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孟小偉把他的粉蝶交給我之後,我憑空地添了很多心思,生怕我養它們養得不夠壯,不夠肥,到時候屙不出卵,醉不出小青蟲。
這是孟小偉囑托給我的唯一的一件事,我不想弄砸了它。
瓦缽裏的四隻粉蝶,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呢?有幾隻公、幾隻母呢?這個問題對我永遠都是個謎。我査了《十萬個為什麽》,可書上沒有關於粉蝶公母的答案。餘朵去網吧上網時,我請她幫我在網上發個帖子,她回來時告訴我,網友們說了,個大的、顏色漂亮的是公粉蝶,反之是母的。我趕快去陽台,把紗巾揭開一角,把眼睛擱在缽沿上,仔仔細細地看。看來看去,我看到的四隻粉蝶一般大小,顏色和花紋也相差不大,它們顫顫地、無聲免息地趴在瓦缽裏,翅膀收攏著,觸角也耷拉著,有氣無力的模樣。
餘朵湊過來看了看,驚叫:“餘寶你怎麽搞的?你不給它們吃,不給它們喝,你還指望它們產卵?孟小偉要知道你這樣,不氣死才怪。”
天哪,我真是白癡,居然沒想到粉蝶也需要食物。
“趕緊啊,趕緊啊,喂點東西啊。”餘朵催促我。
“可是……該喂什麽呢?”我束手無策。
我知道養魚要喂魚食,養鳥要喂鳥食,養狗養貓要喂狗食貓食,但是養粉蝶,這是粧新鮮事……
餘朵聽我一說,跟著發了愣,眼睛撲閃撲閃地看我,張口結舌。她這麽神氣活現的一個人,居然也會被這樣一個問題難倒。
可是餘朵畢竟是餘朵,腦子一轉,馬上有了主意,並且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撲上來揪住我耳朵:“腦殘啊?這問題還用得著問我?想想不就知道了,粉蝶喜歡圍著什麽轉?”
圍著什麽轉?自然是花嘍,菜花、蠶豆花、南瓜花,所有所有散發出迷人香氣的花。
餘朵放開了我,屈起中指在我腦袋上“噗”地敲一下:“要動腦筋!蠢貨。”
我摸摸耳朵和腦袋上被她敲疼的地方,一聲不響。她對我一向都是這麽野蠻,可我不能跟她計較,畢竟她是我姐,又是女孩子。
我換了鞋,咚咚咚下樓,去尋找粉蝶們喜歡的花朵。
我們天使街是一條灰暗破舊的街,街道上除了垃圾和塵土,除了灰塵撲撲眉眼不清的行道樹,幾乎見不到像模像樣的綠地和花草。可是你隻要離開這條街,坐地鐵一站路之後,見到的景物完全不一樣:街道潔淨而寬敞,行道樹修剪得像列隊士兵,街心公園、中央隔離帶的花壇、一盆一盆被吊在半空中的色彩繽紛的波斯菊或者串串紅,讓你覺得世界真的很美好,城市實在很漂亮。
有什麽辦法呢?我們住在天使街,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媽總是說,人比人,氣死人。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我們一心一意過自己的日子,永遠不要去這山望著那山高。
可是我走完一條天使街都找不著一朵花,這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我的粉蝶們快要餓死了,我還在街上茫然無措地瞎轉悠。我真希望童話故事裏的事情偶爾也能夠發生一次,比如說,現在,此時此刻,我吹一口氣,我的麵前“嘩”地一下子,醜陋的街道不見了,房屋變成了花園,綠草如茵,鮮花開放,彩蝶飛舞,鳥群啁啾。我一伸手就可以釆到花朵,紅的黃的粉的,想要什麽品種都會有。
哎喲,真可惜,我是鬼眼男孩,我不是神仙和造物主。
我歎口氣,準備繼續往前走,走得遠一點,再遠一點。我知道,過了天使街盡頭的大土坑,有一片建築工地上臨時開出來的菜園子,也許在那裏可以看見幾朵南瓜花或者茄子花。如果看菜園子的大狗不讓我走近,那也沒關係,我可以去工棚裏找人,那些叔叔不至於那麽小氣,連幾朵不結果子的謊花都不給。
正當我這麽盤算時,我的眼角有微微的紅光忽閃了一下。我心中一動,抬眼去看,果然是花,鮮紅鮮紅的美人蕉的花,在河南人麵館的院牆裏搖曳著,飄動的紅綢子一樣,光燦燦地灼人眼睛。
麵館的院牆本來就矮,前幾天下大雨,老牆磚泡朽了,有幾處缺了口,像小孩子嘴裏豁開的大牙巴。河南人不知道是忙碌還是懶惰,一時片刻沒來得及補牆頭,肥嘟嘟的美人蕉便探頭探腦地要想穿越破牆擠出來見世麵。
我站著,隔著一堵牆,饞巴巴地望著那幾叢美人蕉。我琢磨著,既然院牆這麽矮,我是不是可以從破牆頭上爬進去,給我的粉蝶們弄到一點口糧。這些花一簇一簇開得這麽大,汁液飽脹得要從花芯裏冒出來,我隻要采摘其中的一小朵,就足夠粉蝶們飽餐一整天。
忍住心跳,我偷眼往四邊偵察。日頭正午,陽光強烈,整條街上白花花一片,馬路上的石子兒燙得能夠炒熟雞蛋,人啦狗的吃飽了中午飯,都在屋子裏歇晌打瞌睡,所以我不管爬牆還是上樹都不會被人看見。開麵館的河南人呢?我躡手躡腳走到店堂門口瞄了瞄,這家夥也正自在著呢,用兩條長凳搭成一個簡易的鋪,四仰八叉地睡在櫃台邊,旁邊一台電風扇吹得呼啦呼啦地響。
偵察間,我又另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根本不需要我費事爬牆頭。因為我看到麵館的案板上扔著一雙又粗又長的竹筷子,應該是河南人從麵鍋裏撈麵條的工具。那幾叢美人蕉長在院牆邊,離缺口近在咫尺,我隻需拎著筷子走過去,伸手一夾,不是我吹牛,我想夾哪朵花就能夾到哪一朵。
主意打定,我踮著腳尖跨進麵館的門,從案板上輕手輕腳拿起了那雙長筷子。河南人睡得鼾聲連天,口水流了一下巴,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
這雙筷子真是長得過分,我抓到手裏時,它就像從我的手掌中接出來的又一根胳膊,一刹那間我忽然變成了一個真人版的變形金剛,胳膊想長就長想短就短,隨意伸縮,威風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握著這雙神奇的筷子,得意揚揚地回到院牆豁口那兒,先把大半個身子從磚縫裏擠進去,再把長筷子舉起來,伸向美人蕉。哎喲,筷子太長太粗,而我的手又太小太笨,要操縱自如可不容易了,我必須十指扣牢,胳膊夾緊,屏息靜氣……
就在這時候,一個細細的聲音在院牆裏麵響起來:“誰呀?要幹什麽呀?”
四處無人,萬籟俱寂,所以這聲音來得非常突然,我嚇了一跳,手一哆嗦,長筷子居然從手裏掉了下去,啪嗒兩聲落在院牆裏。
“我說是誰呢,老餘家的小子啊!你個小屁孩兒,筷子也是好玩的?”
河南人的老婆,矮小得像三歲孩童一樣的侏儒女人,仿佛從地洞裏鑽出來一樣,皺著眉頭站在美人蕉下,抬頭責問我。她穿著一套小碎花的寬鬆衣裙,頭發在耳邊綁成兩根小辮子,皮膚枯黃,額頭上光禿禿的,很清楚地看到一條又一條細細的皺紋。你也隻有在看到她臉上這些皺紋時,才會意識到她其實是個標標準準的成年人。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筷子,先互相敲打一下,敲掉上麵的浮塵,而後撩起裙擺,很愛惜地拭擦一遍。她的小手小胳膊跟這雙筷子很不成比例,筷子像兩杆長槍,好像比她的身高還要長,她擺弄它們就像小人國裏的女勇士要披掛上前線。“說啊,小家夥,你拿我們家筷子幹什麽?”
天哪,我的個頭比她高出這麽多,她居然叫我“小家夥”!
我從來就不是像餘朵那種理直氣壯的人,被人當場撞見壞事,不由得滿臉流汗,驚慌失措,心裏想著要不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她個子這麽小,還跟我隔著一道牆,我要是拔腳開溜的話,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追上我。
可我垂頭站立著,一動都沒有動。
她細氣細聲抱怨:“哎喲,一放暑假,你們這些孩子就成了野馬,沒人管沒人問的。中午這麽大太陽,不好好在家寫作業,出來跟大人搗蛋!你媽媽呢?你爸爸呢?”
我老老實實告訴她,媽媽去上班了,爸爸到醫院陪親戚了。
“回家吧,啊?曬出毒癤子來,不是好玩的。”她仰著臉,好心好意勸導我。
我不肯走,都要到手的東西哪能就這麽放棄,再說我們家的粉蝶肚子餓了,再吮不上花蜜就要死了。我磨磨蹭蹭地賴在她家院牆邊。
“求求你……”我小聲說。
她大概沒有料到我會這樣低聲下氣地懇求她,愣了一下,抬起一隻小肉手捂在嘴巴上,吃吃地笑:“什麽呀!”
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像小女孩一樣嬌憨,細嫩。
我指著那叢美人蕉:“要一朵花。”
她笑得更厲害,兩隻手都捂到了嘴上:“你要花?小男孩子要一朵花?嘻嘻……好吧好吧,你不要臉紅哦,我什麽都不問了可以吧?”
一邊笑,她一邊走向那叢美人蕉,抬手要幫我摘花。可是花株很高大,她的個頭實在太矮小,把腳尖踮成了跳芭蕾舞的姿勢,還是夠不著。
她歇了一下,喘兩口氣,返身進裏屋,端出一隻藤料編製的小爬爬凳,放在美人蕉下,扶著花株站上去,伸腰抬手,一口氣給我摘下四朵花,再從凳子上跳下來,兩手捧著送到院牆邊呶,夠不夠?”
我隔牆抓過那些花,慌張得就像搶劫一樣,顧不上說謝謝,一溜煙地回頭便跑。跑出好幾步,我還聽見牆裏邊那一連串清脆的、小姑娘一樣的笑聲。
四朵花攤在我掌心裏,濕漉漉,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按照粉蝶的體型胃口測算,我認為足夠它們吮食到產卵期。餘朵說了,根據網上的資料,粉蝶從蛹中羽化出來,到產卵之前,總共隻有五六天的生命。所以,養在我的瓦缽裏的小東西們,很可能已經到了壯年,再有個三兩天的時間,它們就會老得吃不下食物,隻剩下產卵這一件事情了。這麽算起來,一天吃掉一朵花的話,四朵花維持它們的生命是綽綽有餘。
我掀開瓦缽上的紗巾,神情肅穆地放進去第一朵花。
粉蝶們真是餓得不像樣子了,每一隻都是垂頭耷腦,氣息奄奄,翅膀軟綿綿拖在肚皮下,隨時隨地都能翻個跟頭死去。我一邊責備自己的疏忽大意,一邊動手幫它們的忙,一個個的捏著它們的翅膀放到花朵上。
求求你們了,吮一口吧,嚐嚐吧,好甜好香的花汁哦,吃了會讓你們長力氣的花汁哦。我合攏雙手,一心一意地拜托著。
也不知道是我的虔誠感動了它們,還是濕潤的花汁的氣味觸動了它們,總之,短暫的沉默之後,它們居然慢慢地蘇醒過來了,也緩緩地行動起來了,一隻接著一隻地打開翅膀,昂起觸須,試試探探地在鮮嫩而滑膩的花瓣上移動著腳步,然後猛地紮下腦袋,匆忙而又貪婪地吮吸吞咽。
我拍拍胸口,總算把一顆心放回到了肚子裏。能吃能喝就能活著,甭管是人,是昆蟲,還是動物。生命的奇妙之處就在這兒吧,我想。
剩下三朵美人蕉的花,我把它們浸飽水之後,裝進塑料袋,紮好口,放到冰箱裏。冰箱也是好東西,否則的話,這麽熱的夏天,擱上一夜,鮮花還不脫水成了幹花?
就在我爸爸通宵排隊掛到了專家號,二大爺和狗叔即將住進醫院病房的那天,粉蝶產卵了。
一早起來,頭一件事,我赤著雙腳衝到陽台上,捧起瓦缽,揭開紗巾,察看我的寶貝。我看見四隻粉蝶全都萎縮成一團枯葉樣的醜陋玩意兒,四腳朝天地躺著不動,而瓦缽的當中,東一灘西一灘的,全是麻籽兒大小的淡黃色的卵泡泡,很多很多,幾百顆幾千顆那麽多。
我激動得大呼小叫,手舉著瓦缽,喊餘香和餘朵過來看。
她們兩個人卻表現得超冷靜。餘香含著滿嘴的牙膏沬,屈尊到陽台門口草草看一眼,皺起眉頭、口齒不清地說:“什麽呀!鳥屎一樣,還當寶貝。”
餘朵呢,跟著捂胸捏鼻子,做嬌滴滴的淑女狀:“哎呀,好惡心!我都要吐了……”
我氣得真想踢她們每人一腳。
還好,從老家來的狗叔適當地表示了他對我的欽佩。當時他走到陽台上收他的短褲汗衫,準備往醫院轉移,一眼瞥見了瓦缽裏的蟲卵,驚訝得眉毛都挑起來。“哎喲!”他說,“哎喲喲,你們城裏的小孩,你們真是的,什麽都能玩啊!”
我很奇怪他說這樣的話。難道鄉下老家的小孩不玩這些嗎?不玩這些他們又會玩什麽呢?我實在想象不出來。我對老家的了解太少了。
瓦缽裏的蟲卵如期孵出了幼蟲,這個過程簡單得實在讓我沒什麽可說的,因為我既沒有動手也沒有動腦,它們是自然天成,就像一顆種子一樣,你把它埋進土裏,它自己就會生根發芽。
幼蟲就是菜青蟲,它們必須吃菜葉長大,這個我懂。我懇求餘香,每天早晨去菜場買菜時,無論如何要買一點帶綠葉的菜,哪怕一小棵,幾片葉子。餘香真不夠意思,走出門後屁股一轉,已經把這事忘得精光,買回來的全都是塊莖類的菜:土豆、洋蔥、茭白,還有菜青蟲根本不吃的東西:一小坨肉絲。我氣得對她大叫大嚷,她一點不在乎,朝我翻個白眼你還真想把那些惡心人的東西當爹養啊?”
我當然不會把蟲子當爹,可我得讓它們活著,怎麽說它們也是生命,再何況,這是孟小偉的囑托。我隻好親自出馬,每天上午頂著太陽去菜場。菜場裏有很多買菜的老婆婆,她們總喜歡一邊跟菜販們討價還價,一邊偷偷摸摸剝去青菜的邊梗啦黃葉啦,好讓秤盤裏的分量更加實在。她們丟棄的,就是我所需要的,我的青蟲一點不挑嘴,隻要是菜葉,一律吃得香。
撿菜葉的時候我常常看見丁老師,他依然守著菜攤,戴著那副纏膠帶的眼鏡,旁若無人地低頭看小說,不在乎他麵前的菜賣得掉還是賣不掉。他每天總穿同一件發黃的汗背心,**的脖頸和肩背瘦得有點可怕,活像科技館裏搭出來的恐龍骨架。他的頭發比以前白了更多,油膩膩的,一縷一縷粘著,鳥窩一樣盤據成一團。隻有他盯住書頁的專注眼神,那副聳著肩胛雷打都不動的姿態,還跟從前當我們老師的時候一模一樣。
每次我撿到菜葉後,總是繞過他的攤位,不跟他打招呼。第一呢,撿菜葉這事有點說不出口。其次,我不想妨礙他讀書。一個人沉浸在幸福當中的時候,他肯定不願意被別人打擾。
我把撿到的菜葉拿回家,清洗,擦幹,再一片一片扔到瓦缽裏。“擦幹”這個程序很重要,從前我養過一回蠶,有一個下雨天,給蠶寶寶喂了帶水珠的桑葉,結果小東西們一夜之間全都死光了。昆蟲是不是隻能喝汁液不能喝水呢?我不太清楚。不管怎麽說,蠶寶寶的事情是個教訓,對待生命就是不能掉以輕心。
我的兩個姐姐,餘香和餘朵,她們隻要在家,就喜歡一刻不停地嘲諷我。
“餘寶啊,你把那些小青蟲服侍大了,它們會不會管你叫爸啊?”
“哈,才不,餘寶拿它們當爹養的,它們要管餘寶叫兒子呢。”
“兒子,嗬嗬嗬……”
“兒子哎,嘻嘻嘻……”
一唱一和,嘰裏呱啦,活像兩個女人的對口相聲。
可我一點不在乎,因為我知道她們心裏也對菜青蟲的長大充滿好奇,她們會偷偷摸摸跑到陽台上,掀開紗巾看那些蠕動不停的小東西,有時候還會動手喂它們菜葉,把手指伸進去摸摸它們涼津津的身體。我這麽認為:她們嘴巴上對我的攻擊越多,說明她們心裏對小蟲子的關注越強烈。
這期間,我二大爺被醫院確診是肺癌,我爸好不容易給他交夠了手術押金,可他接著又被宣布心髒有毛病,需要先治心髒,再治肺癌。二大爺因為絕望偷偷回了老家,我爸思來想去又開車把他拽回醫院……一切一切發生的事情我全都很清楚。我媽愁得整夜睡不著覺,我爸不停地抽煙歎氣,我也都知道。
有時候想想,錢這件事真是太重要了,我們家裏此時此刻需要很多很多錢,可我們家裏根本拿不出這些錢。
菜青蟲一天一天長得飛快,而我一年一年長得很慢。我要是能夠一夜之間變成大人就好了,我就可以替我的爸爸媽媽分擔憂愁了。
小青蟲長到葵花子那麽長的時候,我把它們統統掃進一個塑料袋裏,拎到菜場,準備出賣。我本來想數清楚到底有多少條,可是它們爬來爬去動個不停,一秒鍾都不消停,弄得我眼花繚亂的,隻好放棄這個打算。
照孟小偉的說法,菜青蟲賣給菜販子,價錢是一塊錢一條。要真有這麽好運,我手裏的蟲子最起碼能賣到三百塊錢。天哪,我大姐餘香在超市幹一個月,工資才不過一千塊。
三百塊好像還不夠,最好能賣到五百塊錢,我、成泰、羅天宇,我們三個人才能看一次大銀幕的3D電影。這是孟小偉活著時跟我們的約定,我不想讓他在天堂失望。
不幸的情況是,我剛走進菜場,無巧不巧被丁老師一眼看見。真是邪了門的事。他熱情洋溢地招呼我:“餘寶!哈,餘寶你好多天都不來找我借書了。手裏拿的什麽?我看看!”
他眼睛近視,卻又好奇心重,我隻能走過去,把塑料袋拎起來給他看。
“菜蟲!我的媽,這麽多!你幹什麽幹什麽?”他扶著眼鏡,吃驚不小。
我抿著嘴,不肯說。這事情不那麽正大光明。
“餘寶!”他大起聲音,像在課堂上喊我發言一樣,目光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盯牢了我。
我膽小,被老師這麽一嚇,不敢不說。
“賣錢……”我囁嚅。
他馬上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我想菜場裏肯定有許多人玩過這把戲。
他目光定定地看著我,瘦精精的麵孔先是憋得發紅,而後又發青,發紫,看上去有點可怕。“你們這些人……”他嘴唇哆嗦,“你這個小孩……我都不敢相信哦,社會真沒有一點點誠信了?不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就活不下去了?嗯?餘寶你說!”
我現在是無話可說。他一提到“誠信”兩個字的時候,我就明白我犯了大錯。我是個騙子,拿菜青蟲欺騙那些買菜的人。可是之前我真沒有好好想過,沒有人像他這麽提醒我。
“你枉為我的學生。”他重重地歎口氣。
我低著頭,很難過。他的話像刀子割在我心裏。我之前為什麽就這樣糊裏糊塗呢?我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怎麽就沒有動動腦子去想一想呢?
他把菜攤前的木板掀開,側身走出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拎到僻靜的角落裏。
“餘寶,”他說,“你是個好孩子,好學生,我知道你做這件事情肯定有理由。告訴老師,是不是你很需要錢?”
我怎麽對他說?我如果告訴他,要用販賣蟲子的錢看一場電影,他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餘寶,有困難要對老師講哦,老師一定會幫你,真的。”我拚命搖頭。我真怕我當眾哭出來。菜場裏的人都是天使街上的熟人,我要是哭了,傳到餘香餘朵的耳朵裏,她們要罵死我了。
丁老師這時候做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掏了一樣什麽東西,飛快地塞到我的手心裏,並且緊緊按住,不讓我打開手心看。
“一百塊錢。老師隻有這麽多。”他麵紅耳赤,好像反過來拿了我的錢一樣。然後,他扯過我另一隻手裏抓著的塑料袋,用勁地扔到旁邊堆著臭雞毛爛肚腸的垃圾簍子裏,嫌惡地拍了拍手。“好了,趕快回家,下回不準再做這種事。”我當時愣在那裏,因為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我的老師。等我醒過神的時候,老師已經走回到他的攤位上,而且側過身子不看我,不準備再跟我囉嗦。
老師的錢安靜地躺在我的手心,小小一團,滾燙滾燙。我想,隻能算我借他的了,等我長大,有了工作,拿到薪水,我一定要用十倍的金額去償還他。
我爸爸帶著一千塊錢去看望那個倒黴司機的第二天,又分別給了我和餘香餘朵每人五百塊錢。“拿著吧,爸不知道你們都喜歡什麽,自己買。”他說得輕描淡寫,而且故意沒有看我們的眼睛。
這個給錢的日子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之後沒兩天,我從陽台上看到了那輛破舊的桑塔納,然後我爸就失蹤了,很久都沒有他的消息。
五百塊錢實在是個大數目,我和兩個姐姐都目瞪口呆。我們想不出來爸爸從哪兒發了財,先是替一大爺看病,現在又大手大腳仙女散花一樣地給我們零花錢。我看到餘朵躲在陽台上一張一張地對著陽光照那些紅顏色的百元大鈔,還閉起眼睛拿手捏,拿鼻子聞。我問她這是幹什麽?她緊張兮兮地說,我爸的錢不會是假錢吧?她又自言自語:不是假錢的話,太陽從西邊出了嗎?
驗明正身,確信不是假錢之後,餘香餘朵簡單地打扮了自己,結伴兒去逛一公裏之外的金貿大市場。餘香說她要買高跟鞋,買拎包和花陽傘。餘朵要買軍裝款的韓版連衣裙,還要買串珠頭飾,買水晶手鏈,買日本漫畫書。她們出門之前一起盤算了很多東西,最後歎息說,錢還是不夠。
這真是有趣:沒有錢的時候,什麽心思也沒有;有了錢之後,買東西的欲望變得那麽強,什麽都想要,永遠都沒個夠。
我舍不得亂花錢,我得帶著我的兩個好朋友,用這錢去看3D超大銀幕電影。孟小偉活著的時候,我們想看沒看成,現在我有錢了,我們要替他看一次。
體育中心影城的售票員仍舊是那個臉上長雀斑的阿姨,可影院海報張貼出來的不是《變形金剛》了,是《閃電狗》。成泰眼巴巴地說,閃電狗就閃電狗,隻要是3D電影,看什麽都行。羅天宇附和道,對呀,沒準兒狗狗比金剛更好看。
五百塊錢,買了三張電影票,還剩二十塊,我心想花掉算了,就買了一桶噴香噴香的爆米花。反正爆米花我們也沒有嚐過,一次過足癮,痛快就痛快個夠。
成泰和羅天宇兩個人的神情有點不自然,兩個人走路磨磨蹭蹭,從那個花紙桶裏抓爆米花的時候也是縮手縮腳。我要求他們:“抓大把的!”可他們隻肯尖著手指頭,小心拈那麽一兩顆,再小心放到舌尖上,拿口水抿。
我明白這是為什麽了,他倆一定是因為花了我的錢,心裏不過意,不好意思。這事要換了我,我也會縮頭縮腦。為了讓他們輕鬆下來,我隻好大聲跟他們說笑,講一些我們在白雲街小學的糗事,比如上課說話被老師往嘴巴裏塞了紙團啦,體育課上被自己的褲子絆了跟頭啦,什麽什麽的。
還好,等我們在放映廳的寬大沙發上坐定,銀幕上燈光亮起來以後,我們頃刻間就忘記了一切,全神貫注在令人驚詫的3D畫麵上。
電影一開始,講了一隻名叫“波特”的狗,被女孩佩妮帶回家之後,佩妮的父親就動手改造波特,最終讓它成為一隻“超級閃電狗”。這隻狗有強壯無比的筋骨,風馳電掣的速度,無窮無盡的力量,當佩妮的父親被“綠眼人”綁架後,波特就和佩妮一起開始了拯救父親的戰鬥……
我們戴著影院發給我們的3D眼鏡,無比驚奇地看到銀幕上的一切那麽真實和鮮活,如同我們生活中看到的景物一樣。鮮花開在我們手邊。房子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蜜蜂嗡嗡地飛繞在我們頭頂。街道從我們腳底下開始往前伸展。“綠眼人”揮出的一拳,“嗵”的一聲巨響,拳頭從銀幕裏伸了出來,仿佛是照著我們的腦袋進攻,嚇得我們失聲驚叫。頑皮的波特滋了一泡尿,尿水直射進我們嘴巴裏,我們三個人一齊偏開身子,而後哈哈大笑。我們簡直不能明白,那些活靈活現的花鳥昆蟲,怎麽就能從銀幕裏跳出來,飛翔在我們的身前身後,讓你覺得一伸手就能夠抓住它們。我發現成泰和羅天宇真的伸手在空中抓捏了好幾次,當然他們抓住的隻能是空氣,要是波特和綠眼人能讓他們抓住的話,下一場電影就該放不出東西來了。
在漆黑的影院,在一片驚叫和大笑聲裏,我看到了盤坐在一道雪亮光柱上的孟小偉。他還像從前那樣瘦小,穿藍色的短褲和條紋背心,剃很短的頭發,腦門上留一小撮酷酷的劉海。他沒有看見我們,因為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盯著大銀幕。他跟我們一樣陶醉和開心,他盤著膝蓋前仰後合的樣子,跟他在學校裏看一本笑話書的時候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