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三人坐船來到了黑齒國。這裏的人不但渾身墨黑,連牙齒也是黑的,再襯著紅嘴唇、紅眉毛,又穿一身紅衣,更顯得其黑無比。
多九公說:“我多次經過這裏,都沒上去看看。他們長成這樣,我也就沒什麽興趣看了。”
唐敖卻說:“我們上去活動活動筋骨也好,看看他們到底有多醜,也算開開眼界。”
林之洋還拿了很多胭脂水粉,想著:他們這麽黑,脂粉肯定好賣!
三人上岸進了城,城裏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但路上行人不混在一起走,男子走一邊,女子走另一邊。林之洋去賣東西了,唐敖就和多九公逛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拐進旁邊的小巷,看到一家門上貼著紅紙,寫著“女學塾”。
唐敖說:“九公,這竟是女子私塾,我們進去看看吧。”
正說著,門裏出來一個老人,上下看了看他們兩人,說:“兩位貴客想必是外國來的,請進來喝杯茶吧。”
唐敖說:“那打擾了,打擾了。”拉著多九公就進去了。
學塾裏坐著兩個十四五歲的女孩,一個穿紅衫,一個穿紫衫,臉上皮膚雖黑,但長得不錯,都過來打了招呼。
大家寒暄起來,老人聽說唐敖兩人是讀書人,對兩個女孩說:“今天太難得了,從遠方來了兩位有學問的人,你倆平時讀書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趕緊問問,請兩位老師指教指教。”
唐敖連忙說:“指教不敢當,我不是學者,學問沒那麽精通,不過略懂一些一般的知識。”
紫衫女孩聽了,就問:“我聽說讀書最難的是認字,認字最難的是讀音。音不準,義不明。就像‘敦’字,經書上的讀音都不一樣。我們這裏沒有高人,請問兩位老師,這個‘敦’字應該怎麽讀呀?”
多九公說:“你真是問對人了。這個‘敦’字有十個讀音,在《易經》裏應該讀這個音,在《左傳》裏應該讀那個音……”多九公引經據典,頭頭是道地說出十個音,又說,“除了這十個音,就沒有其他讀音了。我剛好在音韻學上略有研究,你問別人,能回答出五個音就不錯了。”
紫衫女孩說:“我聽說還有‘吞’‘儔’這兩個讀音,可能各地口音不同,所以有多有少吧。”
多九公一聽,臉頓時紅了,知道自己說漏了,連忙說:“一個字有多少個讀音,這些都是死知識,你們的功夫沒用對地方。你們一定讀過《易經》吧?秦漢以來,有很多人注釋《易經》,你們覺得誰注釋得最好哇?”
紫衫女孩回答:“漢朝晉朝以來一直到隋朝,除了子夏注釋過《易經》,還有九十三個人注釋過。他們誰好誰壞,我學問不夠,不敢評判。”
多九公心想:我隻知道有五六十個人注過,這女孩開口就說有九十三個人,吹牛嚇人的吧!我要考她一考,替唐敖出出氣。
多九公就說:“有一百來人注釋過《易經》,不知道姑娘記不記得你說的這九十三人都是誰呀?都有多少卷?”
紫衫女孩一聽,開口就說了出來,流利得好像順著本子讀下來似的。凡是多九公知道的,她都說得絲毫不差,多九公聽得目瞪口呆。紫衫女孩說完,就問:“老先生,我就知道這麽多,你說有一百來人,剩下的七八人是誰呀?”
多九公張口結舌:“那個……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這些書名、作者的名字什麽的,記它也沒什麽用。不過你剛才說的那些可是一點兒也沒錯,厲害厲害!”
紫衫女孩說:“老先生不要謙虛,教教我們吧,湊個整數一百。”
多九公急得抓耳撓腮,紅衫女孩卻說:“老先生記性不好,想不起七種,想起三種五種也是好的!”紫衫女孩接著說:“哪怕就一種呢,就算半種也好!”
紅衫女孩問:“什麽是半種?”
紫衫女孩答:“就是想起了書名,想不起注釋的人名字;或者倒過來,想起了注釋的人名,想不起書名。請老先生指教。”
兩個女孩伶牙俐齒,你一句我一句,逼得多九公滿臉通紅。唐敖想幫忙,一時也沒什麽辦法。兩人正在為難,忽聽外麵有人喊:“裏麵的女學生買脂粉嗎?”
兩人一聽是林之洋的聲音,如蒙大赦,“噔”一下站起來,連忙說:“朋友來了,我們走了!”
他們出來,拉著林之洋就走。後麵的老人還在客氣地喊:“請留下來吃飯哪!”兩人卻頭也不回。
三人快步走出小巷來到街上,林之洋見兩人臉色不對,就問怎麽了。
多九公說:“剛才太尷尬了,我冒充有學問的人,結果被兩個女學生奚落了一番。”
唐敖說:“幸好哥哥來了,不然我倆真出不了門了!”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了經過。林之洋笑道:“他們這裏的風俗就是這樣,剛才我去賣東西,本來以為他們長得黑,胭脂水粉會很好賣,誰知他們都要買書。他們這裏的人不管窮富,都以學問為貴,大家看得起讀書人,看不上不讀書的人。”
唐敖說:“原來如此!本來我還想看看他們有多醜,現在反倒是我們出醜了。”
多九公道:“這兩個學生就這麽厲害,那個在旁邊裝聾作啞的先生不知道有多厲害呢!他們既然這麽有學問,怎麽也沒見滿屋子的書呀。如果我們一進去就看到很多書,也就不敢說大話、自討苦吃了。”
唐敖說:“大概書都看進肚子裏,不用再擺出來充門麵了。”
林之洋笑:“這麽說,等我回到家,我要多買幾擔書擺在客廳裏。”
唐敖催促道:“我們快點兒離開這裏吧。”
三人匆匆忙忙往船那邊走,這時再看黑齒國的人,隻覺得他們雖然長得黑,但氣度不凡,連走路的樣子也很優雅。三人學著他們走路的姿勢,可相形之下,走快也不是,走慢也不是,隻得打起精神、穩著步子,探著腰、挺著胸、直著脖子,眼觀鼻、鼻觀心地往前走。
好容易走出城外,人煙稀少,三人這才把腰伸了伸,脖子搖了搖,噓出一口長氣,放鬆下來。
林之洋鬆了口氣說:“我平時隨便慣了的,今天被兩位帶得,少不得要裝裝斯文、充充儒雅。誰知隻顧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脖子也痛了,腳也麻了,頭也暈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幹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快逃命吧!”
唐敖問林之洋:“哥哥,今天我們過了黑齒國,將來還要到哪些國家?不知道哪裏文風最盛?我好有個準備。”
林之洋說道:“我來來往往隻知道賣貨,哪裏管他文風、武風。照我看來,你倆太把黑齒國的人當回事了!將來我們要路過的,像靖人國、跂踵[1]國、長人國、穿胸國、厭火國這些國家,大概都像我一樣不通文墨。就隻怕前麵那個白民國,像有點兒道道,還有兩麵國、軒轅國出來的人物,看上去也像模像樣,妹夫要防著點兒。最可怕的是女兒國,那裏女孩成堆,今天兩個女學生就把你倆收拾了,到了女兒國,那還了得!”
三人說說笑笑,回到船上,船繼續在大海裏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