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絕境纏綿

這樣的話從哈薩爾嘴裏說出,無疑是動聽的。

李邈從未見過這樣無賴的他,隱在黑暗中的臉微微發燙。

想到楚七的捉弄,想到昨夜顛狂的混亂,她還理不清楚情緒,除了想要逃離這般尷尬的處境,另一個想法,也不希望他為了自己被巴根趁機攻擊,影響前程。

“你如今是自由之身,誰脅持了你?還要不要臉麵了?”

“不要。”哈薩爾低笑一聲。

李邈目光一睨,想要嗤他,卻看見他起伏不停的胸膛,還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薄薄的嘴,和那一隻在夜風中輕輕晃動的耳環。

“看好嗎?”哈薩爾微微側頭,對上她的眼。

李邈怔住,心裏羞臊一下,想從他的懷裏脫離,可身子剛剛一動,腰身便被他扼緊。

“你放開我——”

她掙紮著,聲音發啞。但那隻手不僅沒有發,反從她的腰際慢慢往上移動,讓她不由自主快起昏迷之前的瘋狂,更是難堪不已。

哈薩爾慵懶地勾唇,“我再也不放。”

似是得了耍無賴的樂子,他越發無賴。

李邈掙脫不開,看著他的笑臉,又氣又恨。

“再不把手拿開,我剁了你。”

他動作不疾不徐,“剁了我,也不放。”

李邈眉頭蹙得緊緊的,與他灼熱的目光交戰了幾個來回,隻能無可奈何的別開頭去,不再搭理他。可看她如此,他臉上的笑意卻越濃,得寸進尺似的,猛地低下頭來,嘴唇從他的發頂開始,慢慢往下,吻上她的額,她的眉,她的鼻,她的臉,她的耳朵,她的唇……

“邈兒,我們好好過吧……”

李邈的心髒在狂亂的跳動。

先前在懸崖上時,她的腦子有些糟亂,過程有一點像做夢,雖然瘋狂,但感受卻不太清晰。但這一刻不同,她是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被他熱吻,那感覺像溫水滾過身子,整個人都燙了起來。

他一直在吻,吸吮著她的唇,天昏地暗般吻了許久,仍是不放。

**漾在她唇上的他的唇,依稀隻有兩個字。

“邈兒……”

李邈被動承受著,也被動地感受著他的渴望。

她知道,他屬實等了她許久,許久……

可到底有多久了?昏暗的天地間,感受慢慢模糊,隻有冷風最為真切。她默默地依在他的懷裏,在他唇齒的輾轉間,數著過去的日子,竟是想不起來兩個人到底分離了多久……

可越是數那些日子,心髒越是抽搐。

那感覺……仿佛是痛?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的眉眼,看著他沉迷在深吻中的模樣,似乎回到了兩人偷嚐禁果那一晚……那是他第一次是吻她。也是在那一晚,她把自己交給了他。那時他的眉眼,他英俊的臉龐,無一處不是歡愉。

此時的他,不是彼時的他。

可此時的他,又像極了彼時的他。

咽了咽從他口中渡過來的津沫,她張開嘴,呼吸了一口氣,推向他的胸膛,“沙漠……你聽我說。”

他再次壓下頭顱,靠近她的唇。

“我知道你的意思,邈兒,不必再說,我自有決斷。”

李邈心口怦然一動,緩緩眯起眼,雙手扼緊他的下巴,不讓他溫熱的呼吸噴到臉上,也不讓他火熱的雙唇再落下來,影響她的思考。

居庸關一戰,如火如荼。他身居太子之位,也肩負著北狄的使命,身邊有無法的政敵想要找到機會致他於死地,他怎麽可以在這樣的時候與她偷偷躲在這裏兒女情長?

尤其這件事,是楚七做的。

楚七是她的表妹,楚七做的事,該由她來負責。

她道:“沙漠,你不必為了我這樣做。你現在過去,還來得及。在這件事上,是楚七胡鬧了。但她隻是為了她的男人,也情非得已,你莫要怪她。不過,你做你應該做的事,哪怕是敵對的關係,楚七也不會怪你。”

“楚七是為了她的男人……”哈薩爾嗬的一笑,重複一遍,落在她腰上的手往上一移,猛地抓緊她的肩膀,強迫她抬頭麵對著自己,“那邈兒你告訴我,你違背楚七的初衷,就這樣放我回去,可是為了你的男人?”

心裏一震,李邈緊緊抿著唇,遲疑一下,“不是。”

她沒有承認,可那短暫的遲疑,對於哈薩爾來說,無疑是天大的福音。

他唇角輕鬆的揚起,握住她肩膀的手,也更緊。

“邈兒,你不想我為難,可是我……”可是什麽他沒有繼續往下說,隻一雙深幽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李邈,仿佛經過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的思量與權衡,方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你既護我,我也要幫你。”

“幫我?幫我什麽?”李邈眼皮微微一跳,滿臉不解。

哈薩爾看著她緊張的樣子,低笑一聲,雙手鬆開,把她繃緊的身子納入懷裏,緊緊擁抱住,下巴擱在她的發頂,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輕鬆,卻如有千斤之重。

“為了你,我願冒天下之大不韙。”

冒天下之大不韙?幾個字入耳,李邈心髒劇烈一跳。

“你的意思是……?”她抬頭,審視他幽深的眼。

“傻瓜,不要這樣看我。”哈薩爾掌心扼住她的後腦勺,把她的頭微微往下一按,讓她伏在自己胸前,另一隻手用力摟緊她柔軟的腰,那力道之大,似是恨不得把她的腰身掐斷,又似是想把她完完整整的納入自己的骨血。

“我曾說過,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做。”

“你不要嚇我?你到底想要……”

她的問話,被他吞入了嘴裏。

一個深深的親吻也徹底淹沒了她的理智,她掙紮了,卻逃不開他火一樣的熱情,那帶著補償之力的熱吻,一直在她的唇間輾轉,輾轉,一直輾轉到她的下巴,再沿路親吻到鎖骨……

然而,就在她難耐的“嘶”聲起,仰著脖子雙闔著朦朧的雙眼想要更多時,他卻低聲一笑,從她白皙的脖子上抬起頭來。

“我要去謝媒。”

居庸關。

兀良汗的人馬,海潮一般嘶吼著衝入城門。

他們揮舞著馬刀,吆喝著聽不懂的語言,虎狼般悍勇地衝入潰散的南軍中間。看上去混亂,可他們的陣型卻半點未散。騎兵衝鋒,步兵策應,盾兵護衛……有條不紊地一邊往前推進,一邊瘋狂的殺戮,仿若一群來自黑暗的禿鷹撲騰著翅膀在嘯傲的呐喊,襲擊他們到嘴邊的獵物,把崇山峻嶺中的居庸關,煉製得宛如人間地獄。

北風很冷,厚重的盔甲與刀槍撞出一道道破碎的聲音。

那是一種類似於死亡的聲音。

那樣的畫麵無法用言詞來形容。

都說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如今東方青玄要去與趙樽打架,趙綿澤的居庸關南軍也在遭殃。逃跑中的南軍兵士對於突如其來的襲擊,完全不知所措,即便他們想要投降,也沒有機會了。兀良汗的人就像瘋子一樣,見到人就吹,好些人還沒有把“投降”說出口,腦袋已經滾落在地上。

居庸關無數的兵士成了刀下亡魂。

瘋了,兀良汗瘋了。

刺骨的北風中,一排排鮮活的生命成了一具具的屍體,混亂的局勢如同烈火烹油,無人能夠改變。入關的兀良汗像席卷天地的狂風巨浪,鋪天蓋地地掃向南軍的隊伍,最終那個範圍越縮越小……

這是南晏的第一道軍事重鎮,這是漠北各族挺進南晏的門戶,數十年來,北狄屢攻不下的居庸關城池,在嘶吼,在哭泣,在呐喊,最終,卻隻能無奈地接受它新的宿命——臣服於東方青玄的鐵蹄之下。

北風在嗚咽,大地在震動。

還未入城的晉軍,聽著裏麵的巨變,卻無力回天。

兀良汗早有預謀,速度太快。南軍被混入了奸細,也敗得太快。想傅宗源十五萬人馬,真正死在趙樽手裏的不過九牛一毛,兀良汗憑著不足十萬的人馬,把南軍踐踏得慘不忍睹……

在血腥的殺戮麵前,要麽反抗,要麽投降。

這樣慘烈的屠殺,讓人膽戰心驚。不過短短時間,南軍死的死,降的降,整個居庸關都成了東方青玄的甕中之物,那些不服氣的人都死在了馬蹄與鋼刀之下。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誰也不會想到,當晉軍與南軍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東方青玄沒有動,當北狄想要馳援居庸關的時候,東方青玄沒有動,甚至當趙樽兵臨城下的時候,東方青玄也沒有動。可他卻長了一雙貓頭鷹般的眼,伺機撲上來,矛頭穩、準、狠的擄奪了勝利果實,拿下了北狄數十年來都沒法破滅的居庸關,以極少的人數,掃**了在趙樽的攻勢下完全喪失戰鬥力的南軍,成了居庸關的新任主宰。

趙樽驍勇擅戰,有勇有謀,卻恪守遊戲規則。

但東方青玄不一樣,他隻求結果,不管過程……為達目的,可以不策手段。

城池外麵,丙一眼圈發紅,咬牙的聲音滿是恨意。

“殿下,奪城的人是東方青玄。”

趙樽緊抿著嘴唇,一個字都沒有說,隻是勒住馬韁的手微微一緊,一雙冷鷙的黑眸鷹隼般掃向了突然靜寂的四周,過了良久,才再次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肅殺的寒意。

“人來殺人,佛來殺佛——”

他話音一起,周圍突地響過一道抽氣聲。

“殿下,快看——”丙一低聲喊道。

趙樽漫不經心地抬頭。

隻見高高的城牆之上,突地亮起了一片火光。在火光之中,東方青玄鶴立雞群一般被兀良汗的將校簇擁著,優雅,飄逸,麵帶微笑,如同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若不是老天親眼看著,誰也不敢相信,就是這個男人,一個“殺”字,讓鮮血染紅了居庸關的青磚。

“晉王殿下,久違了!”

東方青玄輕柔的聲音衝破肅殺的夜色傳了過來。

城牆下方,一陣靜默。

晉軍裏麵,有無數人認識東方青玄,也有無數人聽過他的聲音。但聲音雖相似,麵孔卻看得不是太清……有人奇怪,有人疑惑,卻無人出聲兒,也不敢確定。

趙樽冷肅的臉,比冰霜更涼。

“大汗安生日子不想過了?”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殿下莫要誤會,我原本隻想曆練一下兀良汗的戰鬥力……打了此處,發現三打一的戲碼唱錯了調兒。既然哈薩爾錯過了,我就不能錯過。”

趙樽目光如劍,剜了過去,“你以為憑你之力,可以守住居庸關?”

東方青玄沉吟半晌,摸了摸下巴,莞爾道,“興許會守不住,但憑著居庸關之險,總能拖你十天半個月……屆時,拿不拿得下居庸關且不說,你的北平城……怕是守不住了吧?”

趙樽冷哼,“哈薩爾若來守關,我會為他準備半月之期。至於你……你覺得可以?”

毫不理會他的奚落,東方青玄“嗬”一聲,似笑非笑地睨著城牆下架著的火炮,抬起寬袖,輕輕一指,“我有什麽不可以?你有的,我未必沒有。”

他說罷,像在指揮似的,抬起的手猛地往下一壓,這時,隻聽見“轟”的一聲,城裏響過一聲劇烈的炮擊……

趙樽麵色微微一變,東方青玄的笑顏更是惡劣了幾分。

“晉王殿下,兀良汗的火炮,威力不比晉軍差吧?”

趙樽冷冷眯眸,看著城牆上被重新插上的兀良汗旗幡,唇角掠過一抹不著痕跡的冷笑。

距離太遠,東方青玄看不清他的表情,猶自笑道,“殿下是不是好奇我如何會有這般強大的火器?說來麽,告訴你也無妨……”他的視線微微一轉,看向騎馬佇立在趙樽身側的小女人,笑得媚氣無比。

“還多虧了阿楚。”

從東方青玄出現開始,夏初七便已經看見他了。

但是由於距離的關係,她能看見趙樽的話,卻看不見東方青玄的話。

這會子她看趙樽變了臉色,心裏便跟著發沉。

一皺眉,她低低問,“趙十九,那廝說了什麽?”

趙樽安撫地看她一眼,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眸色淡然地望向東方青玄,“大汗的偷竊能力很強,但離間伎倆,還有待提高。俗話說,勝者王,敗者寇。既然你占了城,出了招,我們便在這居庸關比劃比劃也好。”

“晉王殿下果然霸氣,分明就是必輸的仗,還要打下去。”

東方青玄笑得眉眼彎彎。要知道,論人,兀良汗原本駐紮在居庸關外的人馬就不比晉軍少太多,論火器,晉軍的火器技術雖然強大,但遠遠不若後世的威力,更何況,兀良汗相比也不遜色多少。加上居庸關的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守城遠比攻城易,就算勢均力敵,趙樽也隻能吃虧。

兩軍對峙著,天地仿佛都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沉寂之中。

天上的彎月發出慘白的銀光,空氣中的血腥味兒,令人作嘔。

東方青玄看著城下的趙樽,打破了沉默。

“晉王殿下,我倒有一個雙贏的提議。”

“說!”趙樽的眸底,宛如蘊了千年的冰封。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江山美人,你選一個。”

對他的話,趙樽似乎並不意外,也跟著笑了。

“大汗可知,數年前,也有人讓我選過,你猜結果如何?”

東方青玄仍然在笑,“如何?”

趙樽打馬上前兩步,冷冷的目光如同肅殺的刀鋒。

“江山美人,本王都要。”

“回答甚好!可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東方青玄似笑非笑的調侃一句,又嚴肅地正色道,“殿下應當清楚,如今的形勢對你不利。你我之間的輸贏結果且不論,就論時間……我耗得起,你卻耗不起。北平城要是丟了,你沒有退路。我即便輸了,還有兀良汗十二部……”

說到此,他似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既然放不下美人兒,那麽我勸你,還是回守北平吧。”

趙樽冷肅的眸中,掠過了一絲笑意,“我若是魚與熊掌都要呢?”

東方青玄靜靜看著他,“你不聽我,會後悔的。”

趙樽還未答話,一直在分辨他唇形的夏初七突地上前。

“趙十九……”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讓我跟他去,你不必擔心我的安危,他不會怎麽樣我的。他說得對,形勢對我們太為不利了,尤其我們的寶音在北平,確實與他耗不起……”

“阿七,我此生最討厭受人威脅。”趙樽目光涼涼地望住她,語氣極為低沉,默一瞬,突地冷冷一笑,“有人想拿整個江山來換你,我都不換,更何況區區一個居庸關?你放心,此一戰,必勝。”

“可是趙十九……”

“沒有可是!我趙樽若是拿妻換城,枉為男兒。”趙樽聲音冷厲,說罷不再理會她,調轉馬頭,揮劍沉聲。

“晉軍將士聽令,繼續攻城!攻必克,守必勝。”

“是!”

“攻必克,守必勝!”

嘹亮的衝鋒號角再一次回應在昏暗的天地之間,隻不過這一次,對手換了人。他不再是貪財膽小的傅宗源,而是悍勇無匹的兀良汗……還有極為了解趙樽戰法的東方青玄。

若幹年前,當兩個少年在庭院舞劍,臨風把酒之時,誰也不會想到,在未來某一個慘淡的月色下,會有這樣一場殊死的惡戰。

就在居庸關飽受鋒鏑之苦時,北平城也籠罩在一片金革之聲裏。

厚重的城牆上,“嗖”一聲響,一名持弓的守衛被偷襲而來的神臂弓射中,淩空摔落下去,那一支冷箭當胸穿透身體,直直地射向一丈外的牆體,猛烈碰撞後,“叮”的落在青磚上。

箭杆上帶著那兵士的鮮血,還有一封書信。

“陳將軍,你看——”

離那支箭不過寸餘的兵卒嚇得白了臉。

等箭停了下來,他方才小心翼翼的蹲身,取下信函,遞給陳景。

“……是蘭子安的手書。”

蘭子安到底是讀書人出身,凡事都喜歡走過場。這一封洋洋灑灑千言信,是勸降陳景來的,語氣極是委婉,言詞也很懇切,隻可惜,秀才遇到兵,完全沒用。陳景黑著臉隻看了一眼,大抵意思看明白了,便“撕拉”一聲扯碎,由著它片片飛出城牆,飄落在空中。

“傳令下去,死守北平!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一句話,簡潔,力量,氣概十足,頓時激起熱血無數。

“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呼嘯的北風,呼啦啦的吹動著旌旗,卻淹不住北平守衛的呐喊,也淹不出城外成千上萬的南軍呐喊著攻城的聲音。

這已經是南軍第三次衝擊北平城了。

都說打仗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可南軍前兩次攻城都無功而返,氣勢卻沒有絲毫的減弱。這一次似乎準備得更為充分,攻勢也較之前麵更為猛烈。

不得不承認,蘭子安雖是書生,卻自有一套帶兵之法。

相較於攻城的南軍,此時北平城守軍的兵力懸殊極大。

從人數上來說,南軍幾乎有著壓倒性的優勢。從攻城的氣勢上來說,蘭子安訓練後的這一支南軍,似乎一點兒也不比晉軍差。從裝備上來說,南軍除了火器稍微弱了一些,裝備也極為精良,騎兵猛,步兵烈,弓兵精,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上次北平一役的殘兵敗將,而是精挑細選的精銳之師。

陳景覺得,這蘭子安的心思,難以琢磨。

他有這樣的本事,若是一心為趙綿澤保江山,為何不趁早利用鄔成坤攻城時的三十萬大軍做做文章,一鼓作氣,徹底摧毀晉軍主力?反倒讓鄔成坤在北平栽了大跟頭,把小命都搭上去了,甚至於害得趙綿澤幾乎完全失去了北平的控製力了,方才出來重整旗鼓?

可是,若他不是一心為趙綿澤保江山,又何苦在這個時候圍攻北平,以解居庸關之危?

他不懂,也沒有時間給他考慮。

在這個新的對手麵前,他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蘭子安的攻城能力,比他想象的厲害了許多。

在他的指揮之下,攻城的南軍,如決堤的江河一般,滾滾湧來,一波又一波,疲軟便通,休息後再來……好在北平這座古城,堅固的城牆自有它的抵製之道,加之陳景早就架在城牆上的火炮,每一次都把南軍的攻擊衝散在城下。

在陳景看來,蘭子安就像一隻兔子。

每一次進攻都是這樣,來得快,也去得也快。

又一次衝鋒,他約摸隻持續了一盞茶的工夫,眼看無望一次突破北平城門,那密密麻麻的人影,又如同潮水一般湧退了下去。可他們與以前戰敗的南軍不一樣,即便是敗退,仍是保持著昂然的姿態,並無半分頹然……

他知道,這是蘭子安想要保存實力的打法。

懂得審時度勢,不在晉軍強大的火器下做無謂的犧牲,而是拚人力拚時間與敵人耗……單從這一點上看,蘭子安比鄔成坤精明了不知多少。

從古至今的戰役都是這般,打一打,得歇一歇,修整一下。

當北平城浸入一片沉寂之中時,天空已微微泛白。

同一時間,居庸關也已經平靜了下來。

一輪同樣慘白的月光,照著兩個不同的戰場。

可兩個戰場上,卻有著一樣的結果——僵持。

東方青玄的兀良汗兵馬比起趙樽的晉軍從整體勢力來看,還是要稍遜一籌,但他們想要越過晉軍入關南下,基本沒有可能。可正如東方青玄說的,趙樽想要在短時間之內攻破關門,把他們打出關外去,也不容易。

如今他們拚的便是時間。

兀良汗在北邊有源源不斷的補給,可蘭子安在北平卻捅了趙樽背後一刀,若是陳景抵不住,那麽趙樽將失去了大後方的根基,也失去了戰略上的主動性。

按常理來說,趙樽此時應當退去保北平。

但是,他如果就這樣放棄了居庸關,不僅這一個多月的仗白打了,東方青玄還會成為他長久的隱患。從此,他倨關而守,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撲過來,咬住他的尾巴,吃他的勝利果實。

背後有虎,還是一支凶殘的老虎,對於趙樽來說,很是頭痛。尤其東方青玄此人,慣常利用敵人的漏洞做大文章,再用極小的代價得到最大的利益。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他不能退去的理由——

若是他此刻退離,指不定整個昌平一線都會覆滅。

緊接著,東方青玄的戰火,很快就會燒遍北邊大地……

他相信,東方青玄有這樣的野心。

他也害怕,東方青玄的嗜血殺戮。

不管他與趙綿澤內戰如何,南晏的國土不能丟,南晏的老百姓也不能枉死。

若不然,他將成為千古罪人。

次日,兩邊的戰場,都處在平靜中的肅殺裏。

一直到入夜,都風平浪靜。

天兒完全黑下來時,黑沉沉的天幕中,風聲冷厲,冷雨微飄,似乎在醞釀著下一場更為激烈的戰鬥。

陳景站在城牆上,按著腰刀極目遠眺片刻,調轉頭來,對身側幾位將校道,“諸位先行回去,抓緊時間歇息,養精蓄銳!”

“是,陳將軍。”

一幹人退下了,陳景獨自在風口上站了一會兒,慢慢往階下走去。

晉王府。

小雨瀝瀝,濕漉漉的青石板地上,印著陳景的腳步。

他沒有在前殿逗留,徑直往後殿而去。

還沒有邁過門檻,便聽見裏麵傳來小寶音稚氣的笑聲。

“晴姨,今日為啥沒有人放鞭炮?”

陳景一怔,反應過來是小寶音把炮聲當成鞭炮了,嘴唇不由微微一抽。屋子裏,晴嵐也輕笑一聲,聽情緒似乎沒有受到北平城被圍攻的影響,淡然的聲線仿若天籟般傳來,讓陳景入府之前的浮躁之氣一掃而空。

“鞭炮聲那般響,小郡主不害怕嗎?”

寶音嬌聲嬌氣地哼了一聲,“寶音才不會怕呢。”

晴嵐似乎有些意外,挑高尾音“哦”一聲,笑意徐徐如春風,“小郡主的膽子真大,奴婢好生佩服。可一般小孩子都是怕鞭炮的,我們家小郡主為什麽會不怕呢?”

這個問題,似乎讓小寶音很難回答。

她摟住晴嵐的脖子,仰著小臉兒想了想,方才大聲道,“因為寶音的阿爹是戰神,寶音的阿娘是戰神的媳婦兒,寶音的阿木古郎是戰神中的戰神……”

不管說什麽,她總會提到阿木古郎。

都過去這麽長的時間了,與夏初七當初設想的完全不一樣,這小小的孩兒根本就沒有忘記東方青玄。不僅沒有忘記,而且字裏行間,阿木古郎與她的阿爹和阿娘在她的地位,分明是一樣的。

想到此,晴嵐不禁唏噓一聲。

她尚未答話,門口便傳來陳景的聲音。

“小郡主說得對,戰神的女兒何懼鞭炮?”

晴嵐心裏一怔,下意識的轉過身來,纖細的身影在燈火下,帶著一種柔柔的光芒,如同她此刻看向陳景的眼波,完全是女人看自家男人的眼神兒——纏繞了無數的柔腸,即便不發一言,卻似有萬千的牽掛。

“陳叔叔——”

小寶音尖著嗓子一喚,小小的身影便風一般卷了過去。

抱住陳景的雙腿,她仰著小腦袋,笑眯眯地問,“可是我阿爹和阿娘回來了?”

陳景撫了撫她興致勃勃的小臉蛋兒,淡淡瞄了晴嵐一眼,方才彎腰把寶音抱了起來,走向那一張鋪了軟墊的南官椅,把小家夥兒放上去坐著。

“過幾日就回來了,小郡主要乖乖的等。”

“哦”了一聲,小寶音撇了撇嘴,似乎若有所悟的一歎。

“大人慣會欺騙小孩兒的……”

陳景和晴嵐一怔,對視一眼,都搖頭發笑。

笑聲是一種最為神奇的東西,總能給人一種潛在的力量。

屋子裏的沉鬱散去了,晴嵐放鬆了情緒,款款走近,為陳景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看著他飛揚入鬢的劍眉,疲憊的臉色,擔憂的眸光便定住了。

“陳大哥,外頭的情況可還好?”

陳景點點頭,“咕嚕嚕”灌了一大口茶水,瞄了寶音一眼,朝晴嵐使一個眼神,等兩個人一起走到邊上,方才壓低了聲音。

“蘭子安這廝比我預想的厲害,若是殿下在居庸關久攻不下,來不及回援北平,恐是……”

說到此,他抿唇停住,似有遲疑。

晴嵐心裏一凜,“恐會如何?”

陳景不敢說“北平城凶多吉少”,害怕影響她的情緒,隻是凝住眸子,淡聲道,“倒也不會如何。殿下在走之前,就已經吩咐過。若是北平情況有變,你就帶著小郡主從地道離開,暫時躲藏。”

稍稍一頓,他眉頭蹙緊,“今日休戰了一天,蘭子安一定會在今夜有所行動,依我判斷,會是一場總攻……晴嵐姑娘,你馬上帶著二寶公公和小郡主離開,我撥一些侍衛給你,你帶著他們從地道離開,前往密雲方向,那裏是晉軍轄地,暫時可保安全。”

晴嵐微微一怔,“你呢?”

陳景緊握的拳頭鬆開,按住腰上的佩刀,目光堅毅的望向她。

“殿下將北平交予我,我必與北平共存亡。”

“陳大哥……”晴嵐喉嚨一硬,剩下的話卻說不出來。

她與他向來都是一樣的人,忠誠,有信仰。今日若是換了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不能勸陳景,也不想勸陳景。他們從來都不怕死,若是可以為了主子去死,那將是他們的榮耀。

但她還是想留下來,與他同生共死。

“殿下的安排萬無一失,即便沒有我在,小郡主也會安然無恙,陳大哥,我想……”

“晴嵐姑娘,大局之前,切莫兒女情長。”陳景像是知曉她要說什麽,打斷她的話,銳利的視線巡視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睛,一字一頓,說得極為緩慢。

“你我若有來日,定當共剪西窗之燭……”

他交代遺言一樣的話,駭得晴嵐呼吸一窒。

她定定望住他,好久無法出聲。

陳景耷拉下眉,瞄了一眼寶音的方向,見小丫頭沒有看過來,偷偷伸手過去,握住了晴嵐的手,與她對視著,麵上並沒有小兒女的懵懂澀意,有的隻有如同戰友一般的堅定表情。

“北平是晉軍的後方,背水一戰,我惟有以命回報殿下,你懂我的。”

“我懂。”晴嵐聲音微微哽咽。

窗欞處拂入的夜風,似乎比往常更涼,透過晴嵐薄薄的衣袖,激得她渾身冒出一串雞皮疙瘩,腦子似乎也瞬間失去了思考之力,再顧不得其他,猛地撲上去,緊緊圈住陳景的腰,重重呼吸。

“陳大哥,你定要保重。”

“我會的。”陳景抬起手,終是圈住她的腰。

晴嵐一笑,突地踮起腳,抬目與他對視。

“你隨我出去一趟,我有很重要的東西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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