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因成忌日的前一天,莊顏去了他的墓地,她看到冷冰冰的墓碑上掛著老人慈愛的照片,想起小時候的那些歡聲笑語,一時凝噎,悲痛之情無法言表。
在這一刻她又無比理解林玦的痛苦,他做錯了一件事,置她的驕傲自尊於不顧,甚至讓她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動**,她希望他能受到懲罰,卻沒想到會連累他的父親。
她對自己當初的莽撞感到有些後悔,如果她再堅持一下,跟兩位老人好好談談,或許也能成功地跟林玦離婚,結束自己的痛苦。
但她沒能堅持下去,而是選擇了這樣一個親者痛仇者快的方式,差點隕上了自己的生命,也間接害死了這位她生平最敬愛的長輩。
隻是,莊顏心裏十分清楚,假如能夠回到當時的情境,以她當年的性情,還是不可能忍受那種屈辱,她根本沒有別的退路和選擇。
她虔誠地在這位自己一直視若慈父的老人墓前磕了三個頭,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雙唇微微翕合,祈願他能消解愧恨與遺憾,得到安寧和慰藉。
莊顏蹲得太久,站起身時,眼前有金星環繞,她一邊克服昏沉,一邊向前走了幾步,準備離開,卻差點撞到了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她身後的女人。
她抬頭看了一眼,看清來人時,幽黑的瞳孔驀然放大了幾分,麵前的女人竟然是葉靜——林玦的母親。
“伯母……”莊顏有些受驚,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對她打了聲十分生硬的招呼。
隻是幾年不見,記憶裏一直溫潤如水的女人卻像是老了十幾歲,滿頭的青絲白了一半,身形開始變得佝僂,往日裏恬靜平和的眼神也變得蒼老渙散。
“你過去向來直接喊我母親的……”葉靜搖了搖頭,笑容有些淒苦。
“我……”莊顏手足無措,更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解釋。
“不用這麽為難,是我們家先對不起你。”她在跟莊顏說話,目光卻隻在她臉上輕輕掃了一眼,便良久地落在了丈夫的墓碑上,神情淒冷寒涼,宛如三冬的皓皓霜雪。
“他至死都不知道你還活著。”女人的聲音很低,語氣裏帶著些遺憾,更蘊藏著一種綿延不盡的痛苦。
“對不起……”莊顏垂目隱淚,被她的這句話灼燒得體無完膚,在真正的逝者麵前,她的確無話可說。
“如果他知道你還活著,一定會感到欣慰。”葉靜的語氣緩和下來,眼神重新凝聚在莊顏素淨白皙的臉上,聲音裏也帶上了幾分莊顏所熟悉的慈善。
莊顏愣了片刻,緩緩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葉靜的眼睛,半是哽咽地問了一句:“難道您不怪我嗎?”
莊家和林家在那場車禍以後就變成了針鋒相對的世仇,這幾年林家日漸沒落,若是仔細追查裏麵的彎彎繞繞,她的父兄都難辭其咎。
當她提出想來祭拜一下林父,莊仲華根本不同意,白燁也苦口婆心地勸阻,紀鄢讓自己的保鏢形影不離地跟在她身後,他們才肯同意她過來一趟。
盡管她昏迷多年,所有的意識都還停留在過去,也從未親眼見證過這幾年裏兩大家族之間的明爭暗鬥,但聽過莊邵的囑托,對目前的形勢也有了一知半解。
她知道縱然自己未曾參與進來,但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或者說是莊仲華以替她報仇的名義挑起了這場蠶食掠奪,林家的人還是會把所有的怨恨都歸結到她的身上。
這幾年裏發生的事情,讓她對林玦的恨意都不再純粹,如果說他欺騙背叛了她,害得她差點失去生命,後來他也因為她落得個更為慘烈的下場,中間又夾雜了林父的辭世,她恨他的立場都不能跟過去一樣理直氣壯。
如今所有的仇恨都清算得幹幹淨淨,她唯一希望的就是盡快地忘掉那兩個人,一並忘掉那段並不愉快的人生。
隻是她跟林玦之間,最不值一提的就是那段婚姻,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教會她很多終生受益的東西,他的家人給了她最真摯寶貴的親情與溫暖。
如果沒有和他結婚,沒有發生那件爛事,大抵林玦會永遠占據她心裏最為溫柔美好的一處地方,成為鄰家哥哥般的所在。
她想完完全全消除林玦帶給她的影響,隻能一點一點地將過去理清,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割舍她對兩位老人的感情,無論是愛,還是內疚。
莊顏回過神來,凝視著葉靜的臉,忍住了想要再問一遍的衝動,隻平靜地對她說了一句:“如果伯父還活著,他也一定希望您能過得好好的。”
“人死如燈滅,他在的時候我一直都過得很好,他死了,我過得好不好他又怎麽會知道?”葉靜痛聲呢喃,淚水自細紋橫生的眼角溢出,心疾被情緒觸發,身形有些踉蹌。
“小顏,我心口有點痛,如果我不能走路了,你別去找林玦接我,隻用把我送到酒店,好嗎?”葉靜捂著胸口,極為艱難地喘息著,臉色青白。
她仍堅持在墓前跪了下來,將手中的黃紙一卷一卷地鋪展,還有她寫給亡夫的信,全都扔進了烈火中,付之一炬。
莊顏沉默不語,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那一封封白紙黑字化成灰燼隨風而逝,火光焰焰,淚水亦模糊了雙眼。
小時候在林家出入如自家,同林玦嬉笑打鬧,爭著搶著向兩位老人討要紅包,言笑晏晏,那時候的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長大了會是這樣的一副光景。
葉靜的車停在墓園外,紀鄢的保鏢亦在幾步之外站了許久,默默觀察著她身邊的情況,見她攙扶著那個女人走了過來,忙上前去問了一句:“這是……”
“我要開車送她去醫院,醫院裏人那麽多,我沒事的,你先回去吧。”她抬起頭,對他解釋道。
“對不起,夫人,老板讓我形影不離地跟著你……”他麵有難色地回絕了她。
“那你開車跟在我身後,好不好?”莊顏笑了笑,十分承紀鄢的這份心思。
男人一絲不苟地審視了葉靜許久,確定她沒有什麽攻擊性,便點了點頭,幫著莊顏一起扶著她坐進了車裏。
莊顏開著葉靜的車駛出了墓園,她十分擔心老人的身體狀況,在路上便聯係好了南城醫院的醫生。
等她掛掉電話,紀鄢保鏢的電話打了過來,有些焦急地告訴她自己莫名其妙被人追尾,一時半會無法抽身。
莊顏明白他的意思,是希望她能等他片刻,可是後座上的葉靜病情突然加重,表情愈發痛苦,她害怕讓同樣的悲劇再度上演,隻能繼續開車趕去醫院。
莊顏把人送到了醫院,對醫生簡單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病房,她走到停車間,打開車門,在副駕駛座上尋找葉靜囑咐她拿的鎮痛藥物。
她埋頭找了許久,並未找到什麽棕色的藥瓶,隻聽到“嘭”的一聲,副駕駛的門被人關上,她抬起頭,才發現林玦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駕駛座上。
“你跟伯母聯合起來騙我。”莊顏恍然,怒瞪了他一眼,試著推開車門,已經被鎖得嚴嚴實實,手裏的鑰匙也被林玦一把搶去,她側目而視,“你又想幹什麽?”
“你一直都不肯跟我好好說一次話,我才想了這麽一個辦法。”林玦苦笑,臉上帶著幾分心虛,黑眸左右轉動,柔聲道,“我母親也希望我們兩個能好好談談。”
他裝作沒有看到莊顏臉上嫌惡抗拒的表情,直接發動了汽車,緩緩地從醫院門口駛了出去,鑽進了川流不息的車海裏。
“你想帶我去哪裏?”莊顏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一閃而逝的林蔭綠樹,語氣裏帶著濃濃的敵意與防備。
“我隻想問你一些事情,問完了我就把你放下來。”他被她眼裏明晃晃的敵意刺得心口泛起陣陣灼疼,隻好放低了姿態,表情認真,向她保證,“你知道,從小到大,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林玦哥,過去的那些都過去了,我是真的釋懷了。當初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的確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但我知道你這幾年過得也並不好,所以,我們扯平了。”
莊顏語氣柔緩,平靜地看著車台上擺放的那張合照,她上車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張照片,那是十年前她和林家人一起拍的合影。
時間具有一種十分神奇的力量,它能抹平曾經發過生的那些傷害、欺騙、痛苦,留下的隻有溫情、美好與動容。
“你肯原諒我了?”林玦大喜過望,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差點打滑了一下,他有些忐忑地問她,“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原諒一個人,應該不等於能夠回到過去,它隻是讓我們清零成完全陌生的兩個人。”莊顏搖了搖頭,心裏徒然生出一種滄桑之感,“我們,把以前的那些事情都忘了吧。”
“這怎麽算得上是真正的原諒?”林玦眼裏的喜悅一點一點湮滅消弭,指節捏得發白,他一字一頓道,“是因為紀鄢嗎?”
“我們兩個四年前就結束了,跟任何人都無關。”她更加堅定地搖頭,表情疏離,一心隻想著要擺脫他,“你快點放我下來吧。”
“你會嫁給他嗎?”林玦神色痛苦,手臂上肌肉繃直,仿佛正在拚命握住指間的流沙,可愈是用力,愈是抓不住她。
“就算沒有紀鄢,我也不會再跟你在一起的。”莊顏也漸漸失去耐心,語氣變得強硬起來。
她不明白當初口口聲聲說容玥才是他此生摯愛的那個人,為什麽又突然變得在意起她來?
這種優柔寡斷,更讓她覺得過去的感情全都是付作了一場荒蕪。
“我給過你機會的,顏顏……”男人的聲音有些森寒。
沒能聽到他預想中的答案,林玦的眸子凝起一道道寒意,臉上的柔情盡數消散,隻不過一瞬間,卻像是換了一個人。
“你知道因為那場車禍,我究竟失去了什麽嗎?”
“我的家族被你父親吞並,這些年我在你哥哥麵前低聲下氣,我父親走的時候對我說……說他要去天上替我跟你道歉,結果你卻沒有死,還要嫁給別人,這到底算什麽?”
他暴戾地盯著莊顏的臉,眼中的血絲根根猙獰,似乎想要將她生吞活剝。
莊顏愕然,她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一個人眼裏,看到那麽可怖的情緒。
“林玦,我唯一覺得抱歉的,隻有父親的死,我的確對不起他。”她抿唇,語調沉重壓抑,抬眸直視著他的眼睛,徐徐開口對他說,“隻是生死不是我自己決定的,我也以為我死了,但我沒有,而是昏迷了三年,我醒過來的時候,家人已經替我換了一個身份。”
“你昏迷了三年……”林玦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的臉,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額頭,略過那張明麗的麵龐,最後無力地垂落在她的發間。
林玦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場車禍,他早該想到的,就算她的死是假的,她的身體承受過的那些重創卻是千真萬確。
“對不起……”他收回了那副刻意做出來的凶惡表情,猩紅的眼眶裏溢滿了淚水,五髒六腑都在疼痛,心疼與悔恨幾乎要將他擊潰,“我不該這麽對你……”
“不管我到底是死是活,我們兩個始終是家族聯姻,你們做了那樣的事情,應該也能想到會對彼此的家族產生什麽影響,不是嗎?”
莊顏別過頭,躲避他的觸碰,眼裏亦水光瀅瀅,為曾經單純美好的那些歲月真心實意地感到難過。
林玦沒有回答她,隻是用手擦了擦眼睛,一陣良久的沉默之後,他調轉了車頭。
“我送你回家吧。”
一如當年。
那些永遠也回不去的年少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