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帆風順,船開得很快。唐敖和林之洋站在舵樓上,看多九公指揮眾人推舵,忽然望見前麵似煙非煙、似霧非霧,有萬道青氣直衝霄漢,煙霧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
林之洋說:“這城看起來不小,這是到了哪裏?”
多九公看了看羅盤,又望一望,說:“照我看來,前麵就是淑士國了。”
唐敖問:“這青氣裏好像有股酸味,九公知道是什麽散發出來的嗎?”
多九公道:“我曾經路過這裏,但沒靠近過,不知道是什麽味兒。”說著,船離岸更近了。隻見岸上億萬棵十來丈高的梅樹,把城池圍在中間。
林之洋道:“這裏既然叫淑士國,讀書的人肯定少不了,我多帶些筆墨上去賣。”
三人跳上舢板[1],一齊上岸,岸上就是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梅林。進了梅林,三人隻覺一股酸氣從鼻孔直衝腦門,隻好掩著鼻子前行。
多九公道:“我聽海外的傳說,淑士國一年到頭都吃酸醃菜和青梅。酸醃菜多不多不知道,這青梅是真多呀,你看這一大片林子,遮天蔽日的。”
過了梅林,到處都是菜園,那些種菜的農民卻都是讀書人打扮。
三人走了很久,來到城門外,就見石壁上鐫刻著一副金字對聯,鬥大的字,遠遠望去金光燦爛,寫的是:
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
多九公說:“照這對聯看來,上聯勸人為善,就含有‘淑’的意思,下句叫人讀書,含有‘士’的意思。這兩句真是淑士國絕好的招牌,怪不得在城門口掛著。”
唐敖說:“看這光景,確實和白民國大不一樣啊。”
三人來到城門口,有許多士兵圍上來,反反複複問清了他們的來曆,又仔仔細細搜查了一遍,才放三人進去。
林之洋不太高興:“這什麽淑士國!該死的,竟把我們當奸細小偷一樣盤查!可惜我沒吃躡空草,否則我就跳進城去,看他們能拿我怎麽樣!”
三人走到大街上,看到人們都頭戴儒巾、身穿青衫,連那些做買賣的也打扮得十分斯文。賣的東西除了家常日用,就是青梅、酸醃菜、酸蘿卜,還有紙墨筆硯、眼鏡牙杖之類。
唐敖好奇道:“這裏的人怎麽都這麽打扮?我倒要打聽打聽。”
他們走過鬧市,轉入小巷,隻聽兩邊普通的人家裏,無不傳來琅琅的讀書聲。門上掛著的金字匾額,有寫“賢良方正”“孝悌力田”“聰明正直”“德行耆儒[2]”“通經孝廉”“好善不倦”的,也有寫“體仁”“好義”“循禮”“篤信”的,不一而足。
隻見旁邊一家門上貼著一張紅紙,寫著“經書文館”四個大字,兩旁貼著對聯:
優遊道德之場,休息篇章之囿[3]。
正麵懸著五爪盤龍金字匾額,上書“教育人才”四字,裏麵書聲震耳。
林之洋指著隨身帶的筆墨說:“我要進去賣點兒東西,你倆去嗎?”
唐敖說:“哥哥饒了我吧,黑齒國、白民國的學校我已經去得夠夠的了。”
於是,林之洋就一人進去了。唐敖和多九公繼續往前走,隻見有兩家門口豎著兩塊黑色的匾額,一塊寫著“改過自新”,一塊寫著“回心向善”。
唐敖問:“九公,你看這兩塊匾怎麽回事?”
多九公說:“照我看來,這是有人做了不法之事,所以給他豎了這樣的匾額。我們一路看來,金字匾額不計其數,醜匾隻有這兩塊,可見這兒的人向善的多,違法的少。不愧‘淑士’兩字呀。”
兩人信步又到了鬧市,溜達了一會兒,見林之洋兩手空空,笑嘻嘻地走來。
唐敖說:“看來哥哥把東西都賣了。”
林之洋說:“帶的貨賣是賣光了,不過我賣得不開心,這些窮酸人貪圖便宜,視錢如命,最好白送給他們。我不賣了要走,他們又戀戀不舍拉住我。他們既不添價又不放我走,那樣子讓人看著可憐,我就折價賣給他們了。不過我開心的是,生平第一次被大家看作有學問的人,我一開口,大家就誇獎個不停,我心裏舒坦哪!”
唐敖笑道:“那真難得!”
林之洋不好意思地說:“妹夫不要取笑,剛才書館裏那些學生同我講價,問我為什麽不是讀書人打扮,是不是沒讀過書。我想起妹夫和九公在黑齒國的遭遇,知道要謙虛,但我肚子裏本來就空空如也,再謙虛,別人就更看不起我了。於是我說我們那兒的人都讀過很多書,什麽經史子集、諸子百家,沒有沒讀過的,就是我們本朝唐詩,也不知讀過多少!我隻顧說大話,他們聽我讀過詩,就讓我教他們作詩。我真是搜盡枯腸啊,可是肚子裏裝的都是飯和屎,沒有詩呀!
“我正著急,剛好有兩個小學生在旁邊對對子,先生出的是‘雲中雁’,一個對‘水上鷗’,一個對‘水底魚’。我趁機說:‘今天剛好“詩思”出門了,不知什麽時候回家,好在“對思”在家,我給你們對這個“雲中雁”吧。’他們都說行,問我對什麽,我說‘鳥槍打’。他們聽了都愣了,求我解釋解釋。我說:‘也難怪,你們都還是學生,隻知道雲中雁要拿水上鷗、水底魚來對,我想問問大家,這些字麵和雲中雁有什麽關係嗎?我對的這個“鳥槍打”,就是從“雲中雁”生出來的。’他們又問:‘請問先生,“鳥槍打”是怎麽生出來的?’我說:‘一抬頭看見雲中雁,隨即就用鳥槍打,怎麽不是從“雲中雁”生出的?’他們聽了,這才明白,都說:‘先生果然書看得多,立意新奇!’”
唐敖笑道:“哥哥這個‘鳥槍打’,幸好遇到的是些學生,讓別人聽見,隻怕嘴都要打腫了!”
林之洋說:“我的嘴沒腫,但幹了!說了這麽多酸文假醋的,快找個酒樓喝兩杯!”
多九公說:“前麵就有個酒樓,我們進去順便了解一下這裏的吃食、風俗。”
林之洋笑道:“九公真是個好人,說出來的話就是順心!”
三人進了酒樓,在樓下挑了張桌子坐下。過來一個酒保,也是書生打扮,戴著一副眼鏡,手中拿著折扇,走過來招呼道:“三位先生光顧者,莫非飲酒乎?抑用菜乎?敢請明以教我。”
林之洋道:“你是酒保,怎麽拿把扇子,滿嘴說的什麽文縐縐的鬼話?我聽不懂,有酒有菜,隻管拿上來!”
酒保又問:“請教先生,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
林之洋手朝桌上一拍:“什麽乎不乎的,你隻管拿來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我先給你一拳!”
酒保嚇得退了一步,賠笑道:“小子不敢!小子改過!”隨即拿了一壺酒,兩碟小菜—一碟青梅,一碟酸醃菜。
林之洋倒了一杯,仰頭幹了,不覺緊皺雙眉,連打幾個寒噤,齜牙咧嘴、口水直流,捧著下巴喊:“酒保,錯了!這不是酒,是醋!”
他旁邊坐著個駝背老人,斯斯文文地一直在自斟自飲,一麵搖著身子一麵吟詩,聽林之洋說酒保拿錯酒了,連連搖手勸:“吾兄既已飲矣,豈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爾懇焉。兄耶,兄耶!切莫語之!”
唐敖、多九公聽見這幾個虛字,不覺渾身發麻,暗暗笑個不停。
林之洋罵道:“又是一個轉文的!我埋怨酒保拿醋當酒,與你有什麽關係?為什麽連累你了?”
老人聽了,把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兩擦:“先生聽者:今以酒醋論之,酒價賤之,醋價貴之。因何賤之?為甚貴之?真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而賤之;醋味厚之,所以貴之。人皆買之,誰不知之。他今錯之,必無心之。先生得之,樂何如之!第既飲之,不該言之。不獨言之,而謂誤之。他若聞之,豈無語之?苟如語之,價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討之;你自增之,誰來管之。但你飲之,即我飲之;飲既類之,增應同之。向你討之,必我討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苟亦增之,豈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與之。你不與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尋我之。我縱辯之,他豈聽之?他不聽之,勢必鬧之。倘鬧急之,我唯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麽了之!”
唐敖、多九公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
林之洋道:“你說的話比這酒還酸!”又望了望桌上,隻有一碟青梅、一碟酸菜,大聲叫,“酒保!多拿兩樣下酒菜!”
酒保答應一聲,又拿了四個碟子放在桌上:一碟鹽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
林之洋瞪眼:“這幾樣我吃不慣,再加幾樣。”
酒保答應了,又添四樣:一碟豆腐幹,一碟豆腐皮,一碟醬豆腐,一碟糟豆腐。
林之洋道:“我們不吃素,為什麽隻上素菜?還有什麽,快拿上來!”
酒保賠笑道:“此數肴也,以先生視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論之,雖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過如斯數樣耳。先生鄙之,無乃過乎?止此而已,豈有他哉!”
唐敖和多九公笑著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三人隨便吃了點兒,就出酒樓回船上了。但林之洋沒吃好,生了一路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