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的話，仿佛能夠誅心的字句一般，字字句句都刻印在老江的心頭上。
現在的狀況，好像又回到了他最開始的那個出發點，讓老江的心裏，不自然地帶上了愧疚的情緒。
當初，他出於完成兒子江望潮的夙願，從興旺村開始，一個又一個地勸著村民們，勸大家不要打魚，不要影響到江水中江豚的生存環境，卻絲毫沒有想到，他的舉動和勸阻，會影響到同村人的生計。
後來，事情的發展在他的努力下有了轉折，通過介紹村裏人去當海員等一些方式，同村的人們對他的行為有所理解，他不但從中間賺到了一些錢，還成功地將保護江豚的事情宣傳了出去，也算是初步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實話實說，對老江來說，如果沒有介紹工作、介紹海員這件事，他手裏的錢也根本支撐不到他現在正在做的這些事情。
可現在，麵對著這些船隻維修廠的老板們，老江卻發現，一切好像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本來，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他出名了，保護江豚這件事情也被更多的人知道，他甚至有了相關部門的支持，來籌建江豚巡護隊，來為保護江豚的生存環境而做出一些努力和幫助。
然而，如今這些船隻維修廠的老板們，不就像是當初興旺村的村民們一樣麽？
同樣是自己出於好心、擁有一個好的出發點，同樣是威脅、影響到了其他人的利益，甚至是吃飯的活計、直接砸了人家的飯碗，隻不過這一次，影響到的人和影響到的程度，要遠遠高於上一次了。
上一次，在興旺村中，自己影響到的都是同村的村民。大家的社會階級、收入水平幾乎是差不多的，於是老江可以窮盡自己的辦法，窮盡自己的人脈，來想辦法解決這件事情。
可現在，他影響到的都是些比自己有錢的人啊。這些人，哪一個的身家不在百萬以上？哪一個賺到的錢、擁有的錢不比自己多得多了？自己如果想要幫助、解決他們的困境，想要把自己砸掉的對方的飯碗修補好，那是一件談何容易的事情？
想到這裏，老江不由得有些心驚膽戰了起來。
麵前的這些人，雖然不至於都凶神惡煞，但一個又一個疊加起來，卻好像是一道巨大的天塹攔在他的麵前，讓他幾乎無法翻過去。
如果繞不開這些人，自己今天的局麵就已經成為了一場死局。
入死局容易，破死局如何困難？
可大丈夫活在人世間，何妨一死？
老江打心眼裏堅信，如今已經是法治社會，這些人斷然是不敢真正的做出什麽逾越規矩的事情的。
或者，退一萬步說，自己因為針對保護江豚這個物種而做出的種種努力，在網絡上已經有了些許名氣，那麽自己一旦出了什麽問題，差不多就會有人追查到底吧？
那麽，就算自己今天真的“撂”在了這裏，真的去找了江望潮，至少，他用自己的生命在人世間留下了不算輝煌的一筆，能夠被一些人給牢牢地記住了。
想到這裏，老江的心一橫，頓時不再害怕。
與之前不同，這一次老江沒有退縮，而是凝視著沈秋那雙意味深長的雙眼，輕聲詢問道：“你們想要我做的，到底是什麽？難道隻是停止我正在做的這些保護江豚的事情麽？”
沈秋的回答出乎了老江的意料：“是，沒錯，就是這樣。”
老江不由得愣了一下：“就這一點，沒有別的？”
“沒有了。”
“那你們到底圖的是什麽呢？這背後就沒有什麽利益或者是……”
“沒有，你啊，想得太多了。”看到老江那張疑惑的臉，那張皺紋都快要因為疑惑而扭曲到一起的臉，沈秋不由得笑了笑，擺了擺手，旋即又開始了給老江解釋，“我們都是普通人，哪兒有你想得那麽多？你肯定想著，我們背後恐怕是有什麽利益糾葛，所以不得不來找你吧？”
“但是你想，如果我們身後真的站著一些人，我們至於來找你麽？其他的任何路徑，越過你，直接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難道不是更好的辦法？”
“我們啊，也是普通人，做的也都是小本生意，沒辦法的事情。如果因為你，影響到了我們生意的根本，大家怎麽辦？當然，我們是老板，更重要的是我們手下都養著人，養著許多員工。我們作為老板，自然可以一跑了之，但那些人的營生呢？他們怎麽吃飯？”
“我們啊，從來都不僅僅是代表著自己。”
聽了這些話，老江心中震動不已。和他的預期有些偏差的地方就出現在這裏了：以沈秋為代表的這些老板，實際上並不僅僅是出於自己的利益出發，而做的這些事情。
今天，他們站在老江的麵前，可今天沒有站在老江麵前的那些人，可能有成百上千個。
所以，老江真的要因為自己的決定，因為兒子江望潮的夙願，來影響到這些人的生計麽？
老江沉默著，沉默了許久，直到那些人的目光像火一樣，烤得他受不了的時候，他終於是緩緩開口，說道：“對不起，我今天……沒有辦法給出你們答複。”
“什麽意思？”聽了老江的話，沈秋眉頭一皺，知道事情並不簡單。今天，恐怕他們無法迎來一個雙方都滿意的收場了。
“我意思是，這件事情，有點大……”老江磕磕巴巴地繼續說道：“不是我今天，當下就能立刻決定的事情，我還要……好好想一想……”
“唉，我就知道，肯定是這麽一個結果。”沈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滿臉沮喪的樣子。
老江連忙申辯、解釋著說道：“我不是要拒絕你們，你們說的話我都聽懂了聽明白了，但現在，怎麽說呢，我代表的可能不止是我自己，並且相關部門已經就組建江豚巡護隊的這件事情，去申請補助了。如果我直接和他們說的話，那恐怕不太好。”
這一刻，沈秋的眼中露出了些許驚喜的目光：“這麽說，你是願意停下這些事情的了？”
“我...我沒說，我還要想一想……”
“我就知道。”沈秋的眼神忽然陰狠了下來，他撇了撇嘴，沒說話，反而是輕輕地一揮手，那壯漢兀自從人群中走出，緊跟著他走出的幾個年輕人同時上前，迅速地控製住了老江。
老江慌了神，他用力地掙紮著，卻在數個年輕人的共同努力下動彈不得。
眼見自己掙紮無望，老江不由得慌張地喊了起來：“幹嘛？你們要幹什麽？放開我！沈秋，沈秋你……”
沈秋卻是咂了咂嘴，不鹹不淡地說道：“老江啊，我們已經把底牌都亮給你看了，雖然說不上什麽破釜沉舟的意思吧？但終歸是抱著十足的誠意來的。可是你呢？含含糊糊的，什麽都沒說清，這好像不太好吧？”
“沒辦法，既然今天的事情實在談不攏，我們就隻能按照我們自己的方式來做事了……”
“不，你們到底要做什麽？你們以為我不在了，相關部門就會停下這件事情嗎？”眼看著沈秋一步步地向著自己走過來，老江漸漸地冷靜下來：“愚公移山，這件事就是愚公移山，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的事情！況且就算沒了我，就算這件事情能暫時停下，但日後如果相關部門真的要把這件事情提上日程，難道你們還能對他們出手嗎？！”
老江的話傳進沈秋的耳中，也傳進在場所有老板的耳中，所有人卻都隻是麵無表情地保持著冷漠的樣子，隻有沈秋忽然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望著天，又是深深地歎出了一口氣來。
“可隻要是沒了你在其中的作用，起碼一時半會，這件事情就可以被擱置下來。”
“對於即將擱淺的魚來說，哪怕能多活一會兒，都是好的。”
聽聞此話，老江不由得低下了頭、閉上了眼，陷入到絕望當中，不再去想。
集體意識，在某些時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這些人今天能把自己誆騙到這裏，必定是已經在某些事情上達成了一致，對每個人來說，都算是沒有退路了。
腳步聲再度傳了過來，向著老江傳來，老江知道，那是沈秋向著自己走來的聲音。
這個男人，接下來將會對自己做些什麽呢？
然而，老江並沒有等到這個名叫沈秋的男人對他做些什麽，因為突然之間，一陣鐵器碰撞的聲音響起，而後就是腳步落地的聲音。老江明顯感覺到，一個人影似乎急匆匆地從他的身後從出現，慌慌張張地跑到了他的麵前，似乎站住了腳步。
隨著一眾在場人等的驚呼聲傳來，老江誤以為是鄭寧或許博遠找了過來，他睜開眼睛向前看去，隻見到一個男性的身體伸開雙臂，攔在了自己的麵前，而沈秋看著那個人的臉的時候，一臉驚訝的神情。
老江努力向前看去，他終於看到了那個人的側臉，隻是這個人，為什麽和自己昨天見到過的那個名叫沈元的人，這麽像？
緊接著，那人開口了，口中滿是急促的語氣：
“爸！你們不能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