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五多點鍾吧,我爸爸就起了床,蓬亂著頭發,套一件滿是破洞的汗背心,一個人站在敞開的窗戶前,一邊大口抽煙,一邊心神不寧地往外麵的街道上看。
隔著一條窄街,正對我們家窗戶的,是瘦子小李的售報亭。小李才二十出頭,卻不知道怎麽得了尿毒症,每星期都要去醫院做一次透析。我弄不明白什麽叫“透析”,我爸爸說,就是用一根管子插到人身上,把血抽出來,在機器裏麵洗一遍,洗幹淨了再輸回去。我覺得爸爸的解釋非常不全麵:第一,人的尿液裏有了毒,洗血幹什麽?要洗也該洗尿。第二,血是一種**,**怎麽洗?一洗不就跟水全混到一塊兒了嗎?好比水裏有墨汁,你能把墨汁洗了把清水留下?這兩個問題我爸爸一個也答不出。可是他非但不生氣,反而誇獎我:好小子,腦袋真不是白長的,比你爸強!好好念書吧,書念好了就什麽就知道了。
我爸這話也外行,世界上的知識千差萬別,一個人不可能通吃一切,就比如愛因斯坦,書念得夠好了吧,可他能發明那個什麽“相對論”,卻沒法寫出一本《哈利·波特》。
可我不跟我爸爸較真,不管怎麽說他總是盼我好。
小李有尿毒症,吃不得辛苦,自然不能像平常人那樣打苦工掙錢,家裏人想法幫他擺個售報亭,捎帶著賣些飲料磁卡盜版碟,好歹賺幾個,讓他能夠心安理得地吃上一碗飯。
我爸盯著售報亭,莫非想買報?可是才五點多鍾,報亭根本就沒開門。再說了,這個時候的報紙,大概還沒有從印刷廠的機器上取下來呢。
我們家裏一共就兩個小房間,我爸爸洗臉刷牙的動靜又特別大,他一起床,全家人個個不得安生。我媽媽倒是習慣了早起,我大姐二姐就不樂意了。大姐餘香睡眼矇矓地抱怨:“爸還讓不讓人活啊?熱死人的天,半夜才睡著,中班還得去站八小時櫃台!”二姐餘朵幹脆赤了腳下床,怒氣衝衝地穿過外屋去廁所,咣啷一聲關上廁所門。
要在平常,我爸爸肯定會惱火,他會大著嗓門吼:“反了反了!老子養你們這麽大,早起晚起都沒個自由了嗎?”可是今天他對蓬頭散發的餘朵視而不見,木頭人一樣地站在窗口,一直到我媽在廚房裏燒了水,給他泡了一杯濃得像醬油湯一樣的老紅茶,他才踱到飯桌邊坐下來。
司機都喜歡喝濃茶,我爸也一樣。可是這麽熱的天,這麽燙的茶,他也不怕把嘴巴裏燙出血泡泡。
六點半鍾,報亭的小窗口終於打開了,探出瘦子小李那張黃皮寡瘦又哈欠連天的臉。我爸爸從飯桌邊跳起來,趿拉著拖鞋,猴子一樣地竄下樓,直奔馬路對麵去。
他還是心急了,小李告訴他說,送報工還沒有把報紙送過來。
他回家,責成我過去守著,拿到報紙才可以回家吃早飯。
這個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關心時政啊?他要早這麽愛看報愛學習,運輸公司的經理就該他來當了。
等到將近八點鍾,我終於買到了報紙——三十六版的一份《城市早報》。瘦子小李把報紙卷起來遞給我的時候說真稀罕,你們家舍得花這一塊錢。”
我們家以前的確不買報,我們從電視裏看新聞。再說我們對新聞也不那麽感興趣,除非裏麵講到廉租房或者舊城改造一類的事。我媽媽不喜歡那些官員們口口聲聲說“改造”,因為改造意味著拆遷,拆了這些租金便宜的舊房,我們去哪裏落腳安生呢?
爸爸接過我手裏的厚厚一摞報紙,馬上攤開在飯桌上,手指沾著唾沫,一頁一頁飛快地往後翻。時政要聞不看,娛樂體育也不看,一直翻到第十九版的“本地社會新聞”才停住。此時,他的目光暫時變成了一盞聚光燈,在版麵上逐字逐行地移動:城郊個體超市裏發現了有毒蜂蜜;氣溫飛升,建築工地頻現中暑人群;城北樓盤打出團購牌;高架橋下驚現廢品回收廠;通城大道一流浪漢被撞死,警方急尋肇事車輛……
“什麽車輛?”他指著那個筆畫複雜的“肇”字。
我告訴他,這個字讀“zhao”,第四聲,就是“發生”的意思。
“啊,就是要找那輛事故車嘛。”
“你老板的車。”我小心回答。
他籲出一口氣,臉上的神情終於輕鬆很多。“餘寶,這麽說,被撞死的是個流浪漢?當場就死了?”
當場被撞死,意味著我們即便沒報警,也沒有耽誤事。
不管怎麽說,我爸心裏的一副重擔總算是卸下了,否則他坐臥難安。
接下來他慶幸:我們也是碰巧了,那段路麵肯定沒有監控探頭,報上說得很清楚,尋找肇事車嘛,要拍到錄像的話,電腦裏一查就查到,還用找?”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
他又想了一會兒:“找還是能找到的。就怕拔出蘿卜帶出泥,到最後連我的車也一塊兒找出來。目擊者哎,不開玩笑。”
悶悶地,他自言自語:“能不能找個律師問問,知情不報該算多大的罪?”
二姐餘朵正在對著小鏡子梳頭,聽到我們討論這件事,一手握住頭發一手拿著梳子走過來,提醒我爸:“找律師可是要付谘詢費的,一小時最少五百塊。我們同學家找過。”
我爸爸被驚住了,很不滿意地瞪著餘朵,好像她就是那個幫律師收錢的人。
昨晚回家,爸爸對家裏人講述了車禍的事情後,全家人都認為裝聾作啞是最好的選擇。我媽媽自然是膽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餘香餘朵是害怕萬一老板坐了牢,公司就倒閉了,爸爸的工作也就泡湯了。這年頭,找份好工作不是容易的事。
我提醒爸爸,如果害怕警察找上門,現在去報案也還來得及。
餘朵立刻搡我一下,還嗬斥我:“就你能!老板的車撞了人,關我們家多大事啊?”
我不敢說話了。在我們家裏,我最怕餘朵。
我爸爸很疲倦地坐下來,有點心虛地看著我,解釋說:“餘寶,這事情是這樣的啊,如果昨晚上那個人沒有被撞死,嗯,哪怕他還有一口氣呢,我們沒有報案,那就是有罪,見死不救嘛。可那人死了,我看到的,當場就沒氣了。警察都是有本事的人,嗯,拿那麽多工資,總得有事幹是不是?他們能找到肇事車的,肯定的,讓他們慢慢去找好了。他們找到跟我們告密不一樣,真的,指認老板這事太大,毀了公司,同事工友都沒了飯碗,我就是罪人,我擔當不起。”
我心裏有點不舒服,主要是對“告密”這兩個字。叛徒才告密呢,我們如果找警察,那叫“報案”,我爸真是拎不清。再說了,肇事車雖然是老板的車,可開車的人不是老板啊,跟老板沒關係啊,爸爸幹嗎總把車和人往一塊兒扯呢?但是,大人說話總有大人的道理吧,大人的很多秘密小孩子不知道。
我媽媽七點不到就出門打工,我們家的早飯一般由餘香負責。她端來一鍋泡飯,又往桌上擺了一碟豆腐乳。紅豔豔的豆腐乳上澆了一圈麻油,猛一看就像碟子裏盛開了一朵快要腐爛的花。餘朵看一眼,皺著眉頭說:“天天豆腐乳,我聞到這味兒就惡心!”
我爸爸什麽都沒說,夾了一大塊豆腐乳攪進粥碗裏,把白粥攪成了紅粥。他兩眼盯著碗裏冒出油花的紅米湯,好像透過那碗泡飯能看到碗底的什麽東西似的出神。
我不記得是在哪本書裏看到過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生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另外一個人跟他互成鏡麵,彼此都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原話當然比我記住的要精辟很多,但是意思就是這麽個意思。
我爸爸就是我的鏡麵,從他身上我能夠看到二十年後的我自己。到那時候,我也會有這樣胡子拉碴的下巴殼,有一雙疲憊的遍布紅絲的眼睛,有攢積在耳朵眼裏的厚厚的耳垢,一頭刺蝟一樣硬紮紮豎在頭頂的黑發,還有抽煙抽得稀稀拉拉的牙齒。我也許會像爸爸一樣開卡車,呼呼啦啦奔波在南來北往的高速公路上,超載,罰款,為了付罰款更多地超載;也許連卡車都開不上,隻能上建築工地做小工,砌磚扛大料。
我爸爸一門心思要我念書,念書,好像我念好了書真能考上大學有好前程似的,其實我心裏知道,我的未來比我爸爸強不了多少。
原因隻有一個,我們是這個城市裏的外來戶,從鄉下來,從農村戶口來。
之前你們也應該猜到了我的身份,我們這種人家的顯著標誌是兄弟姐妹多。城裏人大都隻生一個孩子,可我們有姐弟三個。我二姐餘朵生出來之後,家裏曾經交了一大筆超生費,一萬元。十四年前,在我們老家的地方,一萬元是個大數目,我爺爺賣了兩頭豬,還賣給走家串戶的古董商一方舊硯台,七拚八湊的,才給餘朵報上了戶口。
我爸爸垂頭喪氣,說連生兩個都是丫頭,合該命中無子,認命了吧。我爺爺我奶奶急了,抹脖子上吊的,死活不同意。我爺爺說,兒啊,你要是狠心讓餘家香火斷在你手裏,我將來入土了怎麽去見餘家祖宗啊。他還說,鄉下人不比城裏人,沒有退休金可拿,你不生個兒子,老了連討口飯的去處也沒有。
於是再生,這就生下了我。爺爺一高興,抱著繈褓裏的我仰天大笑,居然把腦血管笑爆了,身子一癱倒地而亡,差點兒沒有把我摔成腦損傷。後來我二姐說,我長成現在這副德性,“鬼眼男孩”,肯定跟月子裏摔那麽一次有關。
爺爺去世兩年後,奶奶的背上長了個瘤,她怕上醫院花錢,瞞著我們家裏每一個人,直到潰爛淌膿,直到癌細胞擴散,人被折磨得不像個人。
之前因為沒有錢交超生費,我一直是“黑戶”,悄沒聲地在家裏黑著。爺爺奶奶都死了之後,爸爸把老家房子賣了幾千塊錢,把土地承包給了叔伯兄弟,給我交錢落了戶口。然後我的一無所有的爸爸帶著一家子人進城,千辛萬苦,在天使街的兩間出租房裏站住了腳。
我知道我爸爸媽媽不容易,因為我們家是超生戶,超生的孩子上學要交費,每人每年都得大幾千。我大姐餘香上到五年級就退了學,在藍天街頂頭的一個烤鴨作坊裏幫忙拔鴨毛,兩隻手被鬆香腐蝕得活像得了大麻風,一直做到今春年滿十七歲,我爸爸求他的老板溫董出麵做介紹,才進了社區超市當收銀員。我二姐上到五年級的時候也曾想退學,她本來就不喜歡讀書。她忿忿不平地告訴我爸爸:“白雲街小學這麽個爛學校,老師都是臨時工,‘的得地’三個字都不分,你把錢送給他們,還不如送我去學美容。”
我爸爸“呸”她一口:“敢!初中不畢業,你要敢離校一步,我打斷你腿!”
從根子上說,我爸爸是個愛知識求上進的人,他允許餘香退學,是因為餘香實在笨,三年級就能考出兩門“不及格”。可我二姐餘朵不一樣,餘朵從小聰明能幹,腦袋瓜子活,嘴巴又能講,用我媽的說話,死的能說成活的。這樣的聰明小孩,不讀書太可惜。可不知道為什麽,餘朵的成績就是不如我。每次到學期結束,爸爸拿到餘朵的成績單,總是唉聲歎氣痛心疾首:“丫頭哎,你怎麽就不能把聰明用到正道上呢?你考不過你弟弟丟人不丟人?”
餘朵呢,不在乎地翻個眼皮,振振有詞:“丟什麽人?他是男孩,我是女孩,性別不一樣。”
瞧,能把我爸我媽氣死。
這樣一來,我知道我任重道遠。可我也知道我實際上有幾斤幾兩。我才十一歲,不誇張地說,我的心理年齡起碼有二十一歲。
沒辦法,我是個男孩。
吃過早飯,餘朵又開始折騰她的頭發。她一放假就找到了一份發廣告的工作,就是拿一大摞印刷粗糙的樓盤宣傳單,站在地鐵口或是人流量最大的鬧市區,每見到一個人,甭管是老人還是孩子,滿麵笑容地往那人肘彎裏揣一張,就算成功。每發完一百張,她能拿到十塊錢。這活兒合她口味。她想把她的頭發盤起來,打扮成一副成熟迷人的樣子,免得被人告發是“童工”。她還想跟餘香換衣服穿,再戴上一副地攤上兩塊錢買來的塑料耳環。可是那耳環太粗製濫造了,還沒等她從鏡子前轉身,黏在鐵皮托子上的塑料寶石就掉了下來,氣得她踩腳大罵:“哪個王八蛋爛了手指頭做出來的東西啊?”
餘香一邊收拾早飯桌,一邊給餘朵出主意:“你幹嗎費那個工夫一張一張發?曬也曬死了。隨便往哪個垃圾箱裏一扔,回家睡一覺再去交差就行。城裏房子賣那麽貴,傻瓜才會拿著你的廣告去買房。”
餘朵笑嘻嘻地說:“姐啊,我怎麽就沒想到啊?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麽聰明的人啊?”
餘香不知是陷阱,得意揚揚,飯不是白吃的,歲數不是白長的。”
餘朵臉色一變,鼻子一哼:“蠢貨就是蠢貨,自己蠢,以為天底下的人都跟你一樣蠢。”
餘朵伶牙俐齒慣了,“蠢貨”不過是她的口頭禪。餘香被她罵,並不生氣,自己想想也笑,回過去一句:“你能,能死你!”
我爸爸從櫃子裏找了一條半長不短的卡其布褲子往身上套,接著又套上一件橫條子的圓領衫,還奔到衛生間擠了一團摩絲抹在發梢上,叉開十指在頭上抓撓,想弄出那種貝克漢姆的發型。我問他去哪兒?他說閑不住,去公司看看,說不定老板還要找他有事幹。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還是不放心,要去探探底,實地査看一下老板的那輛車。
我說:“爸,我跟你去。”
我得保護我爸爸,我是鬼眼男孩,如果有危險,我會比他早一步察覺。
我爸爸看過報紙之後心情已經大好,親熱地拍拍我的頭:“行,去換件衣服吧。有兩個小人人的那件啊。”
那衣服牌子叫“Kappa”,商標圖案印在袖臂上,兩個小人人背靠背坐著,容易讓人記得住。爸爸看到大街上有很多人穿,認為一定是名牌,穿出去有麵子。其實我媽買這件衣服的時候,把價錢砍到二十塊,“天使服裝店”的阿秀就鬆了口。很明顯,這衣服是冒牌貨。
不管怎麽說,我爸爸愛我,他希望我走出家門時體體麵麵,是個好學生的樣子。
爸爸的公司在通城大道的另一邊,從我們家過去,要先穿過天使街,拐過那個大土坑,再爬上過街天橋。如果開車,那就更麻煩,通城大道上開出很遠才能看到車輛掉頭的標誌。
爸爸的公司叫“好運道物資回收集團”,公司董事長,也就是爸爸的老板,名字叫溫元良,員工們都恭恭敬敬稱他為“溫董”。我爸爸很自豪地說,別以為公司叫“物資回收集團”就是收舊貨的,錯!公司做的項目多了去了,拆遷爆破、長途運輸、房地產、災區重建,哪樣不做得有聲有色?前年還從外國買了兩條舊軍艦回來拆廢品呢,軍艦停在江邊,那家夥,十裏八村的老百姓都趕去看稀罕。我爸爸還說,溫董這人了不起,白手起家,二十年,打下這麽一片天地。
爸爸跟溫董是同鄉,當年他拖家帶口進城打工,投奔的就是這個拐彎抹角沾親帶故的老家人。那時候溫董的公司規模還不大,三五台車,十來個人。爸爸風裏雨裏為他一幹七八年,怎麽說也算是元老級的功臣了。而今溫董當了市政協委員,資產也早已經過了億,可我爸爸還是窮光蛋一個,兜兜裏掏不出來買一件體麵衣服的錢。
餘朵上初中之後,課程表上多了“社會學”這門課,她學完了回來問我爸爸:“你覺得今天這個社會公平嗎?”
爸爸想都不想:“公平啊!雞吃雞的米,鴨吃鴨的草,有什麽不公平?”
他哼著周傑倫的歌,開著“解放牌”的車,泥一身水一身的,雖然辛苦,心裏幹幹淨淨。他好賭,想發點小財,盼著兒女讀書上進,滿足於有小酒喝,有單元房住。他覺得這樣很好了,比起在土裏刨一輩子食的爺爺,真的是很好很好了。
出了我們家的門,走不到一百步就是天使街的丁字路口。學校一放假,賣小吃和雜貨的商販們賺不到我們這些小孩子的錢,幹脆回家歇夏了,路口這一片地方頓時顯得寬大和敞亮許多,冷不防地一見,還真覺陌生。
疤眼王成果然招來兩個棋友,正在吆五喝六地擺陣勢,引逗過路人上前跟他們打擂台。那兩個人看上去一臉愚鈍和憨厚。一個五十來歲,短寸頭,胡子頭發都白了,臉色卻紅潤潤的,穿一件手工縫製的對襟短褂,耳朵上一邊夾一根煙。另一個三十歲上下,肥臉,眼睛細得像刀子劃出來的兩道縫,脖頸上掛一塊紅繩拴住的小石頭。兩人都隻顧著低頭擺棋局,眼睛不看人,仿佛淡泊得很,有沒有生意跟他們不相幹。倒是疤眼王成,穿一件花格子大褲衩,臉紅脖子粗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努力要把氣氛攪得濃稠起來。
“來呀,瞧一瞧看一看,棋壇高手大駕光臨!五台山下來的大師,千裏迢迢萬裏迢迢,天使街蓬蓽生輝!機會難得,萬事俱備隻待東風!枯木逢春雪中送炭!十年磨刀見血封喉!老少爺們哎,有種的上啊,為袓國榮譽放手一搏啊!”
什麽亂七八糟的廣告詞,我聽得簡直要笑死了。他肯定沒有正經八百地上過語文課。得讓我們丁老師教教他,什麽叫語言搭配,還有承上啟下,還有用詞得當。
過路人一個個腳步匆匆,頭也不回。騙子要騙人上鉤也不容易。
疤眼王成設好了局卻沒生意,急得紅眉赤臉,眼睛泡子都要鼓破了。一眼看見我爸爸,好像見了袓宗一樣,跳起來,上前一步攔住我們:“老餘老餘,你來得正好,高手過招方見英雄本色,你來你來……”
我爸爸這個人,沒喝多酒的時候也還是有一點自知之明的,他慌不迭地躲開疤眼王成抓向他的手,一邊作揖告饒:“不行不行,我水平不行。”
疤眼王成熱情洋溢:“誰說你不行?誰說我扁誰!有本事的人都謙虛,必須的。老餘你弄一盤試試,就弄一盤,長長我們天使街的誌氣!這盤我白送你行不行?放一百個心,我絕對不收錢,誰收誰孫子。”他撇著嘴,一臉的悲壯,把幹巴巴的胸脯拍得嘭嘭響。
我心知不對勁,趕緊上前拉我爸爸的手:“爸!”
疤眼王成背著我爸爸拿眼睛狠瞪我:“小孩子不好管大人的事!”
我爸爸倒真是沒上當,很堅決地搖頭:“我有事……”“有什麽事?死人啦還是失火啦?嘁,有事也不在這一時半刻!”疤眼王成上前咬我爸的耳朵:“老餘,你就當幫我個忙,弄一盤,聚聚人氣,啊?有下家來了你就走,即刻就放你走,保證!”
我爸爸眼盯著他,遲疑起來:“做回媒子?”
王成親親熱熱拍他的肩:“誰跟誰呀?街裏街坊的。”
他贏了。像我爸爸這樣耳朵根子軟、意誌力又不堅定的人,怎麽可能招架得住這樣的花言巧語。更何況我爸爸天生是賭徒,碰上賭局心裏就有小黑蟲子爬。
他回身,小聲交代我:“餘寶你去,幫我看看老板那部車在不在公司裏。黑色保時捷,你認得的。”
如果是餘朵在,她肯定會當眾撒潑,把疤眼王成罵得狗血噴頭,然後不顧一切地轟走這些無事生非看熱鬧起哄的人,然後扯著我爸爸胳膊把他拖回家。她不止一次這樣做過了。她這麽做的時候爸爸很惱火,覺得丟麵子,但是回到家裏他從來沒有責怪她。爸爸知道自己是個有毛病的人,他控製不住自己,有時候就希望有人能夠控製他。
很遺憾,我不是餘朵,我這麽懦弱,又這麽愚鈍,我控製不了我爸爸。
現在,剩下我一個人去溫董的公司了。夏日的這個上午,我要獨自穿過這條熙熙攘攘的天使街。
陽光在“家之味”超市的落地玻璃窗上明晃晃地流淌,襯著店堂裏一排一排包裝漂亮的糖果飲料,紅的綠的黃的,夢境一樣美。靠近玻璃窗這邊的是冰櫃,每當有人打開櫃門取一款雪糕冰淇淋,櫃子裏就會湧出白花花的霧。我記得餘朵曾經站在這排窗前跟我描述過,如果哪一天她成了有錢人,皮夾子裏有很多一百塊的鈔票,她每天來超市買冰淇淋吃,每天一款不同口味的,輪著個兒來,一樣不拉下。我想,真有那一天,最開心的肯定是超市孟經理,因為他憑空就得了餘朵這個大主顧。
“天使服裝店”已經準備營業了,肥姨阿秀把自己打扮得妖精一樣,穿著茶杯那麽高的高跟鞋,正在彎腰打開那扇可以伸縮的鋁合金的防盜門。她身上的衣服一點不合身,太緊也太透,彎腰時還露出後背上一片白花花的肉,讓我替她臉紅。她其實就是個賣衣服的,真沒必要把自己弄成個糟踐衣服的。
河南人剛從外麵拖了一車麵粉回店,他的侏儒老婆坐在門口擇一大捆蔥。河南人對老婆好,天使街上人人都知道。可是這個侏儒老婆結婚好多年懷不上小孩,也讓一街的人替他們發著愁。有人說侏儒是不能生育的,也有人說沒那個事,報上剛剛還登出來一張侏儒抱著小孩的照片。到底能生不能生呢?誰都說服不了誰。可是河南人自己好像不著急。也許他心裏急,故意表現出來不急。哎呀,這種事情,外人又不是他肚裏的蛔蟲,哪裏弄得清?
王瘸子坐在綠色遮陽篷下麵,端著一個比他腦袋還要大的青花瓷碗喝粥,他身後的“麗麗美發店”門窗緊閉,因為店裏的主顧一般都要在下午兩點之後才上門。王瘸子叫住我:“餘寶,喊你家大姐來燙頭發,我店裏剛到了韓國的燙發水。”我回答他:“你的燙發水都是假貨,把人家頭皮燙出泡泡來了。”他生氣,用筷子使勁敲碗:“哪個王八蛋造我的謠?”
還沒有靠近大土坑,我先把鼻子捂起來。土坑雖然填了一多半,但是剩下的那部分還是氣味衝人,尤其在白天,垃圾被太陽曝曬之後。身型高大的紅色渣土車顛簸著來來回回,車輪卷起的塵土彌漫了那一整片地區,土坑邊僅剩的一點點菜地也被鋪上了厚厚一層泥灰,根本看不清楚灰土下的菜葉是什麽顏色。遠處的大吊車襯著一幢幢參差不齊的遮天蔽日的高層建築,把天空割裂成方一塊長一塊的奇奇怪怪的形狀。樓體都還沒有完工,每一幢都披著綠色的防護網,還有無數根朝天豎起的鋼筋,看上去就像一群全副武裝的怪物,準備迎接自天而降的外太空的入侵者。
過了土坑,在烈日下爬上那座高架天橋,走過發燙的橋麵,我已經是汗流浹背。我腳上的洞洞鞋是在餘香的超市裏買的,便宜貨,太陽一曬會散發很強烈的化學品氣味,我隻要一低頭,那味道能熏出我的眼淚。我的仿冒的“Kappa”運動衫早就被汗水濕透,現在它緊貼在我的身上,疲遝得像一團抹布,沒有了一絲絲“名牌”的風度。我有點想念我們天使街的“家之味”超市了,這時候站在幹淨明亮的店堂裏,讓空調愜意地吹著,再喝上一瓶冰鎮的可口可樂公司的果味汽水,那是多美的享受!
還好,下橋之後,我發現橋下的人行道兩邊栽有茂盛的行道樹,是梧桐,樹冠大,葉片也厚,有它們替我遮擋炎炎烈日,我總算可以站下來喘一口氣,想一想接下去怎麽混過“好運道”公司的門崗,再遛達到溫董的專用停車位。
公司大樓很氣派,幾乎是通城大道這一側最豪華最氣派的建築,光是那個城堡一樣巍峨的大門,就讓行人走過去的時候肅然起敬。門柱前豎著兩把高大的墨綠色遮陽傘。傘下麵站著兩個穿淺藍色保安製服的小夥子,兩個人都有模特一樣的麵孔和身材。每當有汽車從門口進去或者出來時,這兩個保安就要筆挺地站立,用勁磕一下腳跟,而後恭恭敬敬舉手行禮,弄得像部隊崗哨一樣規範。
我怎麽進去呢?之前我進去過兩次,那都是坐在我爸爸車上進門的。我要是直截了當跟門衛說,我是餘有亮的兒子,他們會放我進嗎?會不會他們皺起眉頭,很不屑地嘲弄我:“誰是餘有亮?他是哪根蔥?”那時候我怎麽辦?要是他們把警棍什麽的拿出來,衝著我不由分說地來一下,我又該怎麽辦?
正在我舔著幹渴的嘴唇遲疑不決間,不知道怎麽的,我的腦袋裏仿佛有一根筋被人拉了一下,嘣的一聲,疼得我下意識地跳了起來。然後我就覺得整個腦袋發脹發緊,嗡嗡作響,像是頭顱裏麵飛舞著一大群饑渴造反的黃蜂,它們在四麵尋找突破口,在敲叩和衝撞,跟我的頭骨拚死搏鬥。
我心裏咚咚地跳起來。“鬼眼男孩!”“鬼眼男孩!”我一個勁地在心裏喊自己。我知道要有什麽事情發生了,馬上,在我身邊。我握緊拳頭,忍住身體裏的難受勁兒,強迫自己鎮定。
前麵的過街天橋下,一輛黑色奧迪車從路對麵開過來,速度放慢,一個左轉,橫跨路麵虛線,緩緩駛上人行道缺口,駛過“好運道”公司豪華的大門,貼著路邊繼續往前,開出去十米左右,停下。之前我就發現公司大門口有監控探頭,照我的觀察,這輛車停下的位置,是存心避開監控。
緊接著,像是事先聯係好了一樣,另一輛奔馳車在相同時間從公司大門內駛出,出門右轉,也貼著路邊開了十米左右,緊跟在奧迪車屁股後麵停住。奔馳車門打開,走出來一個瘦精精的半禿頭的男人,這個人我認識,公司的董事長,也是我爸爸的老鄉,溫元良。溫董出車門的當兒,前麵奧迪車上也下來了一個人,高高胖胖的男人,他跟溫董迅速地握了一下手,兩個人隨即一同鑽進奔馳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啟動,在人行道上搖搖晃晃駛了一小段路,從前麵另一個缺口拐上了通城大道。
刹那間,我腦子裏的電源接通了,屏幕燈光亮了起來,我看見了昨天晚上那條昏暗的空****的通城大道,新鋪的柏油在馬路上閃出油脂一樣的微光,一輛黑色“保時捷”飛快地從我的身旁擦過去,帶著那股驕傲自大和目中無人的了不得的氣勢,卻又像喝醉酒一樣,歪歪扭扭跌跌撞撞。然後,便是前方傳來的尖利的刹車聲,微微騰起的青煙,橡膠和鐵腥混雜在一起的滾燙而又刺鼻的氣味。
那個從“保時捷”上走下來的男人,高個兒,微胖,稱得上是魁梧,剛剛又出現在我眼前。所不同的是,昨晚他下車時,腳步不穩,搖搖晃晃,失魂落魄,而現在的他,步態沉著,威嚴有加,跟溫董握手時,明顯帶著一種尊貴的和高高在上的派頭。我肯定他們兩個人是朋友,關係極親密的朋友。不不,跟朋友還不一樣,那個人的地位應該比溫董還要高,他跟溫董握手,坐上溫董的車,好像是給了溫董一個大大的麵子。
現在我想明白了,保時捷是溫董的,昨晚溫董借給這個胖子開,不料開出了事,所以溫董把事故車藏了起來,臨時換了一輛奔馳用。他們做大老板的人,反正好車多。而這個胖子跟溫董在公司附近鬼鬼祟祟碰頭,還避開攝像監控,絕對是心懷鬼胎。沒準兒就是來商量如何處理那場事故的。
他們兩個人會怎麽對付警察的追查呢?我爸爸堅持把這事爛在肚子裏的話,警察能查得出來嗎?要知道這不是普通的車禍,出了人命呢!
最倒黴的當然是那個流浪漢,他深更半夜幹嗎闖到通城大道上來啊?他不知道這條路上人煙稀少,路燈非常暗,車速又快得嚇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