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鑲玉按著邱殘月指引的方向,進入了華縣縣城,華縣離榆臨七十裏,是一個大去處,店鋪林立,商賈雲集,十分富庶。天色漸晚,金鑲玉找了一個最大的客棧,要了一間上房。掌櫃見他們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多問了一句:“兩位是什麽關係呀?”金鑲玉眉毛一抬,罵道:“你個死人頭沒瞧見哪!這是我男人!”掌櫃吐了一下舌頭,心道:好辣的小姑娘。

邱殘月一言不發,仿佛滿腹心事,兩個人安頓下來,吃過晚飯,已是華燈初上了。金鑲玉擁著被子坐在**,用手指狠扯著被頭,嘴裏輕輕嘟囔:“我揪你的頭,揪你的臉,揪你的鼻子……”邱殘月擁著劍坐在桌邊,也不理她,好像是在盤算著什麽。

金鑲玉停止了動作,瞟著邱殘月,轉轉眼珠子,慢慢走下床來,找掌櫃的要了兩壺酒,幾個冷拚,自己端進屋來。

她把酒菜放在桌子上,親手倒了兩杯,溫柔地道:“喂,漢子,別成天像死了爹似的,板著個臉……”她話出口,自覺失言,臉上竟也一紅。心道這下死木頭又要不高興了,不想這次邱殘月竟然破天荒地笑了,這是金鑲玉第一次看到他笑,笑起來的時候仿佛萬年的冰原突然吹來了春風,綻開了鮮花一般,金鑲玉竟看得癡了。

邱殘月笑道:“是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應當對酒高歌,極時行樂才是。”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將空杯一翻,道,“我們一人一杯,喝個痛快!”金鑲玉喜得眼角眉梢都泛起了笑容,她膩到邱殘月懷裏,嘴裏輕哼著把自己那杯酒喝了下去。

二人喝個不停,兩壺酒喝過,金鑲玉已是滿麵飛春,紅潮湧現,醉意衝上來。雙手摟住邱殘月的脖子,一張小嘴亂親。邱殘月笑道:“你醉了,上床睡吧。”金鑲玉“嗯”了一聲,眼角瞟著他:“那你呢?”邱殘月道:“我去會個朋友,他在此地極有勢力,手裏有最好的馬,另外還可以找他借些銀子,好陪你去京城痛痛快快大花一場。”金鑲玉笑了,往**一躺:“快去快回呀……”邱殘月微笑著為她蓋好被子,吹滅了燭火,輕輕出門而去。

邱殘月的腳步聲剛剛消失,金鑲玉騰地從**跳起來,臉上的醉意一時間全不見了,她的眼睛映射著窗外的燈光,仿佛更亮、更利。

一位矮小客人醉醺醺地晃上樓來,被金鑲玉一腿絆倒,倒拖進屋子裏。

邱殘月慢慢走下樓板,出得門去,此時門口一個閑漢早已注意到他,見他出來,向街角處一招手,一輛馬車便篤篤地趕過來,停在邱殘月跟前,邱殘月問也不問,摸索著上了車。車夫戴著一頂大大的氈帽,氈帽下一雙冷酷的眼睛掃了一眼邱殘月,也不作聲,揚鞭而去。

車子轉過幾條大街,停在一個鏢局門前,邱殘月下車,馬車繼續馳去。門前的趟子手見了邱殘月,開了角門,邱殘月慢慢走進去。

鏢局並不算太大,最裏麵一間小院裏亮著燈,邱殘月走進院子,裏麵樹影婆娑,池水映照,十分幽靜。台階上鋪著紅毯,兩名小廝左右而立。

邱殘月站定當院,沙著嗓子道:“常公公何在?”屋子裏傳出一個細如針尖的聲音:“邱大俠回來得好快,請進來吧。”邱殘月一動不動,道:“請公公出來說話。”裏麵的人一陣冷笑:“原來邱大俠的膽量也僅僅如此,好吧,咱們就在外麵說話,也顯得透亮。”

門簾一掀,兩個手執拂塵的小太監緩步而出,將一桌一椅擺在階上,第三個人才慢慢走出來。

這人瘦高個子,一張臉黃慘慘的沒有半根胡子,小眼睛一閃一閃的,嘴角微微下垂,讓人看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涼意。

這個人,就是曹少欽最得力的幹將,常言笑。

邱殘月靜立院中,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激動之色。常言笑啜了口茶,才慢條斯理地道:“人呢?”邱殘月道:“帶來了。”常言笑問:“哪裏?”邱殘月道:“城中。”常言笑道:“為什麽不帶來此地?”邱殘月不答,反問道:“我要的人呢?”常言笑臉上閃過一絲陰毒:“哦,原來邱大俠怕我們失信,才故意留了一手。”邱殘月“哼”了一聲:“人在江湖飄,須防背後刀!”

常言笑小眼睛閃了一下,笑道:“來人哪,把周公子帶到這裏,讓邱大俠看看,看是不是全須全影的。”一個小廝應了一聲,轉身而去,不一會兒,跟來四個人,中間押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一臉血汙,似是挨過不少苦頭,腳步也踉踉蹌蹌地極是不穩,邱殘月聽到了,眉頭猛一皺,喝道:“你們把他怎麽樣了?”常言笑一陣陰笑,道:“放心,他就隻是破了點兒皮。”

邱殘月叫了一聲:“淮安!”那少年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頭撲到邱殘月懷裏,哽咽道:“邱叔叔……”邱殘月急問:“淮安,你的聲音……你覺得怎麽樣?疼得厲害嗎?”那少年道:“不疼……”邱殘月心疼地擁住少年。

常言笑問道:“你的人給你了,我要的人呢?”邱殘月咬牙道:“安然客棧!”常言笑臉上笑容可掬,微微點頭:“好,很好。”話音方落,邱殘月懷中那少年突然手肘一沉,掌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插入邱殘月小腹裏去。邱殘月全身猛然一縮,隨後仰天一聲狂吼,猛一轉身,將那少年摔了出去,同時子母劍已然出鞘,一劍揮出。

那少年飛摔丈外,一個雲裏翻,頭上腳下剛要站定,卻猛然發現,自己隻有一半身子飛了出來,腰以下的另一半還站在那裏。

邱殘月一劍,已將這人斷為兩截。好快的劍!

邱殘月小腹劇痛,他穩住身子,戟指前方,沉聲怒喝:“他……他不是……周淮安!”常言笑一陣陰笑:“他是千麵人屠,你想見周淮安,去陰曹地府吧!”說著他一拂袖子,慢慢站起走進屋子裏。而院內的伏兵則群起而至。屋頂上、樹幹中、土層內,池塘裏都鑽出了人影,行動極為敏捷,一看便知都是好手。

邱殘月小腹重傷,如同一隻斷爪的老虎,這些人急於立功,不顧死活地圍攻上來。邱殘月大喝一聲,直衝向屋子裏,看樣子想要擒賊擒王。眾人吃了一驚,齊齊飛撲上來,堵住了屋子的門。邱殘月趁這個機會身子倒射向院外。

眾人齊叫:“休走了這廝!”邱殘月剛到院外,耳邊馬蹄聲急,四匹健馬直踏上來,馬背上刀光亂閃,沒頭沒腦地剁下。邱殘月眼睛不便,隻得行險,一個虎躍從馬腹下躥過去,回身一腳,踢在馬肋骨上。這一腳好剛猛,健馬驚嘶,將邊上的兩匹馬也一齊撞倒。邱殘月單手一搭,躍上最後那匹馬,子母劍橫格在騎士的咽喉上:“快去安然客棧,不然讓你人頭落地,快走!”那騎士嚇得連頭也不敢點,生怕割破氣管,雙腿一夾,那馬跳出鏢局,奔騰而去。

後麵馬蹄聲大作,眾人紛紛跨馬而來。華縣城中頓時大亂。

邱殘月挾持著這人縱馬飛奔,不一時已到安然客棧,他手腕一翻,結果了這人的性命,腳尖在馬背上一點,整個身子飛撲上二樓,撞得窗欞碎屑四下亂飛,客棧大亂。

邱殘月哪兒有工夫理會這些,順手捉住一個人,問道:“人字三號房在哪裏,快帶我去!”那人戰戰兢兢地帶他來到金鑲玉的門前,哆哆嗦嗦地道:“這……這裏就是……”邱殘月甩手將那人扔出去,一腳踢開房門,躥進屋子,大叫道:“金鑲玉,金鑲玉……快逃……”他摸到床前一掀床簾,向裏一探,竟摸了個空。

金鑲玉竟不在屋子裏。邱殘月猛吃了一驚,心道:難道說東廠的人早來一步,已把她抓走了?突然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窗齊碎,數十人擁進屋子裏,有人大叫:“在這裏了,連那小丫頭也一並捉住!”邱殘月心中一寬:畢竟他們還沒有抓到金鑲玉。

此時的邱殘月早已是失血過多,重傷難支,這一路上他未及包紮傷口,血把他的下半個身子都浸透了。邱殘月悶哼一聲,將深**入小腹的刀子拔出來,咬在口中,揮劍削下一條床簾,把傷口一裹,點住傷口周圍幾處穴道,止住流血。這股決絕的氣勢,令麵前的敵人心膽皆寒。

誰不知道邱殘月的大名,現在雖然他瞎了眼睛、傷了小腹,卻仍舊沒有人敢輕攖其鋒。

雙方正在對峙之時,突然客棧裏有人大叫:“火!著火啦……”喊聲未絕,樓下已衝上來一片火光,夾雜著無數濃煙,直躥上二樓。

東廠眾人齊齊一怔,此時濃煙已經彌漫到眼前,幾個人忍不住咳嗽起來。為首的人吃了一驚,叫道:“大家先出去,死死圍住,不要讓姓邱的趁亂走了!”眾人怕邱殘月攻來,一個個慌忙躍出客棧。

邱殘月也沒料到客棧失火,一錯愕間,屋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突然身後一扇窗子被撞開,金鑲玉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快來,漢子!”邱殘月的眼睛已被嗆出了淚水,聽了這聲音,急忙躍出窗外。

後麵是一條小巷子,金鑲玉正站在一匹馬的背上,見他躍出來,拉了他上馬,飛奔出巷口。

客棧前正亂成一團,有人呼號,有人亂跑,有人救火,忙成一鍋粥。金鑲玉趁亂而走,但東廠的人亦不是尋常之輩,為首的人十分警醒,一瞟眼間看到了他們,大喊:“不要走了這兩個!”眾人急抖馬韁,追了上來。

金鑲玉徑直奔向北門,邱殘月努力辨了一下方向,忍痛道:“不要向北,轉向西門……”金鑲玉此時也已看到北門處橫了一彪人馬,她一拉馬,奔向西門。西門處也有東廠的人,見一匹馬奔來,十餘名弓箭手拉滿了弓弦,為首的太監叫道:“什麽人,站住了!”金鑲玉馬到眼前,一勒韁繩,大罵道:“不長眼的東西,常公公被人圍殺,還不去幫忙,在這裏擋我做什麽!”那太監一錯愕間,急問:“此話當真,你是什……”話未說完,金鑲玉馬已到了,釘了鐵掌的馬蹄如兩柄銅錘,重重擊在那太監胸前。金鑲玉揚鞭大叫,馬蹄踏過地上的太監,衝了過去。幾名弓箭手想要發箭,眼前寒光閃過,手中弓弦被一齊劃斷。

金鑲玉已衝出西門。此時後麵的追兵也到了,那太監還想起身,卻被這些人打馬衝過,踏做肉泥。

邱殘月仰頭看了一下天空,天空星月慘淡,地麵上倒也不算太黑,他咬著牙,一字字地道:“一直向西,有山。”好在金鑲玉身子輕盈,那馬背馱兩人,倒也不太費力,否則奔不出數裏,就要被追上了。

金鑲玉頭也不回,一直拚命打馬,奔過半個時辰,前麵果然到了一座山下。但後麵追兵漸近,邱殘月看了一下山勢,道:“進山後向南,去兩忘峰。”金鑲玉依言,縱馬進山。

兩忘峰並不是一座山峰,而是兩座,中間有一條百丈深澗,雙峰隔澗相望,僅僅有一條索橋連通。

金鑲玉開始還能縱馬,後來上得山峰後,道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於是二人棄馬步行上山。好在棄馬處離峰頂已不太遠,邱殘月雖然傷重,卻也能堅持到峰頂。

兩人跌跌撞撞地來到峰頂,那裏有一片平地,平地的盡頭就是索橋,黑暗中看不到那頭,仿佛是一條通向地獄的死路。但邱殘月知道,這才是活路。

一到索橋頭,邱殘月指著對麵,道:“你快過去……”突然金鑲玉腳下一勾,將邱殘月絆倒在地,她一把按住他的前心,手中明晃晃的刀子壓住他的咽喉,嘴裏狠狠地罵道:“媽的王八蛋,騙我!”

邱殘月摔得有些重,嘴裏咳出了血,但他並沒有說話,更沒分辯。

金鑲玉氣得眼睛通紅,一膝撞在邱殘月的小肚子上,痛得他縮起了身子。金鑲玉一抬邱殘月的下巴,問道:“為什麽要騙我來這裏?你跟那些人是什麽關係?如果不說我就一刀一刀割了你!”

邱殘月痛苦地閉上眼睛,隔了一會兒才道:“如果你答應我,聽完我的話馬上就過橋離開這裏,我就說。”金鑲玉罵道:“我當然要走,難道還陪你一起死在這裏嗎?你他媽也配!”邱殘月喘息著道:“東廠的人抓了我朋友的兒子,我為了贖出他,隻好答應了東廠的條件,騙你出來交給東廠……就這些,你走吧。”

金鑲玉道:“你朋友的兒子?就是你說的叫什麽安的那個吧。”邱殘月睜開眼睛,問道:“你怎麽知道?”金鑲玉冷笑:“今天晚上你與我喝酒時,我就覺得你這王八蛋不對勁。於是我假裝喝醉,看你想要幹什麽,你出門後,我換了一個客人的衣服,一直跟在你後麵。”

邱殘月的眼睛看不到,金鑲玉的衣服已換成了男人的。

金鑲玉接著道:“你在那院子裏與什麽常公公的話,我在牆頭上都聽到了。哼哼,想不到啊,你還真講義氣,為了朋友的兒子,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邱殘月慘笑:“隻不過卻連累了你。”金鑲玉鬆開了刀子,冷笑道:“如果不是看在你拚了老命來客棧救我的份兒上,我方才一刀就結果了你。”

邱殘月努力坐起,道:“我說完了,你也該走了吧,東廠的人就要追來了。”金鑲玉瞟了他一眼,沒說話,手中一拋一拋地扔著刀子。邱殘月道:“你說過,我不配與你死在一起,現在你隻有平安脫險,我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人終一死,隻求安心。”

金鑲玉還是不理他,此時峰下響起了馬蹄聲、人叫喊聲,邱殘月有些急了,催促道:“你還不走?等他們追到,我想安心一死都難了。”

金鑲玉突然小嘴一扁,竟哭了起來,邱殘月道:“你哭什麽!”金鑲玉哭泣道:“你……你這混蛋,你隻求自己安心……你想過別人的心嗎?”邱殘月呆住。金鑲玉繼續哭道:“你這個混蛋、王八蛋……你隻顧及著自己的義氣,從不想女孩子的感受,我……我恨死你……”

邱殘月不敢開口,心中越來越是吃驚。

金鑲玉停了哭泣,看著深不見底的山澗,嘴裏喃喃地道:“你要死了,這世上哪裏還能找到你這樣的人呢?我知道,就算留住你的命,留住你的人,也終不能留住你的心。你根本就……根本就不在乎我……”

此時追兵漸近,數十人都執著火把,衝上峰來。邱殘月咬牙站起,一把拖起金鑲玉,硬扯過索橋。金鑲玉像是呆了一般,任他拉扯。

他們剛剛走過索橋,後麵的追兵也到了他們方才停留的地方,火把照得兩峰間一片通明,敵人中有人紛紛大叫:“在那邊,在那邊。”眾人一擁上橋,便要追來。邱殘月拔劍,子母劍在火光中閃過一道厲芒,“錚”地一聲,將四根橋索斬斷了一根。

索橋一歪,追兵大嘩,連推帶搡地退了回去,誰也不想葬身深澗。

邱殘月迎著麵前的火光,按劍而立,靜靜地道:“你還不走?”金鑲玉不答,反問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實話實說。”邱殘月不耐煩地道:“問!”金鑲玉看著對麵張牙舞爪的敵人那一張張猙獰的麵孔,幽幽地道:“你心裏,有沒有我這個人?”邱殘月一怔,半晌無言,手中劍漸漸垂下,劃得鋼索叮當直響。

金鑲玉笑了。她這次是真的開心笑了:“你有,但不敢說。因為如果沒有,你不會回來救我;如果沒有,你不會不回答,如果沒有,你就真的是一根木頭。我說的對不對?”

邱殘月長吸一口氣,冷冷地道:“你問完了,現在可以走了。”金鑲玉沉默片刻,緩緩地說:“不,我不走,我要與你死在一起。”邱殘月猛然回頭,用那雙失神的眼睛朝向她,半晌之後,又慢慢轉回頭去。

金鑲玉走過來,站到他身邊,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眼睛,道:“以前我說過,這雙眼睛是你最好看的地方,可我卻非常想親手弄瞎掉它。因為它太美,太美,女孩子看到都會喜歡上它。如果你瞎了,就不會看到別的女孩子,別的女孩子也不會喜歡一個瞎子,但是我喜歡,我要你永遠都在我身邊。我要為你指路,為你燒飯,為你洗衣,為你……”

她低下頭,將臉靠在邱殘月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突然,對麵的敵人中起了一陣**,有人道:“大人來了,大人……”隻聽一個深沉的聲音喝道:“都是一群飯桶,人就在那邊,為什麽不過去?”眾人心中不服,暗道:你也不看看這地勢,邱殘月一夫當關,誰人敢過?

一個高大的身形站在了最前麵,向對麵高叫道:“邱老弟,是你嗎?”邱殘月手一緊,將金鑲玉掩到身後,回應道:“正是,來的是關兄吧。”關夢龍哈哈一笑,道:“邱老弟,這次咱們在龍門客棧合作得不錯,可為什麽你要襲擊常公公啊?”邱殘月也是一笑,道:“小弟也知道錯了,不如關兄過來,咱們談談,看有沒有一條活路給兄弟走。”說著,他手中的劍已背在肘後,隻要關夢龍一上索橋,他就斬斷鐵索。

誰料關夢龍哈哈大笑:“好,既然兄弟看得起我,那愚兄就過來與你談談。”關夢龍說著,舉步上橋。邱殘月將金鑲玉慢慢向後推,同時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劍。隻等關夢龍走到橋心,就斬斷鐵索。

關夢龍走了幾步,突然停步不前,他翻翻眼睛,笑道:“邱老弟,你弄到這個地步,無非是為了周盡忠的兒子,但現在此子死活你尚不知曉,不如你過橋來,我告訴你。”邱殘月身子一震,冷冷地道:“常言笑說,他已經死了,你還要騙我嗎?”關夢龍笑道:“那是因為你背叛了他,他很生氣,所以故意這樣說,亂你心神。你過來,我告訴你真實的情況。”邱殘月沉默著,手中劍光亦閃爍不定。

金鑲玉哼了一聲:“這種把戲,騙鬼呀!人肯定早死了,他不敢過來,所以這麽講。”邱殘月突然長劍一擺,一步步向前走去。金鑲玉猛一跺腳,伸手拉住他:“你這笨蛋,他在騙你……”邱殘月回手一指,封住了她的穴道,他沒有轉身,輕輕道:“我的性命已不長了,關夢龍雖不得已投靠東廠,但還不至於騙一個將死之人。如果能在死前聽到我所關心的,從此再無遺憾。這穴道我封得不重,片刻之後會自然解開,你不會有事,沒有人能來加害於你。我死之後,東廠的人會繞路來抓你,你一定要快走,回到大漠去,在那裏,你才是王者,智者,中原,不是你來的地方。”他慢慢向前走去,走上了搖搖晃晃的索橋,關夢龍麵帶笑容,站在橋頭看著他。

金鑲玉恨道:“你……你個呆子……笨豬……蠢驢……”卻偏偏不能動一下。

邱殘月將要走到橋心,突然停住,以指彈劍,昂首而歌:“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金鑲玉聽著這悲壯的歌聲,眼睛裏忍不住流出了淚水。關夢龍負手向天,臉上陰晴不定。

邱殘月歌罷,不再停留,徑直走到橋頭,麵對著關夢龍。二人相隔不到一丈,關夢龍冷笑:“邱兄果然夠本色。其實你隻要斬斷鐵索,我便再拿你不著,為何放棄生的機會而來就死?”邱殘月也冷笑:“人生自古誰無死?於謙大人功高蓋世,不也被人誣陷致死?死一個邱殘月,又算得什麽!隻恨我沒死在韃子手中,卻死在漢人刀下。”關夢龍一拍掌:“好一個邱殘月,好一個人生自古誰無死,你能從容就死,我很佩服,我關夢龍也不騙一個將死之人。”

他壓低了聲音,道:“周淮安年紀雖不大,卻是人中之傑,他憑一已之力,衝過東廠數道關卡,已逃出京城,目前東廠還沒有追拿到他。另外有消息說,周淮安還救了你的女兒,逃得不知去向。這下你可以安心了。”邱殘月沉默良久,朝天一拱手,歎道:“忠良之後,幸免於死,此乃上天眷顧。”說完,他橫劍立在橋頭,道:“來吧,你我終究要有一個了斷。”關夢龍沉聲道:“不錯,多年的恩怨,此時應當有一個了局了。”他一麵大步向前,迎向邱殘月,一麵用手在身背後一招,告訴他手下人,隻要他一纏住邱殘月,這些人就奪橋而上,去捉金鑲玉,斬草除根。

邱殘月突然笑了起來,他不理會走來的關夢龍,轉身朝著橋對麵金鑲玉的方向,叫了一聲:“金鑲玉,你聽好了,我心裏……有你!”說完,他揮劍如風,“錚錚”兩聲,斬斷了兩條鐵索,那索橋隻有四條鐵索連接,此時已斷去三條,隻剩下一條連著,使得整座橋一下子翻轉過來。

關夢龍大叫一聲:“不要讓他毀橋……”說著縱身而上,雙拳帶著風雷之音,擊向邱殘月,本來他的拳可以無聲無息,但他故意使拳風大作,目的是使邱殘月聽到,好回頭招架,這樣他就可以纏住邱殘月的劍,使他不敢斬斷索橋。但他想簡單了,邱殘月根本不理會他的攻擊,子母劍最後一次揮出,那條唯一的鐵索應聲而斷,整座索橋發出一陣轟響,墜下深澗。

而與此同時,關夢龍的雙拳已打中邱殘月,邱殘月雖然身受重傷,但本來可以躲過這一擊,但他早已抱定必死之心,根本不想閃避,竟然一轉身,用胸膛迎向雙拳。風雷聲中,邱殘月的前胸塌陷下去。

關夢龍一擊得手,竟沒多少得意,他的注意力大都在那索橋上。曹少欽的命令是將龍門客棧的人斬草除根,現在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金鑲玉,卻抓不著。他忽略了邱殘月,以他的經驗,中了這兩拳的人,隻能像金鐵風夫婦一般,閉目待死,可是邱殘月卻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一雙拳頭竟然被吸在邱殘月胸膛上,一時拔不出來。

邱殘月雙臂一圈,抱住關夢龍,麵對著金鑲玉,痛痛快快地大笑起來。那邊金鑲玉的穴道已開了,她站在不見了索橋的橋頭,看著邱殘月,聽到他笑,金鑲玉的臉上也慢慢露出了笑容,繼而笑容越來越濃,越來越豔,終於笑出聲來。

最後她也隨著邱殘月一起大笑起來。笑得那麽狂放,那麽狂野,那麽狂熱。人生苦短,世事無常,隻要心裏有對方,生離何苦,死別何懼!

兩個人相對大笑,笑聲中,邱殘月仰頭高歌:

“喝罷了酒呀來堂上坐,大漠裏的妹子愛哥哥……”他隻唱出兩句,便唱不下去了,血從他的嘴裏狂噴而出,畢竟那兩拳不是好受的。

他沒有唱,但歌聲並沒有停止,金鑲玉接了下去:“我的小丫頭片子呀,愛哥哥……我的小丫頭片子呀,愛哥哥……我的小丫頭片子呀,愛哥哥…”

歌聲中,邱殘月抱著關夢龍,一齊向深澗墮去。

金鑲玉的歌聲停了,她呆呆地站在橋頭,看著腳下無邊的黑暗,想再看一眼邱殘月那張臉,卻再也看不到了。她的耳邊,一遍遍地回響著那一句:“金鑲玉,我心裏……有你!”

“金鑲玉,我心裏……有你!”

有你!

對麵的東廠眾人一片紛亂,而金鑲玉的腦海裏卻始終回響著這個聲音,她的眼前,也仿佛出現了一幕幕場景:客棧中的初見,大漠中的奔馳,龍門湖中的旖旎,華縣城中的對飲,索橋邊的生死……

這些場景一齊湧上心頭,在她稍嫌稚嫩的心靈中刻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記。金鑲玉抬起頭,天空中雲開霧散,一彎新月顯了出來,在金鑲玉看來,它就像邱殘月的眼睛,永遠在她觸及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凝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