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擇日,季霖鬱登門拜訪江家。
秉著那股與生俱來的正義感,他打心眼兒裏為江妙菱鳴不平,勢必為她討回個說法。他無法想象更無法理解,一個形象偉岸的父親怎麽會忍心利用自己的女兒,怎麽會忍心為利益慫恿她做一些小偷小摸之事?
連摁兩聲鈴,立馬有人前來應門。季霖鬱隨江秉城進屋,稍作寒暄便講明來意。
客廳裏,江母早已經哭腫了臉,麵對江秉城更是抱怨連連:“我都說了,妙菱隻是個孩子,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拿她當你取得利益的工具!”
江秉城不耐煩地回擊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辛辛苦苦養她二十多年,現在不用更待何時?”
“為了金錢為了利益,你連女兒的幸福都可以置之不顧了嗎?”
江母側身,拿起裝有女兒嬰兒照的相框緊緊抱在胸前。她一邊哭一邊喃喃自語,江秉城看著心煩,立刻伸手去搶,怎料手頭一滑,相框應聲落地。江母睜睜看著碎作一地的玻璃茬,哭得歇斯底裏。
場麵一度陷入混亂。可沒有人發現,一張信箋模樣的紙張從相框夾層中脫落,正好滑到了季霖鬱的腳邊。季霖鬱眼疾手快,彎腰將它撿起來。紙頁發脆,頁腳泛黃,很顯然已經有了些年月。
他頭腦一熱,鬼使神差地打開來看,隻一眼,頂頭的一行黑字便將他鎮住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登記證。
往下看,是收養人信息。
再往下看,被收養人——“江妙菱”。
頃刻間,頭頂閃過一道晴天霹靂。
江秉城不經意間回眸一瞥,立刻撲過來搶,卻被季霖鬱閃身躲開了。
這麽一搶一躲,瞬間將氣氛拉入了一種令人細思恐極的死寂。
江母癱在單人沙發裏停止了哭天喊地,江秉城則扶著牆麵無聲地歎著氣,季霖鬱則如同木樁般一動不動釘在原地。
過了很久,還是江秉城的一聲哀歎打破了現場的平靜:“霖鬱,你覺得江叔狠心,現在……不用我多解釋了吧。”
江母稍作遲疑,慌張解釋道:“妙菱是我們通過正規渠道領養來的。我們一直瞞著她,隻希望她像正常孩子那樣快樂平安地長大,沒有任何心理上的包袱。”
江秉城立即做出了禁聲的手勢,不動聲色地搖搖頭。
江母不顧他的阻止,自顧說道:“她是個漂亮的孩子,當年我們領養的時候,她衝我們咯咯笑個不停,一點兒都不認生。機構工作人員說她應該是個棄嬰,被人在機構附近發現,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江秉城話鋒一轉,道:“我們一向待妙菱視如己出。可親生的就是親生的,血緣這種東西可真是說不清道不明!”
“小季,阿姨求求你,看在阿姨是長輩的份上,這件事求你千萬別告訴妙菱。她是我的女兒,我養她這麽大,早就有了感情。我不能失去她啊,而且她要是知道了真相,也一定會接受不了的。”
……
2.
午夜的醫院,空氣中肆意彌漫著消毒水的氣息。蘇兮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疲憊到不行,卻全然無法合上眼睛。
“喝杯水吧。”季霖鬱在一旁淡淡說道,看她一動不動,便執意扳開她的手將杯子塞進她的掌心。
四日之前,蘇兮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母親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治療更是迫在眉捷。醫院強烈建議她來省城醫治她卻無論如何都不答應。
“蘇兮,勸勸你媽媽。我知道她不是不願意治療,她是怕花錢。可我們都有養老金,實在不行就把你爺爺的老房子賣掉。你幫爸爸勸勸她。”
蘇兮放下電話,連夜敲響了季霖鬱的房門。
她一上來就紅了眼,將事件始末和盤托出。
“我媽的醫保不在這兒所以她才不願意來。你能不能幫幫我,我媽對你印象很好,幫我說服她抓緊治療。請你幫幫我,我不能沒有媽媽。”
季霖鬱聽罷,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他說,“我會勸阿姨來,實在不行直接開去你老家把她接過來。你不用擔心醫保的問題更不用擔心專家的問題。隻要阿姨人在這裏,你就什麽都不用擔心。”
那一夜,蘇兮放下了所有的堅強。她終於明白,愛能夠讓人心甘情願丟盔棄甲。
她跟季霖鬱之間發生的一切不快,似乎都在母親的病床前冰釋前嫌。她原諒了他不分青紅皂白的誤解,而他也樂意伸出援手。可不知怎麽了,他們之間好像疏遠了不少。
是因為江妙菱嗎?她不禁暗暗揣測。
想著想著,蘇兮突然覺得口渴。她將水杯送至嘴邊,一抬頭,正好看見季霖鬱胸前的吊墜,忽然心裏一疼,含含糊糊地說道:“你跟妙菱……你們倆是不是……”她不敢再往下想,這種困難重重的關頭,隻怕稍有不慎眼淚便會飛流直下。
“怎麽了?”季霖鬱挑眉。
蘇兮極力掩飾著內心的起伏,小聲暗示道:“她這條項鏈挺特別的,不過上次差點兒被我不小心攪進洗衣機。”
季霖鬱顯然以為她是在沒話找話,悶聲來了句:“你在說什麽?我聽不太懂。”
“你脖子上的項鏈不是妙菱送的嗎?”
季霖鬱當即一愣:“當然不是!從我記事起它就已經掛在脖子上了,跟隨我二十多年,早就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目光爬上她的臉,“我跟妙菱之間什麽都沒有。你可別亂猜。”
“有沒有事兒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幹嘛瞎想。”蘇兮咬著手指,不自覺地摸了摸後頸,“如果不是她送的,那你倆還真是心有靈犀了。妙菱也戴了條一模一樣的。”她眉眼低垂,用語氣傳遞著內心的不悅。
聽她這麽一說,季霖鬱停頓了數秒,緊接著,那流轉的目光突然頓住了。他猛地側過身來,直視蘇兮的雙眼,伸手扳住她的肩。
“你這是幹嘛?”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你剛才是說,江妙菱有條一模一樣的?”季霖鬱無比鄭重地問道。
“用不著這麽激動吧?怎麽著,還真以為是心有靈犀呀?”她眉頭緊皺。
季霖鬱全然顧不上蘇兮的情緒,二話不說將吊墜從脖子上摘下來往她手心一塞:“蘇兮你再看看,仔細看看。”
“不會錯。除了你這條舊一些,無論是這條皮繩還是木料上雕刻的紋路,全都一模一樣!”
“不可能!這根怎麽可能!”他低聲沉吟著,鬆開鉗住她的雙臂。
蘇兮頂著一頭霧水:“你沒事兒吧?你這是怎麽了?”
“沒事兒……我沒事兒。”季霖鬱低聲沉吟,嘴唇卻劇烈顫抖著。良久,他站起身,聲音溫柔,可那表情卻像是極力壓抑著身體內的一頭猛獸。他說:“蘇兮,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今晚我陪阿姨,明早你再來。”
3.
沈山南停好車子,大步走向升降梯。他的表情凝重,右手在上衣口袋裏握成拳,手心裏似乎攥著什麽東西。
城中最有名的一間酒吧,24小時全日製營業。人多的時候做酒吧,人少的時候搖身一變就成了間清吧。沈山南一腳探進門,眼前豁然一亮,頂上流光搖轉不定,吧台內側整齊排列著大大小小的玻璃杯,在燈光的折射下,一片流光溢彩。
季霖鬱坐在吧台邊的高腳椅上,他輕輕晃動手腕,杯中的琥珀色**隨光線變換出誘人的色澤。沈山南走上前,徑自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不寒暄,衝酒保輕聲叫道,“跟他要一樣的。”
季霖鬱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的格蘭凱恩聞香杯,不回頭,淡淡問道:“沈總,說話可要算數。東西帶來了?”
沈山南指著杯子,答非所問道:“格蘭凱恩聞香杯,也叫蘇格蘭聞香杯,是為那些威士忌首席調酒師和品酒家發明的,也是很多威士忌專業賽事的指定杯。它的杯肚會稍微寬大一些,當威士忌斟入,香氣就會在杯腹的位置凝聚,然後再慢慢從杯口釋放出來,而它細長的杯口,可以幫助人們快速聞到酒體的主要香氣,適合喝一些高年份香氣複雜的威士忌。”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接過酒保遞來的杯子放在眼底輕輕一嗅,意猶未盡地說道:“季老板,您選的杯子,似乎並不適合您。”
季霖鬱不屑一顧地笑笑,“那為什麽沈總還跟我要一樣的?”
“它不適合您,但適合我。我的選擇是對的,而您的選擇,是錯的。”
季霖鬱一頓,仰頭,將杯中的酒一舉幹盡。
他接著轉過身,以一種臨危不懼的神情直視沈山南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道:“沈總,您可以憑借一身不擇手段的伎倆得到金錢,得到地位,得到利益,得到未來的一切,可你永遠無法通過它,得到一個人的真心。”他的聲音很低,幹淨通透,又有沉甸甸的質感。
沈山南倏地紅著眼,雙唇緊抿,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襲上心頭。他仿佛聽見內心深處傳來驚天動地的馬蹄。他知道,那是戰鼓雷雷的聲音。
季霖鬱,他終於跟自己叫板了。