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方嶽很晚才睡, 早上五點四十五分,臥室的鬧鈴響了。方嶽伸手按掉鬧鈴,不小心碰到了床頭櫃上的書。“咚”的一聲, 書砸在木頭地板上, 在天光昏暗的清晨, 這聲巨響猶如開山劈石。

方嶽從**坐起,下意識看向通往寶寶房的那扇小門,門的另一頭悄無聲息,門縫底下也看不到光。

方嶽搓了下臉,然後下床, 彎身把書撿起,放回床頭櫃。

換好衣服,他下樓喝了一杯水,出門跑步去了。

方嶽上學期間通常六點左右下樓晨跑半小時, 節假日他會多睡,七點半前也就出門了, 晨跑也並非風雨無阻, 天氣不好的時候, 他這一天就歇了。

現在六點左右日出, 方嶽下樓的時候太陽已經半遮半掩, 人煙稀少的早晨有一股清冽的氣息, 他在這股清冽氣中看到了這時間不該出現在樓下的人。

方家所在的七號樓前麵是一塊小廣場, 晚上這裏不是小區內的中老年人跳廣場舞,就是小學生練跳繩。這會兒早晨六點,一位五十來歲的叔叔穿著唐裝, 手持一把銀劍, 看樣子之前是在廣場上晨練。

叔叔對麵站著一位阿姨, 阿姨腳邊還擱著一個買菜用的推車,應該是準備去菜場,兩人旁邊身穿製服的小區保安直愣愣的插不上嘴,全在聽這二位對掐。

阿姨語氣很衝:“我說的有錯嗎,一棟樓裏有多少女人小孩,你們做人怎麽可以這麽自私,還有沒有點素質。你知道大早上的練劍鍛煉身體,怎麽就能那麽缺德的不顧別人的健康?”

叔叔趾高氣昂:“我一直在好聲好氣跟你講,你非要在這邊跟我沒完沒了,冤有頭債有主,你跟我說有屁用,再說我也去找了他們啊,他們肯聽我的嗎?”

阿姨怒道:“他們是你家的工人,他們不聽你的?哦,我知道了,我好幾次碰到你在電梯裏抽煙,你跟那幾個人半斤八兩,一路貨色,那他們是不會聽你的呀。”

叔叔不落下風:“你真是搞笑,看看現在是誰沒素質,你現在是在人身攻擊我,保安,你給我作證,我要投訴!”

阿姨:“你要不要臉,惡人先告狀!”

兩邊你來我往掐得厲害,方嶽走到小廣場台階後麵的宣傳欄邊上,開口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啊!”陳兮嚇一跳,側頭見是方嶽,她才小呼口氣,跟他說,“我在看他們吵架。”

“……我是說,你這時間怎麽在樓下。”

“哦,”陳兮回過神,“我晨跑啊。”

陳兮體能一直不怎麽樣,初中體側都是低分過線,現在已經高中,她連一個團體跑操都吃不消,她很清楚自己得做出改變,否則地基不打牢固,樓房建得再漂亮也是沒用。

方嶽問她:“幾點下來的?”

陳兮說:“比你早十幾分鍾吧。”她五點起床,看了半小時書才下樓的。

方嶽頓了幾秒,才說:“為什麽不叫上我?”

“我得跟你錯開時間啊,”陳兮想得很周到,“不然我們早上擠一個衛生間,時間太緊張了。”

“……是嗎。”

“嗯。”

方嶽撇開頭,嘴角繃緊。邊上是小區放置的宣傳欄,上麵張貼著小區最近的活動公告,陳兮以為他在看公告,就沒管他。吵架還在繼續,陳兮回頭要繼續看,旁邊方嶽卻再次開口。

“你已經跑完了?”

“我剛跑了一圈。”

“還跑嗎?”

陳兮缺乏鍛煉,跑到半圈的時候她已經小腹痛,咬牙挺完一圈,她就不敢再跑了。正好單元樓前麵的小廣場有人吵架,她邊休息邊圍觀。陳兮對方嶽說:“我不跑了,你去跑吧。”

方嶽沒急著跑,他看了眼廣場中央,問道:“你看了很久?”

“沒有,”陳兮語氣帶著點惋惜,“我來遲了,也沒聽到前因。”

“很想知道前因?”

陳兮聽他語氣,反問他:“你知道?”

方嶽淡淡地“嗯”了聲。

“你怎麽會知道?”陳兮好奇。

“昨天我睡得晚,聽到的。”

“昨天?你昨晚上出門了?”

“沒有。”

“那怎麽回事?”

方嶽笑了笑:“晚點再說,我先跑步。”已經六點出頭,再不跑步,到時候去學校就遲了。

陳兮不是潘大洲,潘大洲好奇心一起就抓耳撓腮,輾轉難眠。本來陳兮也無所謂刨根問底,但方嶽放了鉤子,陳兮就有點記掛上了。

兩位叔叔阿姨被保安請走了,陳兮沒聽到結果,隻能回到樓上。因為隻跑了一圈沒出汗,她也沒洗澡,時間空餘多,陳兮進廚房做了一點快手早餐,她吃完的時候方嶽也跑步回來了。

方嶽要先洗澡,陳兮說:“我做了早餐,你吃不吃?”

方嶽看了眼餐桌,桌上隻有陳兮的空盤。

陳兮道:“有白粥和雞蛋包子,我在廚房熱著呢,待會兒方叔和方茉起床也能吃。”

“我來不及吃,你幫我裝點包子,我路上吃。”

“好。”

陳兮把包子和雞蛋都裝上,方嶽衝澡出來,差不多到了趕公交車的時間。

陳兮把袋子給他,方嶽路上邊走邊吃,陳兮在他旁邊歪頭等著,方嶽看了一眼,見她眼睛亮閃閃,他才想起來。

方嶽壓了下嘴角,吃著早餐說:“我昨晚十一點半左右聽到樓下吵架聲。”

小高層住宅,樓層越高聽到向上傳播的噪聲就越大,二十五樓以上基本就相對安靜了。但昨天夜深人靜,吵架的雙方又都是大嗓門,方嶽家在二十八樓,他臥室窗戶敞著,噪音直上雲霄。

起因就是,這棟樓的十樓住戶,也就是先前吵架的那位叔叔,他還有一套房子在九樓,目前正裝修。小區規定裝修時間是早八晚五,但他家裝修工人趕工,昨晚一直做到了將近十一點半。

“不關裝修的事,”方嶽說,“他家工人在電梯裏抽煙,被十六樓的那位阿姨撞見了,阿姨應該是製止了他們,雙方不知道怎麽交流的,就發生了口角,後來小區保安通知了裝修業主下來處理,那兩位就在單元樓下吵了起來。”

方嶽對圍觀熱鬧這類的事情從不感興趣,昨晚他睡不著,聽到吵架聲本來準備關窗,但夜裏涼風輕盈,他搭著窗戶吹了一會兒風,也聽了一個全程的雞毛蒜皮。

陳兮終於解惑,她滿足地點著頭:“原來是這樣啊。”

方嶽看著想笑,他不由想起方老板從前說過。

“兮兮這孩子可好玩了,當年她才這麽點大,就愛待在我們工廠裏,可喜歡聽我們大人說話了,我們大人能說些什麽,不過就是些東家長西家短,她可坐得住,每天都聽得津津有味,也不會插嘴。我們聊累了她還會給我們倒水,兩隻眼睛放光地看著你,就等著你繼續往下說呢,這鬼靈精,太逗了,你說她也不嫌工廠呆著無聊。”

後來方奶奶隨口接了一句:“她回家也無聊,家裏也沒人陪她說話。”

方嶽想到這裏,突然意識到,陳兮這孩子氣的愛好,也許就源自她成長於無聲。

方嶽腳步慢下來,視線落陳兮身上,身後這時傳來叫喊:“你倆散步呢,公車來了,快跑啊!”

是潘大洲,他一出現,連四周氣流都改變了,一陣跳脫蹦躂。

陳兮也看到了即將停靠過來的公交車,跟了句:“跑啊——”

方嶽無奈地跟上兩人。

今天是運動會最後一天,忙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學校漢服社在田徑場的草坪上跳古典舞,十二位女生寬袖纖腰,婀娜雅致。潘大洲看得興起,搖著方嶽手臂說:“第三個最漂亮,好像那個灣灣的女明星,叫什麽來著——”

轉頭見方嶽根本沒在看女生跳舞,潘大洲順著他視線過去,看到了正在看台跑來跑去的陳兮。

張筱夏負責製作運動會成果的海報,她想要班裏每人寫一句話,字數不用多,二十字以內就夠了,班裏總共四十八人,陳兮在幫張筱夏跑腿收集。

潘大洲看著方嶽傻樂,笑聲像驢叫。

方嶽語氣淡淡地嗆他:“有病?”

“你才有病呢。”潘大洲反彈回去。彈完看方嶽神情,好像不是太開心的樣子,他心想方嶽早上跟陳兮聊得不挺好的嗎,他在後麵跟了小半路,看那兩人一直話不停,就夠義氣地沒打擾他們,後來見到公交車來了他才衝上去。

第27節

現在方嶽一個勁地盯著陳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少男心真是海底針,潘大洲心底吐槽。

陳兮收集了一小半的字條,發Q|Q跟張筱夏匯報任務完成進度。

張筱夏回過來:“你來遊泳館旁邊那個小教室,我跟白芷在這裏。”

遊泳館在體育館二樓,陳兮還沒去過這裏。她把字條都收進小挎包,跨過田徑場跑到了體育館二樓,沿著走廊慢慢找。經過一間教室的時候,她聽到教室裏傳來爭執聲,有道聲音是熟悉的。教室門露出手指寬的縫,陳兮無意間看見了站在裏麵的兩個女生,她加快腳步走過這條走廊,又找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張筱夏所說的小教室。

但張筱夏不靠譜,教室裏已經沒人,隻剩一堆亂七八糟的畫筆和紙張。

陳兮看了眼手機,幾分鍾前張筱夏發來的:“你怎麽還沒來,我跟白芷先去小超市買冰激淩,你要不先來超市吧。”

陳兮問:“你們待會兒還來遊泳館這邊嗎?”

張筱夏:“我們想吃點東西再過去,太累了我需要補充能量,你也過來吧,快快快就等你了。”

陳兮隻好原路返回,結果在樓梯口碰見了坐在樓梯台階上埋頭哭泣的女生,陳兮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卻已經看到了她。

“你剛都聽到了吧?”潘小溪哽咽著問。

陳兮其實隻聽到一句半——

潘小溪說:“你攔住我就想說這個?”

然後另一個女生說:“你裝什麽大小姐,你隻是跟你媽改嫁進的潘家,五年級的時候我那把尺子就是你偷的……”

陳兮當時經過聽到這句話,就趕快跑了,現在潘小溪問她,她很難否認說自己什麽都沒聽到。

潘小溪卻已經自顧自說下去:“你聽到也沒關係,這也不是什麽秘密,我哥或許告訴過你。”

陳兮忙道:“沒有,潘大洲沒說過你的事情。”

“哦……”潘小溪鼻涕積累太多,使勁吸了幾下鼻子。

陳兮包裏正好有包紙巾,是昨天白芷買來還給她的,她拿出來遞給潘小溪。

“謝謝。”

“不客氣。”

陳兮說完就想下樓,腳剛邁出一步,又聽潘小溪說:“我哥說起過你。”

……陳兮體貼地、默默地縮回腳。

潘大洲從前在潘家提過最多的名字是方嶽,後來變成了方嶽和陳兮。

他說陳兮父母都是聾人,他還給家裏科普,說聾人不是聾啞人,別叫錯了。

他說陳兮很厲害,考上了八中的省招生,陳兮很有趣,脾氣特別好,天天跟他一樣傻樂,特活潑開朗。

潘小溪是小學六年級後跟隨母親改嫁進潘大洲大伯家的,別人現在聽她名字,以為她就是潘家的血親孩子,但她原名恰好就叫小溪,隻不過她從前姓王。

潘小溪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我很羨慕你,我知道你的家事,也知道你也是寄居在別人家裏,可是你的性格好不一樣。”

前天中午在食堂,潘小溪看到陳兮跟方嶽潘大洲有說有笑,隔壁桌的,聽說叫廖知時的男生,陳兮跟他也聊得上話。

而她連怎麽跟陳兮打招呼都要猶豫半天,她活不出陳兮那樣的自我。

午間的體育館靜悄悄的,這裏似乎隻剩了她們兩人,潘小溪擦著眼淚,說著真心話:“……方嶽也很喜歡跟你聊天,我看得出來。我真的好羨慕你這樣的性格,你那麽開朗,那麽陽光。”

陳兮是一名合格的聽眾,她就靜靜聽著潘小溪發泄情緒,潘小溪就連發泄都是軟和的。

樓道窗戶外,驕陽烈烈。

陳兮心說,陽光嗎?可是你看,陽光之下,人人都有黑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