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令月因為刺殺而遷出明鏡避暑山莊,這對於蜀國來說,是一件丟臉的事。遷移自然不能大張旗鼓,不過該有的排場還是不能少。

隨行保護武令月的甲士不減反增,少了那些開道鳴鑼的典客署官吏,又挑了條人煙稀少的道路,整體低調了許多。即便這樣,仍舊有不少百姓在路邊指指點點,昨晚可是全城封禁,各種猜測已經入了茶樓,成了每家每戶茶餘飯後的消遣。

車隊沿著河堤而走,作為典客令的柏華處於隊伍最前方,他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塞進洞裏,可惜職責在身隻能徒呼奈何。

隊伍正中那輛馬車車簾掀開,武令月左右看了兩眼,正見到柏華的窘迫模樣,便笑著扯了扯嘴角,“倒是苦了典客令了。”

馬車四周有花晨閣的一眾姑娘貼身護衛。小師妹輕提韁繩,向車窗望來,正對上武令月探尋的目光,“見到柏典客受罰,公主殿下似乎很高興?”

武令月歪著腦袋,朝章惜緣眨了眨眼,“柏典客因本宮而受責,本宮心中自然是過意不去。不過轉念一想,本宮進入花晨閣後,便是到了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難免喜不自禁。”她臉上表情黯淡了些,“被人刺殺的滋味可不好受,更別提以後夜夜都需提心吊膽。”

武令月話音不響,正好落入周遭一眾姑娘耳中。不少姑娘麵露憐惜,顯然是同情於武令月的遭遇。

章惜緣餘光稍撇,將眾人表情收入眼底,心中對武令月更為忌憚。

武令月將腦袋往窗外又伸了些,“這一路上也是無趣,不如惜緣姑娘和我說說花晨閣的規矩?也不怕惜緣姑娘笑話,我擔心一會兒見了閣主緊張,壞了禮數可就不好了。”

章惜緣淡淡答道:“花晨閣規矩不多,閣主待人謙和,殿下盡管放心便是了。”她隨意敷衍著,不願搭理武令月,便將目光投向身側明鏡湖。

目光掃過湖麵,章惜緣的身子突然一頓。

武令月順勢望去,正見到一葉扁舟漂於明鏡湖上,舟上載著兩人,一站一坐,隱約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清晨泛舟,你們蜀國人真是好雅興。”

章惜緣沒有理會武令月,徑直縱馬至湖邊。小舟漸漸漂遠,她握緊韁繩,低聲自語,“師兄,你都做了什麽?”

明鏡湖上泛舟的男女,正是許歌與姬雪櫻。

姬雪櫻立於舟尾撐船,許歌坐在船頭嚷嚷,“再用力點,你這樣咱們要什麽時候才能到岸邊?”

姬雪櫻麵若寒霜,手中竹篙被她攥得“嘎吱”作響。

許歌打著哈欠,一邊還掏了掏耳朵,“你現在可是我的俘虜,要有點做俘虜的樣子。”

姬雪櫻翻了個白眼,她覺得自己之前一定是被豬油蒙了心竅,居然會覺得這男人不算討厭。

許歌還想說些什麽,目光掃過姬雪櫻身後,猛得伏下身子。

姬雪櫻被他嚇了一跳,同樣蹲了下來,“敵人?”

許歌搖了搖頭,在小腿肚上抓了兩下,“好像是被蚊蟲咬了,撓撓癢。”

姬雪櫻頓時脹紅了麵孔,惡狠狠地瞪著許歌。

許歌打了個哈哈,主動去拿姬雪櫻手裏的竹篙,“你休息,你休息,我來撐船,哈哈哈,分工合作嘛,我也是讀過書的人,知道什麽叫憐香惜玉。”

姬雪櫻直接把竹篙往許歌身上一丟,再也不去理他。

許歌麵上哈哈笑著,一雙眸子卻是從河堤上掃過,“是小師妹嗎?”河岸上的護送隊伍緩緩走遠,許歌懊惱地歎了口氣,“青梅竹馬目光真是毒辣。”搖了搖頭,許歌將懊惱甩在腦後。

“坐穩了。”許歌輕喝了一聲,用力撐起竹篙,**開大片漣漪。

不久之後,小舟撞上湖岸,許歌將竹篙往湖裏一插,縱身輕躍便上了石礁。他轉身對姬雪櫻伸出手掌。姬雪櫻瞥了他一眼,腳尖微動,落在另一塊石礁上。

“從哪裏開始?”姬雪櫻環視四周,觀察著四周利於藏身潛逃的角落。

“我也不清楚。”許歌無奈撓頭,“估計得繞著明鏡湖走上一圈。”

姬雪櫻又將目光落在許歌身上,滿是嫌棄。

許歌攤開手掌,“再說一句,還得麻煩你衝在前麵。”

姬雪櫻寒著一張臉,“我是俘虜,但不是苦力。”

“你看,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許歌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在天府城裏人緣還算不錯。”

姬雪櫻冷笑了一聲,“人緣不錯的小魔星?”

許歌雖然被噎了一句,但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不管好壞,反正本少爺很出名,所以有些事情還是你這外鄉人做起來方便。”

姬雪櫻挑了挑眉,“你想要我去找人套話?”

許歌點頭道:“在明鏡湖邊一共有二十六戶漁家靠捕魚泛舟為生,他們世世代代在明鏡湖旁求活,若是這裏真藏著什麽月夕棟,那他們對此必定會有所察覺,隻要問出異樣來,就是一條線索。”

姬雪櫻眉頭皺起,但還是點了點頭,“我可以試試。”

“試試?”許歌疑惑道:“偽裝成個旅人,這對你這種‘大’刺客來說應該不難吧?”

姬雪櫻麵色有些不自然。

許歌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平時都是怎麽做事的?”

姬雪櫻拍了拍空****的腰帶,“用劍。”

“原來如此。”許歌回想起姬雪櫻假扮宮女的事情,“看來這方麵你確實不太擅長。”

“沒有不擅長!”姬雪櫻突然搶話道:“我可以……”她咬了咬嘴唇,“我可以用心試試。”說完這話,她已是主動朝不遠處的一戶漁家走了過去。

許歌見狀趕緊跟上,正見到姬雪櫻站在籬笆外麵和老漁夫大眼瞪小眼。他們就這麽站了幾息,誰都沒有說話。

“這位姑娘?”老漁夫放下手中漁網,率先打破沉默,姬雪櫻卻是一聲不吭地扭頭就走,留下老漁夫一臉莫名其妙。

走出稍遠,許歌從樹後跳了出來,無奈地看著姬雪櫻。

姬雪櫻兩手抓著褲腿,低聲問道:“我,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始搭話。”她猶豫了片刻向許歌伸出手掌,“你把劍還我,我替你去問話。”

“把劍給你?”許歌滿臉苦笑,“我的姑奶奶,你這是要問話還是逼供?”

姬雪櫻撇開腦袋,咬著嘴唇不說話了。

許歌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引導道:“與人搭話最重要的就是套近乎,見到漁夫就聊收成,看到老人誇誇人家孫兒可愛,遇到泛舟的讚讚明鏡湖人傑地靈,人人愛聽好話,再一點點往月夕棟的怪事上引,慢慢也就打開話匣子了。還有啊,表情柔和點,說話放鬆些,別硬邦邦的像塊木頭。說話做事靈活點,就像這樣……”許歌擺動起四肢,就像是一株隨波**漾的海草。

姬雪櫻靜靜地看著許歌,然後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許歌還想再傳授些什麽,姬雪櫻一扭頭又回了最初那間漁屋。許歌想要阻止已來不及,隻能繼續在一旁躲著。

老漁夫剛剛整理好漁網,立即注意到了姬雪櫻,他有些詫異地開口問道:“女娃娃,你到底有什麽事?”

——表情要柔和。

姬雪櫻擠出一絲微笑。

——說話要放鬆。

姬雪櫻輕聲細語地說道:“老師傅。”

——遇到老人聊孫兒。

“你家孫兒長得真是可愛?”

“孫兒?”老漁夫被姬雪櫻這一連串舉動嚇了一跳,隨後滿臉疑惑,“女娃娃你怕不是得了癔症,老漢隻有孫女,哪裏來的孫兒?”

兩人又大眼瞪小眼起來。

姬雪櫻求救似地回頭張望,許歌無奈扶額。他正準備上前收拾殘局,那老漁夫又出聲說道:“女娃娃,老夫看你是外鄉來的吧。”

許歌停下腳步,姬雪櫻輕嗯了一聲。

老漁夫笑著說道:“是不是第一次到了明鏡湖,不知道有什麽好玩兒的地方,想要問人又覺得不好意思?”老漁夫哈哈一笑,“別不好意思,咱天府人就是熱情好客,老夫正好煮了魚湯,給你拿一碗出來,咱們邊喝邊聊。”

“不,不用了。我在門外站著就行。”姬雪櫻說著這話,磕磕絆絆地引領著話頭。這一老一少倒是隔著籬笆聊起天來。

許歌躲在不遠處的樹後,看著姬雪櫻這笨拙又努力的樣子,忍不住嘴角揚起一絲笑意。

萬事開頭難,有了第一步,後麵便順利了許多。

老人,孩子,漁夫,漁婦……

姬雪櫻漸漸找到了一些訣竅,交流也變得順當了起來,不過明鏡湖邊住戶眾多,兩人花了一上午,不過走訪了十五戶人家。

正午時候,兩人再次回到了上岸的石礁,許歌直接脫了靴子,雙腳泡在湖水裏,一副鹹魚的模樣,“半天什麽有用的消息都沒有,蜀王隻給了三天期限,真是愁死個人。”

姬雪櫻蹲在另一塊石礁上,雙手抱著膝蓋,“你的消息有誤?”

許歌坐起身來,嘟囔道:“凡事不會空穴來風,如果真的沒有月夕棟,那就要抓住造謠的人。”他拎起靴子,站起身來,“忙了半天還沒吃飯,你在這裏等我,我去給你弄兩條鮮魚嚐嚐,咱們天府城的明鏡魚燉赤果保管你吞掉舌頭。先去偷幾顆赤果,走啦!”

姬雪櫻還未回答,許歌已經幾個起落鑽入了樹林之中,轉眼不見了蹤跡。

湖水輕拍岸沿,姬雪櫻愣了片刻,隨後站起身來。

明鏡湖麵微動,石礁洞孔穿風,撩起她那裙角,她將鬢角理順。

湖邊隻剩她一人,腰帶軟劍丟了也無所謂,逃還是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