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到底有多重要?有巴掌那麽大,還是鍋蓋那麽大,還是天那麽大?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這事得分人。放在我們從前的班長趙小娟那兒,也就是巴掌大,可有可無。可是放在我大姐餘香身上,照鏡子這事比一切都重要。你比如她每天去超市上班前,浪費在鏡子前的時間起碼有半小時。她要慢慢地洗臉,擦霜,拔眉,貼上假模假式的人造眼睫毛,塗抹亮晶晶的唇彩——她告訴我,那種裝在透明玻璃管中的果凍一樣的玩意兒叫“唇彩”。做完這一切還不算,還要轉前轉後照來照去,看看哪兒起痘痘了,哪兒長出了曬斑,嘴巴是不是太鼓,鼻子又是不是太扁。
如果家裏有誰等她出門,一般都是先找個地方躺著眯上一小覺,夢做醒了,她也差不多換好衣服了。
我二姐餘朵偷偷地、不無嫉妒地告訴我,其實餘香不懂打扮,她不打扮隻有十七歲,一打扮就變成二十七歲。“我天天上街發廣告,天天看著金鷹廣場寫字樓裏的那些美女來來去去,人家那才叫聰明,化妝化得讓你看不出來。像我姐這種品位,嗬嗬。”“嗬嗬”後麵是什麽餘朵沒說。想想餘朵的嘴巴有多麽厲害,她還是把話咽回去的好,免得傷人太甚。
不過,我們天使街上的人都誇餘香長得漂亮。他們評論說餘香長得像我媽。“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有味。”這是理發店王瘸子的原話。王瘸子整天追著我,讓我慫恿餘香去燙發、焗彩油什麽什麽的。我懷疑他就是想讓餘香替他的小店做廣告。
我沒見過我媽媽年輕時長什麽模樣。她皮膚黑,顴骨高,凹眼大嘴巴,走在天使街上,一眼就看出來不是本地人。我媽媽漂亮嗎?她身上的衣服除了灰的就是藍的,早晨出門急的時候,連頭發都不梳,抓上幾把就了事。不過,既然大家都這麽說,大概她年輕時候跟現在不一樣。
餘香從上五年級開始就有男孩兒在身邊蒼蠅一樣地轉,轉得她寫字錯筆畫,背書打磕巴。她小學畢業就不再讀書,到烤鴨作坊裏打零工,不光是我們家裏經濟困難的原因,也跟她自己讀不進書有關係。我們校長李玉琴說過,讀書是一件需要專心和恒心的事。而餘香的心思天生就不在讀書上,她希望早早地掙錢,早早地談朋友做新娘。
僅僅在這個夏天,她的男朋友已經換到了第三個。
頭一個是烤鴨店的小徒弟,好像快要出師了,一直在餘香麵前吹牛說,隻要一出師,他立馬單出去,自己開一個店,讓餘香去做老板娘。餘香挺得意,認真詢問過我和餘朵的意見:店招牌是鐵皮的漂亮還是玻璃鋼的漂亮?不料有一天烤鴨店因為衛生問題被查封,師傅徒弟統統都做了鳥獸散,那個拔鴨毛的男孩再不見蹤影。
第二個男朋友是個老男人,差不多有我爸爸那麽老,給餘香買過一個鴿子蛋那麽大的鑽戒(後來我媽拿去給溫太太看,溫太太說是假的,玻璃的)餘香把那個男人帶回家一次,我媽媽當時就沉下臉子把對方趕出了門。我媽說,要是餘香不跟他分手,她就去派出所報警,告那人流氓罪。要知道餘香才十七,還屬於“未成年人”呢,受國家保護的。
瞧,事情過去才一個星期,她已經跟第三個男朋友拉了手,而且纏綿熱烈得好像隔天就要登記結婚。
這個男人小小的個兒,瘦得像隻螳螂,皮膚也白晳得過分,打眼一看,就跟從石灰坑裏鑽出來似的,有點嚇人。他頭一次登我們家的門,穿的是一件飄飄忽忽的花綢子襯衫,底下是瘦腿褲,鋥亮的皮鞋,脖子上掛一個紅繩子拴著的石頭玩意兒。他說掛紅繩子是因為本命年的緣故,紅顏色驅邪保平安。他把那塊石頭從脖頸裏掏出來給我和餘朵看:“知道是什麽嗎?和田玉哦!價值連城。”
我不懂什麽是“和田玉”,也不知道“價值連城”到底是多少錢。反正,他一屁股坐在我**的時候,把他那雙亮晃晃的皮鞋毫不客氣地擱到了我媽剛擦過的涼席上,這讓我心裏很不爽,我覺得他起碼是不講衛生和文明。
他很會聊天,跟我媽大談特談貴州的黃果樹瀑布和茅台酒,跟餘朵討論韓國明星為什麽那麽喜歡自殺,對我傳授魔獸要怎麽打才能升級快。他還想跟我爸聊幾句房價和投資問題,我爸一點沒興趣,打個哈欠出門閑逛去了。
他有點敏感,纏著我媽問:“那個什麽,餘叔叔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我媽隻好含糊其詞:“也不是,他那個,開車坐太多,喜歡走。”
坐了好半天之後,實在沒話可說了,餘香便送他出門。前腳他們走,後腳餘朵就哼著鼻子表示不屑:“我姐談朋友,怎麽撿到籃子裏都是菜啊?”
我媽不高興地說她:“那你指望找誰?找劉德華還是找謝霆鋒?我們這樣的人家,像你姐這樣實際點是最好,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到最後必定是駝子跌跟頭,兩頭不著實。”餘朵鬼精鬼精,馬上對著我媽大聲唱起了讚歌:“哎呀我媽好了不起,偶像的名字都知道!”背過身,她卻對我使勁地皺鼻子,做鬼臉。
我爸爸特意去城裏最大的書城,給我買回一套彩繪版的《十萬個為什麽》。我拿過書首先看標價,價格是二百六十八元。我吃驚極了:爸爸從來沒有給我買過書,一買就買了這麽貴的,他可真舍得哦!
“那個……我問了營業員,你這麽大的小孩,想學點課外知識,看什麽書好?人家推薦了這個。”
“謝謝爸爸。”我使勁嗅著書頁裏的油墨芳香,心裏很快樂。
爸爸摸了摸我的頭:“上了好學校,要懂得用功,別讓同學看低了你。學習上用得著的東西,你隻要說一聲,爸一定給你買回來。”
這話聽上去很陌生,不像是從他嘴巴裏說出來的。他之前隻會吼我和我姐:“考不上一百分,老子抽死你們!”
大概人老了就會變個模樣吧,他今天四十歲了。
他還給我媽買了一條薄薄的羽絨褲,冬天我媽騎電動車上班用得著。“摸摸,多軟和!才兩百塊錢。天冷了再去買,起碼是雙倍的價。”
其實買這條褲子他花了三百多,是餘朵偷看了他撕掉的標價簽之後告訴我的。我爸把三百說成兩百,不過為哄我媽高興。
我媽果然高興,摸著褲料說:“哎喲你還真會買!兩百塊是合算啊。”
餘香和餘朵也有東西。給餘香的是一個二手的摩托羅拉手機,餘朵的是一個可以掛在脖子上當首飾用的粉紅色小U盤。餘朵拿到U盤就叫起來我們家裏連電腦都沒有,我要這個幹什麽用?”
我爸一下子傻了眼:“我看到兩個女孩子在那兒買,才跟著買了。我以為是聽歌用的。”
餘朵哭笑不得:“聽歌的那個叫MP3!”
我爸沮喪了一小會兒,很快回過神,大手一擺:“沒事,留著它,電腦總會有的。今年沒有,明年還能沒有?”
不管怎麽說,U盤掛在餘朵的脖子上,還是很潮,看起來就是個地道的時尚女孩。誰沒事追著她打聽我們家裏有沒有電腦呢?
孟小偉把電話打到我們家裏來,說體育中心的影城裏正在放映3D超大銀幕電影《變形金剛3》,問我想不想看。
這還用得著問嗎?《變形金剛》都不想看的話,那不是腦子進水了?
我們——我、孟小偉、成泰、羅天宇,約在一起,每人從家裏要了二十塊錢,興致勃勃出發往影城。我們還從來沒有在影城裏觀看過任何一部電影。每年暑假時,天使街社區會拿出錢,給我們小孩子們放映一場動畫片,給大人們放一部喜劇片,不過那都是露天的,不聚聲,風大的時候,銀幕就晃晃****,人影子也跟著忽長忽短,到影城看過電影的人都說,兩邊的效果差太遠。
所以,我們四個人都決定咬牙出二十塊錢,看一場真正的電影。
路不近,可也不算太遠,我們是騎自行車去的。孟小偉自己有輛女式舊車,他慷慨地借出來給我騎,他自己騎了他爸爸的二八式男車。老金頭幫他把座墊降到了最低,可他的腳尖離腳蹬還是有一點點距離,騎上車之後,屁股必須在座墊上來來回回移動,去努力夠那兩個腳蹬。騎得飛快時,他的肩膀和腰肢也扭動得飛快,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遠看就像一隻折斷了翅膀還在掙紮撲騰的大鳥,有趣得要命。
我們本以為影院就跟百貨商店一樣,走進去拿了錢就能買東西,誰知道根本不是,想看電影的人太多,影院能放進去的人太少,售票處排著三四條長隊,長得蜿蜒到過道裏,又延伸到電梯口。孟小偉問我們:“排嗎?”我們都說排。票錢都抓在手裏了,排會兒隊算什麽?再說了,排隊的人越多,說明電影越值得看,這道理誰都懂。
光從外表看,影院已經非常值得我們期待。高大的門廳裝修得神秘而堂皇,到處都是亮晶晶的燈,亮晶晶的金屬板。腳底下的地毯綿軟得像陷阱,弄得我們抬腳邁腿都要小心翼翼,免得一不小心絆個跟頭,在眾人麵前出大洋相。
在我們的身前身後,巨幅的一人多局的電影海報排山倒海地張貼在門廳四壁,海報裏的人逼真得仿佛一跨腿就能走到我們麵前和我們說“嗨”。我看見有一張海報上是外國帥哥和美女抱在一起猛啃,這讓我替他們臉紅。另外一張海報上畫著兩眼冒紅光的吸血狂魔,滴血的尖牙齜出來,嚇得我不由自主地捂住了我的脖子。可能因為是暑假的原因吧,動畫片的海報特多,蜘蛛人、蝙蝠俠、藍精靈、兔女郎、鼠小弟,黃色綠色紅色藍色,滿眼都是繽紛絢麗。
如果我能夠每天進影院看一場電影,那就美了,我想。
羅天宇帶點賣弄地問我們看沒看過3D電影?孟小偉很不服氣地反問他:“你看過嗎?”羅天宇說他沒看過,可是他有個表哥看過,進去就有人把他表哥綁在椅子上,然後那椅子會像馬兒一樣跑,一會兒栽下去一會兒飛起來,顛得讓人吐。
排在我們前麵的一個戴眼鏡的大姐姐聽見我們的對話,回頭糾正我們那不是3D電影,那是全景球幕動感電影。看3D電影沒那麽麻煩,戴眼鏡就行。”
成泰立刻慌了:“眼鏡啊?我們沒有眼鏡哦,能不能借你的?”
大姐姐笑:“我這是近視眼鏡,不能用。放心吧小朋友,進去會有人發專門的3D眼鏡給你。”
我們麵麵相覷,都覺得自己糗大了,太鄉巴佬了。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足足排了半小時的隊,才挨到了售票窗口前。孟小偉興奮得要命,搶著掏出他的二十塊錢。“阿姨買一張票。”乖小孩的模樣哦。他真會裝。
售票阿姨瞥了一眼他的錢:“今天沒有特價。”
“我買全票。”孟小偉趕快聲明。
“一百六十塊一張,窗口上寫著呢,回家拿錢去。來來,下一個。”售票阿姨招呼。
下一個是我,我手裏同樣握著新嶄嶄的二十塊錢。我根本沒敢朝售票阿姨看一眼,轉身往回走。
我們四個人,一個跟著一個,慌亂得就像是做了賊一樣,灰頭土臉地從隊伍裏擠出來。我們站在大廳裏互相責備,為什麽沒有抬頭看看窗口上貼的價目表?為什麽事先沒有問清楚3D電影看一場是多少錢?現在好了,電影看不成,還白白地丟這麽大個人。
“一百六十塊錢啊!”羅天宇無限感慨地說。
這數字在我們心裏引起的感覺很沉重,我不知道那麽多的排隊買票的人是不是都準備好了要花出這筆錢。一百六十塊,僅僅看一場電影?
出了影城走到存車處,孟小偉用勁踢了一腳他的二八式自行車:什麽破電影?了不起啊?不看能死啊?
不看當然不會死,可是已經走到電影院門口了卻又進不去,這是非常侮辱人的事。
晚上餘香從超市下班,把自己關到廁所裏哭得稀裏嘩啦,原因是她在幫顧客刷貨時少刷了一盒西洋參,那盒西洋參價值一百多塊錢,經理說必須從她的當月工資裏麵扣。
餘香的工資總共才一千出頭,一個疏忽就吞掉了十分之一,她不可能不心疼。
我媽在門外勸她:“算啦,花錢買教訓,下回不能這麽馬大哈。”
餘香開門出來,臉腫腫的,眼睛紅紅的,甕聲甕氣說:“媽,我不服氣,我得讓小單幫我出這筆錢。”
小單就是餘香的男朋友,脖子掛“價值連城”的和田玉的那個。
我媽說她:“可別!你們兩個這才處了幾天?八字還沒一撇,人品、家境都沒打聽到,別跟他在錢的事情上扯不清。”
餘香得意起來:“他有錢,他說他家裏開著公司呢。”餘朵“哈”的一聲,伶牙例齒地臭她:“他還說他爸當省委書記呢,你信嗎?”
餘香聽出來餘朵話中的不屑,賭氣道:“我為什麽不信?他敢說,我就敢信。”
餘香和餘朵原本是鬥嘴玩,可是我媽媽卻存了心思,隔天小單過來玩,我媽問他:“你到底在哪兒高就啊?怎麽大白天不見你上班呢?”我媽難得用了個文氣的詞:高就。她對小單比對我的同學要客氣得多。
小單坐在我們家唯一的一把帶扶手的椅子上,大腿蹺著二腿,腳尖一點一點地抖個不停,大咧咧回答:“噢,那什麽,我做建築。”
我爸回家後,我媽趕快向他報告:“那個小單,還真是個有本事的,他做建築噢。”
我爸罵她蠢:“聽風就是個雨!做建築算什麽本事?泥瓦工管子工不也是做建築的嗎?”
我媽醒悟過來,再隔一天又問小單:“你在工地上,是當老板呢,還是替人做小工呢?”
我媽的態度帶著點討好、巴結,甚至是謙卑。但是她不能不問——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
小單不耐煩了,幾乎都有點紅頭赤臉了。他覺得我媽媽如此盤根究底,擺明是對他的不信任。他氣呼呼地站起來,隨手朝窗外一指,看到沒有?我做建築設計啊!那邊那些樓盤都是我的作品!”
窗外我們目光能及的樓盤,正是緊張施工中的那片高層建築。
我媽媽被驚得不輕,一個勁地道歉:“哎喲哎喲,你看我真是,什麽都不懂,回頭餘香又要說我了。小單你多包涵啊。”
晚上我爸爸一到家,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我媽顛顛地走過去,滿臉喜色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畫圖紙蓋大樓呢,人家!了不得噢。”我媽由衷地替餘香高興。
“真的假的?”我爸站起身,眺望矗立在天使街上空的身披綠色防護網的高樓。“這麽說,我們家中獎了?”他心情很好地開玩笑。
可是餘朵私底下對我說,她懷疑這個姓單的人根本不是建築設計師,為人作派就不像。建築師是高級白領,帥,漂亮,出門總是穿體麵的衣服,開車至少是寶馬級,電視劇裏就是這麽演的。
“這個人穿的衣服那麽花哨,還賊眉鼠眼,還把髒腳丫擱到飯桌上,他是建築師?摳了我的眼珠子都不信。”她逼問我,“餘寶你說!”
我說什麽呀?碰到餘香餘朵爭執不下的事,一般我不插嘴,因為她們轉眼又會好得像是多長了一個腦袋,然後就會聯合起來笑話我,罵我“蠢貨”。這樣的事情以前發生過。
孟小偉看不成電影,就拿著他爸給他看電影的二十塊錢,在街頭地攤上買了一個塑料的“變形金剛”,算是安慰自己吧。擺地攤的人唾沫橫飛地告訴他,這個叫“大黃蜂”,是美國海軍陸戰隊才用得上的極品戰鬥機,“2011”型號的。孟小偉連包裝紙都沒拆,興衝衝地把我們幾個人召集到一塊兒,說要組裝給我們看。結果才掰開機器人的腿,嘎巴一聲響,塑料塊裂開了,“變形金剛”立馬成了瘸腿傷兵。
孟小偉怒火中燒,拿著傷殘的“變形金剛”去找那個擺攤的人。對方根本不買賬,傲慢異常地聲明道:“我說同學,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你懂不懂?二十塊錢的東西,拿回家當個擺設不就完了?還想怎麽樣啊?”他還羞辱孟小偉,“想玩高級的也行啊,拍出兩百塊,我即刻拿貨給你!”
孟小偉把這事說給我聽的時候,悲壯而恰當地用上了一個典故:一分錢逼死英雄漢。他控訴道:“餘寶我肺都氣炸了啊!沒錢就這麽被人看不起?”
我們班的同學當中,孟小偉跟我的關係最鐵,有什麽好事不會拉下我,有什麽壞事也不會瞞著我。可是我們兩個人的家境相仿,在他這麽氣惱沮喪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幫助他一星半點。
看見我鬱悶,孟小偉反過來又安慰我:“沒事沒事,我說完了就不生氣了。走走走,我還有兩塊錢,我們買根雪糕去。”
我們走到“家之味”超市,從冷飲櫃裏挑了一根伊利牌蜜豆雪糕。他撕開包裝紙,一定要我咬第一口。我小心地用牙齒刮了一小坨。他大叫:“不行不行,咬大口!”我隻好放膽咬了一大口。結果我咬到嘴裏的全是蜜豆,粉粉的,甜甜的,奶香味濃鬱得讓我舍不得往下咽。
我想,等我哪天有錢,我也要請他吃雪糕,而且要吃那種“和路雪”的,兩塊五毛錢一根的。
我爸爸又要出車了,這回是去東北,拖一車報廢的發電機回來。報廢的電機能有什麽用呢?我問他。他說他也不知道,反正老板讓去拖,他就去,少說話多幹活。
他還想讓我坐在他身邊當陪駕,我媽死活不答應。我媽說,高速公路上車禍多,我又天生比別的孩子容易受驚嚇,碰到一次車禍夠倒黴的了,要再來那麽一次,我還不得嚇破了膽兒?男孩子要是沒了膽,長大不就成了廢物?我媽這麽一說,爸爸覺得有道理,就說不帶我走了,還拍著我的腦袋囑咐我:“在家也別閑著,要看書,寫作業,開學就念實驗附小了啊。”
我爸爸把換學校這事看得特別重。可我總覺得在這前前後後,他背著我們做過什麽,而且是比較危險的事情,我有這個感覺。比如說,他被人騙走了一萬塊錢之後,我們家裏已經是山窮水盡了,為什麽幾天之後他又變出錢來了呢?總不見得他是買彩票中了獎?要真是那樣,彩票店裏就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以前有人中了一千塊錢的獎,店裏還敲鑼打鼓歡慶了好幾天呢。可是,不是彩票中獎的話,那他的錢又是從哪兒來?天上掉下來?
我替爸爸擔心,捏著一把汗。我不希望他為了我上學的事情犯下錯誤。
今年的天氣很邪門,從“五一”過後就開始熱,持續不斷地熱,高燒不退一樣。梧桐樹上的蟬兒已經叫得沒有力氣了,一聲和下一聲之間拉出很長很長的間隙,我都可以想象出它們聲嘶力竭大喘氣的樣子。馬路很渴,渴得每一粒灰塵都在叫喊:“水啊!水啊!”偶爾有人潑上一盆洗過菜或者汰過衣服的髒水,馬路即刻“嗤”的一聲吸進去,壓根兒不管衛生還是不衛生。貓和狗們都縮在門廊裏探頭探腦,用眼睛滴溜溜地望著大街上的行人。它們其實很想出門,竄東家走西家地呼朋喚友,可是路麵太燙,爪子踩上去會燙出大水泡,隻好巴巴地守在門口過眼癮。隻有餘香種在我們家陽台上的兩盆太陽花最得意,太陽越曬,花兒開得越旺,紅的黃的粉的,蓬蓬勃勃一大片,像是陽台上撐開了兩把花枝招展的太陽傘。
我每天赤著大膊在家裏看我爸爸買的那套《十萬個為什麽》,已經看到了“生物卷”裏關於昆蟲的那一部分內容。我知道了屎殼郎的覓食工具其實是它的腦袋,它腦袋頂上長著一道寬闊扁平的月牙兒形的頂殼,上麵並排有六個細細尖尖的齒,這玩意兒相當於人類耙田時使用的鐵耙子,可以挖土,可以切開糞團,還能把糞團裏的不好吃的東西剔出來,拋到一邊去。瞧瞧,多聰明。我還知道了芝麻那麽大的螢火蟲如何消滅掉一隻瓶蓋那麽大的老蝸牛。猜猜螢火蟲是怎麽享用美食的呢?哈,它隻消在蝸牛身上不緊不慢叮一口,蝸牛肉就會漸漸地融化成一種液態物,螢火蟲這時候消消停停地趴上去,幾天工夫就將一鍋鮮湯吸進了肚子裏。原來它的唾沫是秘密武器。
最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螳螂,一對螳螂在**之後,母螳螂居然會窮凶極惡地把公螳螂咬死,吃進肚子裏!我想母螳螂也太不地道了,利用完了人家就翻臉不認人,而且喝血吃肉做得那麽絕。可是書上告訴我說,母螳螂這麽做是為了加強營養,繁育後代。我的天,原來小螳螂是靠它爹的血肉養育出來的呀。我有點毛骨悚然。幸好我們人類還沒有這麽壞。
盛夏的熱天中,我一邊在家裏躲陰涼,一邊如饑似渴地讀著我的課外書。我後悔沒有從二年級認識字之後就開始讀,有個三四年讀下來,實驗附小的那些智力測試題目我還能不會做嗎?我要是測試過了關,一萬塊錢的借讀費不就可以免收了嗎?
唉,這個世界上值得後悔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光是想一想,就覺得人類真應該有一次重生的機會,重新選擇自己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