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分時間還差三分鍾, 這三分鍾無所事事,似乎格外漫長。陳兮坐不住,她從床尾起來, 走到方嶽身邊, 和他一塊兒盯著電腦屏幕。

兩人今晚用的沐浴露是新買的那款雪鬆香, 這香味清新淡雅,方嶽無比熟悉。但他總覺得陳兮身上的雪鬆香跟他身上的不太一樣。

方嶽手握著鼠標,手肘騰空在電腦桌外,陳兮站得近,她寬鬆的睡衣時不時擦過他的手肘, 像挑著根羽毛逗弄似的,方嶽把手肘擱回桌麵,餘光之中是陳兮白淨清爽的手臂,避無可避。

方嶽突然出聲:“去坐著。”

陳兮完全不介意站著, 她說:“不用,快出分了。”

方嶽:“……”

過了幾秒, 方嶽再次開口:“你擦了麵霜嗎?”

“擦了, ”陳兮問, “怎麽了?”

難怪有不一樣的清香, 方嶽將這異樣歸結於陳兮的麵霜, “沒事。”方嶽說。

方嶽不再吭聲, 隻不過他脖子像拴了什麽固定裝置, 不能往旁側轉動分毫,視線牢牢鎖定在發光的電腦屏幕上。

電腦屏保設置了兩分鍾,兩分鍾一到, 屏幕逐漸暗下來, 陳兮一門心思都在電腦上, 她直接上手敲了一下鍵盤,電腦屏幕重新亮起。

陳兮的手自動自發地從方嶽眼前劃過,又要劃走,那手纖細瑩潤,中指指節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老繭,方嶽鬼使神差,一把捉住了這隻手。

陳兮毫無準備,手像通了靜電,又像搬運了什麽重物後的酸麻無力,一時僵著忘了動作。

方嶽這時反應過來自己這莫名其妙的舉動,但現在再突然鬆開,又顯得太突兀。方嶽鬆了下手勁,虛虛地捉著她的手,沒話找話地來了句:“你手怎麽這麽涼?”

陳兮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到底涼不涼,被方嶽握手之前她沒感覺,現在她倒覺得手有點燙,她順著方嶽的話,胡說八道:“空調吧,可能是空調開得有點冷。”

方嶽從善如流地說:“冷不早說?去調一下溫度。”

“沒事,撐得住,”陳兮覺得自己嘴巴有點失控,越說越亂七八糟,她及時打住話頭,“還是先查分吧。”

“嗯。”方嶽慢慢鬆開陳兮的手。

陳兮把手自然地垂在腿邊,沒有什麽欲蓋彌彰的動作,方嶽也從容不迫,“你的準考證?”

陳兮說:“先查你的分。”

陳兮不是像張筱夏那種“近鄉情怯”,她純粹謙讓,方嶽知道她緊張,但她的緊張更多的是期待,方嶽沒聽她的:“先查你的,準考證呢?”

眼看時間都到了,陳兮也不跟方嶽客氣,她從睡褲小口袋裏掏出準考證,方嶽打開折起的紙張,快速精準地輸入了陳兮的準考證號,窗外暴雨如注,兩人屏氣凝神。

確認之後,陳兮的分數頁麵出來了。

姓名陳兮,總分六百九十四,位次三百六十六。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細胞卻在這一刻兵荒馬亂。

今年全省的高考人數將近三十二萬,她的省排名是三百六十六名。

她單槍匹馬從寂寂無名的小鎮初中殺出一條血路,被人叫了三年的大神,這三年她沒有娛樂,滿屋子試卷,空筆芯堆積成塔,闖過重重關山,終於到了此刻。

靜謐的房間裏,猶如冰川燃起熊熊烈火,細胞橫衝直撞,他們熱血澎湃。

方嶽坐在電腦前,脖子上的固定裝置終於鬆開了,他側過頭,定定望著陳兮,聲音低沉溫柔:“陳兮。”

“嗯?”

“你真的很棒。”

“……謝謝。”

陳兮自信笑著,心髒砰砰直跳,比窗外的雷雨聲還要響亮,燈光下她雙眼一片盈潤,方嶽看著她,目光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兩人欲說還休對視著,直到電腦屏幕再次變暗,他們才如夢初醒。

“你快查查你的分。”陳兮催他。

方嶽不緊不慢輸入了自己的準考證號,他總分六百八十八,省排名六百九十八。

陳兮由衷道:“你也很棒。”

方嶽淡定地笑了笑,學她說話:“謝謝。”

陳兮說:“應該的,禮尚往來。”

方嶽好笑:“那再多往來往來。”

陳兮:“你還想怎麽誇我?”

方嶽:“我組織一下。”

陳兮:“那我也組織一下。”

桌上手機突然來電,打斷了兩人的互捧,他們剛查完分,還沒來得及給方媽去電話,方媽急性子,電話一接通,她就迫不及待地追問:“分出來了沒啊?我聽他們說已經出分了,你們查了沒,怎麽一直不給我打電話?”

“剛查好。”方嶽邊說邊起身,去調高了空調溫度,“陳兮六百九十四分,我六百八十八分。”

方媽對分數沒概念:“我天,比你姐可高太多了,你們是不是肯定一本了?!”

方媽在茶館,電話那頭還有方老板和朋友的聲音,方老板問她多少分,方媽把分報給他們,方嶽聽見電話那端一片熱鬧,他和陳兮的分數在無數人口中傳來傳去。

方嶽言簡意賅地解釋:“陳兮省排名三百六十六,我的省排名是六百九十八。”

方媽尖叫,她不懂分數,但肯定知道排名,方媽驚喜欲狂地和茶館裏的人分享,方老板搶到手機,嚷嚷著:“阿嶽兮兮,你們想要什麽,我給你們買,要什麽我給你們買什麽!”

茶館裏沸騰歡呼,“老板老板娘,請客,請客!”

方媽有點摳門,笑哈哈地說:“九折,全場打九折!”

掛了這通差點穿破耳膜的電話,陳兮和方嶽麵麵相覷,兩人忍不住都笑了下,新電話又來了,這次是潘大洲。

今天下雨,潘大洲沒有擺攤,就算天晴他也沒心思擺攤,他們全家都聚在一起等著高考查分。

潘大洲大吼:“你猜猜我考了多少分!”

方嶽還沒開口,電話那頭有人自動給他解答:“六百六十二分,全省排名五千二百多。”

潘大洲氣憤:“媽!”

第64節

潘媽喜不自勝:“我兒子太棒了!”

他們母子倆都大嗓門,陳兮也聽得清清楚楚,方嶽把手機開了擴音,和陳兮一道跟潘大洲說話。

潘大洲這次走了狗屎運,他估分根本沒估這麽高,查完分差點要拆房子,稍稍冷靜下來就立刻給方嶽打電話,他覺得自己今晚一定是睡不著了,他控製不住,興奮地纏著方嶽陪他通宵打遊戲,要是不答應,他就來方家拆家。

方嶽說他:“你改當哈士奇了?”

陳兮笑得不行,方嶽沒忍住,揉了揉她的腦袋,兩人麵對麵站著,一個低頭一個仰頭,方嶽另隻手上的手機又傳來了蠻不講理的撒潑聲,陳兮耳朵有些燙,她眉開眼笑地小聲說:“你陪他打會兒遊戲吧,我還要告訴我爸。”

“嗯,”方嶽頓了頓,問她,“你想不想打遊戲?”

“今天不想,”陳兮笑著說,“你先控製一下大洲,我回房了,晚安。”

方嶽看著陳兮走出臥室,手機裏還在叫囂,他無奈地對潘大洲說:“行了,上號。”

掛掉電話,方嶽看到有幾條未讀微信,基本都是問分數的,其中一條是廖知時,方嶽算了算時差,笑了下,先給他回複,把潘大洲的分數也一塊兒說了。

陳兮手機沒帶身上,她回到房間。

現在是晚上,怕蔣伯伯接電話不方便,她準備先給蔣伯伯發條消息,拿起手機一看,五分鍾前廖知時給她發了微信,陳兮先把高考出分的結果告知蔣伯伯,再打開跟廖知時的微信對話框。

陳兮把自己分數發給他。

廖知時:“恭喜。”

陳兮:“謝謝。”

廖知時:“我過幾天回國。”

陳兮:“你放暑假了嗎?”

廖知時:“是啊,這次回來大概待上小半個月。”

這一年廖知時在國外,起初他們也並沒聊天,後來廖知時Q|Q被盜,陳兮收到了詐|騙消息,她當時沒理會,過了幾天廖知時把Q|Q號弄回來了,挨個給好友提醒,也提醒了陳兮,就這樣,他們偶爾會在Q|Q上聊幾句,不過聊得也並不多。

陳兮跟廖知時說完,就等著蔣伯伯的回複。出分後她臉上神色一直還算平靜,隻有心跳不太受控,這會兒心跳已經穩下來,又有一種不知哪來的情緒,起先和風細雨的來,慢慢的,這情緒開始排山倒海。

外麵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陳兮卻覺得晴空萬裏,碧波浩瀚。

她看著那扇她隻開啟過一次的小門,任由情緒充斥,放縱著自己腦海信馬由韁。

手機來了視頻邀請,是蔣伯伯。

蔣伯伯上個月換了一部山寨智能機,但因為節省流量,陳兮還從沒跟他視頻過。陳兮接通視頻,手機屏幕上出現了蔣伯伯和陳爸的臉,還有陳言。

蔣伯伯笑著解釋:“我跟你爸在鎮上喝喜酒。”

村裏有人結婚,喜宴擺在山下的小鎮,他們喝酒喝到現在,用的是飯店的網絡。

陳兮問:“這麽晚了喜酒還沒結束嗎?”

蔣伯伯說:“難得嘛,大家就多聊會兒,來,你跟你爸聊天。”

手機用的是飯店的網絡,不怕費錢,蔣伯伯把位置讓出來,陳爸抱著陳言,整張幹瘦的臉都出現在了鏡頭中,陳爸第一次見識視頻通訊,震驚不已,陳兮笑著跟他打手語,陳爸回過神,欣喜地開始跟她第一次麵對麵的遠程對話。

陳爸問她,你說你考試考了多少分?

陳兮說,六百九十四分,全省排名三百六十六。

陳爸不懂就問,能上大學嗎?

陳兮信誓旦旦地說,能,我能上非常非常好的大學。

陳爸喜笑顏開,又開始問陳兮身體好不好,吃得怎麽樣,有沒有聽話。

每次父女倆聊天,這些問題都是車軲轆話來回說,陳兮不厭其煩,對陳爸有問必答。

聊到最後,陳爸摸摸陳言的腦袋,笑著問了陳兮一件事,陳兮看完陳爸打的手語,怔了怔,問他,你說什麽?

陳爸又打了一遍。

陳兮靜了片刻,但視頻通話是動態的,陳爸還在鏡頭另一端追問,陳兮正容亢色地拒絕了陳爸提的這件事。

陳爸的表情是困惑不解、失落,以及不開心。

陳兮打起精神跟陳爸說了兩句,又叮囑他回家路上小心。

結束視頻,陳兮把手機翻身,在**呆坐半晌。

陳兮聽到了窗外的雷雨聲。

陳爸問她的事情,其實並不算多嚴重,可這一刻陳兮莫名想起了有段時間她反複觀看的那部法國電影《洞》。

那部電影實在是枯燥冗長,方茉連十五分鍾都堅持不下去,見她反複看了好幾次,方茉實在不能理解。

陳兮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麽她會獨獨鍾愛那部電影,或許此刻那個模糊的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

那部電影的結尾處,小鏡片翻轉,牢房裏的囚犯期待著即將成功的越獄,牢房外卻早已有一排獄警守株待兔,虎視眈眈。

獄警們怎麽會等在那裏?因為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克勞德是一個和小姨子通|奸,差點謀殺了妻子的男人,這樣的人怎麽能值得信任,又或者說,這牢房裏每一個囚犯,都不見得值得信任。

越獄這事在最開始就存著隱患,沒有光明的未來等著他們,他們的一切期待和努力,都在最後一刻付之一炬。

雨勢似乎越來越大,晴空萬裏和碧波浩瀚也逐漸消失。

陳兮輾轉反側,這一晚她心頭壓著大石。

她行動力向來很強,當初聽人提到省招生,她風風火火就開始籌備考省招生。所以在淩晨兩點,她還是難以入眠的時候,她看著小門門縫底下微弱的燈光,決定提前回家一趟。

她原定這個暑假的重點是掙錢,回家擺在最後,但她現在覺得回家這事或許更重要。

於是第二天,當她告知方嶽和方老板幾人她想回家的時候,不意外地招來了一堆問題。

方老板問她怎麽突然要回家,陳兮說她是想家了。

方嶽皺眉:“這麽急?不如先等填完誌願,到時候我陪你回去。”

陳兮說:“你走不開,阿姨店裏不能缺人。”

方媽的小姐妹在外旅遊,要下個月才能回來,婚介所至少要留一個人幫方媽。

陳兮回家的念頭雖然衝動,但她也有自己的計劃,她當初教課的小學生如今已經是初中生,現在是六月下旬,初中生還沒放暑假,她這個時間段回家,等返回荷川,也不耽誤給學生做家教。

她也不再需要人陪同,她都快上大學了,回家的路她早就已經熟悉。

方老板以前看多了《今日說法》,但他對孩子基本屬於放養,尤其陳兮現在長大了,方老板自然不會擔心她會被人販子搶走,方老板沒想太多就同意了。

方嶽也就沒再多說,陳兮一年隻回家一次,她想家是理所當然,問了陳兮這趟回家要待多久,陳兮說:“兩個禮拜左右吧,七月初中就放暑假了,我不想耽誤太久。”

“好。”方嶽幫她訂機票,陳兮簡單收拾了行李。

兩人走到地庫,靜音的行李箱滾輪發出微弱的聲音,方嶽幫她拖著箱子,走到了車位,他按了一下車鑰匙,車門解鎖,陳兮正要繞到後座,方嶽叫住她:“坐前麵。”

陳兮停在原地,朝方嶽看去。

方嶽沒看她,他自顧自打開後備箱,低著頭把行李箱放進去,說道:“之前讓你坐後麵是因為那個位子安全,現在我開了二十幾天的車,車技沒問題,你坐副駕。”

“……哦。”陳兮調轉方向,走過去開了副駕門。

方嶽後一步坐進車裏,動作熟練地啟動車子。

把人送到機場,方嶽一路陪著陳兮到安檢口,他們時間掐得正好,已經開始登機了,陳兮準備排隊,方嶽說:“下飛機給我電話。”

“嗯。”

“手機電量有沒有充滿?”

“滿的。”

“嗯,”方嶽頓了頓,問她,“真不用我陪你?”

陳兮好笑:“你看不起誰?”

方嶽笑了笑,“好,知道你不會走丟。”

方嶽目送陳兮過了安檢口,才不緊不慢開車返回市區。

高考出分之後,就是各大高校招生辦熱情撥打電話的時候。

陳兮的省內同分段有三十六人,方嶽的省內同分段有八十五人,除了荊大和慶大兩所高校,進其他大學他倆基本都沒問題。

出分後的這三天,陳兮接到了不少高校的招生辦電話,方嶽也是,他們隔著千山萬水互相交流情況。

潘大洲一樣繁忙,但他跟他們忙得不一樣,這天方嶽看到潘大洲,總覺得不太習慣。

方嶽問他:“你眼鏡呢?”

潘大洲笑哈哈:“土包子,我戴了隱形眼鏡!”

方嶽問:“怎麽戴了這個?”

潘大洲大言不慚:“你不覺得我不戴眼鏡看起來更加帥?”

“你戴眼鏡也挺帥。”方嶽說完這句就閉了嘴,覺得自己是跟陳兮“學壞”了,陳兮才嘴甜。

潘大洲果然震驚了:“你鬼上身了?!”

方嶽:“……滾。”

潘大洲箍著方嶽肩膀,有些扭扭捏捏地說:“夏夏說我不戴眼鏡比戴眼鏡更帥。”

方嶽聽到了重點:“夏夏?”

潘大洲佯裝咳嗽。

方嶽笑了下:“什麽時候的事?”

潘大洲欲蓋彌彰:“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雖然還是“沒有的事”,但潘大洲已經掌握了男為悅己者容的密碼,他現在戴了隱性眼鏡,還打算找時間去做一下近視手術。

方嶽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他扯廢話,兄弟倆聊完,又各忙各的,方嶽低頭看了下自己身上鬆鬆垮垮的T恤,想了想,中午抽空,他去了一趟商場的男裝店,一口氣買了一堆T恤加襯衫。

拎著購物袋回到婚介所,方媽看到這一堆衣服,她目瞪口呆:“兒子,你撿金子了?”

方嶽說:“我一年沒買過衣服了。”

他確實一年沒買過衣服了,現在怎麽突然就去買了一堆新衣服?方媽是過來人,又是專業人士,她笑嗬嗬地問:“你跟媽說,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嗯,”方嶽沒否認,但他不打算說太多,“以後再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