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如果我死了,首輔大人可能一輩子也找不回那道遺失的聖旨。」

嶽淩樓的話夾在飛雪之中,就像這凜冽的寒風般凍結了延惟中的表情。

監斬台上,臉色鐵青的延惟中雙手緊緊抓住木案邊緣,身體竟被氣得發抖。

見他如此反應,嶽淩樓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測:那道假聖旨必定和他有關,而且十之八九就是延世蕃為了報複洛少軒的傑作。

「嶽淩樓……」延惟中狠狠咬牙,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來。

然而此時此地,就隻有他和嶽淩樓兩人知道『那道聖旨』指的是什麽。其餘眾人,包括劊子手和黎雪,都是一副迷茫的神情。

大概一個月前,延惟中得知他的不肖兒子延世蕃竟膽大包天地偽造了聖旨後,立即派出親信前往雲南,尋找罪證,企圖消滅。但現在,一個月的時間已經過去,找尋工作沒有絲毫進展,沒有半點聖旨下落的消息。正在延惟中心急如焚之際,嶽淩樓的話,讓他看到了一線光明。

——莫非嶽淩樓真的知道聖旨的下落?

思及此,延惟中又深深地望了邢台上的嶽淩樓一眼,重新考慮起殺不殺黎雪的問題。

一方麵,嶽淩樓態度堅決,不惜娶一塊靈牌也要與黎雪同生共死,恐怕如果不免黎雪死罪,嶽淩樓絕不會低頭,事情也就難以收場;另一方麵,如果隨隨便便就赦免了死罪,不僅於理不合,更是無視法紀。

不過,延惟中心思一轉,立刻想出一招。

他先安撫了嶽淩樓幾句,然後立刻派人去向皇上稟明此事。

結果果然不出延惟中所料,宗明熹一聽說他的神仙姐姐公然擾亂刑場,急得連衣裝都來不及打點一下,匆匆忙忙擺駕出宮,直奔刑場而來。

當初定黎雪死罪時,宗明熹也點過頭,隻因為他聽說黎雪妄圖刺殺嶽淩樓。而現在,見嶽淩樓竟不惜以生命相威脅,宗明熹再笨,也該查覺到另有隱情了,立刻下令緩刑,把黎雪押回大牢,擇日再審。

黎雪被衛兵押走後,宗明熹興致勃勃地跑去邀嶽淩樓進宮賞雪。不過嶽淩樓煩心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沒有那個興致,一口就拒絕了。

「皇上當以國事為重,怎麽開口閉口都是賞雪遊玩之事?」

然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把宗明熹從頭到腳,好好教訓了一頓。正好借機發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鬱悶。

而宗明熹好像知道錯了似的,一直垂著腦頭。等到嶽淩樓氣出夠了,自己閉了口,他才可憐兮兮地辭別,掃興而歸。

目送著宗明熹的車輦禦駕走遠,嶽淩樓這才轉身,對身後等待多時的延惟中道:「首輔大人,請吧。」

延惟中撚須一笑,把嶽淩樓引向首輔府的方向。

侯門深似海,此話不假。

就連嶽淩樓也記不清他究竟過了幾重門,拐了幾個彎,穿了幾條長廊,才終於來到這首輔府中,堪稱最幽靜的一處地方,『聊華苑』。屋前的院子裏,已經積上了厚厚的一層雪,光禿禿的樹椏,凝肅地橫向灰白的天空,院外大門處有五六個侍衛看守著,閑雜人等都進不來。

環境清幽,無人打擾,是個談機密事情的好地方。

入屋坐定,延惟中的臉色比剛才在刑場時好了很多,至少在笑了,但那笑容中也是五分陰鷙,五分凶殘,令嶽淩樓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隻聽延惟中譏誚道:「老夫還真沒想到嶽公子今天會親臨刑場,而且還以天地為媒、拜堂成親,娶了洛家的亡女,洛心兒……」

嶽淩樓冷冷道:「我也沒想到你會黑心到這種地步,連黎雪都不放過。」

「放虎歸山終成患,打蛇不死隨棍上。斬草留根,逢春又生的道理,嶽公子應該明白吧?」

「但你必須讓洛家留下後代,不然我們的談話就無法繼續。」

延惟中但笑不語,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於是嶽淩樓轉入正題,「那道聖旨在雲南。當日洛少軒和黎雪被押送京城,千鴻一派中途劫囚。我們從錦衣衛頭目手中搶到聖旨,看到璽印後,我誤以為那道聖旨是真的,一氣之下撕毀丟棄,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抗旨到底,但誰知洛少軒卻自願領罪受罰……」

說起『洛少軒』這三個字,嶽淩樓心中就是一痛。但那柔化的眼神,瞬間又變得凜冽起來,抬頭直視延惟中道:「所以,那道聖旨應該還在雲南。如果能讓我再回雲南,也許就能找到。」

回雲南麽?

延惟中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雖然他還信不過嶽淩樓,但事到如今,好像也隻有這一個方法值得一試。遲疑片刻,終於點頭應允:「希望嶽公子不要讓老夫失望。」

「不過作為交換,我也有要求。」嶽淩樓提出了自己的條件,「我要你放了黎雪和她的孩子。」

「孩子尚在首輔府中,你可以帶走沒有問題,但這黎雪……」延惟中並沒有爽快答應,提醒道:「那黎雪可是欽犯……」

「連聖旨都敢偽造,還怕放一名無辜的欽犯?」嶽淩樓不禁冷笑,但卻不再難為延惟中,轉而又道,「你不用親自放她,隻需要把天牢的守備調鬆一點,今晚自會有人劫獄救人。」

「原來如此。」延惟中立即明白嶽淩樓話中的意思,撚須笑道,「此事老夫自當盡力。不過……老夫也希望嶽公子不要令人失望。不然,老夫在失望之餘,往往會做出一些殘忍的事情。」

延惟中威脅之意溢於言表,但嶽淩樓卻不再計較。

他的家,他的朋友,他愛的人,凡是他可以失去的東西,已經全部失去。他不認為延惟中還能從他身邊奪走什麽,因而也不怕被威脅。

當天晚上,嶽淩樓劫獄。

事先,他把小秋兒藏在城外,打算等救出黎雪後,把她們母女一起送出城去。

但當嶽淩樓趕到天牢時,卻發現負責看守的若幹侍衛都已經被人擊昏倒地,昏迷不醒。正在驚訝之時,突然聽見牢中傳出一陣瑣碎而又急促的腳步聲,急忙閃身躲到拐角之後,窺看動靜。

黑暗之中,兩道人影陡然出現!

嶽淩樓不敢相信——他竟看見了黎雪!?

雖然黎雪已經用一張巨大的黑布裹住了身體,隻露出一點下頷。但即使隻看到這麽一點,直覺卻已經清晰地告訴嶽淩樓——這不是別人,正是黎雪!一定是她!

——原來今夜出了自己以外,還有人來劫獄?

嶽淩樓微微蹙眉,凝神望去,覺得黎雪身邊那名黑衣男子身形頗為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片刻的疑惑以後,嶽淩樓在心中『啊!』了一聲,終於推斷出那人的身份。

對了,一定是他——北嶽司杭!

刑部尚書北嶽顏的兒子,和洛少軒一起在鎮撫司任職。兩人兄弟關係一向不錯,洛少軒死後,他偷偷劫獄救嫂子也不足為奇。

——不過,如果黎雪被他救走,小秋兒要如何送到黎雪身邊?

思及此,嶽淩樓快步追了上去。誰知還來不及開口喊住他們,就先聽見黎雪嚶嚶的哭聲。而那斷斷續續、淒慘萬分的抽泣聲中,又零碎地夾雜著幾聲悲愴的低咒:「我不會放過他……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黎雪的聲音被夜風送到嶽淩樓耳邊。他聽得清清楚楚,也知道黎雪究竟恨誰,不會原諒誰。

「嫂子,你先別說這些……」北嶽司杭低聲安慰,腳步更快,「先出城要緊,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然而黎雪的哭聲卻漸漸大了起來,哽咽地重複著那幾個字:「我不會……不會放過他……」

這每一個字,都像利錐一樣深深刺入嶽淩樓的心。他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停住。雙腿好像被抽去了筋,不能跑不能走,甚至連站立,都不行。

『我不會原諒他。』

黎雪話中深深的仇恨,比這漫天的風雪更讓嶽淩樓全身凍結。

他眼前漸漸發黑,隻能望著黎雪和北嶽司杭的背影,怎麽也追不上去。身子微微一斜,靠在牆壁上。和夜風同樣溫度的牆壁,它的冰寒順著身體穿入大腦,讓嶽淩樓產生了片刻的清醒——他清醒地感覺到黎雪對自己的怨恨。

身體順著牆壁無力地下滑,滑到再也無法滑為止,最後在牆角縮成一團,緊緊地把自己抱起來。

風刮在臉上,很冷;雪落在身上,也很冷。

黎雪的背影已經徹底消失在黑暗之中,嶽淩樓一直望著那個方向的眼睛,開始發酸、發痛。突然一下,用雙手捂住了臉,一股溫熱瞬間浸濕了掌心——那是眼淚。

和這寒風飄雪不同,那是滾燙的淚水。

然而再怎麽溫熱的淚水,也敵不過這寒風和飄雪,很快就被凍結。就像嶽淩樓一片赤誠的心意,敵不過黎雪的幾聲啜泣,被凍結了一樣。

嶽淩樓縮在牆角,壓抑著自己的聲音,淚水源源不斷地從眼眶中湧出。

這是積累了很久的苦痛,一爆而發的表現,甚至連嶽淩樓自己也不知道,這淚水是為誰而落。

是為了無辜的爹娘,還是為了慘死的洛家?

是為了被誤解的打擊,還是為了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不能挽救的自己?

但嶽淩樓沒有時間細想,很快,他又強迫自己站了起來。單手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地向城外走去。因為小秋兒還被他藏在城外,如果不快點回去,隻怕小秋兒會哭鬧起來。

通向城門的路,那天晚上走來覺得特別漫長。

在深深的黑暗之中,無數記憶的片斷一個接一個地向他湧來。那些一閃而過的畫麵中,有十二年前杭州嶽家的血,還有慕容情的眼淚和嶽閑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有耿府豪廣的宅院,耿原修耿奕耿芸,還有那飛不出府院的鳥雀;有洛少軒的微笑,黎雪的調皮,還有洛心兒眼中始終蘊含解不開的愁緒;有那個被他從廢墟中救起的常楓,還有那隻從藥池爬出來救他的鬼鴛。

這一切,都在彈指之間,離自己好遠好遠。

還有一個,和他之間的距離遠到無法計算的男人。

那個人的背影是他最想看見,但有不敢去看的東西;那個人的承諾是他最想聽見,但卻不敢去聽的聲音;那個人的氣息、喜怒哀樂的表情和已經留在過去的記憶,是他此生最珍貴,但卻無緣去珍惜的夢境。

『五年之後,夢境會不會成真?』嶽淩樓這樣問過。

『一切結束之後,如果你還想見我,我就會出現。』西盡愁也這樣回答過。

然而——

一切結束……什麽又是一切結束?

這所有的一切,真的會有結束的一天麽?

不知不覺中,嶽淩樓已經來到他藏小秋兒的地方。

那是一座荒廟,小秋兒的睡籃用一根麻繩係著,掛在半空。那是為了防止夜間覓食的野獸,把小秋兒當成晚餐享用,才想出來的辦法。

嶽淩樓取下睡籃,見小秋兒還在,終於放心。

小秋兒還在睡,紅撲撲的臉頰,微微張開的嘴巴,看上去非常可愛。望著她安靜的睡相,嶽淩樓不禁輕輕一笑,剛才的煩惱悲痛,好像瞬間全都化為烏有。隻要看到這個孩子平安健康,就算自己受到再大的打擊,也都無所謂了。

嶽淩樓把籃子放在腳邊,輕輕把小秋兒抱入懷中。

小秋兒的頭動了動,但依然睡得很沉,沒有醒來,漂亮的睫毛整齊地蓋在眼上,甚至可以聽見她微微的呼吸。

她睡得好香,因為她還不知道她的父親、她的姑姑、她的爺爺已經全都已經死去;也不知道她的母親,已經被人救出了城;更不知道洛家已亡,她正被未來注定要去殺的仇人抱在懷中。

——不然,她一定會哭鬧起來吧?

想到這裏,嶽淩樓的眼神又暗淡下來。

他抱著小秋兒回城,就在回城的路上,他看到雪地上留有新鮮的車轍,想必是送黎雪出城的馬車留下的吧?

嶽淩樓猜測:北嶽司杭可能是想先安排黎雪出城,再找機會從首輔府裏救出小秋兒,讓她們母女團聚。但北嶽司杭沒有想到,小秋兒已經被嶽淩樓救出,不過隻是沒機會、沒勇氣送還給黎雪罷了。

「怎麽辦才好呢?」嶽淩樓望著懷中的小秋兒,自言自語著,「我要怎麽才能把你送到你娘的身邊?」

黎雪離開京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雲南千鴻一派。因為她的哥哥黎震在那裏,可以幫忙照顧她。而嶽淩樓也答應了延惟中要去雲南找聖旨,正好順路,可以把小秋兒送回雲南去。

想到這裏,嶽淩樓決定帶小秋兒一起到雲南去。

翌日,嶽淩樓啟程前往雲南。

隨行的還有二十名東廠錦衣衛,表麵說是保護和充當助手,實質卻是監視嶽淩樓的一舉一動。

出發那天,雪止天晴。

冬日暖暖的陽光照在小秋兒的臉頰上,她在嶽淩樓的懷中鬧一會兒,睡一會兒,卻從未哭過。

嶽淩樓很珍惜他和小秋兒在馬背上度過的這短短幾天。

因為他知道,當他把小秋兒還給黎雪後,也許就再也無法像這樣把她抱入懷中,無法再像現在這樣親她、逗她,看她對自己嗬嗬的笑,然後伸手過來到處亂抓。

就在嶽淩樓前往雲南的同時,京城,延惟中把紫星宮乾坤兩人引薦給太後。

乾坤兩人是被月搖光帶上京城,並移交給延惟中處置的。雖說如此,但他們兩人無論是在被月搖光軟禁的時候,還是在被延惟中軟禁的時候,生活上都沒有受到半點虧待。

因為月搖光把乾坤帶到延惟中麵前時,就已明確說道:「這兩人可以操控神力,懂得長生之術。隻可施軟,不可怠慢。」

延惟中當初發跡,靠的就是討好太後才得以榮顯。

太後篤信道教,常常派人四處探訪長生之道,而延惟中就投其所好,向太後引薦了不少煉製靈丹妙藥的得道高人,深得太後信任寵愛。

而這次月搖光帶來的乾坤兩人,延惟中看他們生得仙風道骨,雖然年幼,但眼神氣質均不遜於他曾經遇見的那些術法高強的道人。當即決定留下他們,然後好好犒賞了月搖光一番。

在席宴之上,月搖光借機表示願意效勞之意,延惟中欣然接受,隨即把他納入賓客之中。

而因為紫坤身體虛弱,長時間昏迷不醒,所以延惟中打算把她醫治好後,再援舉給太後。所以乾坤兩人被送來京城的這一段時間內,一直都首輔府中養傷休息。但奇怪的是,即使延惟中請來京中最好的大夫前來診治,紫坤的虛弱依舊不見任何好轉。

最後,延惟中也無計可施,隻得讓紫乾帶著昏迷的紫坤入宮麵見太後。

而當乾坤兩人出現在太後眼前時,太後不禁微微驚呼一聲:「怎麽小的孩子?」

延惟中麵帶笑容,上前拱手道:「太後一定想不到,其實這兩人仙客,都已經年過百歲。」

「什麽?」太後聽後更是睜大了眼睛,「這怎麽可能?他們看上去都隻有七八歲呀。」

延惟中笑答:「這當然是因為兩位仙客懂得太後一直在探尋的……長生之術呀。」

聽到這裏,太後就已經開始倒抽涼氣。

延惟中緊接著道:「恭喜太後得此仙術,日後定能容顏永駐,與天同壽。」

「首輔大人,此言當真?」

「自然是真的,太後威儀之下,微臣怎敢有半點欺瞞?」

「本宮並非此意……」

太後不是不信延惟中,而是奇怪乾坤兩人為何一直沒有說話。姐姐紫坤昏迷不醒,不能開口暫且不論,這個弟弟紫乾,明明好端端的,為何也是一聲不吭呢?

「太後。」延惟中畢恭畢敬道,「因為他們姐弟連心,姐姐紫坤一病不起,弟弟紫乾日夜擔憂,絕少聽見他講話。」

「哦,原來如此。」太後不關心紫坤的生死,而隻關心自己的長生不老,急忙問道,「那一切都交給首輔大人去準備,兩位仙客什麽時候才能為本宮煉製出長生丹藥?」

延惟中麵露難色,「太後……恕臣直言,要想施展長生之術,必須要靠乾坤兩人的力量,缺一不可。所以必須等到姐姐紫坤的身體恢複以後,法術才能進行。微臣已經請了京中最好的大夫前來醫治,但情況仍舊不見半點好轉……」

「原來是這樣……」太後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又有些無奈,隻好道,「首輔大人不要著急,本宮立即傳令太醫院,無論如何要讓仙客姐姐醒來。」

延惟中拜過以後,退了出去,帶乾坤兩人住進了專門為他們準備的『迎仙宮』。

摒退眾人,延惟中小聲對紫乾道:「我已依約讓禦醫來診治你的姐姐,病好以後,你們也一定要盡心盡力為太後出力,討她喜歡,知不知道?」

「……」紫乾沒有回答,他呆呆望著紫坤的睡臉,好像什麽都聽不見。

「聽到我的話了麽?」延惟中微怒。

「……」然而無論延惟中說什麽,紫乾的回答始終是沉默。

「你們最好給我好自為之!」

延惟中實在受不了,冷哼一聲,衣袖一甩,推門而出。

延惟中回到首輔府,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冬日的夜晚本就很冷,但天空的星光卻很明亮。那一點點慘淡的光芒嵌在天上,非但沒有驅散夜晚的寒冷,反倒增添了幾分危懍之氣。

延惟中回府以後,立即招來月搖光問話:「你說那乾坤兩人可以操縱神力,還懂長生之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月搖光沉穩答道:「當然是真的。延大人不會沒有聽過紫星宮吧?那些關於紫星宮的傳言,哪個不是把他們說得像妖怪似的?況且那乾坤兩人,一眼就能看出實際年齡和真實年齡不服,如果不是懂得長生之道,又如何解釋呢?」

月搖光這一反問,竟把延惟中問得有些說不出話。

其實延惟中不是不信,如果延惟中不信乾坤兩人懂得異術的話,他也不會把他們引薦給太後了。但今天紫乾什麽話都不說的冷漠態度,著實惹怒了他,所以才來向月搖光撒氣。

「也罷。」月搖光道,「如果延大人真的不放心,不如讓我進宮,負責看守監視他們。隻要紫坤一醒,必定讓他們乖乖把長生之道講出來。」

「你真的有把握麽?」延惟中目光陰冷。

「當然。」月搖光的笑容卻是暖意融融。

「好,我會盡快為你安排。」延惟中爽快地答應下來。

而這時,月搖光才淡笑著點頭,表示感謝。

延惟中對他揮了揮手,月搖光會意,退了出去。

夜真的已經很深,首輔府中,無論主子還是仆役,都已經沉沉睡去。月搖光獨自走在這一片夜色之中,突然,他停住了,負手低聲道:「出來吧。」

話音剛落,隻見一個人影從暗處慢慢踱出,來到月搖光身後五步遠處站定。

那人個子雖然比月搖光略高一些,但身形卻比月搖光瘦得多,而且是那種病態的瘦弱。特別是當他站在這冬日的寒風中時,看上去好像快被夜風給刮走似的。鬆散的發辮軟軟搭在右肩上,幾根白發在星光下格外耀眼。

他便是月搖光的師兄,青炎,也是北極教玉衡星。曾經的頂極殺手,眼神本該冷厲震懾,但青炎的眼中已經不見昔日的風神,隻留著一些疲倦和滄桑。他因為北極劍毒十年之期的逼近,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時日無多。

月搖光轉身,笑著問道:「不好好休息,沒事兒跟蹤我幹什麽?」

但青炎卻沒有笑,他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是來告辭的。」

——告辭?

月搖光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茫然地望著他。

於是青炎更清晰地重複了一遍:「我是來向你告辭的。搖光,以後你再也不會見到我。」

「你說什麽?!」月搖光不信,「你現在要走?!我馬上就能進宮了,宮中能人濟濟,一定有人能解開北極劍毒……你的毒馬上就可以解開了,為什麽還要走?!」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一向如此,不需要理由。」

青炎回答地很輕鬆,但卻撇開頭,不敢正視月搖光灼人的目光,「不過在臨走之前,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

不等月搖光做出反應,青炎已經說了起來:「當日在杭州,我看到西盡愁和歐陽揚音進入唐易的墓穴盜墓,他們取走了啟天劍。而後,我因為好奇,也偷偷潛入墓室,結果卻意外地發現墓室之中的機關。」

聽到『機關』兩字,月搖光竟暫時忘了什麽辭別,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青炎正在講的這件事上來。

「沒錯,機關。」青炎點點頭,續道,「其實以前我也奇怪,隻是為了區區一個唐易,耿原修何必大費周章,修那麽一座豪華的墓室園林?然而開始修建這墓園的時間,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月搖光現在對這個數字很敏感,「就是嶽家被抄封的那年?」

青炎點頭,續道:「工程浩大,整整花了五年時間才算竣工。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那是耿原修修給自己死後用的,但直到三年前,唐易死,他命人把唐易的棺木移入墓室中,才打破了這一謠言。但是……」

「耿原修怎麽會在十二年前就為唐易修墓呢?」

「因為那墓本來就不是修給唐易的,當然,也不是修給耿原修自己的。」青炎的聲音一直沒有絲毫起伏,平靜到不可思議,「我打開機關,發現了另一個墓穴,墓穴中擺著另一口棺材,而在那棺中長眠之人,才是墓園真正的主人。」

「是誰?」其實即使不問,月搖光也猜到七八分。

「我當初也嚇了一跳,雖是死人,但卻很美;雖是屍體,但卻保存得完美無缺。不知是用了什麽技術,竟沒有半點腐化。棺中之人,就像隻是在沉睡一樣。而如果單論長相的話,她長得很像一個我們都很熟悉的人……」

「像誰?」月搖光的呼吸有些急促。

青炎抬起頭,望著月搖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像嶽淩樓!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聽到這個答案,月搖光竟冷笑起來,「原來如此,是慕容情的墓呀。」

十二年前,和嶽淩樓長得一模一樣,耿原修不惜花費五年時間、耗費巨大資產為之修墓之人——除了慕容情,還能有誰呢?

「這麽說來,他為什麽要把唐易的棺材移進去,不怕打擾了慕容情?」月搖光問。

「唐易的棺材雖然進去了,但唐易的人卻沒有進去——那是一口空棺。而且還是很舊的空棺,像是十多年前的東西。所以我猜,那種特製的防腐棺材,十年需要更換一次。所以耿原修才趁唐易猝死的這個機會,把新的棺材移入墓穴,換掉舊的。而唐易的屍體,說不定被隨便埋在什麽地方了……」

「可能除了耿原修自己,沒人知道慕容情的屍體保存得這麽完好吧?」月搖光一邊踱步,一邊輕歎道,「為了保密,所以他才不敢大張旗鼓更換棺木,而要偷偷摸摸耍些小手段。慕容情死後,就再沒人可以跟他搶了。活著時得不到的女人,她死了,至少屍體是屬於他一個人的……」

月搖光說著說著,一回頭,竟發現身後空空——青炎早已不知去向!

「青炎……」月搖光低低念著這個名字,不禁後退一步,這才想起青炎剛才說什麽要辭別,「青炎……你出來……」

因為不敢驚動其他人,月搖光的聲音依舊很低,但卻急促。從表情可以看出,他真的非常著急。他在院子裏到處亂竄,想把青炎找出來,但無論他怎麽找,怎麽喊,青炎都沒有出現。

從那天晚上起,月搖光就真的再沒有見到青炎。

然而就在月搖光四處找尋的時候,青炎已經走上了離開京城的路。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青炎彎著腰,雙眉緊蹙,好像在忍耐著一種極大的痛苦。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後竟突然雙膝酸軟地跪在地上,頭朝下栽,背弓著,捂嘴重重地咳嗽起來。

緊接著,幾攤刺眼紅血出現在地麵!

——搖光,我這樣的身體,已經不能再為你做任何事了,這樣的我,留在你身邊隻是拖累。

咳嗽聲沒有停止,而是越來越利,越來越快,青炎的掌心手背,已經全被膿血染成黑色。

——雖然會死,但至少,我不想死在你麵前。

垂下一隻被染成黑色的手,撐住地麵,強忍住頭部的暈眩和肺部好像被割裂似的劇痛,青炎好不容易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繼續向前走著,留下一路血跡。

——至少,讓我死在一個你看不到的地方。

就是這樣的執念,在支撐著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著。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沒入一片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見為止。

至少,讓我死在一個你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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