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那人，聲音很大，在漆黑如墨的夜晚中更顯得突兀無比。

那人的臉，隱藏在陰影中，就連燈火通明漁船上的燈光，多個方向角度的燈光打過去，他仍然死死地把自己的臉隱藏在陰影中，沒人能看出來他到底是誰。

可老江卻能從那聲音中，準確地判斷出那個人的身份。

實際上，那個人所說的話，不一定是氣話，反而切切實實地刨掉了老劉剛才說的所有話的根。

按照老劉的想法，老江所籌建的這個江豚巡護隊，實際上就是一個麵子的事情。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分裏子和麵子兩層皮，老江要做的事情，可能是相關部門想要做但卻還沒有正式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情，而老江的存在，隻是他們的試探而已。

既然是試探，那麽就不會那麽徹底，不會把事情做絕。老劉相信，老江心中一定也明白這一點。

所以，今天晚上的事情，無非就是大家鄉裏鄉親之間，互相給個麵子的事情而已。你老江給我一個麵子，我老劉今晚也會給你麵子。至於之後，大家能不能遇見，有沒有必要互相之間再給個麵子，那就是之後的事情了。

對捕魚人來說，今晚的收成是今晚的事情，明天的收成明天再說。一頓飽和頓頓飽之間，反而是前者相對重要。

說不定，江豚巡護隊一直存在，但相關部門對江水的治理政策一直沒有實施下來，那麽之後的事情，也就全都說不準了呢？

相關部門總不能讓他們這些靠水吃水了一輩子的漁民們，沒有飯吃了吧？

這種事情，隻要拖著一日，就是好的，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

實際上，包括興旺村在內，十裏八鄉之所以有這麽多人都會這麽想，都不喜歡江豚巡護隊的存在，正是因為這種心理的存在。

他們對老江本人，甚至都帶上了不少的厭惡與排斥情緒。

這也就導致了白天的時候，有人會攔在老江家門口，找他談江豚巡護隊的事情，找他聊互相給一個麵子的事情了。

很多人都不知道，今天早上以興旺村為首的好幾個人，去找了老江，就是為了在江豚巡護隊和捕魚這兩者中間，找到一個緩衝的可以折中的地帶來。

歸根結底，老江的江豚巡護隊，終究還是給了這些人一些壓力。

本來，他們覺得老江的江豚巡護隊，也隻是一個麵子工程，也隻是一個走走過場的事情而已。可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江豚巡護隊建立一周之後，他們躲避了一周的風頭之後，老江和江豚巡護隊隊員們的熱情竟然絲毫沒減少，甚至老江還拿出了他家的漁船，用來在江麵上巡邏用。

當他們發現，老江竟然真的把這件事情當回事了之後，心中就不由得擔憂了起來。

畢竟，老江組建江豚巡護隊，或許他有錢拿，或許他能吃上飯，可他們這些仍然靠著打魚為生的人，卻很有可能丟掉自己的飯碗啊。

於是，這些人一起來找到老江，終於拿到了老江的一個承諾：隻要漁民們在不違反規定的情況下打魚，老江的江豚巡護隊就不會管，大家都在規矩裏麵做事情，就一定會相安無事。

本來，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按理說不能出意外的地方偏偏出現了意外，原因就在於，漁民們恰恰把老江的話，真真正正地當成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他們以為，老江的話就是一個麵子，就是找漁民們要一個麵子，可他們沒能想到的是，老江的話不僅僅是麵子，就連裏子也是一樣的。

正因為有了這種誤解，所以當漁民們看到老江再一次出現在江麵上的時候，心中有著極大的憤怒，他們的怒火充盈了胸口。雖然有老劉出麵調和，但終究還是有人站了出來，對著老江傾泄起來他的怒火來。

這句話，徹徹底底毀掉了兩條漁船的對話，也成功地把老江心中的怒火勾了出來。

“老江！老江你要幹什麽？！”

隱藏在陰影中的那個人說完話之後，老劉忽然發現老江竟然不在他的身邊了。

在老劉一晃神的時候，老江竟然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猛然一躍，就跳到了對麵的船上，而後二話不說，拿起手機調整出相機模式，對著漁船連接處安放著絕戶網的地方，就拍了起來。

這下，老劉是真真正正地慌了神了：“老江，你別……哎呀！有話咱們好好說啊，不至於吧真的？”說著，老劉又看向陰影中那個人的方向，開口的時候滿腔怒火：“你！你剛才怎麽跟江隊長說話的？你怎麽能那麽說話呢？咱們錯了就是錯了，話可決不能那麽說啊！”

這“江隊長”三個字說出口，在老劉嘴裏卻仿佛是什麽奸臣一樣，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情急之下，老劉隻能這麽處理了。他隻能以退為進，先承認自己等人今晚的錯誤，然後想盡辦法讓老江“收回成命”。

畢竟，雖然他們也知道偷著打魚並不對，雖然他們為了賺錢甘願冒這個風險，但當發現懲罰很有可能真真正正落在自己頭上的時候，老劉的心中是真的慌了神了。

被沒收捕魚證的話，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在江麵上想要捕魚，沒有什麽“家夥事兒”都沒所謂，唯獨沒有捕魚證，是萬萬不能的。

沒有這東西，自己就會被斷了根，而老江正在做的事情，就是斷了根的事情啊！

可老江根本沒有抬頭看向老劉，而是一邊悶頭拍攝視頻，一邊說道：“老劉，有些事情，是沒有退路的。你們今天既然這麽選擇了，就必須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我兒子跟我說過，任何人都有隨意選擇的權利，但同時，也都有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的義務。”

說完這些，老江結束了這一部分的拍攝，他手裏捏著手機，抬起頭，轉頭看向老劉的時候，雖然低垂著眼眸，但老劉仍然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那股決絕，甚至於是有些絕望的神情。

這種眼神，讓老劉根本不敢直視。他輕微轉過頭去，隻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退縮著，躲避著老江。老江剛剛已經給了他一個所謂的“台階”，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和道德，可他們是真的沒接住。

但這時候，老江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洪亮無比：“鄉親們，船上的各位，我知道大概率咱們都是一個村子的，我想你們肯定都認識我，那今天不如就把事情一起說開了。我們江豚巡護隊，沒有執法的權力，但我們做的事情，都是為了這江水好，為了大家的家園好！”

“我們雖然有這個立場，卻沒有權力譴責你們什麽。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規勸，就是勸導，並且在勸導不成功的時候，拍攝視頻留存取證，然後請漁業局出麵處理這些事情。”

“萬事開頭難，我知道，也明白，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但這事情，既然已經開了頭，就必須要繼續下去，你們，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說完這些，老江緩緩地轉過頭，再度看向了老劉。

這一刻老劉似乎發現，老江的眼眶中，有些許淚光閃爍。

“老劉啊……”老江鑒定地、斬釘截鐵地說道：“對不起，這次是你們趕上了……”

說完這些，老江猛然轉身，沒有再看老劉一眼，而是走到船邊，向著第二條船的方向猛然跳了過去。

老江的船上，隊員們都紛紛打開自己的手機，做好了拍攝取證的準備。

四條編隊行駛的漁船雖然發動機都停了下來，但直到現在，仍然沒有第三個漁民露麵，沒有人來勸阻老江的任何行動。

一切似乎都已成定局，抑或是，一切都隻是暴風雨的前奏而已。

“啊！！！”

忽然，一股淒厲的慘叫聲驟然傳來，老江躍出去的那個地方，又突兀地傳來了巨大的落水聲。

所有人麵麵相覷，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有老劉在短暫的呆滯之後，瘋了一般地直接跳進了江水當中。

“老江！！！”老劉慘烈的聲音回**在江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