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擺局!
“三公子!”
眾人異口同聲的喊出來,原本喧鬧不堪的賭坊裏,登時就安靜了。那些暢快的、興奮的、期望的情緒,似乎都壓抑在那個踩著樓梯的腳步聲裏。那個一步一步走下來的男子,不僅吸引了無數人的注意力,也瞬間奪去了所有人的呼吸。
不為別的,隻為了“三公子”這個名字。
在漠北草原上,在額爾古,無人不知“三公子”。
傳聞他肌賽雪,顏比仙,容色傾國,色若傾城,世間無人可比。
可是,真正見過三公子的人並不多。為了一睹真容,無數人睜大了眼,屏緊了呼吸。賭坊裏安靜或是不安靜,夏初七統統都不知道。但她卻可以感覺得到周圍的氣流,還有眾人的呆愕與凝滯。
幾乎下意識的,她的視線也膠望向了樓梯的方向。
樓梯是木質的,踩之有聲。
先是一雙鞋,一片衣角……幹淨,華貴,纖塵不染。
再然後,在一係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衣袂飄飛中,一個錦袍公子落入了眾人的視野。他約摸二十來歲的模樣兒,唇上噙著一抹淡笑,雙手從容的負在身後,傲然而禮,樣子高貴且優雅。可是,除了一雙狹長媚惑的眼睛為他添了幾分美色之外,這個三公子的臉上,平凡得壓根兒就沒有半分倜儻之意。
什麽豔絕天下?難不成漠北人的眼神兒都有問題?
夏初七微微一愕,呆滯住了。
“呼!”一聲,有人在大喘氣兒。大抵很多人都存了與她一樣的心思,紛紛愣神看著“三公子”,誰也沒有吭聲兒。三公子圍視一周,渾然不覺旁人的窺視,在凝滯的氣氛中,媚眼一斜,便望向趙樽。
“這位貴客,鬼手張無禮了,我替他向你致歉!”
緩一緩,他又道,“不過,雖說賭戲之事勉強不得,但你們就這般走了,我千金賭坊的聲譽也就毀於一旦了。貴客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應當清楚,輸贏事小,聲名是大。所以,我想再與你們賭上一局,可否賞我個麵子?”
先禮後兵?是個會來事兒的人。
夏初七微抬下巴,對他容貌上的失望,頓時少了幾分。
而這時,聽得“三公子”這般說,賭坊裏的人都覺得他謙遜溫和,有禮大度,也不管他是否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了,都紛紛站在他那一邊,頻頻點頭稱是。再說,輸了錢的人,心裏都不平衡,更覺得夏初七幾個贏了銀子就跑,屬實不太厚道。
兩三句話便扭轉了局麵,三公子果然不簡單。
夏初七啞然失笑,瞥了趙樽一眼,正想開口,不料他卻按住她的手背,搶在她的麵前,淡然道:“好說,賭也可,但得三公子有沒有好的彩頭了?若有彩頭,賭戲而已,玩玩無妨。若無彩頭,賭也無趣。”
趙樽表情很淡,那麵色比起先前來,也嚴肅了許多,恢複了他一慣的溫度——沒有溫度。三公子似笑非笑地看過來,與他的目光在空中一撞,像兩把廝殺的馬刀似的,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見他還是那般無情無緒,三公子嘴角的笑容擴大了,那眉頭微挑的妖氣勁兒,為他平凡的麵孔又增色不少。
“貴客放心,我手上的彩頭,你一定會有興趣。”
趙樽淡淡“哦”一聲,漫不經心地一勾唇。
“你且說來聽聽,是什麽彩頭?”
三公子有意無意地瞥了夏初七一眼,也笑,“貴客不如猜猜看?”
冷哼一聲,趙樽似乎不想再與他費口舌,淡淡道:“不好意思,今日老爺累了,即便你把整個賭坊押上來,我也無心再賭。”說罷,他拍拍夏初七的肩膀,盯住她道,“走人。”
欲擒故縱是趙十九常玩的老把戲,與他相處這麽久,夏初七非常清楚。
實際上,憑著她對趙樽為人的了解,雖然他與三公子之間並未多說幾句話,但是她卻感覺得到,自從三公子說出“有他感興趣的彩頭”之後,趙十九的身子就繃緊了,也就是說,他已經對那“彩頭”有了興趣。
有興趣的人,也包括她自己。
到底是什麽籌碼,三公子敢保證趙樽有興趣?她猜不出來。
但不管知與不知,所謂夫妻,便是默契的配合。
她“嗯”地重重地點頭,笑吟吟挽住趙樽的胳膊,眉兒高挑,“老爺說得有理,財多壓死人,錢多睡不著,咱贏了這麽多錢,也足夠了,再貪多,嚼不爛。走吧走吧!不貪,不貪,不貪也——”
“嗬——”
一聲輕柔的嗬笑,三公子人未動,聲音卻傳了過來,“貴客所言有理,錢財乃身外之物,即便是我整個千金賭坊,想來貴客也不會看在眼裏……但世上的珍貴之物,自然不單單隻有金錢……人做彩頭如何?貴客在意的人。”
夏初七走在趙樽的身側,三公子的聲音是從他們背後傳來的,她一句也沒有聽見,隻感覺趙樽的身子明顯一僵。她心裏一毫,便不解地轉過頭去,迎上了一張似笑非笑的平凡麵孔。
“貴客,可否我二人單獨一敘?”
他要敘的人,指的是趙樽。
夏初七一怔,眯眼看看他,又看看趙十九,“老爺……”
“阿七外麵等我。”趙樽拍拍她的手,聲音凝重。
接著,在趙樽的示意下,兜著銀子發傻的鄭二寶和侍衛們一起退出了房間。夏初七心裏一緊,各種猜測都想了個遍,還沒有想出原委來,卻見三公子也與趙樽做了相同的動作,揮散了眾人,讓那個鬼手張把房內的人都清退了出去。
“好,我等你。”
她瞥了趙樽一眼,轉了身。
臨出房門前,又回頭看了三公子一眼。
他還是在笑,是望著她在笑,那笑容有一絲熟悉。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隻剩下兩個人——一個是趙樽,一個是三公子。
隔著一條漫長的時光長河,兩個人再次相對,許久都沒有人開口,隻有桌麵上那一壺小二臨走前泡上的茶水,在嫋嫋的冒著青煙,仿佛在沉澱一個即將展開的故事。
“怎樣,貴客考慮好了嗎?賭還是不賭?”
一陣良久的沉默之後,三公子率先開了口。
趙樽看著他的笑容,輕抿了一口茶,麵色淡然無波。
“你手上的籌碼那樣重,我怕沒有對等的東西赴你的賭約。”
“你有的。”三公子似是滿意他的回答,笑容擴大了幾分,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輕鬆,“那一日你與她夜探陰山時,我便已經說過,我手裏有你要的東西……而我要的,你也得給我留著。”
趙樽放下茶盞,嗬氣冷笑一聲,“你倒會獅子大開口。”
三公子笑容更為媚惑,“你不也說了?我籌碼重,值得。”
趙樽眉梢微冷,靜了一瞬,方才淡淡道,“我若不願呢?”
“你一定會願意的。”
三公子淺笑著一眨不眨地看他,輕輕拍了拍手。緊接著,樓道上便再次傳來腳步聲,那個白日裏夏初七在展區見過的蒙族婦人,抱著那個叫“寶音”的小糯米團子,從樓道上方走了下來。
“三公子——”蒙族婦人低低屈身行禮。
她懷裏的小寶音像是剛睡醒了一覺,揉了揉眼睛,打個嗬欠,一臉不解地看了一眼趙樽,微微一愣,便轉開了頭,扁著粉嘟嘟的小嘴巴朝“三公子”伸出手去,懶懶的聲音,奶聲奶氣。
“阿古木郎,抱——”
看著三公子接了小糯米團子入懷,趙樽臉上霎時一黯,拳心緊緊握起。
可小糯米團子哪裏看得到趙樽的臉色?
她乖乖地窩在三公子的懷裏,又打了一個哈欠。
“阿木古郎……困……覺覺……”
“乖,你再睡一會兒。”
“哦……”
小糯米團子“咕噥”著又閉上了眼,三公子微笑著輕輕拍她的後背,那寬慰的動作、溫和的聲音,無一處不像極一個慈愛的父親。可是看著他那張臉和他的動作,趙樽眸底的冷意,卻擴散得越來越快,頃刻間便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好。我賭。”
沒有遲疑,他點了頭。
三公子斜眼瞄他,胸有成竹地淺笑。
“賭戲的內容,賭約的時間,由我來定。”
趙樽眉目斂起,並未考慮,淡然一瞥。
“我既敢應賭,就不管賭戲的內容。”
“爽快!時間便定在兩日後的魯班節,至於如何賭嘛……”三公子賣了個關子,不再說下去,隻拿白皙的手指輕輕順著懷裏小糯米團子柔軟的頭發,那媚眼兒瞥著趙樽時,臉上的笑容仿若一朵枝頭綻放的花朵,極為精美,也極為膈應人,“那時候,我會告訴你。”
不管趙樽眸底的光芒如何冷漠刺骨,也不管他看見小糯米團子時的視線有多麽的渴望和不甘心,三公子隻當未見,抱著再次睡過去的小寶音,慢悠悠起身,便微笑著往那個他下來時的樓板走去。
“送客!”
聽見他的聲音,鬼手張推門進來。
“貴客,請吧。”
輸了那麽多錢,又挨了一頓打,鬼手張對趙樽的恨意未退,眉梢眼底全是惡意。可趙樽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冷冷注視著那一抹離去的背影,沉聲道,“這世上沒有穩贏不輸的賭戲,三公子不要得意太早。”
“嗬!”
三公子沒有回頭,隻是輕笑。
“貴客慢走。”
趙樽在鬼手張的帶領下走出千金賭坊的時候,外麵圍了一大群烏央烏央的人,有神色怪異的夏初七,有他的侍衛,有兜著銀子一臉膩笑的鄭二寶,還有那些不明所以還想看稀奇的賭客。
他誰也沒有搭理,徑直拉著夏初七往居住的氈包走。
路上,夏初七也沒有吭聲兒,一句話未問。
直到入了氈包,隻剩下他二人時,她方才挑高眉梢,直勾勾盯住趙樽的眼睛。
“那個三公子,他到底要與賭什麽?”
“賭……”趙樽拖曳了嗓子看著她,一時啞然。若是可以,他不願意她這時知曉,徒增痛苦,但她眼睛很亮,亮得精人,亮得通透,亮得不含一絲雜質,亮得也容不得半分欺騙。他唇角微抿,沉默片刻,終是一字一句出口。
“賭我們的女兒。”
“我們的女兒?”
仿佛被雷悶擊中,夏初七重複一句,腦子裏一片空白,耳朵裏也更是突然被人塞入了一萬伏的電流,“嗡嗡”聲不絕。這是許久以來都沒有出現在她耳邊的聲音,但她顧不上去細究,甚至也沒有察覺,腦子裏,隻有兩個字——女兒。
隻有做過娘的人,才能理解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
心悸,心慌,心跳速度加快,她微張著嘴巴,說不出是驚,是喜,是疑,還是惑,那千般情緒,萬般問題,就縈繞在腦子裏,卻久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有不解,但她不傻,很快便弄清了來龍去脈。
寶音真的在千金賭坊。
寶音……就是他們的小十九。
可那這個三公子……又是誰?
夏初七不是一個沉不住氣的人,不管多大的風雨落在頭上,她覺得自己都能頂得住。可是在這一刻,得到女兒還在世的消息,她的手心卻汗濕了,脊背上的冷汗也濕透了衣裳,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澎湃心情,幾乎將她的理智吞沒。
一年多了,女兒在世,她竟一無所知。
一年多了,她想了那樣久的女兒出麵在她麵前,也沒能抱上一下。
她的女兒,也壓根兒就不認識她。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籠罩了她的心髒。
“是他嗎?三公子……是不是東方青玄?”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她才喃喃的問出了聲。聲音裏,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悲憤。趙樽沒有馬上回答她,他攬著她的肩膀轉過來,為她順了一會兒氣,方才平靜地道,“他並未承認。但那一次遇到狼群,我便判斷出是他了。”
“他……果然沒死?”
夏初七雙眼微微一闔,不知是喜是怒。轉而,隻剩下一笑,“他不僅沒有死,還私藏了我們的女兒。不僅藏了我們的女兒,如今還拿我們的女兒來做籌碼,要挾我們為他做事?這個人……這個人……”
這個人到底如何?夏初七已無法評價。事到如今,她也顧不上再去仔細琢磨自己對東方青玄到底是恩義多一點,還是仇恨多一點。總之,東方青玄不是一個會按常理出牌,可以按正常邏輯推斷的人。
她需要思考的,是目前的情況。
她問,“他到底要什麽東西?”
趙樽斂了下眉,看著她的眼,“陰山皇陵……藏寶。”
輕“籲”一聲,夏初七嘲弄的一笑。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從她最開始見到的東方青玄,到如今的東方青玄,其實一直沒有變過。他接近她的時候,便是為了她身上的“巨大價值”,他一直覬覦著陰山皇陵的寶藏,從來沒有死過心。如今從南晏京師的浦口碼頭“金蟬脫殼”,他搖身一變,變成了漠北草原的三公子,還一樣對藏寶念念不忘。
他不缺錢,這一點顯而易見。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執著於此?
有太多的想不通,但夏初七也不想去為這些事傷腦袋。
她隻想知道眼下能搞清楚的事情。
她再問:“為什麽他一定要你去做?”
趙樽揉著太陽穴,淡淡一笑,“興許是兩年前皇陵前室八局的九宮八卦陣,隻有我能破,他對我有信心。興許是他在陰山籌劃了那麽久,也一直未得藏寶,隻好把希望寄托於我,也興許是那一日看我二人夜探陰山,以為我有了把握。”
“那你可有把握?”夏初七目光爍爍,輕聲反問。
“那個皇陵……無人敢說把握。”
“嗬,我想也是如此。”夏初七挨著他坐了下來,眉目輕擰間,語氣已平靜了不少,“可是,女兒本來就是我們的,我們憑什麽要與他賭?而且你也知道,我們若是揮師南下,需要錢,需要大量的錢……豈可輕易予了他?”
淡淡瞥她,趙樽一言未發。
夏初七吐出一口濁氣,抓緊他的手臂。
“趙十九,若不然……我們現在就去把孩子搶回來?”
趙樽眉頭淺蹙,突地攬住她的身子,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緩緩放在床榻上坐好,方才看著她的眼睛道:“阿七,沒有那金剛鑽,就不會攬那瓷器活。東方青玄若無把握,也不敢隨便把孩子帶出來與我約賭……更何況,孩子不能單靠搶回來的。”
沉默一下,他抬高夏初七的下巴,麵對著她,沉聲補充。
“咱們的女兒,對他依戀很深。”
女兒對他依戀很深?夏初七啞然無語。
從小十九出生當日被東方青玄搶去,已經快要兩年了。一個人即便是花兩年的時間養一隻小貓小狗,感情也很深了,更何況是一個人?小十九會依戀東方青玄不奇怪,可若真他們真的去硬搶,孩子會不會傷心,往後,他們又當如何向她解釋?
想到小糯米團子甜甜的笑容,還是她奶氣的軟糯聲兒,夏初七突地覺得嘴裏很苦,很澀,就像無奈地吃下了一顆黃連——有苦難言。
“那你怎樣打算的?關於與他的賭約。”
趙樽順著她頭發的手,微微一頓,低頭看著她的麵孔,突然發現她在笑,隻不過,那種笑容看起來又不像是笑,更像一把張開了口子的剪刀,帶著尖利的牙齒,隨時都有可能為了女兒撲出去咬人。
“如今還沒有打算。”他道。
“為什麽?”夏初七一急,聲音登時拔高了。
趙樽眸色微微一暗,“他還沒說明賭約的內容。”
“什麽,他沒說?”夏初七吃了一驚,心火上來,恨不得一把掐死他,“連賭什麽,怎麽賭都不知道,你就答應人家了?趙十九,你長沒長心啊,要是輸了……要是輸了,咱們的小十九怎麽辦?要是他又把孩子帶走了,我們上哪兒去找?”
想到小十九,她的聲音,有一點歇斯底裏。
雖然明知自己的語氣很衝,也控製不住。
那是一種無奈的,悲觀的、錯過了又無法挽回的情緒,隻有對著自己心愛的人,才能夠發泄出來的憤怒。她其實不恨誰,但她就是很生氣。氣趙綿澤的苦苦相逼,氣東方青玄假死逃生的欺騙,氣趙樽沒有及時把孩子搶回來,氣自己眼睜睜看著孩子就在身邊卻不能去奪……說來說去,她更氣自己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對不起她的小十九。
麵前的她,喊聲如雷,是趙樽從未有過的惱羞成怒。
但他沒有反駁,隻是抱緊她,緊緊圈住,輕輕撫慰著,歎了一口氣。
“阿七,他手上有籌碼,我別無選擇。”
一句話,夏初七便安靜了。
是的,小十九在東方青玄手上。換了是她,又能如何?
除去別無選擇與他賭一局,他們還能如何?
靜靜地耷拉下眉頭,夏初七望了趙樽一眼,在他身側坐了下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兩個人對視著,許久都沒有說話。一年多來對孩子的思念,悔恨,痛苦,仿若頃刻間都湧了上來,浪潮似的敲在心底,揮之不去,散之不開。
但小十九還在,至少她還在。
隻要還有,便可重新燃起希望。
夏初七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想明白這個道理,緊繃的情緒又鬆開了不少,瞥著趙樽,她恨恨咬著牙,猛地一抬腳踢在麵前的椅子上,吐出了一句粗話。
“東方青玄……他大爺的!”
看她吹胡子瞪眼睛的罵人,趙樽唇角往上一揚。
她肯罵人的時候,便是心情好轉了。
他淡淡一笑,撫著她的肩膀,“不要緊張,若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搶嘛。”
還是這句話,還是同樣的台詞兒,夏初七此時聽來,不免“噗哧”一笑。
這些年下來,趙十九別的都沒有改變,卻比以前更懂得逗她了。
“好,實在不行,我們搶他奶奶的。”
夏初七握了握拳,笑眯眯看他,又恢複她慣常的輕鬆。
“我還就不信了,我兩個加一起,連女兒都賭不回來?”
次日,四月初一。
時令已至初夏,但額爾古的早上還有些冷,河流上的水波白光潺潺,像一片銀色的葉子在碧綠的草原上蜿蜒流動,湛藍的天空,高遠幽靜,牧民的歌唱遠遠的傳來,那一圈又一圈細碎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千金賭坊的樓上。
東方青玄靜靜坐在窗口的青藤椅上,靜靜的,一動也未動,但此時的他,與出現在賭坊樓下眾人的麵前時不一樣。他摘去那一個扮醜的假麵皮,一張俊秀的臉孔上,帶了幾分妖冶的美豔。
“三公子,您該吃藥了。”
如風打了簾子進去時,看他還坐在窗邊吹冷風,先把湯藥放在桌上,為他取了一件白狐裘的披風搭在肩膀上,方才麵無表情地把藥遞了過去。
“天天吃,我都吃膩了。”
東方青玄沒有看他,眼睛依舊看著窗外,臉上帶著淺笑。
“不吃藥,又怎能好?醫官說您身上殘毒未清,還得繼續吃著。”
如風小聲勸道,側著半邊身子,再一次遞藥上去,樣子比他還要固執。東方青玄斜挑著眉看他一眼,接過藥碗來,仰脖子灌了下去,歎一聲,一雙狹長的眸子微眯起,不悅地道:“好了,下去吧,別每日裏都叨叨了。”
如風沒有吭聲兒,收拾好藥碗,瞄一眼他略顯蒼白的臉孔,遲疑著,又輕聲道,“小郡主起來沒有見著你,不肯吃飯,在那哭鼻子呢。”
東方青玄愣了愣,肩膀微僵。
“不吃便不吃罷!小孩子,不必慣他。”
如風察他言,觀他色,眉頭微微一蹙,“您還是去看看吧,她每天起來都看見你的,乍地看不見,難免會有不適應……再說,小郡主心氣重,三丹奶娘拿她是沒有法子的,我先頭去看她的時候,聽見她嗓子都哭啞了。”
望著外麵,東方青玄端坐著,袍角微微一動。
“你不該去看她。”
“屬下看著她長大的,聽她哭,我忍不住。”
“忍不住又如何?”東方青玄突地側過頭來,冷冷瞥他,“忍不住也要忍!你總不能一輩子都守著她長大吧?……下去吧!”
知曉他說一不二的性子,如風怔了一下。
“是!”
他退下去之前,順手關上了窗戶。東方青玄恨恨瞪他一眼,抿著嘴唇沒有責怪,隻冷哼著眯上眼睛假寐。可人是安靜了,心卻怎樣也靜不下來。耳朵邊上,仿佛一直有小寶音奶聲奶氣的哭聲,哇哇的讓他心煩不已。
“三公子,您還是去看看吧?”
門“咯吱”一聲,又推開了,露出如風的腦袋。
“你今兒是在找死?”東方青玄猛地轉頭瞪著他,可門口的如風,一向沒有表情的臉上,卻莫名地露出了一抹笑容來,真不怕死的重複道,“三公子,您還是去看看吧。”
東方青玄白皙剔透的麵孔,生生僵住了。
“下不為例!”
一個哼聲之後,他起了身,動作有些迫不及待。
如風笑了。這麽多年跟著他過來,他又怎會不了解東方青玄的脾氣?說是不去看孩子,他又怎麽舍得?一年多來,他把人家的孩子當親生閨女養著,即便他想讓小寶音適應往後沒有他的日子,但隻要她還在身邊一天,他又如何舍得少看一天?
“諾顏!”
看到東方青玄冷著臉大步入內,奶娘三丹趕緊屈膝請安,嚇得腿打顫。
“奴婢有罪!奴婢該死,沒有看顧好小郡主!”
小郡主哭了,便是大事兒。
一年多來,三丹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心裏的怕意也更重。
但東方青玄沒有理會她,更沒有責怪,隨意抬了抬手,便讓她起身退開。
“你又在哭什麽?”
他看著趴在**打滾的小糯米團子,清淡的聲音不帶半分感情。
“阿木古郎——”哭得小鼻頭通紅的寶音抬起小臉兒,抽啜著吸了吸鼻子,隻一個眨眼的工夫,便風快地跳下床來,就像身上長了翅膀似的,圓滾滾地向他撲了過去。
“抱抱……抱抱……阿木古郎……”
撒嬌的小女孩兒最是可愛,她抱住東方青玄的腿,使勁兒的搖晃著,手上的小勁兒還挺大。東方青玄低頭看著她的發頂,又是想笑又是好氣,更多的,還是深深的無奈。他蹲下身子,把她撈起來,托在左手臂上,刮了刮她哭紅的鼻頭,略帶責備地問。
“聽說你不吃飯?”
小寶音扁著嘴,搖了搖頭,“吃了的。”
“撒謊!”
聽他低吼,小糯米團子嚇了一跳,垂下了頭去。
“嗚……阿木古郎……凶凶……寶音……怕怕……”
“……”每次都是這一招兒!
東方青玄無語地看著她,抿著唇不吱聲兒。小糯米團子見他不語,倒是得了勁兒,小鼻子皺皺,小嘴巴扁扁,小眉頭蹙蹙,要哭不哭地看著他,可憐巴巴的淚珠子一直在眼窩裏打著轉兒,卻沒有流下來。
“他們說……阿木古郎……要把寶音……送人……”
“誰說的?”東方青玄猛地沉了聲,厲眼往四周一望。
邊上的幾個侍衛沒有想到小郡主會突然來這麽一句,個個傻愣著眼,麵麵相覷一眼,“撲通”一聲,便齊刷刷地朝他跪了下來。
“諾顏,我們不敢,沒有人說過。”
輕“哼”一聲,東方青玄心知肚明他們不敢,並未責怪,又轉過頭來,看著苦巴著臉的小寶音,臉上恢複了笑容,“你看,沒有人說過吧?你這小腦袋裏都想了什麽?”
“寶音……聽見……賭……賭……”
小糯米團子的智商之高,一看便遺傳了趙樽。她小聲抽泣著,把擦過鼻涕的小手在東方青玄的衣裳上擦了擦,小嘴巴又扁了起來。
“寶音不要與……阿爹分開。”
“阿爹?”
東方青玄怔住了。
這麽久以來,他從未教過寶音管他叫爹,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任何事情。可這個小孩兒也不知是天生敏感,還是智商高於常人,看到別的小孩子都有阿媽阿爹,她也就自己對號入座,在潛意識裏,把東方青玄當成她的阿爹了。不過,情分歸情分,她也從來都直呼其名,沒有喚過一聲“阿爹”。
“寶音……”
東方青玄喉嚨一堵,微微皺眉。
“我不是……”
他想要告訴她,可是看著孩子固執的黑眼珠子,那一句“我不是你阿爹”的話卻怎樣都說不出口。也不知是怕傷了孩子的心,還是怕傷了自己的心,他默默地轉開頭去,待情緒稍稍平複,方才回過頭來,捏了捏小寶音的鼻頭。
“好了,寶音乖乖吃完飯,阿木古郎帶你去玩耍。”
“嗚……好哇好哇……”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
隻一句話,房間裏很快便傳來小寶音“咯咯”的笑聲,那是一種信任的,放鬆的,有了大人的愛與關懷之後,小小的孩兒由衷發出來的喜悅,也是她如今對於這個世界最為童稚的渴望。
太陽升起的時候,夏初七拽著趙樽又去了一趟千金賭坊。
可那裏除了不給他們好臉色的鬼手張在看攤兒,哪裏見得到三公子?
又哪裏可能見到他們的小十九?
得到他們外出的消息,夏初七默默地離開了賭坊。
想見孩子的心,就像針蜇似的,痛得窒息。
私心裏,她開始盼望“魯班節”的到來了。
為了麻痹緊張的神經,也存了會“碰巧遇見小十九”的僥幸,一整天,她都拉了趙樽在額爾古四處亂轉。這裏的人們都很熱情,原土著的牧民更是歡喜他們的到來。可她的僥幸,終歸也隻是僥幸。當四月初二的太陽也高高升起時,她還是沒有再見到小十九,除了夢裏有她甜甜的微笑,和她自個模擬出來的一聲“娘”,她的身邊,隻有趙十九在默默的陪伴。
“做夢了?一頭的冷汗。”
趙樽撫了撫她的腦門兒,聲音低啞。
“嗬”一聲,夏初七揉了揉眼,突地激靈一下坐了起來。
“趙十九,今天是魯班節了?”
輕輕點頭,趙樽眸色淡淡地看她,伸出手,把她圈牢了,置入腋下。
“緊張了?”
夏初七抿了抿唇,眸色一涼,雙手緊緊纏在他的手臂上。
“不緊張!我怕什麽?我戰鬥力超強!”
“乖,這才是爺的阿七。”趙樽唇角微彎,托住她的脊背,“起吧。”
魯班節,顧名思義也是一個與魯班有關的節日。但實際上,原本的漠北草原上,並沒有魯班節這麽一說。來源到底是怎樣的,眾說紛紜,未有定論。有人說,這個節日在漠北的興起,是源自於一個西南的蒙族人,他是魯班的衣缽傳人。也有人說,它的興起是源於前朝太祖皇帝寵愛的一個傳奇女子。她尊墨子,敬魯班,機關巧術無一不通,最為耗時十年築成了太祖師與她的皇陵。也正因為她重魯班之術,從而把“魯班節”引入了漠北,後來逐漸演變成了如今的樣子,成為了一種尊師重道的表現。
真相如此,無人探究。
人們的關注點,在今年的額爾古魯班節。
它與往年的節日不同的地方,在於一個極為**的亮點——兀良汗的大汗要在魯班節上選出一位最為美麗的女子,一朵“草原之花”,用來進奉給兀良汗最為高貴的“諾顏”王子。所謂“諾顏”,在兀良汗便是領主的意思。據說,兀良汗現任的大汗,是前領土的得力下屬。因種種原因,在前領土故亡之後,他得了大汗之位,但一直尊奉前領主的兒子——他們的新“諾顏”,且已有禪讓的意願。
故而,這一次的魯班節,意義與他們不同。
夏初七與趙樽坐在馬車上前往額爾古城的時候,城外平坦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絡繹不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四弦琴悠然的聲音傳來,也有朗朗鏗鏘的鼓樂激勵人心,天上還有一束束明亮的陽光,璀璨地照在大地上,把魯班節的韻律融入了一大片草原。
盛裝的人們,紛紛往入口湧去。
寬敞的城門處,有一隊隊兀良汗的士兵在值守。
他們穿盔著甲,手拿武器,一張便是受過精良的訓練。
在他們的麵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與馬車。
一輛又一輛的馬車上,載著的是來自各國的貴人。
一行又一行的牧民與商旅,穿梭在兩邊的通往上,一邊擠,一邊好奇的張望。
夏初七忐忑不安地撩著簾子,注視著外麵的盛況,等待馬車檢查入城。
這時,有一輛寬大的馬車突地擠了過來,從他們的馬車邊上駛了過去,想來是要率入城。這種明顯不遵守“交通規則”的行為,引起了夏初七的注意。她蹙眉望過去,發現兀良汗的兵卒們不僅不攔,反倒小心翼翼地退開,而那輛馬車微開的簾子裏,有一雙極為妖豔的眸子。
他望向了她。
“東方青玄……?”
夏初七心裏一窒,猛地伸出頭去,趴在車楞上,想看清楚那驚鴻一瞥的人是不是東方青玄,或者說,她想看看那人的車裏有沒有她的小十九。可那一輛馬車卻速度極快地駛入了城門,簾子也適時的放了下來,沒有給她一觀的機會。
“混蛋!東方青玄你個混蛋!”
她惡狠狠地罵了一聲,拽著簾子的手,微微一緊,雙手合十,低聲喃喃。
“小十九……等著娘……菩薩保偌,千萬要讓我見到我的小十九……”
她從來不信鬼神,不信祖佛,可這個時候,她無以為訴,竟是低聲求拜起來。
趙樽目光微沉,手背輕輕擱在了她的背心上,一下下輕撫。
“阿七,放鬆些。”
她回過頭來,看見他冷芒爍爍的眼,輕輕撩唇,一笑。
“我沒事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沉住氣的!”
說沒事,可她的心髒,卻“怦怦”跳個不停。
“進進進!你們了——”
城門處的守位士兵,吆喝著讓擠得水泄不通的人流往裏麵走,但視線卻像探照燈似的,不停注視著來往的人群有沒有異常。看那些士兵的戒備程度,夏初七的心裏,又隱隱升起一種不安的感覺。
若是尋常的節日,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若是民間的慶賀,更不必出動如此多的守衛。
這到底是做什麽?
她還不知道兀良汗的“諾顏”與“草原之花”的**消息,隻記得趙析說過,他是奉了趙綿澤的旨意前來觀禮的,而趙綿澤也是受到兀良汗的邀請。不單如此,就她這一早過來在馬車上看到的,除了南晏的人之外,北狄的人也有前往。“陰山三角”的勢力都到齊了不說,還有漠北草原的其他部落參與……
東方青玄在其中,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馭!”
馬車停下來時,微微一晃,夏初七的心髒也跟著一縮。
“小心點。”趙樽知她情緒不安,趕緊扶她下車。
她清了清嗓子,鎮定著心情,拿眼風掃了他一瞬,卻沒有說話。
一場還不知是什麽賭約的賭約,賭上了他們的女兒,也吊足了他們的胃口。
她相信,趙十九與她一樣,心情並不平靜。
“殿下,請留步——!”
剛下馬車走了沒幾步,身後便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趙樽扶住夏初七的後背,淡然轉過頭去,在人群中看見了如風的身影。
眉梢一沉,他沒有說話,隻靜靜看他。
如風微垂著頭,大步走過來,拱手行揖禮,“參見殿下。”
趙樽麵無表情,隻唇角微動,“他讓你來的?”
“是!”如風曾是他“十天幹”的成員,是他信任的下屬,在跟了東方青玄數年之後,雖然最終離他而去,算得上叛主,但趙樽的臉上,似乎並無絲毫的責怪。如風心裏一緊,看著他,默了默,恭順地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
“三公子讓我交給你的,賭約就在裏麵。”
趙樽默默地接過信,卻沒有答話,也沒有多看如風一眼。如風在他麵前站了片刻,幾次張嘴想要說點什麽,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歎一聲,慢慢地退了下去,掩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快,趙十九,看他怎樣說的?”
夏初七心急如焚,踮著腳尖便看向趙樽拆開的信封。
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紙條。
紙條上麵,也隻寫了一行字。
“誰有辦法讓‘草原之花’當眾脫衣,便算誰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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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沒更,今天更一萬一,小小的補償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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