小姑娘?”

我受反力,踉蹌倒退了好幾步,聽得範天涵在公堂之內大笑。

你就笑吧,笑得齒掉!

這日天高氣爽,風呼呼地吹,我抱膝坐在門檻上數螞蟻。

我在等寶兒,我讓她去書房問範天涵我們是否能出門放紙鳶。

但寶兒這一去,去了一盞茶的時間,我等得不耐,便決定起身去尋她。

我這才剛扶著門站起來,就被衝進來的小翠撞了個東倒西歪。

小翠是負責打掃書房的丫鬟,與寶兒年紀相當,兩人關係甚好。

小翠抬首見是我,叫了句夫人便拎起我的手往外飛奔,邊奔邊咋呼著些什麽,但我被拖得跌跌撞撞,也隻顧著感歎她與寶兒不愧是朋友,物以類聚。

我被小翠拖到了書房門口。書房的門半掩著,裏麵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我透過門縫望進去,寶兒跪在地上,蕭子雲坐在椅上,噙著陰涼的笑。

我暗叫一聲糟糕,自從上次見過師父後,我就一再警告寶兒離蕭子雲遠遠的,寶兒信誓旦旦地應承說,哪怕是蕭子雲掉的銀子,她也不會去撿。今兒竟還是犯在了蕭子雲手裏!

我擺擺手示意小翠去躲起來,然後換上一張笑臉,推開門。

我可以想象我現在的麵孔有多諂媚,因為我笑得風呼呼地往我喉嚨灌。

我擋在寶兒與蕭子雲的中間,堆著滿臉笑:“子雲表妹,看來寶兒又給你添麻煩了呀?”

不等她回答,我又轉過身去罵寶兒:“你這小賤婢,我平日裏是怎麽教你的,你天資到底是有多愚鈍?你就不能讓我省省心?我現就揭了你的皮,看你還如何興風作浪!”

語畢,我伸手去擰她的耳朵,寶兒與我對望一眼,“嚶嚶”地哭起來。

蕭子雲彎起嘴角笑:“嫂嫂大可不必做戲與我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今日寶兒既犯了家規,自有家法處置,不必嫂嫂如此賣力做戲。”

我咬著牙忍了下來,笑道:“子雲真是愛說笑,寶兒年紀尚小,難免不懂事,有什麽不對的我讓她給你賠不是就是了。”

我腳尖輕輕碰了下寶兒的膝,寶兒便即刻聲嘶力竭地號了起來:“表小姐,寶兒知錯了,你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

這廂正鬧騰著,書房裏忽地多了一人。

範天涵擰著眉,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蕭子雲這才從椅子上緩緩起身,道:“表哥,寶兒偷了你的鎮紙。”

啐,一個破鎮紙。

我正待要幫寶兒辯解,寶兒便開口道:“寶兒見那鎮紙價值不菲,一時起了貪念,寶兒知道錯了,姑爺饒了我吧。”

我望望擺在桌上的呈堂證供,一個白玉鎮紙,能有多價值不菲?我那些一箱子一箱子的珍珠翡翠瑪瑙,寶兒見了都是不屑一顧的,她不愛這些身外之物,她隻愛銀子,白花花的那種,別的再價值不菲她都不愛。

既然寶兒莫妙地攬了這麽個罪名,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也不便幹擾,隻能從旁幫著道:“寶兒都知道錯了,那就算了吧,無論這鎮紙多少銀子,我雙倍奉還就是了,權當我把它買下了成不?”

範天涵還沒吭聲,蕭子雲就冷笑一聲道:“這可是範家傳家之寶,由千年寒玉所製,價值可謂連城。”

聞言我再仔細打量了回那四四方方的白石頭,不可貌相呀不可貌相。

範天涵沉聲道:“寶兒,你可知錯?”

寶兒忙點頭:“知錯了。”

範天涵點頭道:“既然知錯了,便從輕發落吧,子雲,讓李總管上家法吧。”

我忍住笑,瞧他們那認真嚴肅的樣子,像足了我爹每回嚇唬我時的樣子,沉著臉,喝道“上家法”,然後四姨娘端上來文房四寶,我便在房裏抄了兩天的《女戒》。

李總管將家法上來的時候我笑不出來了,那可是結結實實的棍子。

我擋在寶兒的麵前,抖著聲音問範天涵:“你這是做什麽?”

範天涵不理我,對著寶兒道:“家法規定,凡犯偷竊者,重者杖打一百,逐出家門;輕者杖打五十。我念你有悔改之意,今日便杖打你二十,你可服?”

寶兒蒼白著臉道:“回姑爺,寶兒服。”

我傻住。

十五年前,我把裹在棉襖裏的寶兒從府門口撿回家,至此雖然名義上是主仆,但我們實實在在情同姐妹,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寶兒。

我衝上去要擋,寶兒卻衝著我死命地擠眉弄眼。

我愣了一愣,寶兒是被打到顏麵抽搐了嗎?

我回過神來衝上去擋範天涵的棍子,扯起跪在地上的寶兒,大聲斥:“範天涵!”

範天涵手上的棍子停在我手臂的上方,收了回去,道:“清淺,讓開。”

我把寶兒塞往身後,不動。

蕭子雲涼涼道:“嫂嫂,這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她偷了如此貴重之物,按理說該扭送官府的,現如此已是網開一麵了,嫂嫂就別為難表哥了。”

我咬牙道:“蕭子雲,這兒沒你說話的份。”

寶兒忽地從我背後鑽出,往地上一跪,道:“請小姐讓開,請姑爺用家法。”

這沒出息的娃!

範天涵把我撥往一邊,“呼呼”的揮棒聲,一棍一棍結實地往寶兒身上招呼。

我再一次想衝上去,蕭子雲忽地從身後抓住我的肩,不輕不重的力量,穩穩地扣住我,竟讓我無法移動絲毫。

她憂心地在我耳邊勸著:“嫂嫂,表哥也是情非得已,無規矩不成方圓……”

我拚命想掙開蕭子雲的手,無果,眼睜睜地望著範天涵的棍子一下下落在寶兒身上,我隻能無力地哀求:“範天涵,別打了……”

範天涵聞言抬眸望了我一眼,就這麽一眼,我的心瞬間猶如被一雙手握住,慢慢地擰緊。

少頃,範天涵已收起棍子,蕭子雲也已鬆開我,我還怔忡得厲害,隻知呆呆地站著。

寶兒掙紮著站起來,拉著我的手說:“小姐,別哭,寶兒不疼。”

我手撫上臉,竟是一手濕。

我抹去淚水,攙扶住寶兒:“好,我們回家。”

路過範天涵身邊時,他輕聲地叫了聲清淺,我頓了腳步,道:“我回家了,你差人把休書送到王府就好。”

一出狀元府,寶兒竟指著我的鼻子數落:“小姐,你真是太衝動了,你誤會姑爺了。”

我哀傷地望著她上躥下跳的樣子,這哪裏像個剛挨了打的人?

她搖著手指,道:“姑爺的棍子聲響大,落在身上也不痛,人家是練家子,知道怎麽借力,你以為是你啊?而且,我發現天大秘密了。”

我也發現天大秘密了,發現一個令人萬分哀傷的秘密——我好像似乎貌似大概也許可能是,愛上範天涵了。

人心何其不講理,我竟在適才那場莫名的混亂中,在他抬眸那一眼中,驚覺自己已然淪陷,讓我如何能不淚流滿麵?

“小姐!我說蕭子雲的丫鬟是她自己殺的。”寶兒的手在我眼前揮來揮去,“我在姑爺書房裏看到了公函。”

我點點頭,道:“偷看公函是要掉腦袋的。”

寶兒摸了摸脖子,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撞到了書架,從上麵掉下來的,我就看了,哎呀,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在裏麵看到了小姐的名字。”

我這才正色道:“怎麽回事?”

寶兒回憶道:“我沒來得及細看,大概就是姑爺派人查到的線索很多都是指向小姐你的,然後知府下通牒要拘捕你,最後姑爺在下麵批了,王清淺無罪,查蕭子雲。”

我很是欣慰地點頭,難得範天涵的腦袋也跟明鏡似的。

我問寶兒道:“那你剛剛死活要認罪又是為了什麽?”

寶兒得意道:“蕭蛇妖突然出現,我便把公函往書桌下塞,為了不讓她起疑,我隻得假裝偷東西,她若是知道了,肯定又要興風作浪。我這招叫聲東擊西,免於打草驚蛇,怎樣,很有計謀吧?”

我點頭,不去打擾她良好的自我感覺。

寶兒又批評我道:“小姐,不是我說你,你腦筋真不如姑爺聰慧,我一給他使眼色他就看到了塞於桌子底下的公函,而你,嘖……”

我很是無辜:“我就算見到了,我也不知道那是公函,就算知道那是公函,我也不知道這裏麵與你執意要挨打有什麽關係呀。”

寶兒愣了一愣,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對哦。”

我倆走了好一會兒,寶兒忽地扯住我問道:“小姐,我們去哪兒?”

我道:“我適才不是說過了,回王府。”

寶兒不解:“我不是跟你說了,你誤會姑爺了嗎?”

我道:“我知道。”

她氣急敗壞道:“那怎麽還回王府呢?”

這是個好問題。

我害怕。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想我年少時,就是廉價了那麽一回,去愛一個不愛我的人,最終落得個自作多情的下場。今回想起來我還覺得那段為大師兄害相思的日子實在是暗無天日。

人生在世,傻上那麽一回也就差不多了,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戲我登台演了那麽一次,就夠我肝腸寸斷了,咱還是轉身安穩地過咱的小日子,無情,無傷。

我與寶兒終是回了娘家,我爹與眾姨娘對我回府的事相當淡定,一副等我被休很久了的樣子。

我是挺矛盾的一人,說要安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卻每天每天在府裏期待著什麽,實在是有毛病。

我在王府裏安分地等範天涵差人送休書來,沒等到。

又安分地在府裏等範天涵來哄我回去,仍沒等到。

於是我又安分地在府裏等我自己願意不等了。

我這麽一安分,把爹和姨娘們給嚇著了,他們每天變著法子讓我出門鬧騰去,但我實在沒心情。我隻要一想到,這休書一整,咱就成了下堂妻,心就怪酸怪酸的,哪裏有什麽心思出門攪和。

又是百無聊賴的一個清晨,我倚坐於**,看寶兒對鏡梳妝。她回了王府後就莫妙與柳季東好上了,每天忙著女為悅己者容,甚至連飯也少吃了,說是要追求弱不禁風的效果,最好是身輕如燕,能在掌上跳舞的那種。不過我覺得,除非她能找著如來佛五指山那樣的大掌,不然這掌上舞實在是癡心妄想。

寶兒梳妝打扮完畢後,巴巴地將我望著,眼波流光溢彩的。

我頓時發現寶兒嬌俏了許多,想是愛情的魔力吧。

我歎口氣,苦笑道:“去吧去吧,莫讓你那柳公子久等了。”

寶兒歡呼一聲衝出門,差點被門檻絆了個狗吃屎。

屋內又剩我一人,我懶懶地下了床,在寶兒幽會回來跟我吹噓他們的情比金堅之前,我得做點什麽事來打發時間。

“清淺。”

我被這特有的稱呼嚇了一跳,迅速起身,“咚”一聲撞上了桌子,力量之大,讓我暈眩地癱坐在地上,滿眼星辰。

範天涵從桌子底下把我撿出來,皺著眉問道:“沒事吧?你躲到桌子底下去做什麽?”

我摸著椅子坐下,道:“誰說我躲?我在拿我的銀針。”

範天涵聞言從桌子底下摸出一個黑色絨布包,攤開來,包內密密麻麻地鋪滿了上千根細細的銀針,在黑絨的襯托下閃著幽幽的白光。

這是我及笄那年大師兄為了補償我受傷的心靈送我的,我本該丟掉這種嗟來之物的,但是當時的我卑微得很,受寵若驚地珍藏著這憐憫之物。

範天涵撚起一根銀針,問我道:“蒙西山產的上好白鐵鍛造而成,你怎會有?”

我這會兒已不再暈眩,也想起我將是他下堂妻的身份,繃著臉不回話。

他無所謂地笑,翻著手裏的絨布包,忽然道:“我送你更好的,這個丟了吧?”

我抿著嘴不說話,他又道:“你不出聲我就當你應承了?”

我剜他一眼,把絨布包從他手裏奪過來,還是不說話。

範天涵望著我手裏的絨布包,道:“我受你十針,你丟了它可好?”

我習慣性地眨了眨眼,想確定一下我有沒有聽錯。

他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受你十針,你丟了它。”

我又剜了他一眼後繞過他走向門口。

瘋子,誰和你玩誰是瘋子。

範天涵把我堵在了門口,語氣挑釁地道:“怎麽?你不敢?”

我受不得激,真的。

他隨後又道:“還是你覺得你使針的手法登不了大雅之堂?”

嘖,欺人太甚。

於是我手一揮,數十根銀針“唰唰”飛向範天涵,他不偏不躲,銀針針針如入豆腐之地,齊刷刷地在他肩膀上排成一排,井然有序。

我使了多少力我心裏自然有數,他的毫無防備卻讓我惱怒得很。

他笑著一根根地拔下銀針,嘴裏數著:“一、二、三……十二、十三,王清淺,你耍賴。”

我望著範天涵掌心中沾著血絲的銀針,心微顫。

他又認真地數了一遍手裏的針,然後不發一言地將我望著,良久良久,才俯在我耳邊輕輕道:“清淺,你心疼了吧?”

我臉紅了一紅。

範天涵低聲笑,忽地低頭,在我唇上蜻蜓點水般親了一口,促狹道:“扮什麽嬌羞呀?”

我讓阿刀把範天涵趕出王府。

阿刀揮舞著他那把菜刀,山舞銀蛇地,把範天涵趕了出去。

我承認我惱得很羞很怒。

阿刀去了很久,他掄著菜刀回來時還帶回了一句話和一封信。

我從阿刀手裏接過信時,心底十分淒切,想必這就是史上傳聞已久令無數人聞風喪膽的休書了,我王清淺何其有幸,今日總算要一睹其真麵目了。

阿刀還道:“小姐,姑爺讓我帶一句話給你,他說,君子一諾,十三針他都挨了,你答應他的也得做到。”

我點點頭,讓阿刀去幫我溫一壺上好的花雕酒。

我拿著信和銀針在府裏兜來兜去地兜了大半天,最終坐在回廊的欄杆上,靠著柱子翻來覆去地看手裏的銀針包。

我就納悶了,他為何這麽執著地要我丟掉這包銀針呢?

我最終在包的內裏找到了金線繡著的四個小字:段展修贈。

大師兄這人,幾時也學會刺繡了?這幾個小字繡得,真是秀氣。

莫非……範天涵在吃醋?

我心裏這樣想著,便有些迫不及待起來,丟下銀針便去撕信封。

我抖開信紙,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清淺:

想必你還在惱我吧,我本該早點來接你回府,但近日來邊疆辛族、維族、白蒙族三族叛亂,我與爹為此事已是不眠不休數十日,委實無法抽身來接你回府。

今兒早朝聖上決定派我帶兵到邊疆平定叛亂,今日巳時便出發。

我已沒心思看下去,拔腿便向大門方向衝去,在衝出回廊時撞上了端著花雕酒的阿刀,酒壺碎了一地。

阿刀著急地問道:“小姐,你沒傷著吧?”

我聽而不聞地往前衝著,衝了幾步後又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問道:“阿刀,現在是什麽時辰?”

阿刀回道:“午時。”

我泄了大半的氣,兩個多時辰了,他一定已經出發了。

阿刀道:“小姐,那可是你的東西?”

我順著阿刀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銀針包掉在地上。

我點點頭,有氣無力道:“你幫我拿去丟了吧,還有,再溫一壺花雕送到我房裏。”

回到房內,我把範天涵留給我的信在桌子上展開。

……

若你見到此信時還來得及,就來慶門關送送我吧。不過,依我看,你是趕不上的。

子雲我已讓她去親戚家小住,我一走,狀元府裏無人當家,作為狀元夫人,你於情於理都該回去主持大局的,不過你若是不願回去,偶爾回去照料照料便是了。待我回來,我倆再一塊兒回去也是好的。

每每鬧別扭你都不與我說話,待我回來時,與我好好說說話吧。

範天涵字

我忽地鼻子一陣酸澀,深吸了一口氣把信折疊收好。

阿刀很快又把花雕送了上來,為我斟上酒之後他就在一旁站著。我知道他擔憂我,我酒量奇差,酒品也奇差,喝醉了會摔東西揍人,據說我年幼時被自己摔碎的酒杯紮到血流不止過。

我招呼阿刀過來坐下,給他斟了杯酒,道:“阿刀,你覺得範天涵愛我嗎?”

阿刀想必是沒料到我會突然這麽問他,半晌才道:“小姐,阿刀覺得姑爺對小姐甚好。”

我又道:“那多少有點愛吧?”

阿刀鄭重地點頭:“有的。”

我笑道:“阿刀,你年輕時可曾有過心愛的女子?”

阿刀漲紅了臉道:“有的。”

我好奇道:“那你們可有成親?”

阿刀眼神溫柔:“有的,後來她染病去世了。”

我有點內疚,不該勾起他的傷心往事的。

阿刀見我懊悔的樣子,笑了起來:“小姐不用內疚,她帶給我的快樂遠大於失去她的悲傷。我隻要一想到,這麽一生,能遇到這樣一個人,她與我度過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就夠了。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未必能遇到。”

我釋然一笑,舉杯道:“敬阿刀和阿刀人生中最美好的女子。”

阿刀笑著舉杯:“敬小姐和姑爺。”

我倆把酒言得忒歡,酒是一杯接一杯,我最後的意識是寶兒咋呼著奪下我手裏的酒杯。

也不知我揍了阿刀沒。

次日,我一整天都覺得走路是在飄,在庭院裏碰到阿刀時,見他走起路來也是搖搖晃晃,我倆相視而笑,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

我回了狀元府一趟,李總管見到我時十分激動,婉轉地向我表達了他可以靠自己管好狀元府,不需要我回去添亂。我想也是,這狀元府左右不過十來人,也沒什麽可以管理的,況且範天涵說了,待他回來,我倆再一塊兒回來。

於是我端起架子教訓了李總管幾句持家真言,便又打道回府了。

回到王府,我爹把我罵了一通,他認為我不能就這樣丟下狀元府不管,這樣忒沒責任心,忒沒家教。況且,我留在娘家作威作福,影響到他的作威作福,是故他認為我還是應該回狀元府去作威作福。

李總管和爹都嫌棄我的行為令我感到十分痛心,並且認為他們一定沒透過現象看本質,沒看透我賢良淑德的內在。

我仔細思忖了一陣子,決定王府住上十天,狀元府住上十天,王府住上十天,狀元府住上十天……如此循環反複,讓王府和狀元府都能蒙受我的恩澤。

於是,我如此反複地在兩府間來回小住著,偶爾也想些小把戲折騰折騰李總管和我爹,但總是提不起多大的勁兒。

蕭子雲的竹林黃了綠,綠了黃。

寶兒瘦了又胖,胖了又瘦。

範天涵什麽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