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精彩大結局(下)**!

過了冬月,入夜便寒。

晚來的北風呼嘯著刮過京師城的上空,掃去舊時明月,迎來新的星光,抹去厚實的黑幕,陡留一抹劍寒光影劃過之後淡淡血腥。

曆史翻到了永祿朝。皇帝寶座上的人,換成了趙樽。

一子定乾坤,一劍換江山。鬥轉星移四載,便換了天地寰宇。有恨的,有罵的,有喜的,有歎的……功過是非,且由後人評說。當下隻說烽煙過後,寒鴉聲裏,曆經驚濤駭浪的大晏朝,看似大局初定,有運籌帷幄的永祿帝執耳爾,但骨子裏並未真正的風平浪靜。

隱隱狼煙,並未全滅。

冬月底,趙樽接到了兩份奏折。

第一份,與趙綿澤有關。受洪泰帝栽培二十餘載的建章帝,並非簡單的人物。南北大戰時,他暗地裏便留了一手。當初蘭子友陣投降,耿三友在泉城犯不查之罪,又三連敗於趙樽之手,由此被臣工詬病。

趙樽為了平息眾怒,不得不撤了他的職,招他回京。可實際上,他私心裏還是信任耿三友的。那廝回京後,便交權卸甲,辭官歸田,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淡出了眾人視線的人,卻被趙綿澤秘密派了出去。大晏幅員遼闊,領土極廣,趙樽登基,但並未占領大晏全域疆土。除去北邊之外,西南邊也有數個軍事重鎮,屯有約摸數十萬人馬,分散各地。耿三友拿走的,便是趙綿澤的王命旗牌。

那時,晉軍逼近京師,趙綿澤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在耿三友身上。而耿三友也不負重望,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便在西南方扯起了大旗,組織起了號稱八十萬的勤王軍隊。他曾跟過趙樽南征,對西南邊的地勢及軍隊衛所極是熟悉。

隻不過,他還是棋差一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援,趙樽便破了京師城,稱了帝。

耿三友不信趙綿澤在金川門駕崩,一麵占住金沙江一帶,往北推進。一麵也在私底下尋找趙綿澤。沒有皇帝,他手上便是有王命棋牌,也師出無名,做不得體麵事。不過,打著尋找建章帝,剿滅逆黨,光複京師的旗號,他倒也是得到西南邊無數趙綿澤餘黨響應,搞得風生水起。

此是一份密疏。另一份,是關於北狄的。

時令已至冬月,大抵是天涼難過冬,北狄蠢蠢欲動,在嘉峪關一帶,搶劫平民過冬財物,稍遇反抗便殺人放火。北狄幾年前曾與南晏訂有盟約,平靜了四年,如今有了這麽大的異動,很大原因與趙樽稱帝有關。眾所周知,北狄皇帝最疼愛的兒子不是太子哈薩爾,而是六子巴根。當初在通天橋,巴根偷雞不成蝕把米,被趙樽弄死了,還霸氣側漏的告之眾人“要報仇,找趙樽”,這是多大羞辱?之前北狄皇帝暫時隱忍,但餘怒也未消,如今趙樽內憂外患,他大抵想乘著趙樽根基未牢,找點事。

兩件事,都是令人焦頭爛額的大事。皇帝確實不是那麽好做的。天下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一步走錯,不僅影響自身執政能力,還會影響國力與國運,甚至會遭到後世千千萬萬代的人指責與謾罵,史書上也永遠都是不光彩的一筆。

從華蓋殿出來,趙樽並沒有去長壽宮。

煩躁之事太多,他不想去見阿七。

他換上便服,領著鄭二寶偷偷出了宮。

不過說是“偷偷”,皇城的禁軍仍是知曉皇帝出了宮。且不說趙樽挺拔頎長,氣宇昂軒,雍容無雙,便是二寶公公也有極高的辨識度。這廝長得又白又胖,抖著一身肥肉,跟著趙樽小跑,一路躬著腰,一路膩歪著臉叫“主子爺”,想不被人識破都難。

這皇城裏頭的主子爺隻有一個。

除了皇帝,還能有誰?鄭二寶便是典型的豬隊友。

不過,趙樽與趙綿澤為人完全不同。趙綿澤永遠隨和謙遜,看上去仁厚溫和好接近,也不會隨便處罰宮人,大家都不是很害怕他。趙樽登基後雖然也沒有殺過人,但他的名字,他的經曆便是一段血淋淋的傳奇,若無避免,誰也不願意麵對他,隻要看見,就恨不得自動回避三尺開外。所以,禁衛軍都低著頭,假裝看不見。

鄭二寶也有許久未出宮,樣子也有些歡實。他牽著馬走在前麵,屁顛屁顛的,一會指著這邊的商鋪,一會指著那邊的茶樓,興奮得滿臉紅光。可趙樽騎在馬上,半個字都無。他黑眸深深,靜靜地看著恢複了生機與繁華的京師大街,麵無表情,看上去整個人都很正常,其實卻沒有活氣,極不正常。

“爺,咱去哪兒哩?”鄭二寶小聲問。

“錦繡樓。”趙樽淡淡回答。

“啊”一聲,鄭二寶驚得忘記了走路,猛地回過頭來。

這廝也是倒黴催的,不偏不巧,剛好被耍帥的大鳥撞到腦袋。

“嘶”的呼痛一聲,他苦巴巴地摸著額頭看趙樽,“爺……您苦了這般久,開竅了是好事兒。可,可,可那錦繡樓的姑娘……怕不幹淨哩……再說了,若是被人瞧見,也難免會有閑言碎語。”觀察著趙樽的麵色,他又嘿嘿笑道,“若不然,您老先回去等著,奴才這便去為您安排?您喜歡胖點的?瘦點的?腰細的?胸大的?還是……”

“舌頭癢了?!”趙樽擰眉,聽不下去了。

“哦!奴才曉得了。奴才曉得爺喜歡什麽樣的了。”恍然大悟地拍拍腦門兒,鄭二寶自以為很懂事的抿嘴笑樂著,又想當然地道:“不過主子,與咱娘娘相似的人兒,怕不好找。”看趙樽臉更黑了,他又一臉賤笑,“不過麽,皇天不負苦心人,隻要奴才有心,這麽大的天下,找出十個八個的,想來也不難……”

“鄭二寶!”

趙樽斜視著他,聲音仍然淡淡的。

“主子,嘿嘿,奴才在。”二寶公公小意的腆著臉,笑著湊近。

“再多說一個字,爺便割了你舌頭。”

趙樽威脅人的時候,並不會麵露凶光,滿是戾氣。相反,他很平靜,語氣也很淡然。但是鄭二寶卻知道,他不喜歡說假,若是真惹惱了他,說割人的舌頭便真的會割舌頭。

“主子恕罪,恕罪。”鄭二寶輕輕扇了一巴掌自個兒的臉,欲哭無淚地扁著嘴巴,“錦繡樓就錦繡樓吧。隻要您喜歡,什麽姑娘都成……”

他嘰嘰咕咕地念叨著,前頭牽著馬。

趙樽也懶得理會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著前方。

他卻錦繡樓自然不是去找青樓的姑娘。

他要找的人,是李邈。

兩個月前,京師城破之日,李邈與錦宮都立了大功。但李邈交給他阿七手書的小冊子時,曾要求見阿七,趙樽沒有應允,她一怒之下,從此便不見了人。後來,趙樽為韓國公府平反昭雪,她也沒有過什麽動靜,更不要說前來謝恩了。不過,盡管她心裏有怨氣,趙樽卻不往心去。他始終記得,阿七曾經說過,若是有朝一日,他為皇帝,定要成全她的表姐與哈薩爾太子。

可如今契機來了,他卻尋不著李邈,隻得出此下策了。

這些事,鄭二寶自然是不知道的。這大太監天天跟著趙樽,但生性單蠢,並沒有學到他的半點智慧。用元小公爺的話說,全身上下除了一個“忠”字,便沒了半分優點。但趙樽卻說,這便是他最大的優點。

這不,剛入錦繡樓,二寶公公又犯傻了。從姹紫嫣紅的姑娘們中間擠上樓,他乍一看見暖閣裏坐著的幾位爺,眼珠子掉地上便再也撿不回來了。依他的智商,實在不明白為什麽這幾個人會同時在這裏候著他家爺。常混歡場的元小公爺在倒也不奇,可連陳景、陳大牛、甚至東方青玄都在,那便說不過去了。

“嘿嘿,幾位爺,都來逛窯子哩。”他笑眯眯打著招呼,那幾位原本帶笑的爺,卻怔住了。當日在重譯樓,夏初七便是這般說的。

二寶公公冷了場,不知所措,撇了撇嘴。

“難道奴才又說錯了?”

趙樽低頭看他一眼,怒其不爭,“滾出去!”

“哦哦,奴才這便滾,這便滾。”

鄭二寶抖著肥肉圓潤地滾出去了,趙樽一聲不吭地黑著臉坐在暖閣空著的那張椅子上,看陳景幾個人要起身揖禮,抬手微按,沉聲道,“在外麵不必拘禮。學學三公子,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

東方青玄正優雅地喝茶,聞言斜過妖冶的鳳眸,淡淡瞄他,“以前你可常把我當內人的,如今卻是生分了?”

趙樽頭痛的掃他一眼,似乎沒心情與他調侃,揉了揉額頭,掃向那幾個欲言又止的家夥,“找我何事,說吧?”

他猜得沒錯,這幾個都是知道他“微服出巡”偷偷跟上,且故意提前到達錦繡樓的。眼看被趙樽拆穿了,他們也不覺得別扭,隻是笑笑便岔了過去。

寒暄幾句,陳大牛與陳景同時起身,朝他揖了一禮,都想要說話。可互相看看,又異口同聲,“你先說。”

果然都是姓陳的同家,那樣子看得趙樽眉頭直蹙。

“坐下吧,可是為了征討之事?”

沒錯,這兩個人都是為了領兵出戰,跑來主動請纓的,當然,追到錦繡樓來了,還有旁的事情。

陳大牛嘿嘿笑道,“陛下就是陛下,就是懂俺。”

陳景婚後性子開朗不少,唇角也是帶笑,“果然屬牛的,臉皮夠厚。”

陳大牛“噯”一聲,雙目圓瞪,指著他,“說啥呢?皮子癢了?”

陳景趕緊舉手投降,笑道,“不敢不敢,定安侯息怒,且聽陛下定奪吧。”

這個時候,楊雪舞剛好領了兩個綰著風流髻,身穿半透古香紗裙的小姑娘過來上茶,看了這幾位爺們兒,笑吟吟地道,“諸位,我們大當家的說了,她今日事忙,便不來相陪了,大家好吃好喝的玩著,回頭賬都計她頭上。”

詞兒聽上去客套有禮,其實李邈就是不想見他們。

幾個人納悶一瞬,大抵都知道緣由——趙樽不讓她見夏初七。

不僅是她,便是元祐也深有同情。

冷哼一聲,他似笑非笑地睨著趙樽道,“看見沒有?天祿,你惹眾怒了。不瞞你說,我今兒來可不是為了請纓出征的,我是特地跟上來尋你晦氣的。宮裏不方便,這裏我必須得好好問問,你且說吧,要怎樣才能讓我見見表妹?”

東方青玄斜了斜妖冶的鳳眸,顯然與元祐意思一樣。便是陳大牛與陳景也發散了專注的目光過來。顯然,他們對夏初七常居長壽宮,足不出戶,都有了疑惑。可趙樽不為所動,隻淡淡看向楊雪舞,“楊姑娘,替我多謝大當家的。”

“陛下……”楊雪舞腳軟了軟,“嚴重了。應當的,應當的。”

趙樽並不回應她,隻慢吞吞地從大袖中掏出一方紙箋來,遞給楊雪舞,“麻煩把這個轉交給大當家的,便說上頭所寫,全是阿七的意思。”

楊雪舞狐疑地接過,又笑著與眾人客套幾句,便退了下去。

暖閣裏,又恢複了七嘴八舌的爭論。陳景與陳大牛爭著要出征打仗,東方青玄與元祐則是想方設法要從趙樽的嘴裏撬出夏初七的消息。可趙樽靜靜坐著,拿著白瓷的茶盞,慢悠悠喝著,一雙略帶鬱意的眸子,不溫不火地盯著水麵,那淡定的,不容於世的,壓迫的氣息,終於讓他們住了嘴,拿異樣的眼光瞅著他,一動不動。

氣氛有些詭異。

趙樽視線冷冷一宛,用茶蓋撣著茶麵的浮查,抬了抬眼。

“你們都說完了?”

陳大牛道,“完了,陛下,你要不要俺去?”

趙樽冷冷道,“不讓。”

陳景暗笑不已,陳大牛卻苦著臉,一臉詢問,“為啥?”

趙樽視線涼涼,落在他身上,“第一,我不準備打北狄,準備與他們和親。”

和親?幾個人隻考慮一瞬,便豁然開朗。陳大牛哈哈大笑,直歎此是高招,元祐也朝他豎了豎指拇,東方青玄則是嘲弄一笑,沒有開口。陳景做著布景,沒有表情,卻問出了關鍵,“北邊不打,那南邊兒呢?”

趙樽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南邊必須得打,但我不會用大牛。”說到此,他側過視線,看向陳大牛一臉崩潰的表情,喟歎道,“你在家裏好好哄媳婦兒,造兒子吧。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陳大牛撓著腦袋,尷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茬。

這兩個月來,他與菁華之間是有些別扭。

京師城破那一日,他強行把趙如娜從密道帶走,再回頭組織京畿降軍,在關鍵時候打開金川軍,迎入晉軍,可以說是對趙綿澤極為致命的一擊,而且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布置了整整幾年,卻半點風聲都沒有透露給趙如娜。如今,趙綿澤“自盡身亡於金川門”,趙如娜不知原委,心裏的難受可想而知。

不過,她沒有找陳大牛鬧過,罵過。甚至,連沒有埋怨都無。

但是她除了客套與禮節的相處,也不怎麽理會他。

這樣的趙如娜,讓陳大牛很崩潰。

他寧願她痛哭一場,再狠狠打他一頓,也比讓他每晚去睡偏屋強。

糟心家務事讓趙樽和這些兄弟們都曉得了,陳大牛有些別扭,“勞陛下掛心了,俺那破事兒,也沒啥。正是因為俺媳婦兒別扭著,俺才在想啊,出去打仗,興許她在家擔心俺,一下就想開了。”頓一下,他搓下眉心,聲音軟了不少,“說來這件事,俺是有些對不住她,唉!”

看他這般,眾人都默默不語。

在這個五彩紛呈的人世間,好與壞、善與惡、對與錯,往往並無定義。

有的,隻在於看問題的人所處的角度而已。

所以,人便不能憂旁人的憂傷。

眼看氣氛尷尬,陳景輕咳一聲,朝趙樽揖禮道,“陛下,還是末將去吧?如今,小公爺忙著照顧未來的國公夫人,二鬼家裏小兒子剛出生,也走不開。倒是我,不僅有過獨自南征的經驗,與耿三友也曾有過數次交鋒,對他的行事風格極為了解,最是合適不過了。”

他說得對,確實他最是合適不過。

趙樽點點頭,“如此也好。明日朝會,朕便頒旨南征。”

“多謝陛下。”陳景得了命令,神采奕奕,當即興奮道,“末將必不負眾望。”

眾人安靜了一瞬。

陳景想了想,突地柔軟了聲音,不好意思道,“陛下,末將聽說你讓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有個不請之情,可否把我家囡囡一並接來?這丫頭都三歲了,我這個做爹的,還未見過她的麵……”輕輕一歎,他斂眉補充道,“若是戰事順利,等我從南邊回來,還能與她吃上過年的團圓飯。”

曆時四年的戰爭,對每個人來說,命運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化與跌宕。趙樽是,陳景又何嚐不是?他與晴嵐想念女兒久矣。但這兩個月在京師,他們並沒有閑著,時不時會有趙綿澤餘黨作亂。這樣的形勢下,相比起政局穩定的北平來說,京師要危險得多。再加上從北到南,千裏迢迢,隔了關山,路上也不安全。所以,他們沒有去接孩子。

如今,自然是時候了。

對此,趙樽自是感同身受。

他眸子淡了淡,道,“已是吩咐了。讓甲一親自送回。”

想到甲一,幾個人紛紛歎息,“甲一駐守北平四年,是時候讓他回來看看了。”

可趙樽卻道,“我讓他回來,不僅僅是看看的,還有要事委任。”

陳景、大牛與元祐三個都狐疑地看他,趙樽卻把視線轉向了東方青玄,“新朝、新政、新君、新臣,朝中政務署理起來,政令上處處受製。有一幫朝臣在建章朝時習慣了溜須拍馬,陽逢陰違,也極不好辦。”頓了一瞬,他再次拿過幾上茶盞,輕輕抿一口,眼皮半垂道,“連洪泰朝的冤案都平了反,錦衣衛也該複置了。他回來,正好為我做這事。”

複置錦衣衛?暖閣裏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東方青玄的眸底卻有一點溫潤的濕意。

錦衣衛這個機構,是他曾經親手建立起來的,有著他的心血與榮光,他也為此付出過數載光陰。雖然他已經永不可能再是南晏朝廷的錦衣衛大都督,但那到底是一種情懷,能看著錦衣衛重建,也是一種欣慰。

當然,趙樽要重置錦衣衛不是為了東方青玄。

錦衣衛這個機構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有著其他機構無法取代的職能。

接下來,幾個人吃著茶,說著錦衣衛複置的事與朝廷上的事兒,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時光。

這一天晚上,也是從趙樽登基以來,他們的首次相聚。不是在莊重肅穆的朝堂上,以皇帝和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兄弟和朋友的身份。不過,那種不同與往的拘束感,還是存在。這裏的每個人都知道洪泰朝的曆史,那個時候的魏國公、韓國公還有好些冤死的大功臣,哪一個不是洪泰爺推翻前朝統治時浴血奮強的兄弟?他們一起打江山,奪天下,風裏來,雨裏去,又哪會不情深?可最終,為了帝業江山的穩固,洪泰爺不也狠心把他們都宰了麽?

“天祿……”元祐看趙樽沉默許久未吭聲,突然看他,“我說,我在外頭還像以前這般叫你,會不會有不妥的地方?”

趙樽“嗯”一聲,像是剛回過神來,掃他一眼。

“我說不妥,你就不叫了?”

元祐一愣,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狹長的眸子微微一眯,輕笑出來。

“懂了。可是還有啊?我以後若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會怎樣待我?不會殺頭吧?”

趙樽麵無表情,冷哼,“你猜?”

元祐潤了潤嘴巴,搖頭失笑,“猜不著。”

趙樽看了看簾子外麵依稀飄過的衣香鬢影,臉上淡定如常,“把你丟到錦繡樓,讓這兒的姑娘輪著睡你一遍。”

也許是他說得太正經了,眾人好久沒有反應過來。靜默一會之後,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憋得實在忍不住了方才爆笑出聲,指著元小公爺笑個不停。隻要心情好的時候,元小公爺脾氣也是極好的。他輕輕捏著下巴,笑吟吟看著落井下石的幾個人,等他們笑夠了,才若無其事的斂眉。

“不必笑了。好兄弟當同甘共苦,有這樣的好事,我定然不會忘了你們。”

看他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眾人再笑。

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大家夥兒心裏頭都有些壓抑。

如今這一個由趙樽親口主導的笑話,自是應景除鬱,除了趙樽自己,大家都樂嗬起來了。

氣氛變好了,元祐的膽兒也大了。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逮住趙樽又問,“天祿,我這些天心裏老不踏實。你給我托個底兒唄,我表妹到底什麽情況?病得是有多厲害?”說罷,看趙樽麵色幽暗難看,他斂住笑容,歎口氣,認真道,“我們早猜不是小病,但你說你這般瞞著,不是少了出主意的人麽?說出來,大家夥兒想想法子,集思廣益,不是有利於治病?”

趙樽眉心擰成結,可還是那句話,“她很好。”

元祐眼珠子一翻,沒好氣地看著他,抬上了杠了,“她很好,為何不讓見人?再說了,依她的臭脾氣,能在宮裏悶著?若是她真的很好,就算我不去見她,她出月了也會憋不住找我的。天祿,你別隱瞞我們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的話合情合理,也是其餘幾個人心裏想問的。

大家都不說話,隻拿眼睛看住趙樽。可他顯然沒有合作精神,幾乎沒有考慮,便懶洋洋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衣服,不溫不火地問元祐,“我是皇帝?你是皇帝?”

這句話意思重了。

元祐便是有兩顆腦袋,也不敢亂答。

他嘴角抽搐下,伸出一根指頭,指向趙樽,“你。”

趙樽瞄他一眼,慢吞吞拿過桌上的巾帽,往頭上一戴,一句話也沒有再說,轉身大步離去了。屋子裏的人怔忡半晌,看著他挺直的背影,除了感慨,還是感慨。這一陣子,外麵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他們心裏也越發不踏實,可長壽宮守得仿若鐵桶,他們誰也見不著人,不知趙樽底細,便心生憂色。

眼看氣氛壓抑下來,陳大牛咳了咳,笑看向元祐,岔了話,“小公爺為啥不趁著先頭陛下高興時,讓他把寧貴妃賞了你……”

元祐眉梢一抬,“說什麽呢?”

陳大牛在京師待了四年,說“寧貴妃”習慣了,一口改不了口。被元祐一瞪,他麵上滿是愧色,“俺錯了,不是寧貴妃,是烏仁公主。”

元祐此人說怒就怒,說笑又笑了。哼一聲,他懶洋洋咧了咧嘴,露出幾顆大白牙,笑道,“這還差不多,算是你親兄弟。隻不過,兄弟你不懂啊,我這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人家根本就不興搭理我。我天天腆著臉,也惹人心煩不是?籲,要是我小表妹在就好了,她總有法子應付這些破事兒。”

陳大牛本就想岔來那個沉重的話題,他又繞上去了。

無奈地笑了笑,陳大牛有點“江郎才盡”了。

湊過頭去,他小聲道:“小公爺,俺也有好法子,要不要聽聽?”

元祐斜斜剜眼,鄙視地瞅著他,“你若是有法子,會被人揣下床兩個月還爬不上去?”

“呃”一聲,陳大牛噎住了,“不提這茬兒你會死啊?俺哪是被揣的?是俺自覺自願去偏屋睡的。”

看他急得臉紅脖子粗的辯解,元祐拍打著桌麵,再次狂笑,“定安侯懼內,京人果不欺我也……”

看他如此,陳大牛與陳景也忍不住發笑起來。然而,等幾個人笑完了,回過神兒來才發現,東方青玄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去了。

這廝向來性子古怪,生人難近,他們都是曉得的。而且,他們也知他滯留在南晏京師兩個月而不返兀良汗,便是為了夏初七,或者想要見上她一麵。看他對夏初七執著如此,幾個人也是有些同情的,便是先前對他有什麽誤會與不滿,也隨著金川門那日,消散了。

“金川門那天,這廝可沒少出力。”陳景點頭歎道。

“那又如何?”元祐哼一聲,極有感觸,“郎有情,妹無意,做什麽都白搭。”

陳大牛擰緊眉頭,不扯東方青玄,隻同情看著元祐,打擊報複先前的一箭之仇。

“小公爺先甭管旁人,回去使點勁,趁著陛下與北狄聯姻,說不準有戲。”

“去,你還是先睡回了自家**,再來說小爺吧。”元祐白他一眼,頑笑幾句,想到與烏仁瀟瀟之間的種種糾葛,又扯著嘴唇喝茶苦笑,歎道,“更何況,若是一紙聖旨就可以捆住她的心,那我又何苦等到現在。女人心,硬起來,比男人狠多了。她若是不願意,你便是八抬大轎放她麵前,也是不屑一頓的。”

陳景看著這“不幸福”的哥倆,強插了一句嘴,“這倒……未必。”

元祐轉頭向他,“喔唷,很懂的樣子,你來說說?”

陳景似乎很有經驗,凝神正色道,“婦人與男子不同,隻重當下感受。在她們麵前,你得有個誠意。你說像你這般,整天端得像個大爺樣,擺出一副‘老子肯要你,是你福分’的姿態,她如何肯跟你?烏仁公主本就性子倔強,加上……”說到此,他停頓一瞬,似是不想戳元祐的傷口,“反正你自己曉得便成,改改這臭脾氣吧。”

“操!”元祐眸子泛了點戾氣,“說話能不甩半句麽?”

陳景眸子一暗,問,“那我說了,可不準置氣?”

元祐為了烏仁瀟瀟的事兒,正求救無門,急需雞湯,自是點頭不已。

“不管你說什麽,我都當沒聽見。”

“……你都聽不見,那我還說甚?”陳景剜他一眼,看他笑愣住,考慮一瞬,方道,“烏仁公主畢竟跟過趙綿澤四年,對女子來說,貞節事大,又重口舌議論。若你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她何苦放下尊嚴與禮數,將後半生相托?”

元祐沒好說烏仁第一次是跟自己,但卻把陳景的話聽懂了一半。

“就是不能擺架子,做大爺唄?”

陳景點頭,溫和道,“婦人心軟,很多事,幾句軟語便過去了。你莫要放不下臉麵。”

元祐再次點頭,“便是學大牛那樣兒唄,在她麵前裝慫?”

陳景一愣,看著陳大牛滿麵通紅,笑著點頭,“算是。”

“那好辦!裝慫還不是小事一樁?”元祐一拍桌子,大喜道,“謝了,兄弟,今兒請你兩個喝酒,咱仨,不醉不歸。誰也不許裝慫。”

“……”陳景無語看他。

與晴嵐結婚之後,陳景屬實是暖男。平素裏,他對晴嵐極好,便是洗腳水也會親自為她端去,伺候得盡心盡力。當然,這也僅限於小夫妻倆在閨房之中。在他老陳家人麵前,他也是不敢的。那樣做,隻會為晴嵐招來禍端。如今的將軍府裏,雖然晴嵐名義上是皇後娘娘的義妹,老魏國公的幹女兒,可雖然沒了門第之見,婆媳仍是天敵,互相總是不對眼。

吃著小酒,哥仨嘮著夫妻之道,很是得了一番滋味兒。

等他們從錦繡樓出來時,外麵已淅瀝下起了小雨。

陳景居住的大將軍府,位於京師南郊,是一座禦賜的嶄新宅院,院子別致精巧,占地不算特別大,卻被布置得極為溫馨。尤其這會兒快到臘月了,家裏已開始置辦年貨,看上去更是有幾分和暖的“家味兒”。晴嵐正在屋子裏清點東西,看見陳景回來,趕緊過去為他接下馬鞭和衣帽。

嗅到他身上的酒氣,她皺鼻子道,“吃酒了?”

陳景點頭,“與大牛與元祐倆,一高興,多吃了幾盅。”

晴嵐抿唇笑了笑,沒有追問,又望向裏間,衝他努了努嘴巴。

“娘在屋裏頭生悶氣,你去哄哄吧。”

“又怎了?”陳景皺眉問。

“今兒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便一直追問為啥不把囡囡帶回來給她瞅瞅。”晴嵐微微垂眸,道,“我與她解釋過了,可老人家愣說是我……是我把她孫女藏起來了,就是避著她。還說咱倆辦喜事也沒經她與爹同意,孩子生了也瞧不上一麵,心裏不得勁。你去說吧,反正我說了,她也不肯聽的。”

陳景握住她的手,抬到嘴邊,吻了吻,“委屈你了。”

晴嵐抿唇,一笑,“沒什麽,去吧。我去把灶上為你熬的粥端來,你在那裏沒吃什麽東西吧?”

說罷她要抽手,陳景卻握住不放,目光裏帶了一些少見的促狹。晴嵐淺笑橫他一眼,聽見裏麵老太太又在開始咳嗽不止,心知她是聽見兒子回來了,卻沒有馬上去看她,又開始作妖了,趕緊推他一把。

“快去,別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陳景低下頭,仔細瞅著她白淨的麵孔,目光柔了柔,不僅沒有放手,反倒將她往懷裏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讓我抱抱。”

晴嵐聞到他滿嘴酒氣,不知原委,咬著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還是在錦繡樓被哪個姑娘迷了魂,勁頭沒過?”

陳景輕笑一聲,放開她,又順勢捏了捏她的臉,目光一沉。

“晴嵐,我要南征了。”

晴嵐的笑聲戛然而止,停頓一瞬,方問,“何時出發?”

陳景搖頭,嚴肅道,“明日陛下才會宣旨,加上備戰……怎麽也得小幾日吧?”看她臉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攬了攬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也會把咱囡囡接回京師,你在家等著閨女,再等我喜訊?如何?”

晴嵐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陳景一愣,這時,裏屋又響起了老太太的咳嗽聲,想來是不耐煩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牽怒晴嵐,低頭,在她唇角飛快一吻。

“好了,快去給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說罷他便要往裏麵走,晴嵐眼圈卻紅了,“陳大哥——”

陳景頓住腳步,回頭看她,默默不語。其實他知道晴嵐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兩個人從大婚開始,就沒有過上幾天正常夫婦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貴榮華,也還沒有過上幾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歸期也無定期,任是誰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晴嵐,你與我的心,都是一樣。陛下對我們,恩同再造。這一生,不管何事,隻要戰事一響,隻要陛下一聲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衝在前麵。”

牽了牽嘴角,晴嵐笑了。

“你誤會,我隻是想說,不論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開。”

陳景衝她一笑,“好,不分開。”

小雨瀝瀝時,最是傷情。

這天晚上,舊友歡聚,吃酒吃多的人,不僅有陳景,還有陳大牛。

別看他開了一間如花酒肆,但平常從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氣,還是在錦繡樓裏被元祐給激將的,這位盛傳“懼內”的定安侯,膽兒突然肥了,不僅沒有回他的偏房,還徑直衝入了趙如娜的屋子,借著酒勁兒,朝她嗬嗬發笑。

“媳婦兒,俺,俺回來了……”

外麵下了雨,風也大,有些冷,趙如娜生了火爐,正在一片溫情暖意裏靜靜看書。聽到陳大牛大著嗓門兒的吼聲,看一眼他紅著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書本,喚了綠兒端湯備水,方才略帶澀意地過去扶他。

“侯爺,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陳大牛聲音悶悶的,打外麵回來,受了些涼意,如今小媳婦兒在身側,屋子裏還暖融融的,他哪裏舍得走?借著酒勁兒,他嘿嘿笑著,摟住趙如娜便不放,“媳婦兒,這都小兩月了,俺一人兒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處都是冷的……渾身不舒坦,你就可憐可憐俺吧,讓俺搬回來睡?”

趙如娜略略垂頭,“侯爺,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霧的雙瞳,也有淡淡的紅絲。

很顯然,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夠好。

屋裏隻有一盞燭火,一個炭盆,光線極弱,襯得她的臉也尖,肌也白,樣子好不可憐。兩個人相處這麽多年,她心情如何,陳大牛也是知道的。對於趙綿澤之事,他對趙如娜有愧,卻不好告訴他趙綿澤有可能還活著。

畢竟人死了,她隻會難受一陣,也就接受了現實,若是她知道趙綿澤可能會流落在外,那她隻會永遠安不下心來了。考慮一下,他情緒複雜的攏住她的腰,低頭,蹭了蹭她的額頭。

“媳婦兒,是俺不好。俺那時候不是不相信你,隻是鬼迷心竅了,怕你擔心,這才沒有提早告訴你,俺該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趙如娜垂頭不語。

陳大牛摟在她腰上的手,輕輕往上撫著。

“你看,這大冬兒的,俺萬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麽?”

陳大牛是個大老爺們兒,壯得跟頭牛犢子似的,平日裏連噴嚏都少打,哪裏會生病?趙如娜又怎會不知他在裝瘋賣傻,借題發揮?可他真的想錯了,她的心裏,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多埋怨。捋了捋頭發,她搖頭道,“候爺,你知道的,哥哥剛剛去了,我,我實在提不起心腸伺候你。”

“娜娜……”陳大牛喚她小名,目光發紅,“你天天攆俺,你就提得起心腸麽?”

趙如娜淚兒在眼裏一滾,潤了眼眶。

“我並非是在攆你,我隻是不想饒過自己。”

或者說,她是在想,陳大牛對哥哥做的事,由她來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寬恕。從九月十六那日開始,她便一直吃齋念佛,為趙綿澤祈禱極樂往生。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趙綿澤之死與陳大牛有直接關係,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不想讓陳大牛在身邊,要不然心裏別扭。

陳大牛已經認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幾上的經書,歎了一口氣。

“媳婦兒,其實,俺這般死皮賴臉纏著你,也不是單單想睡你。”

“……”他說得這麽直接,趙如娜繃了許久的臉,有些俏紅,“那你想做甚?”

陳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側的發絲,聲音很低,卻也很真誠,“俺雖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趙綿澤再怎麽說也是你的嫡親兄長。他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若真能像個沒事人似的,整日與俺尋歡作樂,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婦兒?”他又摟緊了她,輕輕吐氣,“娜娜,你的有情有義,俺是極愛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責……若是害死你兄長,真有什麽罪過,便讓俺來背負,可好?”

誰說他真的是大老粗?

這貨其實很會哄女人,而且越來越會哄。

聽著聽著,趙如娜眼眶更濕,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這些日子以來,在老太太麵前,在嫂子曾氏麵前,甚至在陳大牛麵前,她始終裝得很平淡,很無所謂,其實她心裏非常難受。這個難受,不僅來自趙綿澤的死,曾氏時常的冷嘲熱諷,以及她沒有了“長公主”的身份。

而是來自於,她的痛苦無人能體會。

要知道,同類,才能相依。同義,方才相親。

如今整個大晏朝都在慶賀趙樽的勝利,定安侯府也是趙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對於陳大牛的家人來說,意義更是完全不一樣的。在趙綿澤當政時期,定安侯府雖然一樣顯貴榮華,但是那“貴”,來自菁華長公主的身份,換到後世的說法,他們家多少有點吃軟飯。而且,陳大牛被趙綿澤整整困於京師四年,有俸祿,卻無職務。身為將軍,卻無兵權。不管走到哪裏,都束手束腳,有人跟蹤,不得半分自由,與軟禁無異。他雖然沒有向她埋怨過,但她知道,他是一個大男人,其實心裏始終是憋著勁兒的。而他為什麽要憋著,為什麽肯憋著,完全是為了她趙如娜。若非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陳景一樣真刀真槍與趙綿澤幹。

然而,陳大牛會理解她,陳家人卻不會。

趙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樣顯貴榮華,陳家人一夕之間,揚眉吐氣翻了身,那姿態自是不一樣。雖然陳大牛早就囑咐過不許嚼她舌根,可有些事還是避免不了,家長裏短的事,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根本顧不過來。那些冷嘲熱諷的,陰陽怪氣的,酸她的,損她的,每日裏總有那麽幾句。

但這些,都不算事。

她最難受的是,她沒有同類,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與她一樣為趙綿澤難過的人。

即便是綠兒也隻會歡笑,開心於侯爺的揚眉吐氣。

私心底,趙如娜也為陳大牛重獲自由開心,但這並不妨礙她為趙綿澤難過。

也為她自己……趙綿澤唯一的妹妹難過。

“夫人,侯爺,水備好了。”

綠兒笑吟吟進來,看到兩個人相擁沉默,愣了愣,趕緊低下頭。

“奴婢先去外頭候著……”說罷,蹬蹬跑遠了。

人的心性都是會隨著環境而改變的。綠兒早些年一直仰慕陳大牛,但那時的綠兒年紀小,仰慕裏有許多是基於少女情懷,崇敬英雄。少女情懷總是詩,詩即夢幻,在實際麵前,不堪一擊。幾次三番的失望之後,在她年滿二十那年,終是與侯府管家的小兒子看對了眼。趙如娜念她在鬆子坡上為自己斷了一指,便做主為他們主了婚,還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妝,風風光光讓她出了閣。可這姑娘與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裏當差,便仍在她房裏伺候。前兩年,她生了個胖小子,小夫妻倆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對陳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斷了那種念想。

“侯爺。”看綠兒出去了,趙如娜回過神來,推了推陳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讓綠兒把溫好的雞湯放到你房裏去。時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婦兒……”陳大牛拉著她的手,不放。

趙如娜並不收回,隻是靜靜看他,目光柔和。

“侯爺還有吩咐?”

四目相對,凝視良久,陳大牛終於敗下陣來。

他是個粗人,脾氣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麵前。在趙如娜跟前,他就是橫不起來,隻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軟成了繞指柔。重重一歎,他無奈問,“要多久,你才肯讓俺回房?”

趙如娜性子溫良,不常與他賭氣,她也知道從禮教上來講,這般逆著夫婿,還一直沒有生養,陳大牛沒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義。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裏,他為她頂了多大的壓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騙他,是怎樣想的,便怎樣說。

提了提裙擺,她慢吞吞跪在他麵前。

“侯爺恕罪,妾身實在不知。”

陳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誰都清楚,趙如娜的驕傲。

這種驕傲,不僅僅是出身皇室,從小體麵尊貴的長公主驕傲。而是她的個性,她的風華,她的詩書,她的才氣,她高於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這樣子的她,配給他陳大牛,本就是下嫁,這些年為了他,便是受盡冷眼,她也不曾放棄過這種驕傲。

正是因為驕傲,她也從來沒有跪過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趕緊俯身拽她。

“菁華,你起來,沒事給俺下跪做啥?”

趙如娜固執得緊,就是不肯起來,“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該跪的。”

“菁華……”陳大牛眉頭打著結,心疼不已,“你別這般,你說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讓俺走俺就走,你說啥時候俺才能回來,俺就俺時候回來。你別這樣……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氣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可趙如娜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什麽,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堅毅。

“侯爺,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說啥?”陳大牛像聽了天書,嘴角抽搐幾下,滿臉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瘋了?俺怎會休棄了你?祖姑奶奶,別犯傻了,起來說話好不好?”

趙如娜柔著眸,語氣卻極是鎮定,像是慎重考慮過,“侯爺,你聽我說幸完。一來我心裏這道坎,一時半會過不去。二來我與你成婚五載有餘,卻未有所出,實是對不住你們老陳家,我自請下堂,並不委屈。”

目光凝滯著,陳大牛喉嚨上下一陣滑動,情緒不穩。

“快別瞎說了,俺陳大牛娶媳婦兒,便是要過一輩子的。俺早就說過了,有沒有孩兒沒甚關係。且不說咱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便是真的沒有子嗣,回頭在俺哥那裏抱養個兒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趕緊給俺起來,莫要讓人聽了去,沒得笑話。”

“侯爺,我是認真的。”趙如娜抬頭,紅著眼看他,“你不必擔心太多,我離了家會去靈岩庵落發,常伴青燈,靜過一生,必不會辱沒了侯府門楣,讓侯爺沒了臉麵……”

“你個強婆娘,你說些啥呢?”陳大牛這回真氣眼了,不與她文縐縐說道,一把將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撐手在她身側,瞪著雙銅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趙如娜,你給俺聽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這輩子便算是與俺綁一塊了。下回再敢說啥下堂落發的話,看俺不辦了你。”

“……”他一旦發狠,趙如娜就沒法子了。

這人有時候,也是橫豎都不講道理的人。

“還有!”陳大牛道,“你若敢趁著俺不在家的時候,偷偷離開,或是去出了勞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幾次,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趙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陳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給你看。”

“……”

趙如娜是知書達理的女子,陳大牛卻是粗獷實在的漢子。但平日裏,這般撒潑耍賴的陳大牛卻不常見,卻實實在在地震住了趙如娜。世上天生萬物,都是相生相克的,這兩個人在一塊,偏生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終是都軟了下來。

其實如今最大的問題,隻有兩個。

一是趙樽繼位,為他們的家庭角色帶來的顛倒性轉換。

二便是趙如娜沒有生養。她成天在宅子裏,麵對的人也不是陳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個沒有生養的婦人,還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說得狗血噴頭,若不是趙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氣死了。

“侯爺,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發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國的文佳公主。

好幾年了,她一直住在那裏,過她的休閑日子,倒也樂得自在。

“趙如娜,怎麽沒傻死你?不過你倒提醒俺了,趕明兒便向陛下請旨,把她掃出去。”壓在她身上,陳大牛呼吸便有些重,兩個月沒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氣方剛的男子,憋了這麽久,哪裏受得住?

趙如娜麵赤如火,掙紮一下,小聲道,“我在說認真的,為了孩子……”

聽她滿不在乎的樣子,陳大牛當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懷裏一裹,便粗聲粗氣的吼,“你再給爺們兒說一個試試?”

“……”趙如娜隻看他,不說。

“再說啊?!”他冷哼,樣子很生氣。

“說了,你待如何?”趙如娜看他孩子氣的樣子,情緒稍緩。

“試試你便曉得了。”陳大牛繃不住冷臉了,嘿嘿一笑,撓她腋下癢癢。

“嗬……”趙如娜怕癢,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動,可她這副身嬌體柔的模樣兒,香噴噴的落入了陳大牛的懷,那簡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沒得救了。

陳大牛自個兒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說服自己的大腦,便摟住她的身子滾倒在了榻上,氣喘籲籲間,二人衣裳也未褪盡,便直入正題,趙如娜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陳大牛!”她低低飲泣。

“俺在!媳婦兒,莫生氣了。”

“你這不是欺負人麽?嗚……”

“……不敢,俺等下還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著,在她耳朵輕笑,“不過你曉得的,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這身子可就毀了。莫說今後還得造小子,還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無賴!”

“嘿嘿,媳婦兒,你莫置氣,俺錯了,是俺不好!”

一邊認錯一邊做,這人的臉皮也是厚到家了。

趙如娜氣咻咻一哼,到底沒法子在這時攆他。可看她鬆口,那廝就更加不客氣了,拉過被子往兩人身上一裹,便滾出了一個被翻紅浪,鴛鴦互戲。榻下的炭盆裏,閃著溫暖的火光,兩個人的眼睛,在紅豔豔的光線下互視著,格外柔和,情義飽滿,那是一種魚與水的相知與相融。

好一會兒,陳大牛終是跑完了人生獨有的節奏,粗糙的手觸到她的臉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淚,心疼地把她抱入懷裏,輕輕吻了吻,道:“媳婦兒,沒了兄長,你還有夫婿。俺先頭說,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虧。俺不會離你而去,你這輩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紅著臉兒飲泣,陳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歎,他又下了底線。

“俺娘俺嫂子那裏,明兒俺會再去說道。若是她們再惹俺媳婦兒不高興,索性分家算了。”

“侯爺……”趙如娜一愣,看著他認真的臉,哭得更厲害了。

陳大牛是個孝子,孝順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這樣的話,他能說出來,便是考慮好的。

可他已經背上了“懼內”的笑名,她又怎能讓他再背上“不孝”的罵名?

趙如娜撲入他的懷裏,鼻音極重,“我不值得的,侯爺。”

“誰說你不值得?”陳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緊著你快活。隻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婦兒。”胸口被她的淚水打濕了,陳大牛沒有去為她拭淚,也沒有扳起她淚流滿麵的臉,隻是輕聲哄道,“想哭就哭出來,哭出來了,就舒坦了。”

“嗚,侯爺……”

趙如娜終於失態地抱緊他,大哭出聲。

這一輩子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作為皇帝公主,不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裏多傷心多難過,她也從不會歇斯底裏痛哭。但這一刻,她情感的大壩崩潰了,淚水便如同滾滾的潮水,發泄般流淌了出來。人在難過的時候,興許不會哭,但在親人麵前,卻大多都會宣泄。

有時候,哭也是需要一種安全感作為依托的。

陳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壘,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陳大牛順著她的後背,拍了拍,“俺讓你哭,你還真哭?”他嘿嘿樂著,“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腫了,明兒俺娘看見了,嘿,那得一樂,準以為她兒子總算翻身,鎮壓了兒媳婦。”

“噗”一聲,趙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陳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顯得俺媳婦兒聰慧?”

趙如娜抹了抹眼淚,收起了情緒,“你倒是學貧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陳大牛低頭,“俺洗好了,睡哪兒?”

趙如娜偏頭,“看你表現……”

陳大牛一愣,哈哈大笑著,從她身上起來。

“俺出洗澡啦。”

外麵北風清寒,屋子裏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愛。有一些暖,也叫愛。

時光未老,事情便不會完。

被一場奪位之戰改變了命運的人,又何止元祐與烏仁瀟瀟,陳大牛與趙如娜……每一件大事的發生,都會在不經意間,影響到每一個與之相關的人。他們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更會不時與別人的軌道重合,與命運的大齒輪緊緊咬合一起,走向時光的終端。

隻不過,有些故事,在畫上句號之前,總是殘酷的。

陳景與晴嵐在夫妻恩愛,陳大牛與趙如娜也琴琵和鳴,可登臨了九五之位的趙樽,卻孤家寡人一個,遊**在深夜的長街短巷。他是這個城池的王,是這個天下的王,可淋著小雨,牽著大鳥踩在潮濕的青石板上,他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漫無目的的走著,腳上的蟠龍皂靴都濕透了,方才站在了晉王府的門口。

他許久不曾回來過了。

從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時間,隻是不敢麵對。

皇城對她與阿七來說,其實是陌生的地方。

但這座晉王府邸,卻有著太多與他們相關的舊物,舊事,舊夢。

“主子,要進去嗎?”鄭二寶看他不動,大著膽子問。

“嗯。”趙樽回答得簡單,話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麵。

久經四載風霜,晉王府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些年來,在城南這個黃金地帶,又新添了許多王侯新貴的大宅子,但這座府邸因為一個叫著趙樽的男子,依舊有著與別處不同的貴氣、霸氣和王者之氣。

趙樽撫了撫大鳥的頭,把韁繩遞給鄭二寶,從側門而入。

晉王府裏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宮之變時死光了。如今府裏的仆役丫頭,都是趙樽北上之前找來看守宅子的,與趙樽沒有實際接觸過。大晚上的,乍一看見當今天子回府,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噤聲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麵,生怕被陰風掃了命去。

下著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裏的幾株大樹,樹蔭繁茂,如同華蓋之頂,比幾年前更加高大粗壯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線,把院子顯得更加清寂且陰暗。趙樽在院門靜立片刻,擺手讓眾人退下,一個人慢吞吞推開了那一扇久別的大門。

靜謐的房間裏,還保留著當年的模樣。

隻可惜,已沒了當年的人。

這裏每日都有人打掃,很幹淨,也很整潔,卻無半分活人氣。

趙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並不四顧,隻輕輕揉著額頭發呆。

這裏的每一件擺設,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擺向和位置。

閉上眼,似有笑聲在耳,似有人影在側。

“趙十九,你個混蛋!”

“趙十九,我餓了……好餓。”

“趙十九……你快過來,快點呀!”

她的一顰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蹺腿,她破口大罵,她哈哈大笑,她乖時像個孩子似的在他懷裏撒嬌,她皮時會吊著他的脖子耍無賴,她討厭時會令他頭皮發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麵放糖,她生氣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憤怒磨牙,她痛就齜牙……是的,她其實最怕痛。可是她卻忍著生生撕裂的疼痛,為他誕下了一雙麟兒。

趙樽望上抬頭,讓眼窩中不小心流下的溫熱**回流一會,才平靜了下來。

靜悄悄的,他走到那張金絲檀木的小圓桌邊上,翻找出當年的棋秤來。在棋筒裏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說過,總有一日,你要勝了爺,還要在棋秤上擺出一個字兒來羞辱爺麽?為什麽還不肯回來?”

他們下了無數次棋,可夏初七從未贏過一次。

每次輸了,她就咬牙切齒,約他下次再戰。

可下次,她還輸,她每一次都在輸,恨他恨得牙根癢癢。

她卻不知,他就愛她看那樣生氣。

生氣的她很真實。真實的性子,像個真實的人。對他這種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人人都懂得裝點麵孔,用微笑掩飾心機的人來說,隻有在她的麵前,他才能觸碰到一種真正的純粹與簡單,才能感覺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

“你若回來,我便讓你贏一次,可好?”

空氣裏是潮濕的氣流,沒有任何聲音。

靜謐與無聲,是孤獨對人最冷酷的嘲諷。

一瞬不眨地看著棋秤,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外麵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聲音傳入耳朵,他才驚得回過神,雙手揉了揉額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見細雨中等候的鄭二寶時,他的樣子平靜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並不見半點悲傷。

“回宮罷。”

鄭二寶抹了抹腦門上的雨水,迎了上來,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說有急事……等許久了。”

“誰?”趙樽問。

“三公子,讓您去見見他。”鄭二寶把頭垂到了極低。

重重一哼,趙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過去。”

晉王府的花廳裏,幾個小丫頭候在門口。

趙樽進去時,並沒有見到東方青玄。客堂上,隻有一個頭上戴著白色紗帽的女子,安靜地虛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莊、優雅。一雙捧著茶盞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節輕輕滑動間,那活色生香的姿態,配上那一身軟緞包裹出來的玲瓏身子,便是絕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頭之好。

可趙樽一愣,鐵青著臉,側頭瞪向了鄭二寶。

“掌嘴五十,罰俸一年!”

鄭二寶嗚一聲,苦著臉,“奴才曉得錯了,但奴才憂心主子……”

“滾!”趙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這便滾,這便滾。”鄭二寶縮了脖子,趕緊退了下去,自己去牆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聲音很是響亮,可他是宮中老人了,最是懂得個中技巧,裝腔作勢的“哎喲”叫喚著,他其實並不覺得委屈,隻是為了主子想要歎息。

“陛下!”

阿木爾看趙樽在門口不動,放下茶碗,屈膝行禮。

“妾身參見陛下。”

趙樽冷肅的臉上,沒有表情,每個字都是一樣的平調。

“皇嫂有事,找鄭二寶去辦便可。這般私下見朕,是想陷朕於不義?”

阿木爾微微一怔,尷尬片刻,緊張地捋捋頭上的麵紗,把一張瓷白的臉兒露在他的麵前,那一雙翦水桃花似的眼睛會說話似的,忽閃忽閃,說不出來的明媚動人。

“陛下,過去的事,是阿木爾的不對,望請原諒。”

她道了歉,可趙樽並不進屋,隻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爾滿滿的情義在他冰冷的視線裏,慢慢瓦解,臉上的笑容也終是凍住,變成了惆悵的一歎,“皇後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僅我哥跟著憂心,我這顆心,也甚為不安……不管我與她過去有多少恩怨,都過去了。隻如今……實不忍心看你為了她,這般慢待自己,我……”

一個人自說自語,也是需要勇氣的。

沒有得到趙樽的回應,阿木爾的情緒在緊張與激動之間反複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斷,窘迫得俏臉通紅,艱難地補充道,“我今日來,是想說,若你不嫌,我其實……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為後,不求為妃,隻求能伴你左右,為奴為婢,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飲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髒狂烈地跳動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嗎?陛下,好嗎?”

趙樽看她良久,突地牽了牽嘴角,冷笑,“滾!”

沒有多餘的一個字,他轉身便走。

阿木爾深情厚義的傾訴,換得這般結果,耳根一燙,臉兒臊到極點。要知道,為了見到他,她做了許久的準備。調養身體,護理容貌,尋找機會……為了在他麵前說出這番話來,她至自己的尊嚴,踩在了腳下。可他卻這般無情,不僅不給她機會,眼中除了嫌棄,便是厭惡。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裏不好?

她比那個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認的大晏第一美人兒。

阿木爾向來自視甚高,腦子裏刹那劃過的幾個標簽給了她極大的信心。眼看趙樽袍角一擺,就要離開門檻,她孤注一擲般猛衝了過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趙樽何許人也?他不想讓人近身,誰又能近得了?

他眉頭一蹙,迅速側身……

阿木爾伸在半空的手沒了支撐點,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個收勢不住,繡花鞋踢到高高的門檻,身子不穩便以一個怪異的姿態栽了出去,下巴重重著地,全身俯撲在地,極是狼狽。

大抵這個動作太“勾人”,候在門口的丫頭們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還令人好受一些,壓抑的笑聲才更像嘲笑,更會讓人覺得羞辱。阿木爾又急又臊,抬頭看一眼趙樽疏離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趙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東方青玄的麵上了。

若她不是東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會有機會出現在他麵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麽執著,或者說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這種認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會蓋天滅地,不論因由。但凡不喜歡她的人都是蠢貨,都沒有眼光。可是,當一個人偽裝出來的華麗外表被**的現實撕碎之後,人性最陰暗最醜惡的一麵便會活生生浮現。阿木爾這個昔日人人稱訟的名門淑媛,終於揭去了修煉了二十多年的優雅端莊,不管不顧地擋在了趙樽麵前,帶著哭腔的控訴,形同撒潑。

“你為什麽就不肯給我機會?她哪裏好?論容貌,論才情,論智慧,她哪裏比得上我?……嗚,你們都瞎了眼了,為什麽都要喜歡她,為什麽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為我早些年棄你另嫁,你一直懷恨在心?”

這般強詞奪理的追問,隻有被寵壞的阿木爾才能問出。

院裏的丫頭,都止住笑,低下了頭。

她們不熟悉趙樽,卻看見了他臉上的冷鷙。

即便在一丈開外,她們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爾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鬧不休。

“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了你,為了等著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水?……嗚……我又沒讓你封我為妃為嬪,隻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麽?”

為奴為婢?趙樽的腦子裏,下意識想起了他的“小奴兒”。

目光陰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隻沒有溫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這麽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給我一個理由?便是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可好?”阿木爾眼巴巴地看著他,一臉期待。那些尊貴的、清冷的,高傲的,對外人不屑一顧的情緒再沒了半分。就像一隻請求恩寵的小綿羊,別扭地抿著嘴巴,在靜靜等待他的答案。

趙樽冷峻的麵上,仿若凍結成了一柄尖銳的冰劍。

然而,他什麽也沒有說,冷笑甩袖,大步離去。

人世間最無情的拒絕,便是沉默。

阿木爾臉色發白,咬著下唇,心髒像被鋼針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總算悟了……自從那個女人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她就再無機會。這個男人就像中邪一般,為了她不顧三綱五常,為了她廢黜六宮,為了她不惜與滿朝文武為敵……更悲哀的是,就是這個對別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給她半分溫暖,不給她半張好臉,她仍然喜歡他到了心坎裏。

“死心了?”背後,是東方青玄冷冷的聲音。

阿木爾回頭,看著他清越的麵孔,“你都看見了?”

東方青玄輕笑,“是,看見了,你摔得很狼狽。”

阿木爾眸子一紅,眼眶裏,大滴大滴的淚水滑下,“你看見了,為何不肯出來為我說話,不肯扶我一把?憑你與他的交情,讓我入宮做個奴婢……他會同意的。”

“他不會同意。”

“為什麽?!”大吼著,阿木爾有點歇斯底裏。

“因為我不是他爹。”東方青玄開了個玩笑,唇角的妖嬈之氣,更顯俊美,“再說,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嗚。你們……嗚,你們……”

東方青玄微微抿唇,看著她淚流滿麵的臉,一步步走近,駐足在她麵前,審視了好一會才遞上一張潔淨的帕子,緩緩道,“阿木爾,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過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聽,怎能怪我?”

阿木爾滿臉淚痕,“哥哥,連你也不能理解我?”

東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帶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爾拚命搖頭,淚水滾滾落下,“我這輩子已經是這樣了。他在哪裏,我便要在哪裏,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麵前……便是,從此,從此隻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師……哪怕遠遠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東方青玄沉默,好一會兒,擺袖,優雅轉身。

“隨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著他的背影,阿木爾的世界終於崩塌了。一種無望的悲苦,冷得她漸身滿是涼意。嗚咽著,她緊緊抱著雙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東方青玄站住了,卻沒有轉頭。

阿木爾問他,“阿木古郎,還會不會幫我?”

東方青玄輕輕回答,“不會。這是最後一次。”

阿木爾身子猛地頓住,一顆心髒像是凍僵了,嗓子眼兒裏如同被痰氣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個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沒有了哥哥,該怎麽辦?若是失去哥哥的庇護,她還能如何活?她沒有親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親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著東方青玄的背影,啞著嗓子發笑。

“你不把我當妹妹了麽?”

東方青玄緩緩轉身,臉上沒有慣常的笑容。

“阿木爾,好自為之……”

他帶著歎息的囑咐散在了空氣中,阿木爾卻久久未動。她立在原地,在一群丫頭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裏,雙手慢慢攥緊,在冬日的夜風中,脊背仿佛被凍僵成了冰柱。

“若是沒有他,我活著又有何意義?縱有榮光萬丈,其實也隻是一個寡婦,寡婦……”

次日是小朝會,做皇帝的,尤其是勤政的皇帝,也得守時。趙樽早早起來洗漱完,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換往常沒有大事時,常著朝會的規矩走個程序,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沒事可奏的就在班列裏開小差,和學生上課走神差不多。

但今兒每個人都神采奕奕。

南北同時再起烽煙,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處置。趙樽穩坐龍椅上,看著殿裏一群炸不軟的老油條,麵無表情地問,“北方鬧匪,南方鬧叛,百姓也在鬧糧荒。不知諸位卿家,可有良策?”

一般來說,臣子們總結了法子,竊竊私語的討論一會兒,便綜合上前奏報。或是有獨倒見解的臣子,便自領功勞,向皇帝獻計獻策,以示對得起那份俸祿。可今兒討論半晌,也無人出列,兵分兩北,對如今的大晏來說,討伐無力,顧了頭,便顧不得尾,實在難辦。

淡淡掃了一圈臣工,趙樽望向靜默的夏廷贛。

“老國公,你怎麽看?”

夏廷贛略一思索,出列抱笏道,“老臣以為,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北方鬧匪之事,與北狄戾氣有關,可想法子先行安撫,等緩過勁來,再回頭收拾。而南患其實才是朝廷極不安定的因素。必須派兵討伐之,方能固國安邦,平息流言。”

流言是什麽流言,眾人皆知。

朝廷雖然詔令說建章帝死了,還為他大為了喪事,但民間仍是傳得沸沸揚揚,說他在早已離宮生還,還在南邊組織了舊部,要打到京師來,與趙樽再起幹戈。不僅外麵,眼下,便是宮裏也有人私傳,說建章帝其實是與顧貴人一起離開的。若不然,顧貴人哪裏去了?

流言雖是流言,但總有人會信,便是這朝中臣工,也有相信的。他們信了,心便會浮躁,對趙樽的忠心,也就會打折扣。

看了看班列裏的眾臣,趙樽牽了牽唇角,“老國公所言有理。”說罷,他緩緩看向班列右側的武將,如同點將似的那麽一掃,不待開口,陳景便穩穩從中出來,端正地往前三步,抱住拳頭,單膝磕地。

“陛下,末將願領兵往南,討伐匪逆。”

陳景說罷低下頭,沒有再動彈。

“陛下,末將也願前往討逆。”

班列裏,晏二鬼也站了出來。

“陛下,末將等也願前往討逆。”

接著,又有幾個武將紛紛出列,表示決心。

而這些人,基本都是他從晉軍中提拔上來的。

趙樽微微眯眸,沒有馬上回應,隻是看著殿內的眾臣,似在思考。新朝初定,在這奉天殿裏的南晏股肱之臣裏,到底有多少是忠於他的,能一心一意為朝廷做事的,其實趙樽還未完全摸清。這些人都太圓滑了。

但如今,南征原是一個刷功勞的大好事,做為武將,本就應當自告奮勇上前殺敵,那些不吭聲兒裝聾作啞的人,隻有兩類。一是貪生怕死,二是事不關己。第一類養不得,第二類容不得。

一念至此,趙樽抬了抬手。

“廣武侯智勇雙全,乃當朝虎將,前往平亂再是合適不過。如今,便由廣武侯領三十萬大軍南下平亂,掛帥中軍。”

話罷,殿上讚聲不絕,和氣一團。

聖旨其實是早就擬好的,隻要照著念上一番便成。可誰也沒有想到,等鄭二寶念完了南征的聖旨,趙樽卻淡淡地看向武將的行列,不溫不火地道,“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動請纓的人,官升一級,食祿漲三級。其餘眾者,官降一級,食祿降三級。”

趙樽為人素來酷烈,但這般憑著一個決定便定了這麽多人的仕途,卻是令人無法想象的。簡單思來,極是草率,可仔細一想,也是有理。身為武將,不願為國出征,養來何用?奉天殿上安安靜靜的,領了賞的人與受了罰的人,謝恩的謝恩,告罪的告罪,卻無人敢說三道四。

這便是鐵血皇帝的好處,說一,就無二。

緊接著,為解北狄之危,趙樽頒布了第二道聖旨。

鑒於與北狄的睦鄰關係,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再許姻親。將臨安公主之長女,清惠郡主李邈許給北狄太子哈薩爾為妻。一個郡主便想嫁給人家的太子做正妃,這有些不合邏輯。朝臣們私裏認為,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瘋了,若不敢肯定不會應允,這分明就沒有誠意,帶著侮辱,還有看不起北狄之嫌。

若無先前的“冷血鎮壓”,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對意見,但那麽多武將都降了職,罰了俸,這會兒子臣工們對這個皇帝的脾性徹底臣服了。摸不準兒的事,就由著他去折騰,紛紛拍著馬屁,高喊“陛下英明,吾皇萬歲”了事兒。

趙樽無疑是英明的。

他這個決定沒有多久,就得到了應驗。

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騷擾南晏邊境,除了心裏有巴根的仇恨之外,一則也認為趙綿澤還會有翻身的餘地,而且烏仁和烏蘭兩個女兒都嫁給趙綿澤了,作為“嶽丈”,他若沒點姿態,似乎也說不過去。二來,從他的角度考慮,就算他不與趙樽為敵,趙樽也得與他為敵。何不先下手為強?

一多個月後,接到南晏皇帝的手書,北狄皇帝考慮了三日應允了。

手書裏,趙樽極有誠意地告訴了他趙綿澤的死亡以及烏仁瀟瀟的現狀。而且,南晏主動提出聯姻,便是為了屏除舊怨,不會再與北狄算賬。都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誰又願意勞民傷財?雖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點瞧不起人,但拒婚了無數次的哈薩爾,這回卻堅持己見,非娶那個郡主不可。幾重壓力之下,北狄皇帝同意了。

不費吹灰之力,便搞掂了北匪的問題。不僅顯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國姿態,還成全了哈薩爾與李邈這對苦命的鴛鴦,趙樽一箭三雕,幹得極是漂亮。不,應說是一箭四雕,此舉做為趙樽繼位以來的頭等“國家重事”,他處理得幹淨漂亮,也對他的執政力度有著充分的肯定。

兩個月後,北狄遞上國書,要與南晏永祿朝化幹戈為玉帛,共修百年之好。

同時為了以示誠意,北狄哈薩爾太子將會親臨南晏,迎娶清惠郡主李邈。

一樁姻緣,兩處相思,三年等待,四載苦熬終於修成正果,自是美事一樁。

神仙眷戀的事兒,都是後話,暫時不提。

且說陳景領旨之後,當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營點兵點將,籌備西南平亂之事。

冬月二十五日,南征軍啟程。

趙樽身著烏金盔甲,騎著高頭大馬,在南郊祭天,為南征軍送行。陳景在三軍陣前起誓,“不平南患,絕不還朝。”南征大軍遠去了,此行聲勢浩大,實數三十萬,號召五十萬,看上去就像隻是一次對趙綿澤餘黨的清掃。但隻有少數人知道,陳景還負有尋找趙綿澤的私密任務。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陳景反對過,晴嵐還是隨同南去了。

他夫妻曆盡四年風霜戰事,已為一體,難以分離。

不過,晴嵐的舉動,倒是得到了陳家翁婆的支持。

兒子隻身在外,有兒媳照料,自是好的。

可自古將軍出征,那有帶家眷的道理?為了免得軍中將士議論,晴嵐效仿夏初七的做法,成了陳景的參將,在軍中行走,除了幾個相熟的人,誰也不知她是廣武侯夫人本尊。

約摸半個月的水陸行軍,陳景一行人到達漢江,三日後,向朝廷發出第一封捷報,在這裏,陳景所率兵馬悄無聲息地拿下駐紮的散亂南軍,幾乎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這些南軍在趙樽稱帝後,原就無心戰鬥,如今朝廷之師到來,無須幾個回合,便作鳥獸散。

捷報上短短幾個字,看上去輕鬆。

可一路行軍的苦和收複南軍占區所付出的代價,卻足以彪炳春秋。

都以為陳景會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駐紮的金沙江沿線,可誰也沒有想到,又一個月後,一道喪報卻從南征軍緊急傳入了京師——陳景所率南征軍進入川諭,在南軍守衛嚴密的順慶府,連破多個城鎮後,直至眉州、雅州,繼續推入寧番衛。此時,南征軍已與耿三友有過好幾次短兵相接,但耿三友手底下領的全是趙綿澤最後的精銳之師,戰鬥力極強,加上他有著與晉軍四年的戰鬥經驗,早已是沙場戰將,他組織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軍與官員,以及從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加上整肅,大舉哀兵之旗,宣傳晉王作亂,逆天篡位,進行大規模洗腦,甚至得到了當地老百姓的同情與支持。都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耿三友在這一帶,如魚得水,時戰時退,時撓時襲,數個回合,與南征軍各有勝負。如此兜兜轉轉,南征軍一路追擊入寧番,陳景布局於此,正準備與耿三友大決戰之際,卻突然發生了一陣意外。

有斥候來報,在通往烏那的長河西魚通寧遠發現了趙綿澤的貴人顧氏,她與一個丫頭相伴,包著大頭巾,行事遮遮掩掩,暫未發現與耿三友所率部接觸,不過不排除趙綿澤就在通寧遠的可能。陳景率兵至此,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原本就覺得有些奇怪,如今想來,也凜了心腸。他讓人拿著顧氏的畫像去通寧遠再三打探,得到了相同的結論,據當地百姓說,確實見過此女出現。

簡單的戰爭局勢,變得微妙而複雜了。

但能夠發現顧阿嬌的蹤跡,那也是好事,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趙綿澤。

陳景大喜過望之下,囑咐副將在寧番與耿三友周旋,當晚便率領五萬人夜入通寧遠。

卻沒有想到,這是耿三友為他擺的一個局。

等他察覺到不妙時,已誤入耿三友大軍的包圍圈,再無退路。

陳景所率三萬人被困城中,在斷水斷糧的情況下,與耿三友大軍激烈奮戰了三天三夜,仍是沒有等到援軍的到來。陳景與部將戰至最後一刻,腹部中箭,從城樓摔下,當場陣亡。

一代名將,殞在川蜀,含恨而終。

接到奏報那一日,京師城的上空,烏雲不散。

沒有人會相信陳景真的死在了通寧遠,死在了耿三友的詭計之下。他那樣勇武的一員虎將,曆經十來年的沙場考驗,都沒有出事,卻在小小一個通寧遠翻了船?不僅眾人不信,便是趙樽也不敢相信。從陳景考上武狀元的次日,他便一直跟隨在趙樽身側,數年如一日,陪他南征陪他北戰,一身風霜,如今他登基為帝,陳景正該享受富貴榮華的時候,卻戰死了,讓他情何以堪?

隨著喪報回來的,還有一封陳景大戰之前寫下的絕筆。

“刀未缺,弓未斷,人未亡,吾必一戰到底,以吾之血護大晏朗朗乾坤。通寧遠事敗,三萬將士含恨成殤,吾乃大罪是也。臣陳景,遙跪陛下,懇請責罰……然,吾之妻晴嵐受了重傷,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吾之父母年事已高,望吾兄弟代為護之。”

趙樽看完喪報,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走到了當初的演武場。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陳景的地方,當時的武狀元,身手矯健,武藝高強,立挫群雄,勇武無匹……而這些隻是其次,陳景冷靜的頭腦,為人的忠厚,還有麵對強敵時的鎮定,才是趙樽真正看重的地方。不過,看重也隻是看重,隻是欣賞,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武考之後,陳景會找上門來,主動要求跟他一塊幹。

他記得當時隻問了一句,“理由?”

陳景回答:“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頂天立地英雄。”

他還說,“殿下的事跡我聽得很多,心裏頭一直仰慕於你。但未中武狀元之前,我自知沒有隨你左右的資格……請殿下收下我吧。”

趙樽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小時候,洪泰帝讓他習武,卻有意無意地抑止他學文,他知道,父皇是要培養可上戰場的將領,不要爭王奪位的野心王。十幾歲便上陣殺敵,他也沒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隻是想盡自己的一點心,做好自己的事,也讓那個高居龍椅上的親爹,能多看他一眼……能夠被陳景這樣的人物奉為英雄,趙樽心下有的,是一種“是英雄,重英雄”的感受。

算一算,陳景隨了他近十年。

他是趙樽的侍衛長,也是一個他可以放心地將後背留給他的人。

那麽多年的日子共度過,有過風雨,有過患難,有過無數次的死裏逃生,如今他得了江山,許他爵位,給他封妻蔭子,他卻沒有再多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有個兒子承他功勞也好。

寬敞的演武場上,北風吹得趙樽衣袂飄飄,他緊扼的拳頭上青筋突顯。

麵上冷硬如鐵,心卻如血在滴。

好一會兒,在冷風中,他問,“廣武侯夫人,可有消息?”

隨同前來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臉,還未出口,自己已率先落下淚來。

“當日陳景前往通寧遠,晴嵐也一路跟去了。魏將軍聽聞消息,率兵趕去援助時,通寧遠已是一片狼藉,他並未見到人。隻是有僥幸逃脫的將士證言,他親眼看見廣武侯中箭之後……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隨他跳下城樓。殉,殉夫了!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義厚,將他們遺體從亂屍中找出,合葬在通寧遠。”

陳景死了,晴嵐也死了。

趙樽闔上眼,身子微微一顫,許久沒有動彈。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皇朝基業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價?

丙一沒有聽見他說話,瞄他一眼,想要安慰。

“陛下,節哀……”

趙樽仍舊沒有睜眼,冷寂如冰的臉上,似乎也沒有多餘的情緒。他輕輕抬了抬手,龍袍上的金龍爪子,張牙舞爪地在風中發狠,他淡淡,“你也下去吧,朕靜一靜。”

那一日,皇帝一個人在演武場待到落晚方回。

當日夜裏,便有聖旨下來。旨意內容,總結就一個字——殺。

陳景與晴嵐之死,是繼夏初七出事之後,對趙樽的又一大打擊,也似乎踩塌了趙樽對趙綿澤餘黨的最後底線。次日,趙樽調集數十萬京畿大軍,由定安侯陳大牛親自領兵,以報複似的軍事行動越過山巒,踏過平原,到達金沙江一線,完全以滅絕似的殺戮方式,遇人便殺,遇城便屠,也不接受南軍任何形式的投降與告饒。整整三日,通寧遠與寧番各地屍橫遍野,哀鴻陣陣。這一仗,也成為了永祿朝最大的一次殺戮,造成了無數的無辜者死亡。由此,趙樽“酷烈、凶殘,嗜殺”的惡名更是板上釘釘的寫入了後世的曆史,也成了時下的老百姓畏懼與詛咒他的緣由。

有野史雲,當時陳大牛手下兵卒殺人殺得手都酸麻了,拿刀都刀不起。

通寧遠之屠十日後,陳大牛終於遭遇了耿三友。

這是時隔數年之後,二人的首次見麵。

他們相識於戰場,卻也結束在戰場。

陳大牛是一個執行命令極為僵化的人,不會因為任何私心與往昔情分手下留情。而耿三友不怕陳景,甚至不怕趙樽,但他偏偏怕陳大牛。每個人的心裏麵,都有一個死穴,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陳大牛便是耿三友心裏的劫難。從很多前年開始,他便是洪泰帝培養的哨子,他受命於趙綿澤,也忠於趙綿澤,那是他的信仰。但是對陳大牛,這個曾經一心一意把他當成自家兄弟來看待的人,就算他的心髒煉成了石頭一樣的堅硬,也不得不軟化。

此戰,陳大牛單槍匹馬,闖入耿三友大陣之前,招招狠辣,式式逼命。耿三友避無可避,戰又戰不過,不得不領著殘部,節節敗退。陳大牛邊追邊戰,大軍所到之處,一律夷為平地,“為陳景複仇”的怒火,不僅燒著他的心,也燒著南征軍將士的心。鮮血蒙住了日月,殺戮淹沒了都城,經過半個月的恐怖戰役,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邊,退無可退。

迎著冬日的寒風,他看著陳大牛,於江邊自刎。

刀入喉管前,他隻留了一句遺言。

“大牛,這一生為國盡忠,我死而無憾。來生,我還做你兄弟。”

耿三友屍身倒地,鮮血流入金沙江,染紅了一片江水。

餘下趙綿澤的精銳殘部為免被屠殺,紛紛投江自盡。那一日的悲歌,在金沙江上空持續了許久。

自古成王敗寇,於耿三友,於陳大牛而言,隻是各為其主,並無私怨。

選擇不同,立場不同,結果就不同,甚至於,也並無對錯。

金沙江邊上,陳大牛慢慢下馬,托住了耿三友的屍首,就地掩埋。

堂堂七尺男兒,他渾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沒有哭過,卻在耿三友的墳塚前放聲大哭。

哀嚎聲直入長空,那悲愴的呐喊,不知是為妄死在通寧遠的陳景夫婦,還是給耿三友最後的挽歌。

收拾殘局時,陳大牛清點了耿三友的遺物。

沒有想到,卻發現了一封趙綿澤的手書。

大抵意思,是讓耿三友整肅西南各部,準備反攻應天府。

為了以示對他的信任與恩寵,他許諾大戰勝利之後,給耿三友兵部尚書和五軍都督之位。除此之外,他還專程賜給耿三友一個絕世佳人,讓侍從從京師送來——她便是顧阿嬌。雖說顧氏確實長得貌美勾人,但好端端的,趙綿澤也不會輕易把自己後宮的女人送人。這中間確實有些緣由。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譯樓見過做侑酒女的顧氏,且心有好感,隻是不待他出手,顧阿嬌便出事了。

後來,趙綿澤指使顧阿嬌,通過烏仁瀟瀟之口,把京師城防空虛,晉軍可直入應天府的消息,巧妙地傳入柔儀殿,便故意放月毓出應天府,前往北邊,想要引晉軍入蘭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封死逼殺。為了做得逼真,他還派人絞去了月毓的舌頭。卻不料,被趙樽將計就計,陣前與夏廷贛一起策反了蘭子安,導致行動失敗。

在晉軍大舉攻入京師之前,趙綿澤心知大勢已去,但還是留了後手,便是耿三友。

趙綿澤對顧氏本就無情,為了籠絡耿三友,他一邊封官許願,一邊又順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頭所好。如此耿三友收了顧阿嬌,自是感恩戴德,覺得皇帝不拿他當外人,他守的不僅是趙綿澤的江山,也是他自己的前程。而顧阿嬌的出現,也導致了陳景折戟通寧遠。

陳大牛唏噓萬分。

金沙江一戰後,他私下派人尋找趙綿澤與顧氏,自己卻領兵一路西進南下,馬蹄踏遍了雲、貴、川等地……這樣一隻殺人如麻的軍隊,是令人生畏的。盡管自耿三友死於金沙江後,南征的京軍便人性化了,不再隨便殺人,但所到之處,南軍仍是避讓不已,無人敢與他正麵過招。定安侯所率軍隊,由此成為了一支魔鬼軍隊,幾乎未遇抵抗,一路高奏凱歌,殺得西南天空,啼哭不絕,馬嘶萬裏。如此一來,這一片翻滾著血腥味的大地上,盤踞了數年的建章朝政府與軍隊,終是退敗,一個又一個城鎮,被納入趙樽麾下,由永祿朝廷管轄。

然而,陳大牛並未由此收手。

他率領的京軍鐵蹄,繼續往南逼去,直插交阯。

據野史記載,定安侯打了一路,也尋找了一路的建章帝。然而,曆時數月,除了在臨安逮到疲於奔命的顧阿嬌之外,趙綿澤始終蹤跡全無。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般憑空消失了。

由此,也成為了大晏曆史上最重要的謎團之一。

這些都是後話,暫且按下不提,隻說京師應天府。

陳景的報喪傳入京師的第三日,甲一便從北平返京了。

這時,時令已近除夕,京師城華燈溢彩,炮仗不斷,都在等著那一餐團圓飯。

甲一帶回來的人,除了寶音公主之外,還有晴嵐與陳景的女兒,小名兒囡囡,大名還沒有來得及等到陳景為她取。趙樽在華蓋殿見到了甲一,也見了那個三歲的小姑娘。粉嫩的小丸子身子有些瘦弱,性子內向,靦腆,入了皇城,便有些緊張,扯著寶音的手,怎麽都不肯放。

兩個小丫頭在北平生活了那麽久,儼然已經成了信賴的小夥伴兒。

六歲的寶音是個懂事的丫頭,尤其在囡囡麵前,她儼然就是個大姐姐。一手牽著囡囡,一手拎了個繡著荷葉邊的小包,屁股後頭還跟了一隻小狐狸,小模樣兒俏皮好看,膽子不小,氣勢也不弱,在看見趙樽的第一眼,她並未認出他來,下意識便攔在囡囡跟前,想要保護她。但略略蹙眉凝思一瞬,她便回憶起來了。放開囡囡,丟了小包,蝴蝶似的飛撲到趙樽的懷裏。

“阿爹,真的是寶音的阿爹,阿爹,寶音想死你了……”

“乖,回來就好。”趙樽撫著她的頭,聲音喑啞。

寶音咯咯笑著,抱住趙樽的腿蹭來蹭去,撒著嬌。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抬頭四處張望著,小眉頭緊緊蹙起,“阿娘呢?寶音來了,阿娘怎麽不來接我?”

趙樽眉心一擰,沒有回答。

卻讓奶娘把炔兒跑過來,彎腰遞給寶音看。

“寶音,這是弟弟,他叫炔兒。”

幾個月的炔兒,眉目已長得很是俊秀,那小眉頭小眼睛小嘴巴,機靈得像一隻可愛的小動物,看得六歲的寶音心性大起,馬上便忘了剛才的問題,也忘記了她的阿爹,小心翼翼地抱著炔兒繈褓,便自得其樂的逗弄起來。

趙樽這才直起身,衝呆呆發怔的囡囡招了招手,和顏悅色地道,“你是囡囡?”

三歲的小囡囡看到生人很害怕,她咬著下唇,條件反射地偎入背後的奶娘的懷裏。奶娘瞄一眼趙樽,緊張不已,扳正她的小身子,小聲兒教道,“小姐,快給陛下請安。說,陛下萬福金安。”

囡囡在北平時,沒有那麽多的禮數,平常很得自由,看著這肅穆的大殿,看著一個個小心翼翼的人,她害怕不已,扁了幾次嘴巴,還是沒有出口。

看得出來她不如寶音頑劣,性子也淑靜許多。

奶娘還要說什麽,趙樽抬手製止了她。

慢吞吞走過去,他蹲在囡囡身邊,看著她眉眼中熟悉的影子,抱起她來,喉嚨微梗。

“不必叫陛下了,往後跟著寶音,叫阿爹吧。”

一個時辰之後,永祿帝在華蓋殿下旨,收廣武侯陳景之女為義女,冊封為通寧公主,賜名為嵐。從即日起,通寧公主陳嵐養在宮中,與寶音公主為伴,不分尊卑上下。

讓人帶寶音與囡囡下去安置了,趙樽在禦書房裏單獨召見了甲一。

自打四年前北平一別,兩個人也是首次見麵。

那時是主仆,如今是君臣,身份有了變化,但彼此間最基本的情分與默契還在。

“坐吧。”趙樽對甲一的態度,似是比旁人更為親和。

可甲一對趙樽的態度,除了最基本的恭順之外,又似有不同。

他沒有坐,隻是問:“在路上便聽說了,王妃如今怎樣了?”

趙樽眉頭一蹙,繼續回答這個答了千遍的回答,“生病了。”

甲一瞄他一眼,突地半跪垂首。

“陛下,是屬下對不住你。”

趙樽清冷的視線落在他滿是愧色的臉上,卻極為平靜。不待他請罪,便輕點問道,“她去過北平,也見過你的?”

沒有想到他能猜到,甲一微微吃驚,續而沮喪,“我若是曉得會出這樣的事,我便不會容她離開晉王府自去。這件事,我千不該,萬也不該,都是我的錯。請陛下責罰。”

趙樽屏氣凝神盯他半晌,眸子黯沉,卻抬手讓他起來,淡淡道,“責罰若是有用,我第一個責罰的人,便是自己。”揉著額頭,他漆黑的眼眸裏,閃著一抹複雜的光芒,似是自嘲,又似是悲苦,“再說,阿七的脾氣,你我都了解。她下定了決心的事,誰又阻止得了?”

這是實事,甲一也不得不承認。

他緩緩起身,靜靜立在趙樽麵前,似是還想再問些什麽。

可到底跟著趙樽日久,他能看得出來,趙樽不想再提這件事。

擔憂著夏初七,他眉心狠狠擰起,卻沉默了。

趙樽淡淡看他一眼,“寶音還不知情吧?”

甲一道,“屬下沒有告訴公主。”

趙樽讚許地點點頭,“孩子還小,便不要說了,免得她跟著瞎摻和。還有囡囡和陳家二老那裏,陳景與晴嵐的事,也先不要說,等等吧……”

甲一再次點頭,“好。”

他是個執行度很高的人,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說的“捧場王子”。上頭吩咐什麽,他一概點頭稱好,大多數時候,都不會辯訴。趙樽歎口氣,看著他素淨的袍子上沾染的風塵,還有當年在陰山皇陵受傷後至今沒有完全褪去傷疤的黑臉,眉頭蹙了蹙,突然開口,問得有些莫名。

“今時不同往日了,魏國公府也已平反,你可願恢複身份?”

“多謝陛下,但……不必了。”甲一麵上的情緒沒變,隻眸色越來越深,“從當年田富把我救下開始,我便隻是甲一,不再是旁的什麽人。”

趙樽看著他,他也回看過來。

一張不帶感情的臉上,除了平靜,還有固執。

趙樽喟歎,“這些年,你讓我為你保密,我便連阿七也未告之……”又是遲疑一瞬,他方道,“都過去那麽久了,你也不必再記恨老國公。”

禦書房裏靜了一會。

這個問題,甲一似乎很難回答。在夜剛的吹拂中,他麵孔略微發涼,一雙手也不知何時緊緊攥在了一起,像是在猶豫,像是在掙紮,又像僅僅隻是為了下定決心一般,一字一句平靜道。

“當年闔府那麽多人,就一張免死鐵券。我是哥哥……他若是選擇妹妹,讓我去死,我無怨無悔。可他為什麽要騙我?……他騙我說,一定會有人救我的,阿楚沒有來救,他得救下阿楚……我信了他的,可直到我入獄下了大牢,也沒有看見有人來救我……行刑那天,京師大雨傾盆,雷聲震耳,我還是抱著希望的,可上了刑場,我才知道,他騙了我,他隻是騙我。”

提及往事,總是令人唏噓。

一個在生死關頭,被父親放棄了生命的孩子,心裏的灰暗與痛苦,也不是旁人能夠領會的。甲一不是別人,他是魏國公夏廷贛的兒子,他叫夏弈,是夏楚的哥哥。當年魏國公府全家抄斬之時,夏廷贛不保親生兒子,卻用僅有的一張開國功臣“免死鐵券”換了女兒夏楚的性命,曾令朝野嘩然。

時人重視香火傳承,他的行為太不合常理。

不過也有人猜測,因她女兒被道常批以“三奇貴格,鳳命之身”,夏廷贛這是想等女兒將來母儀天下,翻身昭雪呢?不過那時候的夏楚,特別招趙綿澤厭惡,怎麽看也不像是個鳳命之人,這事兒後來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趙樽臉上的表情,被燈火襯得明明滅滅。

等甲一說完,他方才慢慢看著隨風搖擺的簾角,輕輕一歎。

“他沒有騙你。”

甲一微愣,“你在說甚?”

趙樽道,“我說老魏國公他沒有騙你。”想到自己曾經答應過的承諾,想到那些塵封了許久的陳年舊事,趙樽考慮了許久,方才開口,“他說會有人救你是真的。我不就是?”

甲一怔住,越發不解,“我不懂……當年,我在臨刑之前被田富買通了行刑官換走,僥幸活命。田富隻說是晉王常兵領兵打仗,殺戮過多,他為了替殿下積德納福,這才常常救下一些蒙冤妄死之人。我曾再三向他求證,他都沒有說過與魏國公府有絲毫幹係。後來我也想過,你與魏國公府素來沒有交情,如何會受他所托救我下來?”

趙樽微微眯眼,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事,略有感慨,“甲一,有一個秘密,我瞞了你許久。如今……”也不知想到什麽,他微微停頓,一雙眸子裏滿是陰霾,“也是時候讓你知曉了。”

甲一一頭霧水,“什麽秘密?”

趙樽道,“當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更不是田富……而是益德太子。”

“益德太子?”甲一是見過益德太子趙柘的,印象中那是一個眉目慈愛的尊貴男子,每次見到他總是笑眯眯的,沒有半點天皇貴胄的孤傲之氣。小時候,益德太子還賞過他許多玩耍的物什。

可……

他仍是不解,“他為什麽要救我?”

趙樽眉目一沉,“因為你是他的親生兒子。”

這句話,無異於晴天霹靂,甲一張口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趙樽平靜地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講述了那個故事。

當年甲一和夏楚的生母李氏還未出閣時,便才冠天下,也豔冠天下,不僅趙柘與夏廷贛對她情有獨鍾,便是趙構當年也甘拜她裙下為臣。那會子,連年征戰,大晏還未建國,洪泰帝還在大肆招兵買馬,夏廷贛儼然是洪泰帝手下的第一員虎將,深受洪泰帝器重。趙柘與夏廷贛同時愛慕李氏的事兒,鬧得人盡皆知,洪泰帝自然也知曉。可這事兒鬧騰了不久,趙拓卻另娶了趙綿洹(傻子)的母親常氏為妻。不出兩個月,李氏便嫁給了夏廷贛,七月產子便是夏弈(甲一)。

次年,洪泰帝在金陵稱帝,冊趙柘為皇太子,常氏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大晏的太子妃,那個時候常氏還未生皇長孫趙綿洹。夏廷贛也被封為魏國公,李氏自然也成了魏國公夫人。據聞,他們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令朝野稱羨,漸漸的,李氏與太子趙柘之間的陳年舊事,慢慢淡出了眾人的視野,也幾乎無人知曉夏弈的身世。

說到底,甲一若非私生子,他才是大晏真正的皇長孫。

人是感情的生物,也惟情之事,極是難破。

過去的種種,如今知曉,甲一無法馬上消化,呆立良久不語。

趙樽問,“如今,你可要恢複身份?”

望著房梁上的雕龍刻鳳,甲一笑了,“那有什麽意思呢?”

趙樽抿唇不語。

甲一目光閃爍著,轉頭問他,“做皇帝好嗎?”

趙樽靜靜回視,許久未答。禦書房裏的光線很暗,趙樽的麵孔又剛好逆著光,臉上的情緒更是看不分明。好一會兒,他才淡定地揉了揉額頭,道,“此事容後再議吧,你再仔細考慮一下也是好的。不過,目前我有一件要事拜托給你……此事也非你不可。”

甲一淡淡看著他,不問,隻等他開口。

趙樽睨著他的眉目,“重建錦衣衛,恢複錦衣衛職能。”

“為什麽隻能是我。”甲一眉目微蹙。

趙樽唇角微掀,“因為信任。”

甲一怔了怔,表情也鬆緩下來,“好。”

永祿元年正月,新年伊始,在洪泰二十七年被廢止的錦衣衛,繼轟轟烈烈的滅亡之後,又一次轟轟烈烈的重置了。永祿朝錦衣衛的製度,基本與洪泰朝相似,隻是人員基本大換血,首批錦衣衛頭目,大多以趙樽的“十天幹”為底子,再在紅刺特戰隊及軍中選拔了一些有才幹的兵卒,便算成事了。

臉上帶著暗疤的新任錦衣衛指揮使,朝堂上的人大多都不熟悉他,他甚至都沒有一個確切的名字,皇帝叫他甲一,他本人自稱“甲某”,別人隻能叫他“指揮使大人”,誰也不知道他來自哪裏來,有什麽背景和身份。但也正因為他的神秘,還有他與人不熟,也就沒有了朝堂上那種“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裙帶關係網,做起事來,也才更加的得心應手。

重置的錦衣衛,繼續了洪泰帝的鐵血之政,在永祿初年的皇權傾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隻短短數月,便令京師百官畏之如鼠,基本肅清吏治,讓京師的空氣煥然一新。

永祿元年正月,這邊錦衣衛事務鬧得滿城風雨,南邊的捷報也頻頻傳入京師。但眼看就要開春了,老百姓都各忙各的生計,除了有孩子在營中參戰的,其餘的人,對戰爭並沒有太多的切身感受。

但對於日夜思念的人來說,每一日都格外的漫長。

定安侯府,趙如娜擔憂著陳大牛,每日都過得仿若煎熬。她不是晴嵐,沒有與陳景並肩禦敵的本事,隻能在一個個漆黑的暗夜,為他祈禱,等待天亮。

這一日,久居深宅的趙如娜,接到了一封從南方遞來的家書。通過這些年的培養,陳大牛已略略識得幾個字了,但寫字是斷斷不行的,每一次家書上,他若寫字,都令人不忍直視,隻能半猜半靠旁白。然而,當趙如娜微笑著輕輕拆開封緘,迎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打開信件時,她驚詫地發現了遒勁有力的熟悉字體。

“愚兄安好,妹勿念。記得添衣,多食,照顧身子,餘生安康。”

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趙如娜眼圈一紅,心中陰霾,終是驅散一半。噙著眼淚微笑著,她點燃火燭,把手箋放上去,讓它化為了灰燼。而這件事,也成了她心裏永遠的秘密。

雙手合十,她對著西南的方向,緩緩閉上眼睛,默念。

“哥哥要好好活著,添衣,多食,照顧自己,侯爺要平安歸來,身子康健。”

深宅婦人,最是無奈,她看不見她的男人領著潮水一般的大軍南下禦敵的英武,也看不見她的哥哥倉皇南逃時的狼狽不堪,她隻能無奈地把心願交給上天,願每一個她關心的人,都平安、喜樂。

綠兒看她單薄的身影,走了過去,“夫人,侯爺有沒有說,啥時候班師回朝?”

趙如娜沒有回頭,眉頭輕輕鬆開,拭了拭眼淚的淚意,“打完了仗,他就會回來了。”

綠兒扁了扁嘴巴,歎息,“侯爺再不回來,隻怕老夫人又該找夫人的麻煩了。”

趙如娜輕輕笑著,“千年的婆媳,萬年的冤家,她不找我麻煩,那才怪了。”

綠兒看她心情好,也跟著笑,“還是夫人脾性好,要換了我,可就受不住了。”

“綠兒。”趙如娜黑眸淺眯,突然換了話題,微笑道,“去借我尋個大夫來。”

綠兒大睜著一雙漆黑的眼,“夫人身子不舒服嗎?”

趙如娜緩緩轉身,抱了抱自己單薄的身子,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唇角的笑容,在晨曦的清風中,顯得格外的安定,“我葵水有小半月沒來了,差了大夫來瞧瞧。”

綠兒驚愕一下,愣愣看著她。半晌兒,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又驚又喜,“奴婢這就去告訴老夫人。哦,不不……找大夫,找大夫……”

這姑娘語無倫次地跑出去了,趙如娜臉上微笑未變,掌心輕輕撫上了小腹,“侯爺,但願你趕得及回來看孩子出生。”

兩個月後,永祿元年三月。

陳大牛沒有回來,卻差人把在臨安抓住的顧阿嬌押解回了京師。

顧阿嬌身份特殊,又事涉趙綿澤,幹係眾多內幕,趙樽沒有讓刑部之人插手,前往接人的是錦衣衛副指揮使丁一。當日,顧阿嬌便被丁一押入了錦衣衛詔獄,從此,再沒有出來。

不過,烏仁瀟瀟卻在幾日後,前去探望過一次顧阿嬌。

詔獄暗黃的燈火下,不知顧阿嬌與她說了些什麽,出來時烏仁瀟瀟臉色極差,暈倒在了詔獄門口的台階上。是丁一通知元祐,把她用軟轎抬回去的。

自從京師城破,趙綿澤的寧貴妃便被宣布了“死亡”,活下來的烏仁瀟瀟被元祐安置在城南的一處別院裏養病。她受傷頗重,這些日子才基本好,氣色也好了許多,但心裏有事,整日愁雲慘霧,非要回哈拉和林去不可。若不是元祐幾次三番央求,並告之她哈薩爾就要來京師接親,她也不肯留下。

把她放到**時,她已經醒過來了。

元祐看著她黯淡的眸光,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由皺眉,“那賤人和你說什麽了?”

烏仁瀟瀟撥開他的手,淡淡垂目,“我沒事,無須你管。”元祐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停頓一瞬,緩緩落下,放在她的被角上。想到陳景過世前的交代,他心裏一苦,歎口氣,收斂住了大爺脾氣,唇角始終掛著笑,“你看你都瘦成什麽模樣了?我若真的不管你,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嘴臭的人,毛病還真是改不了。

說了一半,他大抵意識到自己學不來陳景,不由拍拍頭,自嘲的譏誚一笑,“算了,左右你是看不慣小爺,就這麽地吧。看來小爺無論做啥都是錯的,為了你,散了姬妾,不宿風月,都是熱臉貼冷屁股,沒勁!”

烏仁瀟瀟直勾勾看著帳頂,冷笑不語。

元祐最受不得她這副表情了,像嘲弄,又像諷刺,卻就是不吭聲。

他冷哼,又道,“我曉得,你不就是覺得被趙綿澤糟蹋過,配不上我麽?”衝口而口,看烏仁瀟瀟登時沉了臉,他啐了自己一口,拍嘴,“我也不是那什麽意思,我沒覺得你配不上我。其實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烏仁瀟瀟目中空曠,聲音疏冷。

“這話對了,你配上不我。”

元祐白皙的俊臉上,有些難看。

“你他娘的……拽什麽拽?”

烏仁瀟瀟瞥他一眼,別開臉,不再說話。那表情儼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勁兒。元祐知道她心裏別扭,又厚著臉皮在她床邊坐下來,執了她的手,哄道,“好了,你可以拽,你想怎麽拽就怎麽拽,成不?都是我不好,等大牛回京,我就去討教幾招懼內功夫,也做你家養的小貓貓成不成?”

同樣哄人的話,陳大牛說來是憨,陳景說來是暖,元祐說出來就是風流曖昧……完全一副玩笑樣兒,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總能給人一種不正經的錯覺。

其實這也怪不得烏仁。

從頭到尾,這廝就這紈絝勁兒,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烏仁瀟瀟從他掌中收回手,攥緊,沒有力氣和他扯這些風花雪月,隻是輕輕撫了撫胸前的傷口,微微側身,唇角抿了抿,認真道,“小公爺,你那日傷了我,但也救了我,所以,我並不怪你,你更不必因為歉疚,就處處遷就於我。我更不是在與你鬧別扭……”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她避開元祐火氣旺盛的眼眸,自嘲道,“這世上的女子很多,烏仁不堪也不配。”

元祐翻個白眼兒,又去逮她手,“胡說,小爺說你配,誰敢說不配?”

烏仁瀟瀟甩手,“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待我的心思,不是我要的。”

元祐“哦”了一聲,冷笑,“你覺著我是啥心思?”

烏仁瀟瀟看他,“是內疚,是得不到的不甘心。”

“你真這麽以為?”元祐挑眉,心像在滴血。

“難道不是?”烏仁回頭正視他,“你想要我?不是嗎?”

不是羞澀的男女情事,隻是坦然與簡簡單的一個“要”字,卻把元祐聽得丹鳳眼一眯,慎重點點頭,“是的,我想。”紫金山一別數載,這麽多個日夜,他怎會不想?

但這位縱橫風月的爺們兒,其實半點不懂婦人之心。

可以說比起陳大牛那憨子,他都不如。

烏仁瀟瀟看著他一雙暗灼的眸子裏閃動的欲望,忽略掉嗓子眼裏突如其來的梗塞,輕輕一笑,不再繼續剛才的話題,隻道,“那今晚你便不要走了。你我時日無多,等我哥哥來了,我便會離開這裏,再聚,恐無他期。珍惜當下吧。”

元祐狐疑的眸子,在她麵上停留一瞬,總算明白了。

“敢情你把小爺當成麵首了是吧?”

“這要這般以為,也可。”烏仁瀟瀟挑眉,並不解釋心底的酸楚。

“好樣的,烏仁瀟瀟,故意惡心我是吧?”元祐往上一坐,兩條腿盤在她身側的榻上,冷冷一笑,手指輕輕挑向她領口薄薄的衣料,不輕不重地滑動著,出口的聲音,邪惡裏帶了一絲不滿,“不過這樣也成啊,隻要能與你在一起,甭管是麵首還是啥,小爺都肯。”

烏仁瀟瀟沒有料到,這樣都攆不走他,眉梢微動。

“元祐,你就不能要點臉?”

元祐淺淺一笑,單手擁住了她的肩,“在外人麵前,臉麵自然是要的,可在自家婦人麵前,臉皮就省了吧,反正也沒有人看得見。”溫柔地笑了笑,他俯身過去,輕輕將她推在榻上,火一樣的眸子裏,滿是柔情的光華,如水波劃過,“那麽,女王大人,喜歡本麵首如何伺候你?”

不得不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是有依據的。元祐大爺做慣了,從來沒有哄過人,如果放下手段,如花似玉的淺笑著,著實也讓人產生不了惡感。烏仁瀟瀟盯著他的臉,身子越縮越後,呼吸也急促不少,先前想要逼退他的想法,也散到了九霄雲外。

“元祐,咱們能好好說話麽?”

“可以啊,你說,我聽。”元祐挑開她領口,露出一大片白膩膩的光潔肌膚,在燈光下,帶著一種旖旎的,氤氳的,柔美的質感,極是讓他憐惜與心疼。心裏一**,他性起,俯首在她鎖骨一咬。

“烏仁,別置氣了,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我們從頭再來,可好?看過這麽多的生死,如今方覺命。每一日,似乎都是偷來的時光,當珍之重之才是。”

這麽有感悟力的話,往常元祐是說不出來的。果然是世事滄桑最煉人,褪去了青澀的浮華,如今的元小公爺,已是有擔當的大男人了。烏仁瀟瀟看著他嚴肅的臉孔,怔了怔,手指鬼使神差地撫上他清雋的眉,“你那天在金川門說的話,是真的?”

想到那天瘋狂時的呐喊,元祐有些不好意思,若有似無“嗯”一聲,他像是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目光巡視著她的臉,又主導了話語權,“我先前的話,你還沒回答,怎的又來問我?”

烏仁瀟瀟眉頭微沉。

“元祐,我已不是當初的烏仁。”

元祐輕唔一聲,笑了,“我知道呀,你比以前更好了。”

烏仁瀟瀟輕歎一聲,“你不要一時興起,誤了終身。你若是留下我,怎樣與誠國公交代,又怎樣麵對那些流言蜚語?”

“嗤”一聲,元祐笑得有些得意,“小娘子,你不了解小爺我了。”頗為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捋順著烏仁的頭發,“小爺歲數有多大,便被人說了多少年,早就不管他人口舌。記住,人活著,是為自己。”

烏仁瀟瀟被堵得啞口無言。

元祐低頭,情真意切,“不問旁的,你隻問你的心,可願跟我試一試?”

“試一試?”烏仁瀟瀟揚了揚蒼白的唇。

“對。我不會迫你。隻想你給我一次機會。不如這樣,以你兄長到京之日為截止,在這期間內,我若是再與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若是宿花眠攀附,你再走,我絕不攔你。若是我沒有,屆時便請你兄台與陛下為我們做主,可好?”

烏仁瀟瀟白著臉,看他唇角惡劣地淺笑,心知這並不公平。

哈薩爾從哈拉和林過來,最多兩個月,時間太短,若是他連兩個月都受不了,那還算男人麽?不過,這又算很公平,因為那是他態度的體現,也是他為她做出的努力。楚七曾說,不要對沒有嚐試的事情輕易下結論。這幾年,她深深領悟了這句話,也為那些年少青蔥的固執和對愛的執著付出了代價。即便那時是好心一片,終究也讓自己蒙了塵埃。

靜默中,她的視線,淡淡的看向元祐。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好?”

元祐若有所思,“因為我喜歡你,打心眼兒裏喜歡的那種喜歡。”

芙蓉暖帳,麗影成雙,這般的場麵,讓烏仁瀟瀟的心誌有些散。

“若是我答應與你試試,你會怎樣待我?”

她嬌憨的模樣兒,仿若又回到了當年,元祐視線模糊一片,笑了笑,他捏捏她的臉,眸子裏一片柔軟,“待你好,讓你快活。”

一股子暖流從流底滑過,烏仁瀟瀟眸底微潤。

“怎樣待我好?”

“陪你吃飯,玩耍,聽你的話,逗你開心。”

“怎樣讓我快活?”

“陪你睡覺,嗯,你懂得的?”

烏仁瀟瀟麵色一僵,輕輕喚他名字。

“元祐……”

“嗯?”小公爺激**在風花雪月的漩渦裏,烏仁瀟瀟卻麵色微變,目光悲切,像是忍受著什麽痛苦,身子微微發顫,聲音也似帶了哭腔,“我們曾有一個孩子的……”想到那個夭折的孩兒,她的心仿若撕裂,疼痛,疼痛難當,“但它死了,是顧阿嬌做的,是她親口承認的。”

元祐怔了片刻,聽得她泣不成聲的嗚咽,仿若被人剜了心肝,伸手攬住她的身子,溫暖的掌心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摩挲著,安撫著,卻又有些不解,“……我那時聽聞了消息,還以為是……”

“是他的孩子?”烏仁瀟瀟苦笑道,“孩兒六個多月大了,我的肚子長得像一座小山似的……”這麽多年的獨自忍耐,她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再也忍耐不止,對著肚子比劃了一下,“長了這麽大,這麽高……他是個兒子,產下來時便死了……都是我……那時信著顧阿嬌……”

“乖,不要傷心了。”元祐緊緊圈住她,不停安慰,“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會有的,我告訴你啊,我連咱們孩兒的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兒子,就叫他元宵,若是女兒……小爺還叫她元宵,你看如何?”

“元祐……”低低歎道,烏仁瀟瀟看著他的臉,久久不動。

時世移轉,人事多變,原以為永世不能再見的人,如今就躺在身邊,她卻還可以向他傾訴失子之痛,這也許便是上天給她的恩惠了。

確實,當珍之,當重之。

緩緩閉上眼,她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剛剛醒轉般,軟綿綿歎了一聲。

“好,我們試一試吧。”

除了顧阿嬌入詔獄,等待著無限的刑訊之外,永祿元年三月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北狄太子哈薩爾入京接親,並口頭應允了元祐與烏仁瀟瀟的婚事,說回京便稟報父皇,再行操辦。另外,三月十六,在南晏京師逗留了近半年之久後,東方青玄終於告別了這片土地,返回了兀良汗。

臨去之前,趙樽單獨見了他,地點選在了晉王府。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九月十六更圓,兩個男人都喝了一點酒。

隔著小窗,賞著月色,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麽,沒有人知道,但東方青玄是紅著眼圈離開的,趙樽也在府邸坐到天明方才離開。次日一早,天未見亮,東方青玄領著兀良汗侍衛便離開了京師。但東方阿木爾卻以益德太子之妻,趙樽皇嫂之尊,滯留在了大晏。

曆時數月,京師風雲與宮闈紛爭似是畫上了句號。

但趙樽卻一日比一日沉默。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永祿元年朝廷剛剛緩過勁兒來之時。

這個平日勤政、不近女色的永祿帝,突然興起了遷都的打算。

他連宮中用度都嫌浪費,如今遷都得耗費多少庫銀?一開始,仍然是群臣反對,但趙樽執政與趙綿澤不同……你可以有意見,但是我基本上完全不聽你的意見。大朝會、小朝會,數次針鋒相對之後,眾臣再次被這個寡言少語,卻招招見血封喉的皇帝給說服了。

北平作為北方的防禦重鎮,北方也是大晏防守要塞,從應天府調兵,太過被動。

“天子守國門,禦敵於北平”,成了這年最大的一道政令。

但宮城要重修,還要同時修築帝後陵寢,這都是耗費工期的事情,聖旨頒布下去,工期計劃也都報上來了,可要修一座全新的宮城耗時究竟多久,誰也不敢保證。隻是,趙樽似乎一日比一日焦躁,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十日後,拿到宮城與皇陵草圖,趙樽心緒不寧的去了長壽宮。

冰室內的帷帳,垂得低低的。

與外間的陽光與綠樹,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參見陛下。”冰室內的太醫跪地請安。

趙樽沒有穿龍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看上去也清減了不少,但高冷雍容的氣度,仍是讓人看他一眼,便會心生懼意。可今日的他,神思不屬,隻拂了拂袖,“把娘娘的藥拿來,朕親自伺候。”

“是,陛下。”

太醫後退著出去了,冰室裏安靜了下來。

“阿七,我回來了。”

他輕輕地說,卻無人回答。

在燭火的光影中,花藥冰棺上雕琢的一隻金鳳,栩栩如生,仿佛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襯得冰棺中的女子,那數月如一日的麵孔,也生動,美好,沒有半絲改變。趙樽靜靜坐在杌子上,看著她一動不動的樣子,眉頭緊緊擰著,又舒展開,舒展開了,又輕輕擰起,心緒似乎在不停變幻。過了好一會兒,他突地伸出手,放入冰棺,緊緊握住夏初七的手。

她的手,沒有溫度,他的手,卻柔暖如故。

趙樽抿緊了唇,聲音滿是憐惜,“你怎就不肯暖和起來呢?要強到什麽時候?”

棺中的女子並不動彈,日複一日的靜默著,臉上似是帶了輕笑,宛如少女。

他起身,俯低頭,在她唇角吻了吻,“知曉你怕冷,爺卻把你放在這。你就不生氣?”

往常阿七生氣的時候,便會跳起來打他。

可她睡著了,無論他說什麽,她都不會理會他。

趙樽眉頭漸漸擰起,這一回再沒有鬆開。

江太醫入屋時,清了清嗓子,鼓了好幾次勇氣才走了上去,顫著聲道,“陛下,娘娘的藥……來了。”

輕“嗯”一聲,趙樽伸手去接。

那太醫鬆開手,退到邊上,手心緊緊攥成了拳頭。

長壽宮冰室裏麵伺候的每一個人,心裏都有一個不敢說的秘密。

他們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其實,皇後娘娘早已薨了,在當天便已斷氣,如今隻是用昂貴的藥材與九轉護心丹的藥力相結合,護住她的屍身不壞。但說到底,還是一具屍體。所謂的“暖心肺,保鳳身,延年壽”的托辭,是他們為了活命糊弄皇帝的……而皇帝,也甘願被他們糊弄。

對,皇帝也清楚地知道,皇後早就死了。

可他仍然在日複一日的欺騙自己。

至於江太醫,惶惶然度日,每一天,都像一年,並不知道何時會掉了腦袋,不得不更加小心慎重地說話,“陛下,娘娘氣血受損,體虛氣弱,臣等新配了一個養身良方,今天的湯藥,便是新的嚐試。”

趙樽並不抬頭,“嗯”一聲,嗓音沙啞,“江太醫,辛苦你了。”

“老臣,老臣不辛苦……”江太醫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到這度日如年的日子,有些憋不住了,跪在地上,委婉地道,“反倒是陛下,當保重龍體為要。娘娘她安然入睡……想來最念叨的人便是陛下了!您若是身子垮了,娘娘醒來,怕不得心疼難受。”

江太醫常年在宮中行走,很會說話。

趙樽微側過頭,目光從夏初七臉上掃過,又看向他。

“江太醫,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朕的皇後,已經死了?”

難道不是麽?老頭兒嚇得腿腳一軟,卻不敢承認。

“老臣,老臣不敢。老臣隻是覺得……娘娘一時半會不,不會醒……”

“她會醒的。你們的皇後娘娘,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有神靈護體的,她也不會……不會拋棄朕的。”趙樽說罷,探了探湯藥碗的溫度,親自含在湯水在嘴裏,一點一點哺入夏初七的嘴裏,喂一口,又扶住她的身子坐起,掌心慢慢順著她僵硬的脊背,像是怕她噎著似的,一雙眸子裏滿是溫柔。

“阿七,你隻是暫時離開的,對不對?”

他溫柔的哺著藥,輕聲說著,就像她真是活人一樣。

江太醫跪在地上,身子哆嗦,那種見鬼似的錯覺,令他身子都是涼的。

比那口冰棺裏的人……更涼。

這個皇帝……瘋了,他真的是瘋了。

“阿七,快點回來。”望定那個不會說話的屍體,他的聲音溫柔得近乎哀求。

“你再不回來,爺怕是真的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麽,他沒有說,隻是把剩下的藥哺給她,等湯藥順著她的喉管滑下去,他方才接過鄭二寶遞上的鹽水,幫她漱口,讓她吐掉,再細心為她擦去唇邊的水漬與藥漬,就像對待一個初生嬰兒般,慢騰騰將她平放在冰枕上。然後,看著她俏麗美好的容貌,他似是有千言萬語,卻隻得噎下。

“你不想聽我,那些事,我便不說來叨擾你了。”

淺淺一歎,他憐愛地俯身為她捋了捋鬢發,湊到她的麵前,柔聲道,“既然你還沒有原諒我,便繼續睡吧,睡多久都可以。我先去處理政務了,等我把該處理的事情都做好了,便有更多的時間陪著你。阿七……你要好好的,人生漫長,一月,一年,十月,十年,未來還有許久,我們都可以同渡的。”

冰棺裏的女子,麵色平淡。

身側的鄭二寶,眼淚卻像珠子似的,串串往下掉。

“嗚……主子爺……娘娘她……她……嗚……”

剩下的話,他不敢說,趙樽也不愛聽。

“放心吧,阿七,”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夏初七的唇,“我們永不會分離,我會永遠陪著你。”

他的眼中,有一抹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鄭二寶低泣著,拿袖子抹眼淚兒,卻仍然琢磨不透他的主子。

隻是他突然發現,隻幾個月的時間,他家主子爺的臉上,憔悴得仿若經了無數個流年的侵蝕。

“嗚……”他終於崩潰,長聲痛哭。

歲月如梭,白駒過隙。那一天在鄂市伊金霍洛旗“墨家九號”的古董店暈倒後,夏初七怎麽回的京都都不知道。當她從噩夢中再次醒來時,正躺在占色家大別墅的**,夜色籠罩了落地窗,她緊緊抱著枕頭,滿臉都是淚水,那樣子又狼狽,又可笑。

“占色…我又給你添麻煩,是你把我撿回來的?”

一個“撿”字,逗樂了占色。

她為夏初七倒了一杯溫水,塞到她手上,“那個古董店的小夥子,在你的手機上翻到我電話,通知了我。我這才飛去鄂市帶你回來的,我找周益來看過了,說你隻是氣血虛,勞心倦怠,累的,沒大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沒事啊。”

休息能好麽?知道占色在安慰她,夏初七突然抱著茶盞苦笑。

“占色,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這天晚上,就在這間有著大落地窗的房間裏,夏初七偎在軟軟的枕頭上,向占色講述了那個夢……一個關於愛情,友情,生死與離別的離奇夢境。在那些金戈鐵馬與滾滾硝煙裏,占色一直沒有說話,更沒有反駁,像是入了故事真的相信了,偶爾還為故事落淚。夏初七突然感動起來,一種找到了訴說的感覺,讓她嘴巴不停地說了整整一夜,後來,她說累了,便睡著了。

後來的後來,她發瘋似的滿世界找墨九。

找占色動用關係查戶籍,在網上發貼尋人,甚至上街漫不目的的尋找。

隻可惜,龐大的戶籍係統,沒有能提供給她任何幫助。

也就是說,墨九的本名,也許就不叫墨九。

她發的貼子也石沉大海,很快被淹埋。

時間漫漫溜走,她日夜顛倒,思緒混亂,要麽整天整天的滿街尋找,要麽整天整天的沉默,不吃,也不喝,甚至也不用睡覺,整個人快瘦成一堆骨架子了。占色冷眼旁觀了這麽久,終於受不了她了,幾個月後,她強製性地把夏初七帶到了京師某著名大學的心理實驗室。

“好好坐著,呂教授很快就來。”

實驗室裏,擺放了一排排的書,密密麻麻的書,看得人很累眼,簡直就是密集恐懼症的克星。

夏初七腦子很清醒,但是她知道,占色以為她的精神出問題了。

是的,每一個人,都以為她病了……還是精神病。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說話,隻是因為孤獨,一種不被人了解的,一種似乎再也無法融入現代世情的孤獨,一種想念趙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獨,啃咬著她的心,讓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呂教授是在十五分鍾後推門進來的。

她眉目和善,身體有些發福,剪了一個齊耳的短發,幹練、精神,與夏初七臉上的滄桑和憔悴相比,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輕人的朝氣。微愣一下,她隨和的看向占色。

“先給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溫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溫暖,夏初七沒有拒絕,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謝。

呂教授是國內心理學泰鬥,催眠專家,從事教學和心理研究數十年,見過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患者,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像夏初七這樣的——正常得比正常人還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來之前,她在電話裏與占色交流過,大抵知道她的疾病情況,但是根據她的經驗,患有沉迷夢境症的精神病人,大多傻傻的,精神恍惚。這個女孩兒隻是憔悴傷感,卻並無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慮一瞬,她溫暖的笑了笑,“與我說說吧,你的夢。”

讓她傾訴,是放鬆心情進行催眠治療的首要因素,與治療的效果也息息相關,這似乎是必要的步驟。可夏初七笑了笑,指頭輕輕撫著水杯壁,卻笑眯眯地反問,“占色不是都對你說了?教授還有什麽不了解的?”

呂教授愣了一下,又親和地笑笑,“人的大腦是極為神奇的所在,其實我們並沒有不信……或者你的潛意識,真的殘留了上一世的記憶。你不要排斥科學,也許我可能用科學的辦法,為你解開謎底?”

夏初七深鎖的眉頭微鬆,“你沒把我當神經病?”

呂教授一笑,“哪裏會有你這麽可愛的神經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呂教授有意無意把桌布的一盞台燈調成了容易引起人視覺疲勞的淺色調,又側過身,把前麵密密麻麻的書架留給了夏初七的直視麵,又把一個正在“嘀嗒嘀嗒”跳動的小鬧鍾放在台上。

“你先告訴我,你怎樣認識夢裏那個他的?”

夏初七皺了皺眉,像是不想再提,但也不知為什麽,在這個老太太麵前,她卻抵不住傾訴之欲,“我在占色家裏,她為批了個‘轉世桃花,鳳命難續’的命數,我根本不信……後來看上她家的一個桃木鏡,她說是古董,我看那鏡麵與現代工藝沒區別,心裏不信,非得逗她,塞在了包裏……然後她去接孩子,我便在她家沙發上睡了過去……”

“你見到了什麽?”呂教授問。

“我見到一個古代的村莊,那些人要殺我,我身上被粗麻繩捆綁著……”

“是他救了你嗎?”

“不,不是他救了我,是我救了他。”

在時鍾的“嘀咕”聲和呂教授引導下,夏初七一五一十的把穿越之事以及與趙樽的種種說了出來,時間過得很慢,講到那些美好的,她臉上會浮出笑意,講到傷感的,她臉上會有憂色,講到她生子的凶險,以及對趙樽金川門事變之後的擔心,她臉上的恐懼也是真真切切。

一切就像真的一樣。

占色默默不語,呂教授也沉默了。

興許是情緒沒有抵觸,很快夏初七便進入了淺度催眠狀態,話題也在呂教授的引導下,漸漸深入。但不論問什麽,她的回答有邏輯,有條理,並無絲毫漏洞……這就和普通的夢境有了本質的區別。呂教授微微笑著,突然問,“你很愛他吧?”

“我很愛他。”夏初七淺闔的眼瞼,輕輕眨動著,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也很愛我。”

呂教授沉吟,“那你想再見到他嗎?”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震,“想。”

呂教授溫和道,“那你可以配合我嗎?”

“好。”她回答得毫不猶豫。

呂教授瞄了占色一眼,示意她把時鍾拿近,停頓片刻又柔和道,“你現在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睡覺了……等你睡著了,就可以見到他……見到了他,你就可以和他重敘舊情……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睡,好不好?”

“好。”

“把你的頭偏到左側,你想一下,你到了那個古代的小村莊,有個婦人,她叫範氏,她在罵你……但你的手裏有桃木鏡,你是特種兵……你不怕她,你很放鬆,你笑著,就像看小醜一樣看著她們……你不想與她們糾纏,你想快點見到你的良人……但是你得放鬆,再放鬆,放鬆了才能見到他……”

“好……”她喃喃,似無意識,卻照著在做。

呂教授接著說,“你身上很溫暖,很舒服,你睡了,睡著了……”

輕輕“嗯”了一聲,這一回,夏初七沒了聲音。

“她睡過去了。”占色輕輕一歎,“這是深度催眠狀態?”

“是的。”呂教授轉頭看著她,“不過,你確定要為她洗去這段記憶?”

占色皺眉考慮了許久,無奈道,“她再這樣下去,人就毀了。不吃不睡神魂無主……老師,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堅強的姑娘,實在想不通,怎麽會做一場夢,就變成了這樣?”

呂教授笑道,“世上有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

占色點頭,“是啊,希望等她醒來,能恢複到以前的狀態。”

呂教授看著時鍾的指針,一字一句嚴肅道,“但你知道的,催眠封閉負向記憶,並無百分百的把握。若是不成功……也不知會怎樣。”

占色不安地考慮一瞬,“不成功,也不會比她現在更糟糕吧?”

看著夏初七蠟黃憔悴的麵孔,呂教授點頭,“姑且一試吧。”

夏初七覺得自己突然掉入了一個黑洞,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清,她的頭向下,天地似乎都在旋轉,旋轉,在不停的旋轉……她的胸口有堵塞物,想嘔吐,卻吐出來。她的耳邊,有人在唱歌,歌聲很模糊,又很熟悉,一遍一遍的循環著,讓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她睡著了麽?在黑暗裏,她拚命的想,拚命的掙紮。掙紮中,眼前有一片一片的景色掠過,她看見了摩天大樓,看見了自己在飛機前拍照,看見自己站在坦克上,叉著腰大笑,高喊“茄子”,看見自己拎著醫藥箱跟著部隊輾轉進入深山老林軍事演習……慢慢的,她看見自己拿起了桃木鏡,看見自己軟倒在沙發上,再然後,鎏年村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裏。

她身子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肩膀在抖,手指在抖,整個人都在抖。

趙十九……真的可以看見趙十九了?

清淩河的水,一夢千年依舊清澈,那片沒有被汙染的天空高遠湛藍。可就在這時,她的耳邊突然傳來呂教授的聲音,“你看見了什麽?”

夏初七激動得嘴皮顫抖著,幾近喃喃,“看見了他,我的他,他坐在蘆葦叢中,身上受著傷,老孫頭正在為他清洗傷口……可他傷得很重,很容易感染死去的……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他需要我……我要救他……”

呂教授看她身子蜷縮,起伏,卻不去動她,靜靜道,“不,他不需要你救他。他並不存在,他隻在你的夢裏,你忘記他好嗎?從這裏開始,忘記他。你的生活很美好,你自由自在,你有優渥的薪酬,有令人稱羨的醫術,有親如兄弟的戰友,這裏還有現代化的文明……這裏的一切都很美好,沒有殺戮,沒有鮮血……你忘掉他,忘掉你看見的一切……忘掉……忘掉……”

她徐徐引導,可夏初七卻顫抖得更加厲害,抵觸越發強烈,“不……我不想忘掉他……不想……求你……我不想……求求你……”

呂教授額頭上有了冷汗。催眠治療數百例,她從來沒有遇見過在深度催眠狀態還有如此強烈反抗意誌力的人。與占色互望一眼,她又道,“想想你的父母,你忘掉,忘掉他……”

夏初七喃喃,“我沒有父母,沒有……”

呂教授拭了拭汗水,看著“嘀嗒嘀嗒”的時鍾,“想想你的家,你的朋友,他們舍不得你,占色,占色她也在等著你……你必須忘掉他,才能回到他們的身邊……”

“家……家……占色……”夏初七低喃著,說到占色,終於有了一絲反應,但緊接著,她突地淚流滿麵,“對不起……我的家在晉王府……我的丈夫,我的女兒……還有我未曾蒙麵的孩兒……我的丈夫,女兒……他們在等我……他們在等我……在等我……我不能忘記的……”

一個人喃喃著,她的聲音終於聽不清了,這時,偏向左側的頭,也突然沒了動靜。

呂教授一驚,猛地站起,“占色,她的樣子,不太對!”

天空裏烏雲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南晏京師長街短巷裏,是暗灰的顏色。夏初七看見了萬家燈火,看見了正在修繕的金川門,看著了黑漆漆的宮中小巷裏,有一對正在**的小太監與小宮女,看見了華蓋殿的燈火未滅,看見趙樽在禦書房裏批閱奏章的身子……她想要去抱他,想要喊他。可是,她卻如一條遊**在大海裏的魚,看得見漫天海水,卻無法呼喊,也無法到達他麵前。她有思想,有意識,卻沒有自己。她害怕被黑暗吞沒,被黑暗卷走,不敢亂動,隻靠著強大的意誌力,一瞬不瞬地看。

“弟弟,我牽著你走……你要相信姐姐……”

禦書房門口,是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高的是寶音公主,矮的是皇長子趙炔。

炔兒被寶音牽在手裏,背後是成群的宮娥嬤嬤,他們小心翼翼看護著主子,大氣都不敢出。禦書房門口值守的丙一與鄭二寶沒有阻擋,殷勤地為小主子推開了門。

寶音笑著把炔兒牽到門檻口,又低頭看著他,小聲囑咐道,“父皇正在批閱奏疏,一會兒咱們見了他,父皇要是生氣,你記得說……是你想念母後了,想看看母後的樣子才來的,知道嗎?”

小小的炔兒約摸兩歲左右,跨過門檻都不太穩當,卻重重點頭。

“炔兒想母後,想看看母後……”

“乖弟弟。回頭姐姐給你做吃的。”寶音摸了摸弟弟的臉,滿臉喜色。

兄妹兩個跨過門檻,正躡手躡腳的往裏走,便聽見趙樽的聲音,“進來吧,在門口作甚?”

寶音“咯咯”笑著,牽著炔兒的手,便往裏小跑過去。炔兒腿短,跑不過她,被強行扯了一個踉蹌,“咚”地摔倒在地上。他扁了扁小嘴巴,像是想哭,可最終還是雙手撐著地,笨拙地爬了起來,在趙樽蹙眉的注視中,吸著鼻子走過去,自己安慰自己。

“炔兒不哭,炔兒不哭……”

都說沒娘的孩子懂事兒早。

現下是永祿二年,炔兒兩歲了。

夏初七貪婪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心裏澎湃的情緒,想要發泄出來,想要高聲大叫,想抱抱她摔倒的孩兒,想抱抱她的男人,可她什麽都做不到,除了看,除了想,除了思,什麽也做不了。她懷疑自己徹底變成了一抹遊魂,徹徹底底地變成了遊魂,再也不能擁抱這一切了。

禦書房裏,氤氳的燈火下,趙樽的側臉仍是那麽尊貴冷峻,棱角分明如刀斧鑿成,俊氣得比世間兒郎都要陽剛上幾分。他臉上的冷漠,也在看見寶音和炔兒時,柔和了不少。屏退了宮人,他先把寶音抱坐在麵前的禦案上,又抱起炔兒,坐在自己腿上,輕輕刮了刮他的鼻子,淡淡問,“炔兒為什麽不哭?”

炔兒畏懼地看一眼寶音,小嘴巴扁著,似哭未哭地道。

“姐姐說,炔兒要是哭哭,娘就真的死了,不會回來了……娘喜歡男子漢,男子漢都是不哭的……”

趙樽麵色一黯,看向寶音。

寶音瞪了弟弟一眼,吐了吐舌頭,趕緊低下頭,咕噥道,“父皇,是你說的呀,娘不在的時候,長姐為母,要照顧弟弟,也要教導弟弟……我這不是教他做男子漢麽?”

看趙樽臉色仍是難看,她轉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錯了,不該詛咒娘。”

一聲尋常百姓的“爹”,果然讓趙樽柔和了表情,他拍了拍寶音的頭。

“我告訴過你的,阿娘隻是生病,她沒事的。為什麽要這樣教弟弟?”

寶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紅了,扁著嘴巴道,“她們都說,我和炔兒的阿娘是妖精變的……是國之禍水……這才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們,他們還說……”

趙樽眉頭擰得死緊,“還說什麽?”

寶音扁著嘴巴抽搐幾下,“哇”一聲大哭。

“還說炔兒是禍害,炔兒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兒害死了娘……”

“胡說八道!看朕不剪了他們的舌頭!”趙樽麵有厲色,可吼完了,怕嚇著兒女,又伸手把寶音摟過來,與炔兒一起抱在懷裏,貼著他們的身子,久久不語。兒女小小的,軟軟的,還不能立世,他們需要依靠著他才能活著,他們還離不開他,生在皇室,他們若是沒有一個強大的父親,如何抵禦得住風雨?頭慢慢低下,趙樽閉上眼,緊緊了胳膊,父子(女)三個緊緊摟成一團。

他沉聲道,“你們的阿娘不是禍水,更不是妖精,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兒害死的,你們的阿娘,她根本就沒死,她隻是生病,喜歡睡覺,每天都要睡覺。所以沒有辦法來看你們,你們暫時也不能影響她休息,知道嗎?”

寶音把頭埋在父親的懷裏,許久許久才小聲道。

“可是,寶音想娘了,有時候,寶音都想不起她的樣子了。爹,寶音想去看看娘……”

說罷她輕輕掐了掐炔兒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兒似懂非懂,也把小腦袋靠在趙樽的肩膀上。

“爹,炔兒想娘……炔兒想娘了……”

從炔兒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體就被趙樽陳放在花藥冰棺中,不允許任何人探視,寶音和炔兒也不例外。這不僅僅隻是為了瞞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給他們一個企盼,也是給自己的一個希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難向世人、向孩子,圓這樣一個很難讓人相信的謊言。

他看著一雙小兒女,啞著嗓子商量,“等你們再長大點,再看娘好不好?”

炔兒茫然地看著姐姐,寶音卻小有心計。

“那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

趙樽眉心一皺,對兒女有點束手無策。

“等到寶音出嫁的時候,可好?”

寶音今天八歲,虛歲已是九歲,時下的姑娘都早熟,對於“出嫁”之事,她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一點點。考慮一瞬,她瞄著自己阿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可以嫁給阿木古郎嗎?”

“……”提到東方青玄,趙樽頭痛了,“寶音,他是叔叔,你不能直呼其名。”

寶音扁著小嘴,卻答非所問,“好吧,那阿木古郎叔叔有大妃了嗎?”

小小的孩子,知道得還挺多。趙樽又好氣又無奈。這些年來,東方青玄與寶音一直有聯係,畢竟做了兩年的“父女”,他感念東方青玄對寶音和炔兒都曾有過再生之恩,也始終默許著這種行為,但如今寶音的思想,分明與東方青玄的父愛不同。

女兒還小,他不知怎樣解釋。

但在兒女麵前,他也不慣撒謊。

“還沒有。大妃哪是那麽容易找的,得仔細找人品貴重的才行。”

“哦”一聲,寶音問,“那寶音人品不貴重嗎?”

“……貴。”趙樽歎息,“很貴。”

“寶音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大晏的公主。”

“是,寶音是公主。”趙樽對女兒,隻有附合。

“阿嬤說,男子未娶,女子未嫁,便可婚配。”寶音嘟著小嘴,又強調了一遍,“還有,寶音問過阿木古郎,他愛不愛寶音。阿木古郎回信說,他愛寶音。爹,寶音也愛阿木古郎。為什麽相愛的人,不能婚配呢?”

趙樽眉頭緊擰著,想著漠北的東方青玄,很想掐死他。

“寶音,這個愛,分很多種的。阿木古郎對你的愛,是像阿爹一樣的愛……”

寶音蹙眉,歪著腦袋看她,“可阿娘說過的,爹是隻有一個的?阿木古郎若也是寶音的爹,那他又是阿娘的什麽人?”

與孩子講道理,與對牛彈琴差不多。

尤其這句話直戳趙樽的軟肋,讓他登時沒了脾氣,無奈低歎。

“阿七……我該怎樣教育女兒才好?”

寶音看他爹苦悶的樣子,晶瑩的眸子閃著狡黠的光芒,一隻小胳膊攬住弟弟,齊齊偎進了父親的懷裏,奶聲奶氣的道,“既然阿爹也不知,那麽讓寶音親自去問阿娘可好?”

繞來繞去,又繞到了原點。

寶音聰慧,完全繼承了阿七的俏皮與伶牙俐齒,腦子又好使,有些事,他越發瞞不住。

考慮了一瞬,他道,“再等三年,好不好?”

寶音道,“為什麽要等三年?”

趙樽順順她的頭發,“等三年,我們便會回家,北平那個家。會把阿娘帶去,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見到阿娘了。而且那個時候,你們也更大了,不必要阿爹再操心,阿娘看著你們,會更喜歡。”

寶音不太相信的睨著他,“真的麽?”

趙樽點頭,“真的,我保證。”

“好吧!”寶音伸了尾指,“拉鉤。”

趙樽把手伸了過去,與她的尾指拉在一起。可寶音想了想,又把炔兒的小手牽過來,與趙樽的另一隻手勾在一起,三個人緊緊勾纏住,她粉嫩的小臉上滿是期盼,然後像個特別懂事的小大人似的,告訴炔兒。

“弟弟,快快長大!等你長到五歲了,是大人了,就可以見到阿娘了。”

炔兒似懂非懂,重重點頭,又狠狠搖頭。

“炔兒乖的,炔兒不會哭。”

夏初七看著他們在禦書房小聲竊竊,悲喜交加,感受著他們,卻怎麽也融入不了他們的世界,她像一個沒有生命的魂魄,不能掙紮,不能呐喊,不能動彈,隻能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初七,聽見時鍾的聲音了嗎?聽見了嗎?快回來……”

似乎有人在喚她,可她聽不見,聽清了也不想理會。她隻知道,她不能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看不見趙十九和她的兒女了,就會忘掉這一切,就會連夢都沒有……

“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強烈的意誌力,讓她扭曲著再次掙紮起來。

“……我寧做遊魂,不做人。”

呂教授看著椅子上滿頭大汗的姑娘,雙手捧住了麵頰。

占色也驚慌失措,喃喃自語,“怎麽辦?老師,這可如何是好?”

她們催眠她,試圖洗去她的記憶,她卻無法進入深度催眠,保持了意誌力。

然而,等她們試圖喚醒她時,她卻沉入了更深的夢裏,再也不能醒來…

呂教授撐著額頭,麵色煞白,“我再想想辦法。”

春去冬來,寒來暑往。

一春複一春,一年複一年。

欣欣向榮的萬物,在永祿盛世蓬勃生長。趙樽繼位後,鞏固北方邊防,大力發展農耕,興修水利,疏通運河,減輕稅負,編纂大典……如今的大晏,國富民強,疆域遼闊,儼然是夏初七渴望的繁華盛世。

天地間,錦繡一片。

寰宇裏,壯麗河山。

永祿五年,三月裏,春暖花開,北平府八百裏加急到達京師,北平皇城宮殿已初具規模,黃琉璃的瓦頂,青白石的底座,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其建築之精妙,堪稱史上之最。同時那曆時四年的帝後陵寢,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應天府萬裏無雲,碧空如洗。

那一日,離趙樽登基為帝,已過去五年。

那一日,永祿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遷都北平,便改北平為北京。

那一日,也終將成為過去……

永祿五年三月底,滿載著京師皇室、重臣與貨物的官船,一輛一輛地駛入了河道。有心人發現,相傳恩愛的帝後並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輛雕刻著丹鳳朝陽的巨型鳳輦。自始至終,皇後都未露麵,有人傳說,鳳輦裏裝著的,是一口花藥冰棺……

平息了許久的流言,再一次傳得沸沸揚揚。

可趙樽並不理會,仍然勤於政事,一心撲在朝政上。

永祿五年九月,曆時數月的搬遷後,新京事務,基本理順。其時,寶音虛歲十一,炔兒也六歲了……可花藥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卻停留在了二十三歲。美貌如初,肌膚白皙,宛若少女,沒有一點變化。

趙樽坐在冰棺邊上,一口一口哺著她吃藥,唇邊露出笑意,“阿七,爺都老了,你還是這般嬌俏的模樣。”

“你說,等你回來,爺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寶音昨兒又吵著要見你……姑娘長大了,有些像你,性子聰慧,還急躁。看著大大咧咧,心思卻細膩……炔兒也很出息,不到六歲,文能提筆做詩,武能彎弓射箭,字兒也寫得有模有樣,國策朝論,也樣樣在理。朝內都誇他是神童,嶽父大人也說,將來他必成國之聖君,想來會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隨了他幾年,跟了他幾年,對他幾年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樣的一抹魂,看得見他,卻摸不著他。

不過,她也習慣了這樣的他。習慣了看他對她說話,“如今國事平順,孩子也大了,有他兩個舅舅和外公看著,還有大牛,元祐……十天幹也個個都是頂梁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時間,給兒子留下了一個國泰民安,山河穩固的江山……隻是不知道,五年過去,你還在不在奈何橋上等我?”

“你說過會等我一起,打殺孟婆,不忘前世,下輩子還做夫妻的……”

“彼時的諾言,你可還記得?”

靜靜地,看著冰室裏熬盡的油燈,他說了許久,抹了抹眼,喟歎著起了身。

“鄭二寶!”

鄭二寶小心翼翼進來,低頭,不敢看冰棺,“主子。”

趙樽淡淡看他,滿眼的血絲,眸底略有濕潤。

“去禦書房,為朕備上筆墨。”

鄭二寶“噯”一聲,照做了,自去。

趙樽又看向了冰棺。冰室裏的空氣,凝固了,凍結了。

空曠,靜寂,連頂上滴下的水滴,都清晰入耳。

但夏初七仍是無法擁抱他,她在她的夢裏,看著他走出冰室,看著他進了禦書房,遣退了鄭二寶,一個人凝神半晌,鋪平黃色的帛絹,一字一字寫下,“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之命登極以來,兵戈匪患不斷、災荒禍亂連年,民生凋敝……汲汲營營五載,督六部,設內閣,勤於政務,朕未敢有半分懈怠。今大晏國運昌隆,疆域東起高句,西據吐蕃,南容安南,北距大磧,物阜民豐,兵精將廣,正是‘固國本,立元儲’之時……皇長子趙炔,天資聰慧,品性端方,為宗室嫡子,可克承大統……茲恪遵此詔,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於永祿五年九月十六,授予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

他又寫,“皇後夏氏,為朕之所愛,可配享太廟,與朕同榮。”

他還寫了很多,各種人事安排,各種給炔兒的指點……

夏初七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在這時寫這些。他才三十五歲,正當創基立業的大好年華,怎麽寫得就像遺書似的?——“遺書”兩個字突地崩入腦子,她驚愕了。

她正待再看,寶音卻突地跑了進來,歡快的喊他。

“父皇,你找我?”

寶音長成大姑娘了,粉嫩的小臉上像塗了一層胭脂,額頭的細汗讓看她起來很真實,一點也不像隻存在於她的夢裏……隻可惜,寶音看不見她。她嘟著嘴,笑眯眯地問趙樽,“什麽軍國大事,要勞你女兒大駕光臨?”

這性子!趙樽唇角微牽,“你與袂兒,過幾日就能見到母後了。”

“真的?”寶音張大嘴,不敢置信。

趙樽點頭,但笑不語。

“太好了!”寶音拍著手,燦爛的笑,“我這就去找炔兒。”

趙樽看著女兒的身影,揚了揚眉,靜了一瞬,笑了,“阿七,咱們的閨女長大了,她還心心念念著東方青玄,可怎麽辦?寫聖旨的時候,我猶豫良,原想成全她的心意……可想一想也算了。若是有緣,無須聖旨。若是無緣,聖旨何用?”

“父皇!”不到片刻,寶音又拉了炔兒跑了進來。

六歲的炔兒,有了小男子漢的樣子,俊氣的外表,冷漠的氣質,模樣像他,脾氣也像極了他。

“父皇找兒臣,有何事吩咐?”

趙樽緩緩彎腰,把兒子抱了過來。

袂兒愣了一瞬,臉上有些尷尬。

趙樽拿頭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受不住癢癢,笑了起來,“父皇……父皇……”這孩子背負著“兒生母死”的傳言,平常寡言少語,今日這般笑,已是難得,“癢,癢,父皇放兒臣下來。被人看見,成何體統?”

小小孩兒,竟是懂得體統了。

趙樽看著炔兒,又看一眼寶音,把他兩個拉到麵前。

“炔兒,寶音,你們答應父皇,今後要好好的,互相幫扶,互相照顧。好嗎?”

寶音笑吟吟的,心情頗好,“那是自然,長姐為母,寶音記得的。”

炔兒擰擰眉,不明所以,特高冷的點點頭,“兒臣是男子漢,自當照顧長姐。”

“好兒子。”趙樽摸了摸他的頭,然後牽著他的手,像是在托負重任似的,男人似的捏了捏,別頭看向了窗外,隻見一片繁花似錦。他淡淡笑道,“去罷,等冊封典禮完了,就能看見娘了。”

那一日,是皇太子的冊封大禮,京師城萬人空巷。

宮中,禮樂喧天,鑼鼓齊鳴,鄭二寶在承天門宣讀聖旨,冊封皇長子趙炔為皇太子,並舉行了隆重的冊封大典。這是天家的頭等大事,冊封之禮,遵循祖製,極盡奢華隆重,大赦天下,萬民同慶,大晏及各臣屬國,紛紛遣使來賀,百姓也在民間自發組織慶典,賀大晏國運昌隆,風調雨順。

整個京師,一片繁華熱鬧。

可他們的喜悅似是照不進冰室,那裏一樣透涼如水。

梁上有幾隻燕子,盤旋著,低空飛過。

院子裏的植物,舒展著曼妙的身姿。

趙樽坐在花藥冰棺前,身側的瓷瓶裏的茯百酒,酒香四溢。冰棺裏的女子,數年調養,依舊絕色芳華,似乎比他還要康健。趙樽抿抿唇,低低吟道,“人不在,酒微涼,欲隨卿往,奈何孤子留人,羅袖愈寬,新樽把酒,此恨綿綿……如今想來,這首詩,竟像是母妃為我所寫……阿七,你以為呢?”

趙樽磁性綿長的聲音,極是好聽。

混著宮中的禮樂入耳,夏初七聽見了,卻無力掙紮。

趙樽眸子深深,道,“今天是炔兒的大日子,他做皇太子了。往後,他還會做皇帝。他與寶音都會好好的……阿七,是時候了。”

他聞著茯百酒幽幽的香氣,慢慢從懷裏掏一本小冊子。

“等了五年,終於能看這個東西了。”

瞄一眼冰棺裏雪白的女子,他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何五年不看?那是我不能看。若看了,如何能枯守這五個沒有你的年頭?”幽深的眸,閃過一抹悲涼,他撫了撫她的發,淡淡道:“阿七,你走的那年,我剛滿三十。可如今,我的頭發,快白了。”

翻開小冊子,趙樽慢慢看著。

一行又一行,他一個字也不想錯過。

那是夏初七在京師待產時寫下的,她稱之為《孕兒日記》。有苦有樂,有悲有苦,但大多時候,她是歡愉的。他的阿七總是這般樂觀向上,不管遇到什麽難事,都能笑著應對,比起她來,他常感汗顏。他不在的時侯,她可以笑著入宮為他複仇,可如今換到她不在了,他卻怎麽都笑不出來。

“趙十九,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可也不知道為什麽,身子總是長不起來……你見過懷孕婦人還在瘦的嗎?我就是……與懷寶音時不同,我有一種感覺,早晚會離你而去……趙十九,我真怕,怕你兵抵京師時,我卻已不在。”

“今天我做了你喜歡吃的玫瑰糕,手藝比以前好多了,樣子好看,口味也不錯,我真想把它帶到營中來,讓你嚐嚐……可趙十九,你如今在哪裏?打到淮水了嗎?”

“趙十九,天涼了,你有沒有加衣,有沒有吃飽飯?”

“今天起床一看,玫瑰糕壞了,表姐罵了我一頓,說我自找罪受,可是她不懂的……我與你之間的一切,外人又如何能懂?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我會堅持下去的。趙十九,你要相信,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離開你,也舍不得離開你……”

“今天牆角的花兒開了,都說有事,我卻一直打噴嚏,我覺得是你在想我……”

“趙十九,是你在想我嗎?反正……我很想你。”

“趙十九,不知道為什麽,越是想你,我越害怕見人,尤其是熟人……因為,我怕人家問起你……怕你的名字,從他們的嘴裏說出來時,我心裏會崩潰一樣的想念……然後奮不顧身。”

“趙十九,你在想我嗎?”

“……想,阿七,我很想你。”趙樽的手指,死死摳著小冊子,頁麵上摳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也沒有察覺,“阿七,我也害怕見人。害怕他們同情的眼神,你知,我是無需同情的。我有你、有寶音、有炔兒……我是皇帝,怎會需要旁人來同情?”

他拿著小冊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說來我也是害怕,從別人嘴裏,聽見你的名字……”

興許是疼痛難忍,他下陷的眼窩處,有一滴淚落下。

“阿七,我熬不下去了。該做的事都做完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你不回來,我隻能來找你。”說罷他的手伸向了桌幾上的茯百酒,拿過來,拔開了塞子。

趙十九……他要做什麽?

在意識到趙樽的行為時,夏初七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她動不了、阻止不了、也喊不出,隻能任由他仰著脖子,鼓著喉結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種無端的疼痛感,席卷了她的神經。痛,她很痛,像有鋒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神經,意識裏,也有什麽激烈的情緒在臊動、在沸騰,視線漸漸模糊,畫麵像隔了一層玻璃,影影綽綽……

痛,她快痛死了。

是她要消失了?還是她要被他氣瘋了?

這個為她遮風擋雨,堅強得神邸般的男人,怎能倒下?

趙十九……趙十九……

她心裏在呐喊,卻沒有聲音。

可為什麽她會痛?她不是沒有感覺嗎?為什麽身上會痛?

僵硬一瞬,她看見他淺淺一笑,半跪在棺邊,為她換上一雙綴滿珍珠的新鞋,抬起她的腳,吻了吻,然後擺平她的身子,渾身放鬆地躺入了冰棺,緊緊摟住她。

“阿七,等著,爺來了。”

“不——!”茯百酒的香味傳入鼻端,夏初七崩潰般大喊著,以為自己很大聲。可實際上,撕裂的痛楚在她四肢百駭,她氣若遊絲,其有身體在絕望中有一絲絲的顫抖。

趙樽看著她,麵色淡淡的,高冷,雍容,尊貴,一如往常,可她絕望的悲呼著,喊不出聲,也無法阻止他雙唇慢慢變成烏紫。

學醫的她,自是了解什麽是中毒。

“趙……十……九……”她啞著聲,悲鳴。

很輕,很細,幾不可聞,她幾乎卻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讓他感受到她存在的氣息。

而他,隻是眉頭蹙了下,沒有動彈。

夏初七破啞著聲音,麵容扭曲,也不能動。但是,她卻知道,她回來了,她躺在了冰棺裏,也許是趙十九喝下茯百酒的瞬間,刺激了她潛意識的爆發,她的靈魂終於著了陸。

可是有什麽用?遲了,遲了。

她這**子,仍是動不了,一點也不能動。

兩行清淚滑下,她想殺了自己。

“趙…十九,為什麽?為什麽我回來了,你卻要走?”

趙樽不動,不語,嘴唇越來越烏青,一點動靜都無。

“我回來了,趙十九……我回來了呀……”夏初七低低的泣著,除了流淚和小聲飲泣,身子僵硬得如同凍成了冰塊。此時,冰室牆角的沙漏,細沙在靜靜流淌。而二十一世紀呂教授的心理實驗室裏,時鍾突然定格,那一直“滴答滴答”繞著圈兒的秒鍾,也不再動彈了。

“趙十九……”

她掙紮著,想要爬起來救他。

一下……

兩下……

三下……她試了無數下,慢慢的,手指頭終於能動了,胳膊也慢慢地動了,可身子虛軟無力,她根本無法晃動趙樽凝結得像一尊雕塑似的高大身軀。

哆嗦一下,她淚珠串串落下。

“趙十九,我回來了呀,我是阿七啊……”

她一邊搭向他的脈息,為他診治,一邊與他說話,試圖喚起他與她同樣的意誌力,“你別走,先別走,聽我說說話,好嗎?……我在大晏認識一個叫趙十九的男人,他與我同甘共苦,育有一兒一女,我們約好共走奈何橋,要為彼此一諾,守護終生。但是,我不小心與他走散了……走散了五年,你可以幫我找到他嗎?”

話到此處,她突地頓住。

那一隻把脈的手,也僵在趙樽的腕上。

咚……咚……咚……

細若遊絲的,但她死也不會認錯的脈搏顫動,充滿求生的力量。她的牙齒,緊緊咬住,像在打顫,像在悲鳴,隨著一聲嗔怒從齒縫中流出……

“趙!十!九!……”

趙樽喉頭一鯁,慢慢的,試探著撫上她的眼。

“阿七,你在哭?”

“王八蛋。”她聲音啞啞的,又哭又笑,“騙我。”

他緊緊抱住她,感受著屬於她的溫暖,埋下的臉,笑意深深地貼著她的麵頰,摩挲著,摩挲著,聲線黯沉、沙啞,一字一字都帶顫意。

“罵吧,爺的阿七,又能罵人了……”

【全書完,新書11月11日發布】

------題外話------

總算敲出了“全文完”三個字。

此刻如花錦心裏……很複雜,很感恩。

想想這一年的經曆,足夠我再寫一本書了。但大結局了,諸事皆劃上句號。

劇終,人散,就此打住吧。

大結局不會讓每個人都滿意,但我盡力了。我隻是普通寫手,寫我喜歡的故事,尋找同樣喜歡故事的同類,並從中獲得樂趣、肯定以及讓我生活度日的酬勞,沒有太高大上的訴求,也寫不出傾國傾城的文字。能有你們正版支持,風雨同舟,便是我最大的幸運。

題外話字數有限。鞠躬,再鞠躬,再鞠躬……感謝,但不送洞房。

PS:新書會在11月11日發布(若未發,也有公告),到時大家若還記得,回來看看。

另:為了主線故事緊湊,副線未有詳述,會有少量番外補充,約在一周後。

下一站再見,愛我的,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