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鄢被困在家裏無法抽身的時日,莊邵來到了西都,每天都會過來陪陪莊顏。
莊顏坐在餐桌前,一邊敷衍地享用著午餐,一邊投入地聽莊邵跟她討論著南城商界近期發生的事情。
紀氏兼並容氏的新聞登上各大小報,鬧得滿城風雨,又一個百年大家就此沒落。
兒時的那些繁華記憶仍曆曆在目,如今分崩離析,不免讓人生出一縷隔世之感。
莊顏吞下一口時蔬,心裏在想,容玥究竟愛紀鄢到了什麽地步,才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家業拱手讓人。
她本來的計劃裏,並沒有讓容玥走到傾家**產這一步,但如果紀鄢的父親早就有了這份心思,她也隻能聽之任之。
莊邵見她心不在焉,用餐具敲了敲她手裏的酒杯,讓她回過神來,神色凝重地提醒她:“眼下是最好的時機了。”
不言而喻,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哥,紀鄢已經把什麽事情都告訴我了,包括你跟他之間的那些勾當。”莊顏知道紀鄢並沒有對她說實話,選擇空手套白狼,反向逼出莊邵的話。
這場報複分明是她挑起來的,到最後自己卻稀裏糊塗地被瞞在了鼓裏,這讓她沒辦法安心去做最後一步。
“這個你不能怪我,我並不是故意要暴露你的身份。”
莊邵抿了一口紅酒,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莊顏,想起自己半年前被紀鄢將了一軍的事情,不禁臉上無光。
“紀鄢這家夥陰險狡詐,費盡心思塞個女人在我身邊,就隻是為了拿到我的一根頭發。”
這個世界上最能直觀證明柏藍就是莊顏的證據,便是她和莊邵之間血濃於水的血親關係。
紀鄢在醫院裏對柏藍的身份產生了懷疑,又想到了這點,便立馬把沈秋送到了莊邵身邊。
莊邵根本防不勝防。
莊顏一口紅酒嗆到喉嚨,濃烈生澀的刺激感將眼淚都逼了出來,她抓著莊邵的衣袖追問道:“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差不多半年前,就是你負氣回到美國的那時候。”
莊邵將一張照片遞到莊顏麵前,又跟小時候那樣揶揄自己的妹妹,語氣裏帶著淺淺戲謔。
“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魅力,能讓紀鄢在你這裏跌了這麽大的一個跟頭。”
莊顏很不理解,看了一眼那張照片,是一張很久以前的合照,她穿著湖藍色的公主裙,乖巧地站在一個年長的婦人身邊。
她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那個女人的臉,跟紀鄢有幾分相似,似乎,就是那天她在醫院裏碰到的許雅如,紀鄢的母親。
她認真回憶了一遍,這張照片,應該是二十一歲那年,在林中莊園的一場酒宴上拍的。
那時候莊仲華讓她跟一位長輩拍張合影,她聽話照辦,一心惦記著酒窖裏的美酒,沒有去追問合照的人是誰。
莊顏心裏浮出一道蜿蜒曲折的線條,將所有被她遺忘的過往都串聯了起來。
她已經猜出紀鄢究竟在何時何地遇到過她,卻還是不敢相信地問莊邵:“這是……什麽意思?”
“這張照片,是紀鄢給我的。”
莊邵目光深長,神色複雜,對莊顏講述了一件她並不知道的事情。
他上一回來西都的時候,還是千裏迢迢把莊顏從美國帶回來,親眼看著她回到紀鄢身邊的那一次。
因為公事,他也在西都逗留了幾天,無意間發現了林玦的蹤跡。
莊邵擔心莊顏會出什麽事,趁著紀鄢不在的時候,悄悄去了她的公寓裏,特意提醒她行事小心一些。
囑咐完那些事情以後,他從她的公寓裏走了出來,在光線昏暗的樓道轉角處,迎麵遇上了一個人。
紀鄢客氣地請他去赴了一場隻有他們兩個人的酒宴,在酒桌上,他把血緣鑒定報告和那張照片都遞到了莊邵麵前。
莊邵見莊顏的身份已經暴露,害怕紀鄢會對她做出不利的事情,轉身就要離席而去,直接把妹妹帶回家。
紀鄢伸手攔住了他。
他虔誠地站在她的哥哥麵前,把他跟莊顏之間那段不為人知的、甚至其實是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過往,一一告訴了莊邵。
他說,他並沒有怪她騙他。
他說,他願意幫她複仇。
如果他早就知道她還活著,無論她想要什麽,他都會拚命去幫她得到。
他問莊邵,他需要怎麽做,她才會從那些痛苦仇恨裏走出來?
莊邵恍然頓悟,紀鄢之所以願意跟容玥結婚,就是為了將莊顏重新引出來。
其實他無法理解,為什麽他能為了莊顏做到這種地步?
紀鄢說,如果他也曾經徹底失去過所愛之人,就會明白這種心情。
莊顏的耳邊嗡嗡作響,一瞬間隻覺得什麽都亂了,散了,不重要了。
原來很多年前,那個在酒窖裏遇到的人,那個允諾要娶她的人,就是紀鄢。
他一直記得她,看著她嫁給別人,以為她死於非命,為她難過落寞了這麽多年。
她卻完完全全把他給忘了。
為了她那些可笑的仇恨,抵上了他的一樁婚事。
她回到他的身邊,卻隻顧著欺騙他,利用他,逼他去娶容玥,從未考慮過他的感受。
甚至到最後,還要給他戴上一頂始亂終棄的帽子,讓他也淪落到跟林玦一樣的境地。
莊顏忽然覺得夠了。
莊邵在一邊默默看著她的反應,出聲安撫她:“一切都快結束了。”
清晨,紀家大宅裏。
劉堯站在臥室門外,穿著一套精致筆挺的灰色禮服,眉宇間洋溢著喜悅的氣息,身後跟著造型師,他伸出手,輕輕敲著房門。
“老板,您的幾位朋友都已經差不多提前到酒店了,淩先生讓我催你快點過去。”
紀鄢睜開眼睛,指腹揉了揉幾分惺忪的眼尾,對門外應了一聲:“知道了。”
那天夜裏,他對容玥許了一個承諾,等他身體恢複了,會重新給她舉辦一場婚禮,邀請他最好的幾個朋友。
畢竟上一次結婚時,全都是兩邊的親戚,因為他本人的不甚在意,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一個也沒到場。
紀鄢下了床,利落地換上新婚禮服,戴上金絲眼鏡,雙手叉腰站在窗邊,沉默眺望著遠處的風景。
落地窗前的男人穿著一身深黑色的矜貴西裝,正紅領結係在頸間,露出一截純白的襯衣,身段秀俊,細致斯文。
造型師提著化妝箱走了進來,見到紀鄢,眼裏浮現驚豔,出於奉承而又真心實意地讚了一句:“紀總本人比報紙上還要英俊。”
紀鄢笑笑,有些緊張地抓了一把頭上的碎發,眸子裏溢著些星星點點,鄭重吩咐道:“弄得好看一點。”
另一邊,容玥因為身上的婚紗過於繁重,不便移動,直接在酒店裏畫好了新娘妝容,滿懷期待地等著紀鄢過來。
給她上妝的化妝師掂著她身上價值不菲的銀白婚紗,無比豔羨地賀了一句:“紀夫人,您是真的很有福氣。”
她仔細端詳著容玥的臉,新娘無疑是上等漂亮的女人,嫁的又是家財萬貫的豪門世家,論氣質,她見過的名媛淑女裏,沒幾個人能比得上她的嫻靜典雅。
隻是,新娘的家人竟一個也沒來。
容氏的事她也有所耳聞,新娘為了夫家,毅然決然地和娘家決裂了,還真是一段情比金堅的可頌愛情。
但,總該有一兩知己陪在身側,當個伴娘什麽的,新娘捧花也該有人接下去,化妝師望著疏疏落落的化妝間,忍不住將她的疑惑問出了口。
“我兒時有過一個很好的朋友,我們曾經約定好要做彼此的伴娘。”容玥抿了抿紅豔朱唇,纖細的手指徐徐摩挲著婚紗上的精致花紋,聲音淒婉動聽,表情有些黯然,“後來,發生了一場意外,她不幸去世了。”
化妝師心疼地歎了口氣,將一層頭紗蓋在她高高盤起來的發髻上,後悔提起這個問題,大喜之日讓新娘子想起傷心的事情。
容玥望著鏡中的佳人,柳眉如煙,眸似新月,臉上掛著憧憬的恬淡笑容,心裏有幾道嬌羞的漣漪**起。
上一次因為家族與紀鄢結婚,她對他並沒有什麽期許,這一次,卻真真切切同他產生了一段愛情。
容玥也曾想過讓柏藍做她的伴娘,可是一想到她那張酷似莊顏的臉會出現在自己的婚禮上,有些不寒而栗,便死了這份心思。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天生就是這樣的命格,也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人生。
不過,幸好從今往後,她有了紀鄢,會跟他組成一個新的家庭。
莊顏站在一家婚紗設計中心的試衣鏡前,鏡中倒影裏,站在自己身後的女人耐心地係緊她腰間的絲質腰帶。
一襲雪白的軟緞婚紗將她纖細的身姿包裹,層層疊疊的輕紗環繞著兩條筆直修長的**,如白狐的九條尾巴盡數鋪展,婀娜纖巧,白璧無瑕。
她提起裙擺,跑到莊邵麵前,翩然轉了一圈,裙袂飄飄,頸上的項鏈也撲閃著動人銀光,嬌俏問道:“幹嘛突然讓我試你朋友親手設計的婚紗?”
“他找不到像你這麽漂亮的模特。”莊邵放下翹著的二郎腿,撫掌而笑,開口問她,“喜歡嗎?”
“喜歡啊,很漂亮。”她認真誇讚,本就微微泛紅的臉色被月白婚紗襯得更為嬌豔,芳菲嫵媚。
“那跟我去一個地方。”他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脖子上的領帶,對妹妹紳士地伸出了手指,“就穿這件。”
“去哪裏?”莊顏疑惑地看了一眼莊邵,私下一向喜歡休閑衣著的他,今天穿得極為鄭重,比過去參加的任何家宴都要嚴肅。
莊邵咳了一聲,直接握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把她往門口牽去,故弄玄虛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司機把車停在了一家白金酒店門口,莊邵牽著莊顏的手,隔著薄薄的一層白色蕾絲手套,兩人一前一後緩緩下了車。
酒店裏的人似乎早有準備,莊顏剛剛從車裏出來,便跑來了兩個女侍者,跟在她的身後替她提起雪白拖地的裙擺。
莊邵優雅溫和地伸出手臂,讓莊顏把手搭在他的臂彎,柔聲道:“挽著我。”
莊顏不肯,立在原地,她出聲問他:“你要帶我去見誰?”
“紀鄢。”莊邵言簡意賅,“他在幫你。”
莊顏聞言,臉上的緋紅化作驚措,揮手推開了他的手臂,音色微沉:“我不想再這樣利用他了……”
“容玥還在做著她的新娘夢,你真的不想去?”莊邵緊緊扣住她的手腕,聲音清冽,“有什麽比直接破壞她的婚禮更能讓人絕望?”
莊顏聞言,腳步一頓,目光遲疑不定了一會兒,隨即變得清晰起來,她重新攬上莊邵的手,輕聲囁嚅道:“我去。”
酒店的走廊太過冗長,似乎一直走不到盡頭,那一頭,站著容玥,還站著紀鄢。
如果這時候她臨陣脫逃,以後又不知道會滋生出多少更為複雜的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痛痛快快地結束在今天。
但她有些無法麵對紀鄢,從把他卷進這場複仇的計劃時開始,欠他的越來越多,似乎永遠也還不完。
她或許早就已經愛上了他,有對他執著於自己的那份感動,更有一種靈魂中無法抗拒地被他吸引,但她並不想重新成為莊顏。
眼下她也的確無法接受一段全新的婚姻,她希望擁有無拘無束的人生,嫁給紀鄢,意味著從今以後都有了束縛。
她的腦子裏無數個想法在爭執不休,腳步也有些躊躇,她計劃了整整一年的複仇,卻有些不知道如何心安理得地繼續完成最後一步。
莊邵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低聲安撫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跟紀鄢之間的事情,等把容玥解決了之後,再慢慢商量。”
莊顏點了點頭,心裏安定下來,手指鬆開緊握的裙擺,款款抬起頭,唇間擠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一切終於都快要結束了。
今後她不用再欺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