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鍾維勳送朱女士去醫院後,鍾世成竟然沒有下車。
連樂青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不知道在想什麽,這位長輩給她的印象是雅人深致中透著使人敬畏的氣勢和不可冒犯的威嚴,此刻他雖然坐得很直,但由於頭微微低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連樂青對自己說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
她在香港找到的關於沉船的線索,第一次進入鍾世成家看到的奇怪人形,鍾世成從春風曉月離開時說的那些話,溫故從中年男人那裏打探到的消息……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一條線連了起來,它們都指向了一個方向。
對了,馬俊之曾經開過一次畫展,讚助商也姓鍾。
如果Keely 的資料沒有錯,馬俊之會尋找葫蘆瓶,並去香港參加拍賣,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受他的指使。
連樂青望著那位長輩,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不知道事情為什麽突然變成了這樣。
“叔叔……您怎麽不下車?”必需說點什麽,可是連樂青雙腿有些發軟,麵對再窮凶極惡的人她能很快想到對策,可是眼前的人不是別人,他鍾維勳的父親,是她所尊敬的長輩,“您是不是在找什麽東西?”
鍾世成坐在那裏巋然不動,好似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說話般,依然低頭用手機。
“如果那東西正好在我的手上,您會怎樣?”她試探著加大了聲音又問了一遍。
鍾世成依然不為所動,時間在這一刻忽然靜止了,連樂青聽得到自己的心髒怦怦直跳的聲音,難道,名字隻是巧合嗎?
連樂青呼出一口氣,擦掉額上的冷汗,可是下一秒,她便通過後視鏡看到後座的鍾世成慢慢抬起頭,嘴角浮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樂青,既然東西在你手上,就給叔叔吧。”
“可這是我媽媽留下的東西,我怎麽能給您。”
“樂青,你遲早要嫁給鍾維勳的,不用分得這麽清楚。”鍾世成似笑非笑地說,“你是個知進知退的好孩子,我想你應該知道自己怎麽做。”
“我猜的沒有錯,果然是您在收集宛渠石?”連樂青有些疑惑也有些惶恐怕,“對不起叔叔,我不能把它給你。”
弄清了真相的連樂青一瞬間百感交集,她伸手準備開門下車,然而手剛碰到門把,就被燙了回去。整個車壁不知為何仿佛著火般,溫度驚人!她駭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因為燙傷皮膚感到疼痛,還是因為識破真相心髒快要承受不住,眼裏不由得露出驚恐:“叔叔,您要做什麽?”
鍾世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香港那個遊艇失事案是您所為?我媽媽失蹤……也是因為您……您為什麽要那麽做?” 說到這裏,連樂青眼裏湧出淚花。
鍾世成神色平靜地在車內扶手上敲了敲手指:“樂青啊,叔叔也沒有別的選擇。”
連樂青瞪著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直到現在她依然有些不敢相信,鍾維勳雖然外表冷漠,但是內裏是個溫暖的人,他為什麽會有如此冷血的父親,他們身上流著的應該是一樣的血啊。
她摸出宛渠石碎片,紅著眼,咬牙質問:“在您的心中,這些石頭比人命更有價值?”
鍾世成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居然有一絲絲溫度,就像是個仁慈的長輩,在講堂上,給年少無知的孩子們講課:“比普通的人命有價值。”
連樂青怒從心起,現在都什麽年代了,人還分三六九等?
“什麽是普通,什麽是不普通?”
“人命向來都是有價值的,從古代就有稱骨算命一說。有的人命重,有的人命輕。二兩一的命,‘短命非業謂大空,平生災難事重重,凶禍頻臨陷逆境,終世困苦事不成’。七兩一錢的命便是,‘此命生成大不同,公侯卿相在其中。一生自有逍遙福,富貴榮華極品隆。’所謂人人平等,一直都是空話假話。”鍾世成緩緩道來。
“所以您以為自己是帝王之命,其他人都是草芥?這種沒有科學依據的事情,您這位專家學者怎麽也好好意思拿出來糊弄人?”連樂青眼淚止也止不住。
“如果你不喜歡這種說法,可能會喜歡‘玻爾茲曼大腦’理論。”不愧是鼎鼎大名的鍾世成,不光深諳古董世界裏的知識與規則,對人生價值的看法也是旁征博引。
玻爾茲曼大腦是熱力學定律衍生出來的理論,大意是宇宙的熵有漲有落,我們有可能隻是因為這種漲落生出的瞬間能量體,隻是虛幻的缸中之腦,身體和記憶其實都是假的,沒什麽意義。
“雖然我們每個人的存在都毫無意義,卻是自己所在世界的中心,我們在乎的人命價值連城,無法用金錢來計算,但我們不在乎的人命,不過是一堆毫無意義的數據,毀掉也不足惜?”
“我跟您的價值觀不一樣,人生而平等。” 連樂青愕然,究竟有多自私多瘋狂多偏執的人才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樂青,你愛維勳,就應該愛維勳的母親,我們的願望是一樣的,應該並肩作戰,你看你遲早要嫁給維勳,既然我們是一家人,我也就不再刻意向你隱瞞,我收集宛渠石的真正原因是維勳的母親患了罕見的寒凍症,這世上隻有宛渠石能夠延長她的生命,為此讓我做的任何事情都願意。”
連樂青想起了朱女士,那個貴氣但溫柔的女人,她隻聽說過她身體不好,卻不知道她到底患了什麽病,如今聽到鍾世成這麽說,也有些吃驚。
而整件事還要從二十五年前講起,那時鍾世成在一家與中國古文化有關的出版社做主編,可謂年輕有為,朱美琪與他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兩人真心相愛,生下鍾維勳後,她不知怎麽犯了怪病,發起病來,有時會昏厥兩三天,全身冒汗,身體冷若冰霜,沒有一絲溫度,沒有醫生能說出病因。
鍾世成四處尋醫問藥,有一次,他在鄉下碰到一名老中醫。老中醫說古書上記載過這種病,是體虛極寒之症,很難完全治愈,要將《拾遺記》中提到的宛渠石作為藥引,才能除根。鍾世成是那個年代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原來以為這些話都是無稽之談,直到他親眼見到老中醫弄出一點深灰色石頭的碎片,抑製住了美琪的病情。
因為宛渠石非常稀有,價格昂貴,所以鍾世成不忍看著妻子發病時痛苦,毅然辭掉出版社的工作,下海做了古董生意,一邊收藏各種有價值的文玩,一邊尋找宛渠石……
連樂青想過很多可能,可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幕後黑手居然是她所愛之人的父親,這個道貌岸然被她稱作叔叔的人……
雖然他的初衷是救人,他的故事也很動人,可是,深情不是用來做壞事的借口,這一切都荒唐到了極點!
“您覺得我媽媽的命一文不值?隻是虛幻的數據?溫故、張冬、邢雨山……他們的死活也與您無關?”一張張受害者的麵孔在連樂青眼裏閃過,她感覺胸口壓著什麽沉甸甸的東西,就快要炸開來。
在商海裏沉浮了多年的鍾世成笑了笑,露出遺憾的神色:“是我高估了你的智商,還是你故意選擇聽不懂,樂青,一個人一生的機會其實不多,這是你的機會,把宛渠石交給我,你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嫁給維勳,從此過上人人豔羨的幸福生活。”
幸福!連樂青覺得好笑,眼前這個男人一點一點親手摧毀了她的家庭,她的幸福,現在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給她畫了一張叫“幸福”的餅。
“宛渠石我是不會給您的!”連樂青眼裏閃過痛苦的神色,她像做了什麽決定一般舉起一支錄音筆,“從剛剛開始,我就把我們的對話錄下來發給了我的朋友。鍾叔叔,我看在鍾維勳的麵子上叫您一聲叔叔,請您不要再一錯再錯了,去警察局自首吧,就當我求您!”
“你有沒有想過你把我送去坐牢維勳會怎麽想?”鍾世成對她的話似乎並不驚訝,見她的手都在顫抖,漸漸露出極為輕蔑的笑容。
她在害怕。
這個老謀深算的男人仿佛被人類塑了金身的神祇,低頭俯瞰腳下一隻小小的螞蟻。
對於他的話連樂青心裏也沒有底,不是不信任鍾維勳,在這件事裏,鍾維勳是最無辜的那個,她也不忍看他麵對親情的分崩離析,可是……
“我相信鍾維勳知道這一切後會與我做同樣的選擇。”她很快就堅定地回答,與此同時她挪到駕駛位上,將車朝醫院外開去。
“維勳是個聰明的孩子,你難道就沒想過,他對一切都是知情的,他也在幫我找過宛渠石?我們畢竟是父子,關係不論如何,比和你一個外人強得多。”鍾世成的語調不急不緩,卻像一把利刃,瞬間捅向連樂青的心髒。
“不可能!”連樂青剛說完,手中那塊宛渠石人形,突然更為具象化,眼睛發紅,長發在車裏飛舞,模樣仿佛猙獰至極的美杜莎。
連樂青發現,它竟然在伸手搶奪方向盤。
她想將人形推開,然而那人形外表是小孩,力氣卻比正常成年男人的力氣還要大上十倍百倍,連樂青隻聽到哢擦一聲,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整條左胳膊便已脫臼。
或許過往經曆的那些驚心動魄的時刻,讓她的身體形成了條件反射,下一秒,她就被激發出強烈的求生意識——
既然鍾世成在她麵前露出狐狸尾巴,那麽絕對他不可能讓她活著離開!
鍾世成或許心裏從來沒有承認她和鍾維勳之間的情侶關係,在他看來,她也不過是一枚可以替代的棋子!
她最怕的是,她發給Keely的對話會被他銷毀,那樣整件事情很快就會不了了之!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那些被鍾世成傷害的人的麵孔,再一次浮現在連樂青眼前,她心中充滿悲憫和憤怒,用盡全力用頭撞向人形。
也許那人形因為與連樂青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太長,能夠感受到她的情緒,並沒有完全被鍾世成控製,在連樂青胳膊脫臼的瞬間,動作稍微遲緩了一下,被她那麽一撞,“砰”地一聲碰上車門。
連樂青趁機猛地打轉方向盤,可就在這時,前麵駛來一輛大貨車,她閃避不及,車子與貨車擦掛。
隨著一陣劇烈的晃動,車頭失去控製衝出護欄。
整個過程像是動作電影裏的場景,車在空中劃了道拋物線飛速下降,連樂青感受全身失重,似乎五髒六腑都漂浮起來……
媽媽當時在船上是不是也經曆了這麽恐怖的事情?
眼看著車子迅速下墜,她已經來不及思考太多,此刻,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如果鍾世成非要她死,那麽她就要與他同歸於盡!
這個世界不能再有新的受害者!
隻是,對不起,鍾維勳。
他那麽無辜,那麽善良,他值得有一個女孩用一生的時間去愛,她卻不能乖乖的,做他的小妻子。
如果生命能夠重來該有多好,如果他們兩家的父母沒有那麽多恩怨牽扯該有多好,她再也不用做什麽飛簷走壁的尋寶獵人,她一定要努力地鑽研菜譜,用她笨拙的手,為他洗手做羹湯。
早晨,她想牽著他手,一起去超市,在他鄙夷的目光中,得意地往購物車裏扔自己喜歡的零食。
下午,兩個人一起散步,看太陽從城市的西邊一點一點落下去。
到了晚上,她會笑著鑽進被窩,抱緊他,用他的體溫,把冰冷的手腳焐熱。
偶爾,她可以任性地耍耍小脾氣,讓他陪著自己看他不喜歡的文藝愛情電影,然後說些悄悄話,紅著臉關上燈……
逢年過節,也許她會看著銀行卡上的數字發愁,然後咬咬牙,買下大包小包的禮物,讓鍾維勳開車,帶她去看望他的爸爸媽媽……
她想給他生寶寶,想看到鍾維勳緊張不已,陪著她一趟趟跑醫院做產檢。
她也希望能在產房裏抓著鍾維勳的手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叫,生下長得像他的漂亮寶貝,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好。
她想一家三口,穿親子裝,看他高大的身影陪著孩子玩鬧。
他們忙忙碌碌,而又充滿愛意地看著孩子會爬、會走、會跳、會跑,上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然後工作、戀愛,直到她或他與相愛的人攜手,延續新一輪的生命……
可是這平凡的願望不會實現了,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鍾維勳,你知道嗎?我愛你,很愛很愛。
一滴淚水順著連樂青的眼睛流出來,滾落的瞬間,車子也重重墜入了河中,她的眼淚融在滔滔的河水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